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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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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天的忧伤

作者:何华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6013      更新:2015-03-27
文/何华

【这是一部反映乡村情感的乡土文学作品,通过一家5姐妹命运的坎坷曲折的经历的描写,体现人性的美、母爱的伟大。虽结尾以悲剧结束,更让人心里震撼。】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半尺多厚,天地间雾蒙蒙的一片。看不见人影,也看不见路面。旷野白茫茫的一片。白雪皑皑,粉妆玉砌。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刮着,像枝条抽打在脸上生疼生疼。鹅毛般的大雪,飘飘洒洒,天地一片混沌。一排排白杨树在风中瑟瑟颤抖。强劲的西北风,使劲地拍打着镂花“万”字格楠木木叶窗。窗是用纸糊的,有些发黄了。室内的灯光更黄、更昏暗,窗纸上映着的人影,模模糊糊的,就像乡下皮影戏剧中的人物一般,来回的蠕动着,紧张而繁忙。
风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北风呼号,白雪飘飘。父亲提着一个瓦罐走在白雪覆盖的乡间小路上,一股寒风透过衣领的缝隙直往脖子里灌。他打了喷嚏,鼻涕从鼻空里流出来,宛如长长的白色的丝带,在风里飞舞,伴着飞舞的雪花。飞流直下三千尺,一坨鼻涕落九天。“一条白狗,走到江口;薨的一声,就往转走。”他想起他奶奶的奶奶嘲笑乡下那些带鼻涕的儿童的儿歌,笑了;他想起天气预报中说,今夜有暴风雪,想起床上即将临盆的母亲。于是,加快了脚步,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回家的路上。
猫儿岭是一个漂浮在记忆之中的村庄。骆驼般起伏的群山绵延环绕,形成盆地与外部世界隔绝的天然屏障。四周竹林密布、绿树环绕,茂竹修篁,遮天蔽日。蜿蜒曲折的山峰将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与世隔绝,与历史隔绝,却又布满历史的斑痕。山脚下的一家农家小院,昏黄的灯光,照亮门前的一段弯弯曲曲的泥巴土路。远方不时传来几声犬吠,打破宁静的夜空。
山连山,岭连岭,这就是大巴山。巍巍巴山,莽莽苍苍,深沟险壑,层峦叠嶂,群山蜿蜒,构成千里大巴山独特的盆地景观。皑皑白雪给山们披上一件美丽的花衣。山涧已结冰,树枝上挂满冰挂,象水晶吊灯的坠子,晶莹剔透。地上的积雪很厚,人家屋顶上的烟囱还残留着零星残雪。不远处的小河、小河岸边的芦苇丛、村庄、农舍、篱笆、松柏、绿竹全都盖上一层厚厚的积雪。小树枝条儿被雪压断了,竹子也被压弯,不时还听到噼里啪啦的脆响,那是山涧竹子断裂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父亲弯下腰钻进屋里,抖了抖帽子上的积雪,从嘴里哈出来的热气,宛如乳白色的雾气,在空中飘散。
“医生请来了吗?”奶奶焦急地问。
父亲摇摇头,说:“他不在家,去县城医院学习去了。”
“你媳妇快生了,去了那么久,怎么才回来啊?”爷爷在一旁责备道。
“这黑灯瞎火的,山高路陡,道路湿滑,不好走哇!”奶奶瞪了爷爷一眼,回头对父亲说:“黑娃,快去火炉烤烤火,暖暖身子。我去把饭菜给你热下。”转身,颤颤巍巍走进厨房。
过了一会儿,奶奶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放上木桌,她对父亲说:“既然医生不在家,我就来接生。虽然我不是医生,这三乡五岭都知道我就是一个接生婆。”父亲望了奶奶一眼,话到喉咙边,又咽下去。
“牛要下崽了,我出去看看。”爷爷抽着旱烟,火塘里火星子乱溅。松明子火把在夜色里,忽明忽亮,一闪一闪的。“吃了饭快过来帮我,你媳妇生娃有你妈照看着。”说吧,打开门,提上马灯,朝牛棚方向走去。
“晓得,爹。我吃了饭马上过来!”父亲赶紧应道。
门外,夜色正浓。一股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风里夹着暴风雪,漫天雪花飞舞,天地间灰蒙蒙的的一片。树枝条儿被雪压的吱嘎吱嘎地响,与火笼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的响声遥相呼应,熊熊燃烧的大火把人的脸膛照得通红,像两片粉红色的桃花爬上脸颊。
牛圈里,铺着厚厚的稻草。我家那头花白母牛,正卧在稻草上,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大,嘴里不时发出“哞—哞”的叫声,声音拖得长长的。
朦胧的灯光下,牛的肚子很大,滚圆滚圆的,像个臌胀的皮球。小牛在牛妈妈的肚子里不停地折腾,疼得我家那头老母牛泪眼花花,叫声彼伏此起,一声接一声。爷爷蹲下身子,一手拎着马灯,一手轻轻地抚摸着牛的肚子,喃喃自语,像是在给谁说话,又像是在安慰那牲口,牠真听话,叫声没有刚才大,仿佛疼痛减轻不少了。
吃罢饭,父亲拿着手电筒来到爷爷的身边。
“你媳妇生了吗?”
“还没呢,爹。”
“没事。屋里有你妈照看着,今晚我们父子俩就专门负责照顾牛生产,这是牠下头胎崽,不容易。”爷爷瞟了父亲一眼,把眼光落在母牛的身上,轻轻地说道。
父亲点点头,偷偷地望了望西厢房一眼,煤油灯盏在昏暗的夜色里一闪一闪,灯光拉长的背影像乡下的皮影戏在画布上晃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奶奶扶着低声呻吟的儿媳妇上床,轻声对儿媳妇说:“上去吧。”
在她温柔的目光的注视下,母亲浑身颤抖。她可怜巴巴地望着祖母说,苍白的嘴唇哆嗦着,欲言又止。
母亲诚惶诚恐:“娘,我害怕……”
奶奶轻声安慰到:“别怕,娘接生从来不疼……啊……你是头胎,以后再生几胎就没感觉了。当年我生孩子他爸的时候,第二天还下地干活呢!”
“我的好儿媳妇,争口气吧,你要不生个男孙,我也没脸护着你了!”两行清泪从母亲的眼窝里涌出。她咬紧牙关,使出浑身的力气,爬到了床上,仰躺在若软的棕垫子上。
奶奶把一卷白布、一把剪刀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对母亲说:“反正你还要一会儿才生,你公公和你男人在给我们家那头母牛接生呢,我去看看就回来。”
爷爷和父亲他们费尽吃奶的力气,跪在牛圈里,围在那头生产的母牛打转,累得满头大汗。忙到半夜,我家那头母牛才产下一头花白小牯牛。皮毛柔软,光滑如洗,正跪在地上吃奶。母牛静静地卧在干净的稻草上,慈祥地看着牠的孩子。不时,哞哞地叫两声。

