文狐网

婚恋情感

首页 > 小说 > 短篇小说 > 婚恋情感

菊青

作者:姚筱琼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7135      更新:2013-01-17

 
       桃花天,粉妆面,姐儿四肢软绵绵……菊青一边照镜子一边哼哼唧唧。早起两颊泛红,她的那个事又来了。每次来那个事,菊青都会情绪饱满特别兴奋。她妹妹菊蕙跟她完全不同,来那个事总是心情闷闷不乐特别抑郁,她娘说她俩一个是明骚,一个是闷骚。哈,娘说话真毒辣,不愧是四里八乡的矮子婆。矮子婆娘是非多,菊青娘一天到夜最擅长的功夫就是给人牵线保媒扯是非。
       菊青,你帮我把灶屋猪草剁了,娘听见她在屋里哼小调,扯起嗓子喊。菊青甩甩脸上的垂发,瞥一眼耳根到脖子上的一片青斑,恼火地大声吼,剁,剁脑壳,真狠不得把这颗脑壳剁了。娘提着刀和砧板冲到门口,正要接腔,发现菊青脸儿憋得通红,两眼正在扑簌簌地掉眼泪,就知道她吼的不是娘,是她自己,她是真想剁了自己的脑壳呢。
       菊青别样都好,就是左边脸颊齐脖根长着一块形似菊花的青斑,这两年随着女大当嫁的心情凸显得很是张扬。刚出生那块斑不咋显眼,娘和爹打趣,把她取名叫菊青。娘还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去四乡八寨替人撮合亲事顺便也帮女儿做宣传,说菊青脸上除了有块斑以外,别无挑剔。人说,咋没挑剔,女孩子脸上怎么可以长斑?长了斑的女孩再漂亮也只能算丑女。娘说,丑女就丑女吧,我不求柴开,只求斧头把脱,哪个娶我女,我倒贴。人笑,这样的丑女能嫁出去,倒贴多少都值。
       才三月天,菊青已经穿上了夏裙,一条超短,超薄,透着网眼的蕾丝裙。她身材遗传她爹,腿长,显苗条,白颜色裙子搭配黑色紧身裤,再配上麂皮黄靴子,靴子上围着一圈面条似的流苏,看起来完全不搭调,却显得很潮,很时尚。上衣是精心配制的针织洋红外套,荷叶边高领衬衣,挡住脖子上那块青斑,头发也是为了遮掩脸部和脖子特别打理过的,打得很碎,参差不齐,而且拉过,一丝一绺都服服帖帖地覆盖在该盖住的地方,咋一看,左边的头发比右边要密一些,长一些,有些不对等,但正是这种不对称的效果提升了她的素质和形象,让她显得更加神秘和知性。
      穿着打扮好之后,她对着镜子走步,往前走,往后走,侧身走,有时快,有时慢,有时像踩碎步,波浪似地推进,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声音,骑跨骑跨,像驴子拉磨,围着屋子转圈。每天早晨,她都这样练习走路,怎样的走姿才不至于将脸露出来,让人一眼看到那块淤青,这个对她很重要。她眼睛很毒,盯着镜子一丝不苟,姿势稍有不对,又得从头再来,反反复复,直到满意为止。
       她娘在灶屋剁猪草,菊青悄悄站在她背后。那站姿也是练习出来的,身子靠门边,右手搭在门上,头稍稍往右倾斜,这样头发顺溜地紧贴在左脸和脖子根,一丝不会出错。娘不经意回头,发现菊青的样子有些奇特,心想这孩子有些魔怔,在自家人面前行为举止也如此乖张。做娘的满腹心事,不是滋味,发现菊青身边多了样东西,一口拖箱,这种拖箱她见过,乡里那些出门打工的个个有一口。
      怎么,你要出门?菊青娘停下手里的砍刀,高举在半空,形状有些凶险,菊青松开握在箱把上的左手,冲她娘伸出一根手指头,放,放下,刀。她娘把刀放下,睁大眼狐疑地看着女儿。
       菊青的解释很简单,她说从今儿起,你们就当我出嫁了,以后我回来是你们的福,不回来也是你们的福。说完扭头拖着箱子朝外走。她娘半天没回过神。等回过神追出去,菊青的桃花红背影已经淹没在一望无际的油菜花丛中了。
       那是一片数百亩的花海,好大,好大。一片桃花落在其中,浮两下就没了影儿。