西厢房里的木桌上,点着一盏遍体污垢的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不停地摇曳,吱吱地响着。尖尖的火苗上,腾起一缕盘旋上升的黑烟。煤油灯与室内潮湿发霉的气体混合在一起。厢房里安静得出奇。房屋的一侧,紧紧挨着正屋。母亲临产的那个夜晚,一直下着大雪。鹅毛般的雪花,漫天飞舞。奶奶返回西厢房,眼睛盯着母亲苍白无色的脸,轻轻地问道:“快生了吗?”
“娘,还没。”母亲看了奶奶一眼,她有些羞愧地摇摇头。汗流满面。
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豆大般的汗珠顺着两颊滚落下来,汗珠从每个毛细血管里渗出,散发出淡淡的醒味。她咬紧牙关,为了不使自己发出声来。透过朦胧的泪水,她看到奶奶跪在观音菩萨的神龛前,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媳妇顺利生一个儿子吧,可怜我媳妇吧……满头花白头发的奶奶跪在神龛前,望着端坐在神龛中的白瓷观音那神秘光滑的面容,默默地祈祷着,虔诚之极。香炉里插着三炷紫红的檀香,已燃烧大半,香烟袅袅上升,香气弥漫全室。母亲脱下湿了一大片的裤子,将褂子尽量卷起,露出雪白的滚圆的肚子和高耸的一对乳房。她手撑在床上,将身体微微前倾,紧紧抓住凌乱的头发,把嘴唇紧紧咬住,实在受不了分娩前的痛苦,就张大嘴巴轻轻地哼几声,可以减轻生产的痛苦。
室内靠墙的衣柜门上镶着一块白花花的镜子,映出她脸的侧部,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凌乱地披在脸上,暗淡无光的眼神、高耸的鼻尖、不停地抖动的嘴唇,窗外,一缕湿漉漉的雾气笼罩原野。屋顶、山梁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野外,雪地上,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野狼的哀嚎声。
“菩萨保佑……祖宗保佑……所有的神,所有的鬼,你们保佑我吧,让我媳妇顺利生下一个男孩吧……天公地母,各路神仙,求求您啦!”奶奶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拱手作揖,就这样祈祷着,迎来的是母亲一阵又一阵撕肝裂肺的剧痛和嗷嚎。她的双手抓住身后的床檐,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震颤、抽搐,双目圆睁,眼前一片昏暗,一声终于忍不住的嚎叫从她嘴巴里冲出来,飞出窗棂,飞向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山峦和旷野,划破漆黑的夜空。
这时,天渐渐亮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一股汹涌的羊水,从母亲的双腿间流出来了,带着一股奶山羊的膳味,也带着时而浓烈时而淡雅的槐花的香味。
“娘,生了吗?”不时传来父亲焦急的声音。
“看你一个大老爷们,咋那么没出息。咋咋呼呼的,急啥?”奶奶没好气地说。她一直在房里张罗,忙个不停。
奶奶的双手轻轻抚摸母亲那滚圆雪白的肚子,那双手特别粗大、有力,指甲也特别坚硬,她不停地在母亲的肚子上来回滑动。母亲看到柜子上竹蓝里那明晃晃的剪刀和一卷白布,十分恐惧,她想挣扎,可始终无法躲避奶奶那双粗大有力的手。奶奶的手轻轻在母亲的肚皮上一按,母亲便发出连串杀猪般的嚎叫。
“用劲!用劲!”奶奶急促的声音。
母亲头发凌乱,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脸上滚落下来,阵阵尖叫声彼伏此起。我想去乡下一句谚语:“儿奔生,娘奔死,只隔阎王一张纸。”
突然,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打破山村的宁静。
“生的啥?”奶奶急切地问道。
“娘,是个闺女!”母亲小心翼翼地答道。
“我就知道,你那肚子是个不下崽的胚子!”奶奶嘟哝着嘴唇,一脸不高兴,连床上的婴儿看都懒得看一眼,自顾忙活去了。
父亲听说母亲生了,他从外面跑进屋子。高兴得像个孩子,乐得手舞足蹈。抱着婴儿在嫩嫩的小脸蛋上亲了亲,又把她轻轻地放进温暖的被窝里。
“生了,生了,我当爹啦!我媳妇给我生了又白又胖的闺女!”
“瞧,你那副德行,生个闺女有什么好高兴的?”奶奶在一旁冷言冷语。
“女儿好!我喜欢。女儿是爹爹的小棉袄!”父亲逗着襁褓着姐姐,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气得奶奶鼻子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西厢房里的火盆里,蓝色的火苗舔着壶底,冒着绿色的火星儿,壶里煮着的水“滋-滋”地响着,壶嘴儿冒着乳白色的蒸汽,袅袅上升。母亲看了身旁熟睡中的婴儿,看了看父亲一眼,眼角露出一丝微笑。



大姐出生在公元1958年初冬的一个早晨,那天透过窗棂的光线比往日明亮些。窗外,散散淡淡的雪花正在飘落。母亲说今天是个好日子。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食堂的大锅饭正煮得沸沸腾腾,和母亲要好的一帮姐妹们正说着笑话。母亲说她听到一个叫她嫂子的女人大声地和她说着笑话,声音很响,她说母亲这回一定会生儿子,肚子像锅一样又圆又尖。母亲说她当时也是这样期盼的。
可是当母亲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大姐就哭着掉到了床上。
奶奶用提前准备好的褥子把大姐一包,拿剪子把肚脐带剪断,打个结又紧紧包好,把大姐交给母亲出去了,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母亲看了看襁褓中婴儿,就搂着大姐睡着了。等一帮姐妹们跑进来祝贺时,母亲脸上就有了比往日更灿烂的笑容,就像春天原野漫山遍野盛开的杜鹃花一样漂亮。姐妹们没有说什么安慰话,只是相互嘱咐,一日三餐,不管轮到谁煮饭,一定要赶到下工之前,悄悄地把锅边灶台的米汤盛了送进来。母亲说大姐就是喝那样的米汤长大的,没有吃上一口奶,她虽吃着姐妹们偷着打来的双份饭,还是挤不出一滴奶水。奶奶说大姐命大,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那一年村里一共生了八个小孩,就活下大姐一个。
那年月,我们那个村庄依然贫穷,小河静静流淌。大姐的出生,并未给家族带来任何荣耀。在祖母的眼里,生女娃就是一个拖累。时至今日,重男轻女的陋习依然存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男女婚配还算八字,八字不合这桩婚事就告吹;哪家里来了客人,女孩子家家的不能上席,端个碗躲藏在某个角落偷偷吃饭。解放前的女人不读书,解放后女娃娃能认识几个字,会写自己名字就可以了,按照老辈们的说法,女娃娃读那么多书干啥?大了,还不早晚嫁人?钱不能白白打水漂。

大姐会爬的时候就没有人再抱过她了。有一次,她竟然一口气爬到村口去,母亲说她是去看父亲,他那时在区公所当干部。
那时,全村都在大食堂吃饭。村民们煮饭的锅铲坛坛罐罐都拿去大练钢铁去了,家家户户、老老小小全都在村头东边一座旧厢房改装的食堂门口排队等着分饭吃。所谓的饭,都是照得起人影的野菜稀粥。几根绿色的野菜飘在碗里,几粒米屈指可数,更多的时候是啃窝窝头,这哪是人吃的饭啊!村民们个个饿得面黄肌瘦,青筋条条暴起,瘦得仅剩下皮包骨了。听母亲说野菜挖光了,就吃山根树皮,树皮吃光了,就挖神仙泥吃。大姐记得她小时候,因吃了神仙泥好半天拉不出一粒屎,憋得难受,急得母亲六神无主,只好趁大姐拉屎的时候,用手指从肛门伸进去抠,痛得大姐哇哇大哭。母亲后来说,那是没办法的办法啊。人吃了神仙泥是不能消化的,村里很多人不是撑死,就是饿死。有的村民因营养不良,得了病,浑身肿的像个皮球,一按浮肿的脸或腿就是一个窝。一天,不知谁想了一个馊主意,把得了病的村民聚集到一个地窖里蒸,说是消毒。地窖的墙上挂着一个水银温度计,下面生着大火,烟曛火烤,害得村民们哭爹叫娘,病没治好,人倒是蒸死不少。
大姐是饿得实在受不了,才去找父亲的。那时,父亲虽说是区公所干部,但他觉悟高,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他成天忙着开会,跑到上面汇报,或是听最高指示,大跃进,放卫星,小麦亩产两万斤,甚至十万斤,牛皮吹破了天,人饿死了不少。
那个年代,整个国家都丧失了说真话的权力,于是便会产生很多谎话,层层欺骗,鬼话连篇。谎话不过骗骗人而已,我们村亩产2万斤,鬼话是要害死人的。母亲说那不怪你父亲,他不是不顾家,而是不敢中饱私囊,哪怕私下和几个干部偷偷地煮吃白米饭,却不能拿半根红薯回家的,因为怕被人瞧见,要挨批斗游街的。所以,当大姐哭着等了父亲一整天,也不见父亲回来捎给她一丁点儿吃的。母亲说有好几次大姐饿晕在村口,都是被人抱回家的。

春天来了,院子里的梨花开了,河边的柳树绿了,山上的映山红也红了。春暖花开,百花争艳,鸟儿开心地叫,蜜蜂嗡嗡地来。公狼闻到五华里外母狼的味道,仰脖兴奋地大声嗷嗷直叫。
婴儿饿了会哭,那是婴儿的语言。连婴儿饿了都会表达,可是在五十年前也就是1960-1962那三年,因天灾renhuo,生活在这个星球上有整整六亿人口的国家的人民怎能说自己饿呀。本能告诉你饿了,你却不能说自己饿了……因为那就是给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丢脸,给毛主席丢脸,那不反天啊。你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在大饥荒,整个民族失语,不仅在政治斗争中欺骗自己,甚至连自己的胃也要欺骗。
那是一个人妖颠倒的年代,饿殍遍野的年代,遍地放卫星,当时的领导不顾客观事实,不遵循科学发展规律,一味蛮干、瞎指挥致使全国几千万人饿死。人们希望填饱肚皮,但仍逃脱不了被饿死的厄运。
俗话说,“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吃大锅饭,集体生产,队里个个出工不出力,磨洋工、混工分,平常还好点,一旦遇上天灾renhuo就麻烦了,就要饿死人。
三年自然灾害,常听老辈说我们村饿死了十几个人。村东的张大爷饿死了,村西的王奶奶饿死了,村南的二狗子饿死在去食堂打饭的路上,村北的桃花饿死在床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那个惨啊……李阿婆摇摇头说,泪流满满,声音几度哽咽。
大姐十二岁那年,母亲得了慢性肝炎,面黄肌瘦,一直精精神神的母亲突然卧床不起。母亲被村民用一根滑竿抬到村口时,大姐追上去脱下自己贴身的棉背心垫在母亲头上。母亲嘴张了几次却无力说出话来,流下一串眼泪,算是语言。
母亲去了县城的医院,这是她第一次进县城,一去就住六十多天院。她说她每天夜里做了很多梦,村口的水井里有大大小小的鱼儿,她嘱咐去担水的父亲把所有的鱼儿都捞上。其实,母亲的担心是多余的,大姐不但把二姐、三姐都照管得很好,还喂肥了一头猪,在父亲借不到给母亲治病的钱失声痛哭时,大姐让四叔把猪圈里的猪拉去集市卖了正好把钱送进医院。
大姐那时已读到小学五年级,那位从城里来的三十多岁漂亮的女老师周雪梅阿姨舍不得乖巧、听话、学习好的大姐就这样辍学,总是忘不了趁放学后来我家里看看。她见大姐把自己穿的衣服改小给二姐、三姐穿上,把母亲的旧衣服又改成自己的,竟然也挑不出半点毛病,禁不住偷偷流下了眼泪。她每天晚上在丈夫的陪伴下,走五里山路,趟过一条小河,翻几道山梁来我家给大姐补课,只是大姐听着听着就闭上了眼睛睡着了。女老师把大姐搂在怀里,像疼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给大姐梳着凌乱的头发,还帮她扎上好看的花蝴蝶辫子。
大姐除了帮奶奶把家里的事情做好,和爷爷在地里干活也很卖劲。爷爷一生养了五儿一女,只凭一身好力气,是干庄稼活的好把手。七十多岁的人,身体硬朗得很,每天就着辣子喝三碗稀米汤,啃几个红薯竟然还能一天到黑在地里劳作。爷爷心太实,他想不到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娃干的活已经很多,再不能累着,往往对大姐稍微的停歇大为不满。雷鸣般的怒喝,常常使大姐浑身哆嗦。大姐说她不怪爷爷,她知道爷爷很苦,全是为了这个家啊!

母亲从医院回来,大姐一时差点认不出来。她亲着母亲枯瘦如柴的脸,握着细如纺织机上摇把一样的臂膀,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大把大把往下掉。想不到原来那个扛着百十斤担子风一样行走的母亲怎么会这样。大姐婉言拒绝了母亲让她继续上学读书的愿望,从此和母亲形影相随。那个健壮的母亲虽然一去不复返,但母亲还是那样干练、爽朗和乐观。在四山合围、一河奔流,人们叫做“盆地”的山野间,大姐和母亲的身影拌着鸟儿和牛羊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出没。母女俩总是在天色将亮未亮时上路,翻过一座山,过一条渠,再走鸡跳架似的河畔路,到那片四季丰盈的山野间去寻觅过日子所需的东西。春天去扒肥胖的葫芦叶、节节草,那是肥田的秧草。可以换回一条八角钱一天的工分;夏天去采桑叶养蚕,可以换回一家人穿的粗布衣裳;秋天去割索草、桦树皮卖,可以换回二姐和三姐上学的学费;冬天去拾柴火,那是一家人一年的取暖和做饭的必用品。
大姐本可以长成一个身材高挑苗条的漂亮的大姑娘,可是生活的重担压矮了她。十八岁的大姐矮矮瘦瘦,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丑小鸭”。大姐说这样其实挺好,没有人再笑她是个“傻大个”了。
大姐二十岁那年,因为有个当区工所当干部的爹,竟然不知不觉穿上了军装,她成了一名很威风很神气的女兵。临行的那天,母亲执意要花钱热闹一回。她说,在这个家,大姐受的苦多,这一去天南地北,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和母亲相好的一伙姐妹娘儿们,不会喝酒也破例喝出了满脸的醉意。像秋天的枫叶红满山岗。大姐见母亲第一次那样高兴,激动得流下哗哗的眼泪,在场的姐妹大婶们也陪着哭了起来。哭过,又笑,这一天成了全村最热闹、最喜庆的日子。
大姐身穿没有肩章和帽徽的草绿色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脸红得像山里的桃花,红彤彤的。全村人敲锣打鼓送大姐参军,锣鼓震得天响。那场面就像宋丹丹说的是锣鼓喧阗、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左邻右舍,乡里乡亲,叔伯婶娘们早早地来到村口,给大姐送行。
一家人送大姐到县城,照完全家福,父亲说母亲还未照过像,一定要她再照一张。母亲没答应,说省点钱为大姐多买点干粮在路上吃。父亲拗不过母亲,只好作罢。在欢送新兵的大会上,母亲突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试探了几次,终于下决心把一包卫生纸塞给大姐。大姐见四周投来许多讪笑的目光,就生气地扔了回去。大姐脸窘得很红,母亲脸也很红,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人群就乱了。大姐戴着红花上了车,母亲抱着三姐、手牵着二姐随人群拼命往前挤,她喊大姐的声音溶入在震天的锣鼓声里,卫生纸在母亲手里捏得汗湿,终于没有递给大姐。