       走出油菜花海,菊青上了大路。她在大路边招手拦下一台小巴,一小时到了县城。县城名叫普雨,过去只是一个小山村,后来通火车发达成一个小城市,老百姓又管它叫火车拖来的城市。繁华,熙攘,脏乱差,是这个城市的标签。她本不打算在县城停留,想直接坐火车去遥远的大城市,但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意外看见电线杆上贴着一张有趣的小广告,那张小广告是刚刷上去的,浆糊的水分还没干透,瞥一眼上面的字,菊青突然忍不住好笑,传统手艺理发店招员工一名,前行50米即到。就这两行字。字倒不丑,引人发笑的是“传统手艺”几个字,菊青当然知道这几个字啥意思,它是想区别那些理发不过是个幌子的发廊。呵,撇清。这年头哪有什么传统手艺,生意不好做,故意弄出噱头,真是搞笑。
       菊青撇撇嘴,突发奇想要去看个究竟,看看是否真有这么一家传统手艺的理发店,如果真有,不妨跟他学门手艺。
       人在世上,何处不是江湖。娘也教导过她,活着就得吃饭,不为吃饭而活,得为活而吃饭。菊青的肚子咕咕叫,这时候她很明白吃饭的重要。
       这天彭剑桥生意正好。店门前的空地上早已等待了一些人,这些七七八八的人都是附近的老熟人,说春天来了,头发胡子长得格外快些,排队等着剃头哩。无一例外,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老男人,包括正在忙活的店老板彭剑桥。那些人看见菊青拖着箱子过来,走路是那样一种扭扭捏捏的姿态,个个眼睛发直发亮,异常兴奋。菊青的穿着打扮就是放在大城市也算时尚,何况如今即使在大城市,也难以看到时尚的美女拖着箱子走在大街上了。菊青脖子上松松垮垮围了一条葱绿色花绸巾,站下来打量剑桥理发店招牌的时候,头微微仰起,右手摁住箱子提手,左手将胸前的绸巾提起来,将半个脸缩进绸巾里,只露出鼻子以上部位,这个动作让所有看她的人都觉得太神秘,太有范儿了。
       看完招牌,菊青冲门前那堆人问,就是这家店子招人?门前空地上的人抢着回答,正是。菊青说,相当漂亮。有人问,啥相当漂亮,菊青伸手指指彭剑桥,说,他。那人狐疑地看看彭剑桥,菊青又指着被彭剑桥刮得瓷实光洁的一颗脑袋瓜说,他的活干的相当漂亮。那人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说姑娘你说话仔细点,别吓着我们老彭,不然他的刀子稍微晃一晃,那活儿可是要见血的。菊青又细致地打量一番店里设施,那一溜古古怪怪的座椅,好像是六七十年代生产的,铁的,生锈,古朴笨重,冷兵器一般发着光,果然是从没见过的传统家伙。还有那些老式的吹风机,推剪,剃须刀等等,这些东西都比菊青的年龄还要大,看一眼就唤起了遥远的记忆,让人心里涌动着模糊的温暖。
       菊青慢慢走进店子,整个店子不到十平米,后面还割出一平米做了洗头间,里外显得逼仄。大家看着她不像插队理发的样子,所以并不焦躁,只想做一个好奇爱热闹的看客,看看这个迷人的姑娘到底想干什么。
       剑桥理发店老板彭剑桥是一位铜臭之余有点情趣的人,他看见菊青走进来,先是问了一句,小姐,理发?随后更正,领导,视察?因为他看见菊青正在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和店里的一切摆设。菊青没接腔,她对空着的一张铁椅子发生了兴趣,像个淘气的小丫头娇憨地坐上去,摸摸两边发亮的扶手,摇摇,咵咵响,右手边有个葵花饼一般大的铁盘,盘上有八个铁手柄,她随手扳了一个,靠背椅就动了一下,再一扳,靠背又往后斜了不少,让她靠得很舒服,同时她还发现,脚踩的铁板也可以随意活动,她把双脚高高抬起来,那个铁踏板前面的铁栏杆也高高托起,让她的大腿根部有一种压迫的紧绷快感,就像春天的清风抚过花儿,一阵又一阵花香飘过,欢快的鸟儿在心里唧唧喳喳唱歌。