大姐所在的部队,在贺兰山以北,阴山山脉以南。山势雄伟,宛若万马奔腾。据说,这里曾是当年成吉思汗大军消灭西夏王国的必经之地,鲜卑贺兰氏人曾居住于此,为古代匈奴部落之一。地里位置重要,自古乃兵家重镇。
听说那地方很冷,一年四季都飘着雪花。母亲一直牵挂着大姐,好几夜都合不上眼,满脑子都是大姐的身影。
一天,邮递员送来一封信——那是大姐参军后的第一封家书。
母亲迫不及待将信拿给父亲看,要父亲念着给她听。大姐在信中说,她坐了几天几夜的汽车又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才到达部队。部队首长对她很关心,叫父母不要挂念,她在部队很好。信里夹着一张大姐身穿绿色军装的照片,飒爽英姿,叫村里人羡慕不已。
“儿行千里母担忧。”做母亲的怎么不牵挂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儿呢?她常说儿是娘的心头肉,你们不懂。她还经常催父亲到邮局去看看有没有大姐的信。有时她独自一人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凝望着大姐参军出发前的那条大路出神。后来,大姐来信说,三个月新兵训练结束后,她被分到通讯连。
当兵是大姐步入社会的第一步,也是她人生的一大转折,从此便与部队结下不解之缘。那时,正值中国十年浩劫结束之际,一切百废待兴,国家面临新的转机。冷战即将结束,世界格局发生了新的重大变化。大姐说,是部队成就了她,也是部队锻炼了她,让她一个农村女娃子大开了眼界。刚到部队是十一月份,南方也许是花红树绿,而北方早已是冰雪满天了。大姐说,她们那一批兵是坐绿皮闷罐车(一种封闭的火车)去部队的。到部队后,部队配发的臃肿的棉裤棉袄,羊剪绒帽子,有着厚厚粘垫、羊毛沉把脚裹得严严实实,沉甸甸的大头鞋。当兵的管这身行头叫“五斤半”,穿在身上真不轻省。每天训练下来,摘下帽子,围着脑袋会冒起腾腾的白烟,像是刚从蒸笼里爬出来一样。
每天吃完饭出食堂,大姐把软软的羊剪毛军帽子翻下来,把像口罩一样的护嘴戴上,护嘴的用处像口罩,但没口罩大,细长形的,刚好把嘴和鼻子挡上,外层是军绿色,内层是人造毛。如果不戴上它,出了食堂没走几步,上下嘴唇就会结冰粘在一起,如果硬张嘴,会撕下一层皮。
站在空旷训练场上,北风呼啸,阳光冷冷地照在一排排营房和干枯的树梢上,远处环绕的是灰色的群山。这里就是大姐训练工作生活的地方,正如这个冬天,让人心里充满了冰冷,萧瑟之感,等待她的将是不断的磨练与艰苦的考验。
新兵连训练开始分班,老兵在喊队,声音带着寒气,坚定而严厉。一切都紧张起来,新兵们听着口令,忙乱的在看齐,笨拙的简直像个孩子。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别动了,站好。你们的军旅生活现在就开始了,你们要经过三个月的训练,从思想上,容姿上,完成普通百姓到军人的转变。只有经过科目考试合格,才能佩戴上象征军人荣誉的领章帽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军人。我就是你们的班长,谁给我装怂,别怪我的皮带不认人。”大姐说,班长个不高,可说话声音却粗而有力,带着威严。都说新兵连是最难熬的,刚参军那个时候,她心里满是害怕和孤单。
  “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回答声奚落而微弱。“回答的时候,要回答‘是’,声音要洪亮。听明白了没有?”。“是”。“向右转,跑步回班。”班长有意地把大头鞋,踏在地上响震天。从此队伍跑步那齐刷刷的脚步声,便不时地在她耳边响起。每一位在连队当过兵的人,都会对那军人特有的整齐的脚步声和那响亮的军号声,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出操、训练、吃饭、拉练,大姐都在那整齐如一的脚步声中行进,在那脚步声中,有一种协调、有一种默契、有一份坚定。在默默地行进中,朝朝暮暮大姐都体会着军人的含义。清脆、悦耳的军号伴她起床,伴她入睡。现在每听到军号声,她就会想起遥远的军营,想起遥远的往事。
大姐说,新的生活开始了。对于一个远离家乡,远离父母的女兵来说,今后一切都要靠自己了。每天,面对超负荷的训练,她只有忍耐和坚持。
一个屋两个班,两个班一个排。新兵们来自五湖四海,大多是农村兵,说话南腔北调。
当兵第一课,是整理内务。除了摆床单、叠被子、胶鞋、牙缸、牙刷、脸盆这些个人用品,其余一件多余的东西都不能有,一切都要整齐划一。班长必须成为新兵的偶像,军姿好,床单雪白平整,被子方方正正像豆腐块。大姐说,面对班长的内勤,大家崇拜得五体投地。
班里每天进行红旗竞赛,一天评比一次,谁的内务好,奖小红旗一个。大家都使着暗劲,每天训练回来,反复练如何叠被子,都期待着班长能把那面小红旗插到自己被子上。
  接下来是打背包,排里连里经常搞紧急集合,紧急集合哨一吹,半分钟就要穿好衣服,打好背包,扎好武装带,站到院里集合,可紧张了。为了提高反应能力,排里经常深更半夜搞突然袭击。
一次看班长、排长熄灯前小声在一起嘀咕,觉得肯定要搞紧急集合,有的战士一晚上没敢脱衣服,大姐说,刚开始她也一样,合着衣服,紧张地等待紧急集合哨的吹响,可是一晚上什么也没发生,搞得她一晚上没睡好,筋疲力尽,第二天还要坚持训练。
还有一次,觉得班长排长表情神秘,晚上没脱衣服钻进被窝,被班长发现,给臭骂了一顿。班里因为紧急集合,闹了不少笑话至今想起来还忍俊不禁。紧急集合哨真的吹响了,在睡梦中的战士们忙做一团,互相抢衣服的、裤子穿反的、背包打成麻花团的……
等出了门,班长已背着背包在门外等候整队,报数完毕,班长挨个巡视,走到一个战士面前,看了看,伸手从那位战士的裤腰处,把穿在军裤里的棉裤抽了出来,原来这位战友由于太紧张,棉裤没穿上,两腿穿进单裤里,系上腰带就出来了;还有一位战士,背包没打好,班长一抻就散了,他只有把背包抱在怀里,很狼狈。
……
三个月新兵训练结束,大姐回到连队。
回忆起那段时光,大姐说,多少年过去了,那整齐的脚步声,那悠扬的军号声会时时在我耳边响起,它已注入我的生命,我的血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短短几年时间,大姐不仅入了党,还提干。她从通讯连一名普通战士,因表现出色,被提拔到营部、团部、师部、军部,被军区首长看中,直调到军区通讯社去了。

大姐在军区通讯社干了四年,她把探亲的机会一次又一次让给了战友们。她其实早就想变成小鸟飞到母亲身边,但她觉得这样会对不起母亲,她想在穿上四个兜之后,也就是成了军官之后再回家探亲。大姐至今难忘团政委当着200多名女兵宣布她为长话连长命令时的那种激动,一种巨大的眩晕感使她几次差点晕倒地在地,三天三夜分不清梦和现实的界线,她一遍遍地咬着手臂却感觉不出疼来。夜夜失眠,便不得不吃几粒安眠药。对一个女兵来说,从穿上军装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告别了农村女娃的天真和浪漫,她说,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保家卫国是每个军人的神圣使命!简单地说军人是吃皇粮拿工资给国家做事,没有什么大惊小怪和了不起的。大姐从进入新兵连那天起,她就严格要求自己,摸爬滚打,严格训练,不要辜负父母的谆谆教诲和家乡父老的殷切期待。黄天不付苦心人,经过努力奋斗,大姐因各项成绩优秀,加上表现好,被提拔为班长、排长、连长,期间,她取得射击比赛第一、单兵素质第一、无线电业务技能知识竞赛第一……因成绩优秀,获得全营、全团、全旅、全师乃至全军军事训练众多奖项,职务步步高升。
当无数枚金灿灿的奖章挂在脖子上,她激动不已!她说,终于找到激动成那样的原因不是穿上军装从两个兜变成四个兜,而是得到上级领导的嘉奖。这可是无尚的光荣啊!而且月薪也从8元一下子变成32元。大姐第一次领到那么多钱还真愁花不完,她拿上钱像童年过年过节那样蹦跳着走路的念头都有,却终于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躲进自己的宿舍偷偷列了一份购物清单,给家里每一个人都买了礼物。大姐因为激动,也因为第一次独自坐火车,竟然错误地选择了从武昌到成都,再从成都转车到川东北家乡的路线。列车经过武汉长江大桥,同座的那位中年人告诉她应该从武昌经襄樊、安康、万源去达县,也就是说多走一天的路程多花了一天的钱。大姐不惊慌反倒很平静,多花钱能报销,多走路能看风景,有什么不好?大姐把一本《普希金诗选》读得很入神,其实是受了那位读《叶赛宁诗集》青年的感染。她用眼角的余光发现对面坐着那位青年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书面,不由得对自己的吸引力产生了怀疑,后悔没有换上裙子而穿着四季不离身的军装。大姐耐不住要好好端详一下那青年的欲望时,产生了一种不敢正视的那种感觉。那青年长着和弟弟一样的卷卷发,而且有一双羊羔般柔和的目光。大姐脸上掠过一片红晕的瞬间,心里同时领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涩感。大姐说这可能是她的初恋,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她说得认真极了。
大姐在屋后的山脊上停住了匆匆的脚步,不知如何走进家门。她想给母亲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又怕她老人家承受不了突然的喜悦乐极生悲。大姐还未拿定主意的时候,一团银白的光团从山湾里呼啸而来,原来是她从小喂大的那条白狗围着她团团打转。她正要抚摸那灵性的畜牲,那白狗一路欢叫已呼啸如风跑到自家的院子。大姐第一眼望见母亲时,竟呆住了,把母女久别重逢紧紧拥抱的场面忘到脑后,她不相信母亲会苍老得那样快,50多岁人的身影怎么会像一棵枯萎的老树,干瘪的脸像吹干的柿子,一双手干瘦如柴,像即将脱落的松树皮。在看过四间崭新的白色青砖瓦房之后,大姐喉咙哽咽着说不出半句话来。大姐照着母亲给自己梳洗头发的样子,把母亲黑白相间的发丝一遍遍梳理。这是娘盼望了大半辈子的希望。望着大姐帽子上的红五角星,母亲的泪水就不断流淌起来。

大姐归队前去了一次“盆地”。站在山垭口那块她和母亲曾经无数次歇息的青石板上,深情地久久地望着“盆地”里盈绿的葫芦叶和节节草,雪白的梨花和火红的月季,开满山冈。眼眶湿润了。漫山遍野的蝴蝶在飞舞,蜜蜂正在采花,溪水在欢歌,小兔在奔蹿,雪白的羊群、漫山遍野,在低着头啃着地上嫩绿的青草……大姐突然感到心里淌过一条溪流,是她渴望已久的那种舒展惬意的奔泻。她把这种感觉写在日记本上,战友中一位大学生读后说写得很感人,像小说,并把这件事告诉给军区的一位作家。后来作家把笔记本借去看了,称赞不已。不久,大姐便得到去军区参加创作培训班的通知。大姐隐约感到她可能将要成为一名作家了,这恰和她小时侯算过一卦相吻合。卦师说她将来是个文才,不过成不了太大的气候,但也能在人世间留下芳名。大姐想这也就行了,一个女人何必要占尽人间春色,让全世界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既然天命难违,大姐便毫不犹豫拿上她曾发表的作品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创作培训班报到了。在此期间,大姐认识了同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创作班学习的战友——一位来自东北长得高大帅气、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每天黄昏,那位浓眉大眼的战友约大姐去军营附近的小河边散步,她很开心,一次也没拒绝过。通过彼此接触,他们渐渐地发现彼此喜欢对方,一同坠入爱河。
大姐说,那是她人生最幸福的一段美好时光。
晚饭后,她常和爱人一起在河边散步。与心爱的人坐在小河边看夕阳,听他讲故事。她依偎在那个男人的怀里,小鸟依人般……河水哗哗,蜿蜒向西。沿着凹凸不平、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路,穿过芦苇丛并肩缓缓前行,白天的炎热消失得无影无踪,轻轻地相拥,走进彼此,不引起浪花的注意,西天,漂浮着的晚霞,漂染了小河里流动的水,镀上一层金色,戏水的野鸭成了他们眼中最动人的风景。此时,凉风习习,令人心旷神怡。他们肩并肩,手挽手,谈论着诗歌和文学、爱情和人生。那个夏天,他们爱情的热度迅速升温。然而,就在他们正准备走向婚姻的红地毯时,一场意想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第二次解放军文学创作培训班他们又一同参加了。那个浓眉大眼的战友已是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了。大姐也不差,她的名字已排进军区第三梯队的名单。大姐终于在某一天的夕阳下的小河边接受了那个男人的吻。他们准备去结婚登记的时候,却接到部队要他们参战的命令。大姐怎么也想不到,她满腔渴望的爱情竟是一口“陷阱”。
大姐后来不止一次地说过:假如那天晚上不是她带班,假如那个她喜欢很放心一直是连里顶呱呱的业务尖子的战士不把“6”误译成“9”,那她一定会写出一部很不错的军事战争题材作品,并和那个人一同进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深造,自然更不会得到撤去连长职务开除军籍的处分。大姐曾痛苦地打过自己的脑袋,责怪那一夜为什么要疲倦?为什么要打瞌睡,而忘了审核作战电报。当凯旋的那天清晨,当首长郑重地宣布完那份盖着朱红大印的处分命令,领章帽徽被摘下的那个瞬间,大姐感到是剥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赤裸裸面对全连官兵。巨大的羞辱感使她正想要纵身跃下身后的山崖时,被无数双有力的手臂拉住了。她同那位同样严处的女兵被两名战士“押送”着走到阵地的尽头,全连官兵依然保持着立正的姿式向她们行注目礼。那位女兵和大姐告别时,把一个用红布缝得很精致的香包送给大姐,容不得半点拒绝。她说那里面缝着一颗蓝宝石,是参军前的那天晚上,她母亲特别为她缝制的,可以消灾避难,保佑平安。大姐很感动,她把一脸稚气的小女兵拥进自己的怀里,然后从军衣上扯下一颗纽扣塞进女兵的手里,说:“不管天涯海角,愿我们的心永远连接在一起吧!”

大姐还没回家,父亲已经从县武装部得到了消息,当他从五米高的台阶滚下去,死在去医院的路上。
“爸爸!”

大姐伏在父亲的灵柩前失声痛哭,伤心欲绝。她不知如何忏悔自己的罪行,母亲反倒对她说了许多安慰她的话。大姐不明白母亲面对如此大的悲痛怎么表现得那样平静,就像她小时侯不小心打碎手里的饭碗一样不知所措,母亲已经重新盛了一碗饭塞进她手里。“有房子,有田地,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怕什么哩!人死不能复生,你爸本来是高血压,这是寿路到了。”大姐对母亲用聊天似的口气说的一席话大为惊诧,在她想象中,母亲一定会嚎啕大哭、流泪昏倒,甚至会一夜白了头发的……大姐在母亲用的新稻草给她铺的床上温暖地睡着了,她被噩梦惊醒呼叫母亲时,母亲其实一直就坐在她身边。朦胧的月光中,她猛然发现母亲果然满头白发,眼角泪痕斑斑。而昨天母亲的头发分明还是黑白相间,一夜间竟然千差万别,母亲苍老了许多。大姐心里难过极了,母亲看出她的心事,微笑着说:“娃啊!我苦命的娃。人总是要老的,你不要难过,身子骨要紧啊……”

那年冬天总是下雪,猎手们打回的兔子剥下的皮是毛色最好的一年。每天早晨大姐都起得很早,扫完房前屋后的积雪,像在部队一样跑跑跳跳,然后跟母亲说一声去看雪,穿着白色滑雪衣的身影就融入雪色里。她往往不知不觉就在“盆口”的山垭口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对曾经遗失在“盆地”里的她和母亲的歌声和笑声,也似乎能清晰地分辨出来。她甚至能从稀薄寒冷的空气中品味出她和母亲流在那里汗水的滋味。她不明白山里的老虎若去了城里的动物园,再从动物园放回山中,还是不是老虎?这样想着的时候,那条银白的狗就腾起一片雪浪呼啸而来,然后很威风地蹲在她身边似乎在给她壮胆。于是,她又想起这条天驹般的家犬,若被带到城里会是如何猥琐……
大姐的又一篇小说在一家权威的部队刊物上发表了。她从邮递员送来的样刊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排在一个专栏里和那个人的名字紧紧连在一起。整整一个冬天,那个人没有寄一封信来。大姐觉得这样也好,要告诉他的都已写在小说里了,他不会看不明白的。这或许是上帝的安排吧!
大姐收到一位同乡、也是战友的第十封求爱信,就对母亲说她想嫁给那位在战场上失去一条腿的男人,似乎不完全是因为这样做就会按有关政策重新吃上皇粮,但除此之外,大姐又实在找不到别的原因。大姐告别母亲去城里当新娘的那一天,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那一天雪很大,连鸟儿的影子也不见。



在大姐的记忆里,二姐总是穿着旧的、有些肥大的衣服裤子,扎着两个小羊辫,远远地站在一边,看别的孩子唱歌玩乐。父亲每次回家买的粮食,总是大姐跑上前去笑笑地接住,二姐总是羞羞地跟在后面。母亲在分吃的东西时少给她一点,她从不计较,总是让着弟妹们先吃。只是母亲从不少给她分,二姐也从不多吃一口。在山上割草的时候,二姐的手被镰刀割破了鲜血直流,她也从来不哭不喊。等到别人看到时,她已经用手绢包扎好了。二姐比大姐小3岁。二姐的书读得并不好。初中刚毕业的那年,父亲正在城里的街道上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抬头一看却想不起这面熟的人到底是谁。那人提醒他说,嘿,老李!你记不起来啦?我是赵刚啊!三年困难时期,你给我批过买粮油的条子,救了我全家的命。父亲恍然大悟,嘿嘿地干笑两声说,原来是老赵啊,瞧我这记性。