       她闭着眼睛高声喊,哎——门前的人都在,一个个善意地看着她。她眨巴一下眼睛,伸手招揽,来,你们都过来帮我做个见证。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咦,你想干什么?菊青说,我来应聘,他不是招员工一名吗,我就是那个一名。啧啧,那些人齐刷刷退后一步,眯起眼睛,像是老天突然钻出一个日头,闪着耀眼光芒。好了,我现在就正式拜师。菊青拍拍手,从椅子上跳起身,大大咧咧对着彭剑桥弯下身子,给他鞠躬。彭剑桥正好处在一个没有退路的死角,惊慌尴尬地无处躲避,结结巴巴地说,姑娘别闹,我这里不招女员工,也不带女徒弟。菊青心里委实好笑,难怪人说老小,人老了,就像个小孩。听那吞吞吐吐口气,只当不收女员工有什么难言之处,其实大不了平日爱在老伙伴面前吹大话,说自己一辈子没带过女徒弟,也没招过女员工,是个清白人。菊青不想与他理论,只想迅速搞定这个老小孩,做一个有饭吃,有衣穿,在城里立足的女徒弟。她在那水亮的脑袋上拍了拍,来,跟我进来洗头,那家伙很听话,乖乖地跟了菊青走,走到半路菊青回头冲彭剑桥莞尔一笑,说,你就把我当男的,不,我就是个男的,以后讨个媳妇给你瞧。
       大伙一听全笑了。这样的恶作剧很稀罕,大家很久没这样痛快过了。彭剑桥也笑了,但那是尴尬的笑。他一时感到无措,不知说什么才好。
       菊青很快帮客人洗完头走出来。她边走边笑,笑起来脸型十分好看。她把客人按在椅子上,扯下他脖子上的毛巾掸肩上的碎发,又帮他把衣领整理好,完了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客人赶紧起身,掏出五块钱给她,冲她笑说,不错,你会是一把好手的。
       菊青笑拈着那张票子,递给彭剑桥。彭剑桥接过,动作有点忙乱地塞进口袋。菊青心想,都什么年头了,剃一个头才收五块。
       师也拜了,头也洗了,钱也收了,菊青理直气壮地招呼客人,那谁,下一位,过来剃头。不叫剃头叫理发,彭剑桥纠正她。菊青说,是,不剃头,理发。彭剑桥吃不准她到底想干什么,往外撵她,走,你快走,别在这里影响我做生意。菊青眯了眼笑,你看我是影响你做生意的人吗?门口看热闹的人共一张嘴巴回答,不是。菊青哈哈大笑,回头说谢谢,想想又补充,以后来这儿理发打八折,我是他的徒弟,说话算话。这下彭剑桥明白她的心思了,拿她没辙,心里已经想收她,嘴上又说不出口,转向大家说,这是我老家的表侄女,从小顽皮,让大家伙见笑了。菊青脑子好使,一听这话,赶紧上前喊表叔,大伙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事后,彭剑桥叮嘱菊青,以后在店里干活,有人在场必须称表叔。行,表叔就表叔,菊青很爽快地答应,俄尔又诡谲地笑问,那背地叫你什么呢?彭剑桥没想到这女子如此难缠,气冲牛斗地回敬她两个字,随便。这下好了,菊青把随便两个字牢牢记在心上,干活随时请教,随便长随便短地招呼他,搞得他哭笑不得。
       其实,彭剑桥蛮喜欢菊青的开朗,还有她的笑。在她喊了他N次随便之后,他很客气地对她说,罢,罢,你干脆叫我剑桥吧。剑桥?你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叫剑桥,我还叫哈佛呢,菊青坐在凳椅上,翘着二郎腿嗑瓜子,吐得满地都是瓜子壳,彭剑桥恨不得给她磕头作揖,姑奶奶,拜托你瓜子壳别往地上吐,地上的头发是要回收的,弄脏了人家不收只能当垃圾扔。 菊青哦一声,赶紧收了嘴,蹲在地上捡瓜子壳,彭剑桥不忍心看她一个人捡,也蹲下帮她捡。
       菊青问他为什么叫剑桥,他说本来不是这个剑,是建设的建,办身份证的民警给他搞错了,想纠正,听说很麻烦,只好将错就错。
       建桥这个名字是他妈取的,因为他前面两个哥哥三个姐姐相继没了,听人言,儿女难养是八字命大,过不了桥,他妈于是请人做法,在人来人往的三岔路口用柏木包上红绸布建一座桥,建桥的那天如果正巧碰上男人,那是大吉大利的好彩头,就请来人从桥上走过去,还要讨得他的吉言:建桥建桥,儿孙太条。太条就是壮大的意思。
       菊青还从没听过这样的故事,觉得很有趣味,好奇地追问建桥那天遇到的什么人,彭剑桥很喜欢她现在这个样子,像个小女孩,温顺,乖巧,就想逗她一下,说,你猜猜是遇见什么人。菊青摇摇头,一副懵懂无知的傻样,彭剑桥笑了,很得意地告诉她,自然是碰上个男人,而且是个多子多福的男人。那个男人真是好口福,刚刚摆上煮熟的肥肉,还有糖果饼子,他就来了,而且什么忙也不用帮,只是说了一句奉承话就赚得糖饼吃,真划算。
       菊青捡了不少瓜子壳,手里攥不下,放在彭剑桥手里,彭剑桥也攥不下,起身捧着丢进门后的垃圾桶,两人做这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很默契,很安静,就像人们说的岁月静好。
       后来,他和菊青并排坐在两张铁凳上,对着面前的镜子说话。他的声音老成,磁性,柔缓,余音在屋子里轻轻漂浮,一如时光温暖地流动。建了桥,妈就生下了我,命大,不好养,四岁从牛栏上掉下没死,五岁被大水冲到河中央也没死,七岁头撞破也没死,菊青说,你别老说死呀死的,那些小磕小碰算什么,不会死人的,彭剑桥一听,孩子气地急了,说,牛栏屋有三四米高,石墩撞破了头,血流不止啊。菊青怕他急眼,不再激他,只问,还有呢?十六岁大病一个月,昏死几次又活了过来,这回彭剑桥没说死,说活过来,听起来舒服多了。
       菊青很想知道那个男人到底给了他怎样的奉承,让他九死一生,逢凶化吉。彭剑桥不肯说。他说我不知道,只有我妈知道。那你现在就打电话问你妈,菊青转过脸,冲他瞪起眼睛,不依不饶。彭剑桥低头不语,过一会竟擤把鼻涕,带着哭嗓音说,我妈死了,我,我现在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菊青停止磕瓜子,怔一怔,手伸过去,握住彭剑桥的手臂,轻轻地摇一摇。彭剑桥把手挪一下,挪到自己大腿上,腾出扶手来,菊青的手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菊青见他还没缓过来,就说,桥,你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亲人呢?你多大年纪?没结婚吗,没有儿女吗,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亲人?彭剑桥已经缓过来了,只是她刚刚摸了他的手,又喊了他一声桥,他心里不得不又生出一阵酸痛,这是另外一层意思的痛楚,不为人知,只有自知。菊青那样待他,也许只是出于同情,他一个偌大年纪的男人,不可能对此产生非分之想。且不说这一刻对他来说有多么神圣,但至少他是不敢轻易亵渎的,因为母亲的死,是他一辈子刻骨铭心的伤痛,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移开了手臂,哪怕此举得罪了菊青,她从此不再给他那样健康,那样明亮的抚慰,他都心甘情愿,不后悔。
       他对菊青感激不尽。不过作为一个男人,尤其像他这样没结过婚,没有正常夫妻生活,时刻处于性饥渴状态的男人,啥事有个例外也不足为奇。他辜负了菊青的善良和同情,对她产生了非分之想。他非常想再次感受她柔软的手掌和体温。他大半辈子都没被女人那样爱抚过,更别说她还像他妈那样叫了他一声乳名。那一声柔软的呼唤于他而言简直摧魂夺命,使他彻底迷失了本性。
       彭剑桥本来是可以结婚的。他不残疾,不痴呆,年轻时还很帅,而且很早就有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以及维持这门手艺的一个小小门面,所以不乏女人看上他,但究竟又是什么原因没有结婚呢,这个问题他沉默了很久不肯回答,菊青猜想了两种可能,一是他年轻时高傲,看不上一般的女人。二是他年轻时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请,但因种种原因他们没有走到一起,之后他便死了心,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这两种猜测都合乎情理,她问是不是这样的,他只摇头,不答,内心的敏感和自尊全都隐藏在沉默的表情里。