哥俩多年不见,格外亲热。老赵拉着父亲,在附近一家小餐馆点了几个小菜、要了一盘花生,叫了一瓶“竹叶青”,喝了起来。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席间,杯来盏往,觥筹交错。两杯酒落肚,话就多起来了,拉拉杂杂的闲聊从五八年炼钢、三年自然灾害、文革、知识青年下乡、批林批孔运动、学大寨、割资本主义尾巴……聊到伤心处,动情处,父亲眼里飘起了几滴泪花,感动得老赵稀里哗啦。他说,一九七六年秋天,村里一位妇女因家里揭不开锅偷了几个地瓜充饥,被人揭发挂牌游街示众。牌上写着----“我名就叫周玉梅,学习大寨不认真,昨天偷瓜四五根……”因不堪受辱,当天夜里那个妇女回家喝“敌敌畏”自杀了。村里一位“秀才”愤愤不平,写了一首诗,诗云:
1976年。黑色的一天。唐山大地震。
梦中的天堂或者梦中的地狱。
一个巨人的死。或者一个孩子的恐惧。
“上环”的性游戏。哭哭啼啼的小女孩
向妇女主任跑去告状,告我耍流氓
生产队长站在晒谷坪对我吼道:
“你长大了是要被枪毙的
你这么小就不知道学好
你爷爷是土改时被镇压的大地主
你父亲是曾在水库工地改造的fangeming”
小学生们无所事事地看着斜坡上的标语
“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
我母亲黄昏偷队里的瓜挂牌游街自杀
我叔娘去自留地摘菜被鬼附身不治而亡
我放牧的那头牛因斗架掉下悬崖摔死在深涧
我可不敢去牵那正在坟堆上吃草的牛
也不敢正视那戴着高帽子挂着黑牌游街的人
更不敢上学面对伙伴们对我斜睨的白眼睛
我那么小,那么单纯
却不得不去学会思考那正等待我的命运
我那么天真,那么幼稚
却从来没想到,会被从身后推进
那个山村小学令我至今仍感到窒息的粪坑
……
父亲喝了一口,继续说道:“那个妇女的死,对她触动很大。那是什么一回事啊,不就是几个地瓜吗?却逼出了一条人命啊!”
“后来呢,写诗那孩子?”
“有人说他污蔑社会主义,写反诗,是毒草,被人告了密,判了3年。”
“啊?”
“比这更荒唐的事还有呢”父亲与赵刚碰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
“六八年春,他在四川某地蹲点,刚去的当晚生产队正在开会。会上,生产队长正在批斗fangeming,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你猜怎么着?”
老赵摇摇头。
“一个刚死了老婆的人,因悲伤过度,抽旱烟时撕报纸裹烟,不慎,将报纸上毛主席像的头部撕了,被人告密,以‘现行fangeming罪’判了8年监禁……”
“啊?”老赵一脸惊愕。聊着聊着,不觉已是暮色苍茫。
临别,赵刚说,他如今是一家国营工厂的厂长,如有子女安置就说吧,看兄弟能不能帮到你!父亲说,我二丫头刚毕业,那就劳驾你了。他拿回赵刚批的条子,二姐就成了一名城里的工人。二姐觉得她并没有太努力就实现了人生的梦想,每个月却总是超额完成生产任务。母亲在每月接过二姐拿回的工资和年年捧回的奖状时,就说二姐天生就是一个干活的好手。二姐是当上省级劳动模范被破例转为正式职工的。许多人说她命好,她只是羞羞地一笑。她总是喜欢听别人说话,自己却很少说什么。即使她匆匆结婚匆匆离婚的大事情,除母亲之外也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后来,许多人再给她介绍对象时,她都婉言谢绝不与对方见面。
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雪很大。二姐下班回家,她骑着自行车,拐弯,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突然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声,匆忙停下自行车去看个究竟。她从路边的水泥管道里抱起那个大约半岁的弃婴,大眼睛圆脸蛋薄嘴唇,长得蛮可爱的。二姐弯下腰,将孩子抱起来。
孩子望着二姐突然不哭了,冻得嗦嗦发抖的身子直往二姐怀里钻。二姐望着白茫茫的雪夜,对厂里的同伴说:“我想抱回去养着。”同伴劝说:“你会受连累的。”二姐犹犹豫豫放下孩子后,孩子又大哭起来,尖利的哭叫声在深夜里有一种撕声裂肺的凄凉。同伴拉着二姐的手走出了好远,那哭声仍在夜幕里回荡。二姐对同伴说:“那孩子怪可怜啊,会冻死的。”,又返身跑回去了。二姐抱着孩子回家,给她起了个可爱名字叫“雪儿”,一是纪念那个雪夜,二是希望孩子像白雪公主一样可爱,冰雪聪明。二姐抱着孩子在厂里宿舍里走动,哄雪儿开心,别哭闹,悄悄地哼起了优美动听的“摇篮曲”,哼着哼着雪儿就在妈妈的怀抱里睡着了。当时,总有人在她背后说三道四,二姐听了当没听见。那间年久失修、阴暗潮湿的房子因为有了雪儿便招来了络绎不绝的姐妹们的欢笑和她们频繁看望的身影。她们帮二姐把墙角的老鼠洞用石头堵得结结实实,只是对房子漏雨无能为力,于是,就用木条在二姐的床上搭了个帐篷,用塑料纸盖得挺漂亮。听着雨和水在十几个容器里敲打的声音,有个姐妹幽默地说是很好听的音乐,比贝多芬的曲子好听多了。二姐就逗着雪儿玩,你说是不是音乐呢?有了雪儿的二姐虽然很累,但很充实。雪儿仿佛天生与她有缘,即使醒来也不哭闹,大眼睛望着窗外满天上闪烁的星星,自己和自己呢喃说话。若是看见二姐回来,就在床上笑得滚作一团,耍宝讨二姐欢心。
一晃几年,雪儿渐渐长大了,很懂事,也很听话,更讨人喜欢。二姐每天给她梳个小羊角辫子,扎上美丽的蝴蝶兰。活蹦乱跳的,叽叽喳喳地像个小喜鹊。

一天,雪儿突然得了一场大病,二姐从医院回来心里就像压上一块石头。原来这个先天性心脏长在胸外的不幸女孩。医生说是国内尚不多见的病例,也不知道哪家医院能作这种手术。面对这个万分不幸的、很残酷的消息,二姐最初曾有过悔过的念头,但仅仅只是一瞬间,一看见雪儿对她嬉笑着花朵一样的小脸,一听见雪儿喊她妈妈的甜蜜声音,她心里就淌过一股暖暖的溪流。二姐没有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只是对雪儿说:“从现在起咱们就要过苦日子,给你攒一大笔钱治病,你一定要学乖,听妈妈的话。”以后,二姐每天早晨四点起床,去城里拾破烂,晚上总能从雪儿那里得到补偿。那个小小的人儿,总是知道给她端一杯水,或用手绢给她擦脸上的汗水,然后,给她朗诵从学校学会的课文或唱刚学会的新歌。二姐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雪儿便把妈妈的衣服披好,在一边等着妈妈醒来。
母亲得知这一切和当年大姐回到她身边一样平静。她只是经常委托人给二姐带来粮食和蔬菜,同时捎来一句话:“别亏了身子,只要身体好,天大的困难都会熬过来的。”

这一年冬天,母亲一病不起直到水米不进,最后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离开人世。我们把母亲安葬在满是积雪的山坡,大姐站在母亲墓前苦苦地哀思不得其解;人们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母亲这样善良的好人,怎么会在52岁那年匆匆离去呢?天色已晚,黑夜迷茫,二姐依然用手抠着雪地上的泥土,把一株株翠绿的柏树苗栽满母亲坟墓的四周,并且执意不让别人动手。陪伴她的本家弟兄姐妹们,在风雪交加的夜里一个个站成雪人。在一队队长长的松明子火把映照下,那山头仿佛正在熊熊燃烧……