       真实的原因是他母亲四十二岁才生下他,难产造成的伤害太大,身体一直不好,后来父亲去世,母亲思念成疾,病病怏怏在床上拖了十多年。母亲瘫痪时他才二十岁,刚刚谋得一门手艺养家糊口,白天挣钱,夜里照顾母亲,是他全部的生活轨迹。也曾有过几次经人介绍的相亲,女孩也有模样俏丽的,聪慧能干的,也有喜欢彭剑桥的,但这些女孩又不是傻子,不能看着火坑往里跳,他妈就因为眼睁睁看着儿子一桩桩婚事告吹,最后选择了自杀,妈是怕耽误他的婚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可是他呢,他觉得是自己逼死了相依为命的妈,一个为了婚事间接害死妈的人,那才是真正的不孝啊。妈的死就像一把剑插在他心口上,谁都拔不下来,从那以后,他几乎断了结婚的念想,岁月的巨手也无法抹平横亘在心头的郁结和忧伤。
       彭剑桥无法说清自己对女人的真实欲求。他有时候对女人很向往,有时候又特别憎恨。憎恨的时候切之入骨,一万个痛恨,宁愿一辈子孤身到老,也不会去找一个世俗的女子过日子。他很明白那些女人想要什么,看重的是什么,每分每秒睁眼闭眼都是钱,他难以想象跟一个只谋财不图人的女人在一起过日子是一种怎样的凄惨。钱这种东西时刻提醒他的弱小,他的难堪,他的痛楚,所以他一边拼命挣钱,又一边痛斥钱,挣的钱越多,痛楚也越多,甚至加倍。他已经对生活不抱什么希望,对女人更是不抱温情。他的自尊和自卑像一个蛮横的君王统治着他的一生。
       可他有时候又对女人充满向往。说不清道不明,每月总有那么几天,看见女人就十分难奈,只好跑去后街用钱买女人,图一时之快。这些女人吃坏了他的脾胃,有时候还让他倒胃口,长时间更加厌倦女人,在心里诅咒她们。长夜难眠,他常常一个人闭着眼睛想象跟一个健康美丽的女孩有那么一次温馨浪漫的经历。哪怕只是一刻的温情,他也愿意付出全部的真情,一生一世保留这个美好的记忆。
       其实,自从菊青走进店子,彭剑桥就开始了蠢蠢欲动。他的预感告诉自己,这个女孩就是他一生的梦想,而这个梦想正在一步步接近他,过程很完美,符合他的想象和审美情趣,他为这个正在进行和发生的故事激动得热泪盈眶。
       菊青无法猜透他的真实想法,她只是关注到他的眼泪。在她看来,一个大男人的眼泪是很珍贵的,不到一定的伤心程度不会掉下来,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么彭剑桥肯定是伤心到极致,才会这样泪雨滂沱。菊青很受感染,不知不觉母性焕发,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拿起毛巾给他擦眼泪。
       忽然,她在他额上亲了一下。
       彭剑桥心里顿时火辣辣地燃烧起来。这是长到四十九岁以来第一次有个女孩主动亲他,而且还是不为利益,心甘情愿地亲他。他有一刹那很慌乱,但片刻就镇定下来,不由自主地搂住菊青,恨不得嚎啕大哭。
       菊青张开两臂迎合了他。
       彭剑桥完全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形。他的腿直发软,头蹭在菊青怀里,一切像是在做梦,梦里有一个紧绷而有弹力,温暖而又充满活力的枕头,让他紧紧地靠着,小狗一样地蹭着,而那个枕头是那么单纯可爱,即便他的头在上面使劲摇来摇去,探来探去,它也只是一味纵容,母亲一般宽厚。
       彭剑桥相信菊青的单纯,她多像天使专门为他准备的一朵花蕾,他为迎接这朵花蕾准备了很久。这一刻,他等待了很久。
       菊青的口里有瓜子的香味,这种香味胜过销魂蚀骨的miyao,正是他多年的所求。他试图接近她的嘴唇,尝试一下miyao的滋味。菊青为了满足他,调皮地把一颗瓜子仁用舌尖送到他张开的嘴里,她的舌头有些羞涩,但更多的是大胆和无忌,她一直伸入进去,直到把瓜子仁送到他最需要,最渴望的位置。她的舌头温热而灵活,彭剑桥刚想捕捉它,它一下子弹了回来。这一弹,         彭剑桥再也无法控制,所有的意识和意志都在一瞬间彻底崩溃。
       这个春天的午后,彭剑桥实现了多年梦想。而这个甜蜜而忧伤的下午之后,他一生的午夜梦回再也变不成现实。
       彭剑桥开始注重修饰,趁没人理发的空闲,对着镜子给自己刮脸。他的脸昨天刚刮,按以往习惯得三天以后刮,但他从这天开始,每天都要刮脸。
       他还爱上嗑瓜子,每每嗑上一堆瓜子仁,用小碟装好,没人的时候拿给菊青,希望菊青还像上次那样用舌尖喂他,一次,两次,七次,八次,贪得无厌。菊青笑他像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整天魂不守舍地张大嘴巴,热烈而焦灼地等候在巢里,期待着大鸟给他对嘴投食。他自己也觉得这种心理很是奇怪,会不会是一种病态,过去怎么没有发现,现在咋就那么依赖,那么上瘾,真是不可思议。
       彭剑桥在这个叫嫩溪垅的街巷里有一套两居室的小房子,离理发店不远,他把房钥匙交给了菊青。
       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了,菊青感到满足。有时也感到委屈,毕竟房子不是自己的,而且彭剑桥一直不提结婚的事。他那么一把年纪不着急,如果她着急提这事,显得她死乞白赖嫁不出去似的。
       人活一百年,长着哩,慢慢等。菊青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卑,只是别人不知道而已。
       每天早上菊青提前半小时出门,开店门,店里店外打扫。她手勤脚快,喜欢干净整洁,每天都要收拾瓶瓶罐罐,一遍遍清洗工具。她还学会了磨剃刀,在一块油光发亮的帆布上磨得刀刃雪亮。
       彭剑桥不准她磨刀,每当她刚掂起布头,他便赶紧将剃刀夺去,说,姑娘家磨刀像个屠夫,吓人得很。
       菊青好笑。
       她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其实不乏心计。没事的时候,她坐在高凳上看书,他在镜子前刮脸。书一律是地摊上买来的杂志,供客人消磨时间的,杂志一律美女封面。有一次,菊青故意将杂志上的美女比在自己脸上问彭剑桥,哪个漂亮,彭剑桥不说哪个漂亮,说都漂亮。菊青说他狡猾,毫无来由地生气。你是不是嫌弃我脸上的斑长得丑?菊青终于说出心头隐痛。彭剑桥赶紧摇摇头。菊青说,你又骗人。彭剑桥鼓着腮帮不说话,手里举着剃刀,刀刃停在动脉上,一副要割下去的样子,急得菊青冒出一头汗。她说,就算你不觉得难看,那肯定也是嫌我出生乡下,没有城里姑娘洋气。彭剑桥除了摇头,更不知道如何回答这话了。你呀你,锯嘴的葫芦,除了会摇头,还能干嘛,你说话,说呀,把你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看看到底为了啥。菊青第一次冲他大吼大叫,但无论怎样赤急白脸,她都说不出最真实的想法,好像那句话是她做人的底线,说出来人就彻底没了,飞灰湮灭。
       彭剑桥不刮脸了,低着头闷闷不乐。
       菊青也久久地仰着脸,眼泪一丝丝从眼角冒出来,悄悄渗入发鬓。
       那一天,菊青将店里的杂志统统撕烂,买了新的回来。新杂志尽是求偶征婚的内容,她故意把书翻得哗哗响,一页页在上面做记号,将那些年龄相当的男人名字统统打上勾,电话号码也记下来。
       唉,彭剑桥叹一口气,面色变得忧郁阴沉,为了掩饰心乱,不停手脚地闷头做事。
       嫩溪垅是火车站旁边最繁华的一条街,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刚来时,菊青听成嫩青笼,觉得好生涩。整条街破败逼仄,拥挤不堪,小摊小贩个个摊位前举着一把遮阳伞,搞得遮天蔽日,乱哄哄的。进出这条街上的人形形色色,匆匆忙忙,像一群搬食的蚂蚁。菊青适应能力强,来了没几天就适应了理发店忙碌的生活,看惯了城里的乱七八糟。她把所有的生活都当成风景欣赏,并且津津乐道。