三姐出生的前一天晚上,母亲说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在“盆地”里放羊,一位鹤颜眉须的白发老者驾祥云从天而降,身后跟着一只白狗。他对母亲说:“让这条白狗给你看护羊群吧!”母亲醒来时,老者已经不见了。母亲说那条天狗般的白狗正是三姐的化身,这女子长大后一定是个穆桂英式的女中豪杰。三姐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在山岭上疯跑,小小的身躯在悬崖峭壁上小鹿般飞窜。母亲为此总是收紧了心。秋天是三姐最快乐的季节,几乎远山近岭的一棵棵果树,都是她小鸟般飞翔的去处。她吃饱了红透的柿子,黄的枣子,还有板栗、核桃之后,也不会忘记给母亲和姐姐们带一份回来。她从生下来以后,就让全家人心疼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三姐上初中那一年,百米短跑从乡上跑到县里,从县上跑到地区,再从地区跑到省城,一路领先,连得了三个第一名,然后被一位教练看中她就成了省里田径队的一名最年轻的运动员。三姐在一次全国性的田径运动会上获得了百米冲刺赛冠军。她自己也想不到生命力会爆发得那样神奇,仿佛是自己家的白狗在天幕上飞奔,而自己整个身子轻盈灵敏的如在梦中。潜意识告诉她,这样的天缘只有一次,但贪婪和留恋都是对神灵的亵渎。回到家里,三姐问母亲还记得生她那天晚上做的梦吗?母亲说记得记得,一辈子都记得。三姐亲昵地依偎着母亲,说这是白发老人送给您的礼物,也是女儿今生对您老人家的最大孝心。母亲端详着她脖子上挂着的那黄橙橙、金灿灿、沉甸甸的金牌,笑了。笑容是那样的美、那样的甜,她说这是上帝赐给她最好的礼物,是传家宝。三姐后来不幸因伤离开了田径队,伤好后她执意去武术队,除了那种感觉外,是因为她太爱武术了,她常借口上厕所而爬上墙院,一看人家练功就是好几个小时。三姐对武术痴迷终于感动了母亲,也感动了一位武术队教官。她在武术队的第二年就成了省里的种子选手,两家解放军的体工队来“挖”她,却被省里一位领导拒绝了。她参加过三次全国武术大赛,得到一块银牌,两个铜牌。没有人否认照这样发展下去,她一定前途无量。但是,后来的事情无不让所有关心她的人扼腕痛惜。而三姐却觉得一切都应顺其自然。如果说教练对她实施强暴时,她不自我防卫,或者说不是防卫过当致使教练成了残废,那她后来就不会遭人暗算,在训练中造成重伤。偏偏上天有眼,使她几乎残废的右腿奇迹般地治愈了。三姐完全可以重返武术队,但她明白,只要残废的教练还在,只要残废教练的父亲还在省里做官,再去省城她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三姐牢记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好马不吃回头草”,何况她还不是一匹找不到草吃的马呢!
三姐在省城住院时,母亲已经去世,等她回来时已是母亲的去世百天的祭日了。

母亲是在一年前发现有病的,她突然生出了厌食的感觉,即使是自己最爱吃的饭菜,也吃不出点味道来,而且饭量日渐减少。后来是咽食时候喉管隐隐作痛。开始家人以为她感冒了,找了乡村大夫开了方子抓了几副药,不见好转。那时她就坐在自家的门口的木椅上,望着冬天寂寞的山坡出神,不知不觉中几个小时就过去了。那条白狗依偎在她身边,痴痴望着她手中冰凉的饭菜。大姐见母亲吃饭艰难的样子,执意要送她去县城大医院检查病情。母亲说人老了,这是很自然的事,加上家里的事务多,想着想着就没有食欲了。等到大姐和二姐强行把她送到县城医院检查,结果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的。那是个特别寒冷的下午,西北风卷着雪花正在窗口疯狂地撒野。面目慈祥的主治医生把大姐和二姐叫出病房,说母亲已到胃癌晚期,手术如果成功,等多能维持半年,可她身体虚弱,手术成功的概率极小,要作化疗,她受得了吗?你们自己拿注意吧!憔悴的大姐和二姐做出了马上进行手术的决定,要签字时,却被母亲坚决地阻止了。她说她要落一个全身子,万一下不了手术台,那不是要你们难过吗?大姐和二姐反复劝说,还是说服不了她。
母亲回到家里再也没有下过床,难以进食的身子枯瘦如柴,最后连针头也扎不进去了。而那个罪恶的肿瘤如石头般凸起,在母亲腹部一天天膨胀。母亲肯定很疼,可她始终没有呻吟一声……生怕女儿们听了心里难受。母亲以她的坚强与病魔进行顽强的斗争!
母亲的病情一天天加重,面容消瘦,但她仍强装笑颜。有几次昏迷不醒,醒来后,望着围在她身边的女儿们哭得很伤心,便安慰我们,她死后不要难过,人活百岁都是死,死了又什么好怕的呢?只是……只是……我……我……最不放心……你弟弟……和你们啊!”母亲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
母亲去世的那天是个雪天,飘飘洒洒的雪花漫天飞舞。
大姐和二姐哭得很伤心。村里人将母亲的棺柩抬到屋后的祖坟,和父亲合葬在一起。漫天飞舞的雪花将新垒的坟连同悲伤一起掩埋在这冰山雪岭之间。



听母亲说,在生三姐之前,她生了一个哥哥,如果不死,已经快30岁了,早已结婚生子。那时母亲嫁给父亲之后,最初的那些年里,她过得很不快活。她已经生下两个女儿,却迟迟没有生下一个儿子。后来,终于得到一个儿子,生下来没有多久就死了,夭折了。母亲受不了这个无情打击,天天跑到后山一个人偷偷抹泪,伤心哭泣。奶奶,妯娌,不停刺激她。骂她是扫把星,把哥哥克死了!她为此受不了,几次想吊死,或跳悬崖自尽,想要一死了之。几次她没有死成,被人发现给救了。后来,母亲生下弟弟。她终于解放了,获救了,真正成为我们家族的一员。
  那个年代,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川东北的一个偏僻落后的山村子里。现在的人无法想象,封建礼教和传统旧俗还在发挥着它的巨大威力。父母和他们的父母,都是从传统中走过来的人,他们满脑子都是传统和习俗。封建思想还没有得到根本解放,在他们的脑中根深蒂固,无法消除。母亲就是在这样紧急的逼迫之下,过完了她的人生岁月。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之中,在期盼了将近十年之后,母亲终于再次得到了一个儿子。
  那十年间,也就是嫁给父亲之后没有生下弟弟之前,母亲过得异常艰难,随时要疯掉了。大姐告诉我,她亲眼看见母亲在房间里拼命抓自己的头发。那动作的剧烈程度,就好像她要把整个头皮抓下来似的。大姐有时讲得恐怖,说她听到房间里有人撞墙的声音。那房间是用木头支撑起来的,时代久远,木料已经朽坏,墙撞得砰砰响。二姐担心房子随时会倒塌下来。
  大姐的这些记忆,也许是真的,也许属她杜撰,时间久远,我已经无法证实了。但我知道,她、二姐,是母亲这种疯狂举动和巨大压力下的牺牲品。两个姐姐,在成日的劳作和打骂声中度过了苦难的童年和少女时光,在极度压抑和无形的恐惧中小心翼翼存活,拼尽全部的力量争取不要被送掉。真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啊!
母亲出嫁之后没有多久就喝农药自杀。她的心理受到了摧残,一直苦苦挣扎。母亲后来无法摆脱命运带给她的精神上的苦役。她说,她对奶奶是毫无感情的。她只是因为想给自己的儿女做个榜样,才孝敬她。她把祖母当成一个需要赡养的老人,因此尽着某种义务。在感情上,她一直都无法宽容祖母。