       理发店的工作不是很难学,聪明人看看就会。小时候听过一个笑话,说一个傻瓜学剃头,师傅先让他削瓜皮练手,冬瓜南瓜葫芦瓜,一口气削了七七四十九天,功夫差不多练到家了,这天,师傅把一个人脑袋交给他剃,剃到一半的时候,师傅另有事支会他,他嘴上应着好嘞,顺手将剃刀往那颗脑袋上砍去——原来他平日削瓜皮感到手累,或临时差他做别的活,他都是顺手把削刀砍在瓜上,成了习惯。彭剑桥教她剃头刮脸的时候也讲这个故事,菊青并不感到好笑,但在实际操作的时候,她第一个拿彭剑桥开刀。那天她给他刮脸,刮到一半兜里手机响了,彭剑桥看见她拿剃刀的手换成了手机,正琢磨那剃刀哪去了,忽然觉得头皮上有了点重量,除了这个,还有点凉嗖嗖地发麻,他焦急地想喊,却紧张得发不出声音,再往镜子里一看,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就搁在头顶上呢,事后批评她,她还强词夺理不高兴,两天没和他说话,他说他把她惯坏了,她却说惯没惯我比你清楚。
       她总是每句话都带戗,彭剑桥听了只好装苕,再不接腔。
       两人慢慢形成了这种对话方式,菊青虽然没再咆哮,但看得出来,她内心是焦虑的,她在焦急而又沉静地等待,等待人生中的一个转折。什么才是这个转折呢,明摆着,她期待彭剑桥娶她,和她正式结婚,让她堂堂正正地嫁出去,而且是嫁给城里人。
       春天的午后是容易困倦的时刻,嫩溪垅整条街都困意朦胧,理发店生意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没生意的时候彭剑桥就坐在椅子上静悄悄地打瞌睡,菊青也坐在旁边的矮凳上,托着腮,呆呆地看过往行人,还有大街时不时过往的车辆。这时候,她总是懒洋洋无精打采,想着她娘保媒时常说的一句话,缘随天意,份在人为。心想这话到底灵不灵,怎么自己这般努力,还是人强敌不过命硬。她知道,心再高,缘分面前也得低头。想到这,她像个超然物外的智者看透一切虚空,淡然地起身,拎上购物袋,上街买菜去了。
       嫩溪垅尽头再拐个弯有个菜市场,下午三点多钟,菊青会去那里卖菜,这个时候菜价比上午便宜。这天菊青卖菜回来很生气,把菜往台子上一砸,气呼呼地坐下骂人,骂那些菜贩子缺德,在青菜里包了很多烂菜叶,等她发现回头理论,人家不但不认账还反把她骂了一顿。她生气时说话语速很快,每个字清脆跳跃,像炒豆一样噼噼啪啪炸不停。彭剑桥笑了。笑容很温和的他不问她为什么生气,却说她越来越像一个城里人,对,像城里的家庭主妇。话一出口,菊青嘎嘣住口,反手把一条客人用过的毛巾砸到彭剑桥身上。彭剑桥知道说错话了,但幸好这次她没接下文。
       那天下午,菊青安静得有些反常,像中了邪地翻阅那些征婚杂志,有几次还叫彭剑桥过去帮她作参考。桥,你看这——
       彭剑桥随菊青手指看去,是几行密密小字。,某男,二十八岁,身高一米七,初中,农村专业户,右腿微跛,其他均优。寻健康温顺,善持家的农村女子为妻,才貌不限,有意者请电话联系。彭剑桥看完不做声。菊青把他的沉默当成默许,她终于确信他的犹豫了,心一下子掉进冰窟。我试试?她打起十二分精神笑说。儿戏,彭剑桥摇头。哈,我早已电话联系了,菊青决心下定,口气很硬。
       彭剑桥气得走了出去。
       彭剑桥前脚走,菊青眼泪哗一声决堤。她哽咽着说,这样的缘分,我是怎么也挣不下了。
       菊青下决心接受相亲。
       正式相亲那天,菊青打扮得俏生生的,心情也跟往日不一般,好像中了头彩那样高兴。彭剑桥一直惴惴度日,惊惶不安,突然被菊青这样一刺激,愣了半天没回过神。他搜肠刮肚地想阻止她,但他了解菊青的个性,她决定做的事,别说八头牛,就是十八头牛也拉不回。
       菊青走之后,彭剑桥双目垂泪,心里的痛,就像钝刀子割肉,反反复复。
       菊青终于走了。
       带着她的倔犟,带着她对新生活的无限希望和追求,踏上了遥远的路程。

上一篇:九月
评论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