那一年,我们这个村庄依然很贫穷,碧河依然静静流淌。弟弟的出生,给这个家族带来了荣耀,也了却祖母最大的心愿,让母亲完成了最重大的家族使命,即传宗接代,承接香火。他拯救了母亲,拯救了三个姐姐。从名义上也拯救了整个家族。弟弟,他毕竟是家中的唯一子嗣,他的诞生,拯救了我们这个家庭,这是他的生命最重要的意义。这种意义十分巨大,尽管听起来有些荒谬。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他的存在,母亲会是怎样一个命运?三个姐姐会有怎样的命运?还有我,会有怎样的命运?在弟弟出生之后,就彻底获得了自由和宠爱。祖母把他不但视为掌上明珠,而且还把他当作她的“心肝宝贝”。家里什么好吃的,全部归他。就是他想要天上的星星,奶奶恨不得给他摘下来。
在我们这个家,弟弟得到所有的宠爱,尤其是奶奶的疼爱。他稍有一点不如意,哭起来,没完没了,奶奶赶紧颠着小脚,一边大骂我们,一边急急忙忙去哄她这个宝贝孙子。“小祖宗,别哭啊?奶奶给你抓糖吃!”
那时候,奶奶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留给他吃,把为数不多的米饭留给他吃,把所有亲戚买的糖果给他吃。三个姐姐放学回来,只能吃一点粗粮和剩饭,然后去山上砍柴。弟弟整天游手好闲,什么出力的活也不干,但每天都吃得饱饱的。弟弟几乎没有干过重活。有时家里派给他一些轻巧的活计,拖一拖,赖一赖,也就过去了。奶奶早已经给他安排好了命运,就是要出人头地,读书,考大学,做知识分子。她嘴边最常说的一句话,我孙子最聪明,比他两个姐姐聪明,比妹妹也要强。男孩子比女孩子聪明,一定是这样,这是我小时候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哪怕后来我的成绩从来都是第一名,英语可以考一百分,语文非常好,作文也非常好。奶奶还是会说那句话,男孩子比女孩子聪明。我孙子不用功,不然也要考第一名。可惜她孙子的成绩从来没有争气过,基本上都是倒数第几名,这也不妨碍奶奶说那句话。
在家里,奶奶拥有不可挑战的权威,她是这个家庭不可忤逆的最高统治者,她的话就是圣旨,就是权威。父母的娇生惯养,奶奶的宠爱,养成弟弟争强好胜、好吃懒做的坏习惯,他一生下来就受到众星捧月般的疼爱,这与他的几个姐姐的命运完全不同,我恨他。
弟弟从一出世,就被长辈包办了一切。他被各式各样的爱包围着。在家人的万般宠爱之下,他从不需要任何努力,就可以轻而易举获得家中的一切。衣服、食物、情感,家里的所有东西,他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我的这个弟弟,慢慢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张手”的寄生虫生活,成了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他以为什么都很容易,凡事只要伸伸手就可以轻易获得。他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养成了飞扬跋扈、我行我素、蛮不讲理的性格。
弟弟从小很野,生性顽劣,成天调皮捣蛋,四处闯祸,不是跟人打架把脸弄花了,就是拔了人家地里的禾苗和庄稼,花样层处不穷。我的这个弟弟啊,总是变着法子弄些新花样出来,让人哭笑不得。全家人像惊弓之鸟,成天为他担惊受怕,奶奶念着菩萨保佑,祈求他不要闯出大祸来。关于这一点,倒可以放心,他再怎么捣蛋,也弄不出多大的事来。大不了,用弹弓把人家屋里的小孩打个包,或是跑到学校后山,爬上高高的树上掏鸟蛋,至于小偷小摸的事,他是不会做的,跟他那帮狐朋狗友不一样,那些人常常搞在一起,什么正事不做,专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他不过整天在村里乱窜,在钓鱼钩上穿上蚯蚓作诱饵,用钓鱼钩去钩别人家的鸡,或去人家地里偷偷将瓜挖开一个洞,将里面掏空,拉一耙屎在里面,然后糊上泥巴等恶作剧。或将粪便扔向女生厕所,溅得女生浑身都是哭着去找老师告状。为此,老师多次罚他写检讨,仍不悔改,多次到我家叫父母管教一下,气得有一次妈妈拿根桑树条去打他,被奶奶拽在怀里,老太太又哭又闹,又嚎又骂,害得母亲拿他毫无办法。
“妈,这这是在害他呀!”
“这我不管,谁要跟他过不去,我跟他没完!”老太太毫不讲理。气得我们干瞪眼。
有一天,我慌慌张张跑回家,急喊:“奶奶,弟弟又闯祸了。他把邻居家的鸡打死了!”
“放屁!男孩子那个不淘气的,长大了,就好了。”奶奶牵着弟弟的手,垫着小脚尖,颤颤巍巍地钻进了自己的房间,从枕头下的盒子里摸索半天,摸出几颗糖,塞进弟弟的手里,对弟弟说:“小祖宗,乖啊!别再出去惹祸了。否则,奶奶也保不了你!”
弟弟毫无悔改之意,还朝奶奶扮鬼脸。奶奶拿他也毫无办法,苦笑道:“你这小冤家,是要你奶奶我的老命哦!”
“又惹事啦?”
一天,弟弟从外面回来。额上、脸上、身上,脏兮兮的,手臂上还有血丝。
“哼!还骂我是贼,看我不抽死你……”弟弟嘴上骂骂咧咧。
听邻居家小孩说,弟弟为了几根丝瓜给村里的黑娃打架了。
几乎每天下午,黑娃准时出现在村口,约弟弟出去玩滚钢圈,捉蝈蝈,或偷偷跑到河里洗澡。
听奶奶说,河里淹死了好多水鹞子(水性很好的人),怕弟弟出事,见到黑娃的影子就骂。黑娃胆子很大,根本不怕奶奶。有一次,他偷看人家媳妇洗澡,打个半死不说,差点被人扔到河里喂王八,幸好村长出面制止,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弟弟成天混日子,跟着一帮狐朋狗友,东荡西游,父母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的母亲依然抱着幻想,认为只要将来找一个好媳妇,这个儿媳会把他管教好,让他彻底变出一个摸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她一直有这样的幻想。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有一次对着弟弟哭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的小祖宗,你别成天在外面给我闯祸,好不好啊?我给你磕头,给你作揖,求求你啦!……败家儿,别把这各家给败完了啊!”
母亲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坐在那个木制的小矮凳上,一边哭泣,一边痴痴望着溪流对面的茫茫山脉。那山脉一座连一座,重重叠叠,苍苍茫茫,往远方延伸。在母亲的身后,就是我家的那座古老的木宅子,那是祖上传下来的家业。这个宅子有多少年了?没人向她提起过。显而易见,它早已过时了,木头也朽掉了。应该把这座宅子推倒,建一座新式青砖楼房,在外面贴上漂亮的瓷砖。

记得弟弟小时候闯了祸,父母要是管教他、打他,鞭子还未落下去,奶奶疯了似地,一头撞进父母的怀了,一把夺过鞭子,一边哭喊着弟弟的乳名。“你们打死我算啦!打死我算啦!就是不许你们打我的心肝宝贝乖孙儿!”,我后来想,当初,要不奶奶护犊心切,弟弟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近年来,建青砖楼房的潮流已经在村里流行起来,到镇上买房子也渐渐多起来。镇上有钱人到县城买房子,县城里有钱的人跑到省城去买房子,省城的人跑到北京买房子。这年月家家户户都有年轻子女去外地打工。他们读完初中,也有少数人读完高中,就跑到城里去找事情做。电子厂、鞋厂、首饰厂、玩具厂,各种名目的厂子都有。他们有的去了北京,有的去了广东,有的去了上海,主要是长三角和珠三角去的人多。每月都寄钱回家,让父母把钱存起来,盖房子用。他们盖好好看漂亮的新房子,准备娶亲。一定要盖新楼房,不然年轻的男子就找不到老婆。所以就是举债也要盖新房子,欠下的债务等赚了钱后慢慢还。村里不仅年轻人出门打工,就连四五十岁的男人,甚至女人,也会出门找活干。有的去福建卖苦力,有的去北京做装修工,有的去建筑工地做钢筋工,有的去河南挖矿,有的去山西挖煤。只要愿意卖力干活,没愁没活干。唯独我家没有存款,只有债务,已经跟不上时代潮流了。
想到这里,母亲就一个劲的哭。她坐在那里,脸上泪痕斑斑。她已经懒得去擦拭了,就让泪水一个劲的往外流。她不想说话,一直想着自己这个破落的家,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她不知道前世造了什么孽,上天要这样惩罚她,让她活不下去。她每日就是流泪、嚎叫、哭喊,向着老天哭泣,向着人生的寂寞呼号喊叫。她站在阴暗潮湿的屋里哭,她对着父亲哭,她站在弟弟的床前哭,她打电话把我们姐妹几个找来哭,一定要想办法借钱盖栋房子,给弟弟娶一房媳妇。她不想她的儿打光棍。不然,她死不面目。她流着泪说,就要将来到了那边,见到祖先不要交代,她不想这门香火断了。
哪知,不争气的弟弟,还是不让人省心。一个月白风高的夜晚,他因欠下一笔赌债,犯下抢劫罪,被抓了进去,判了八年。当母亲知道这个消息后,当场晕了过去。
弟弟被抓的消息一直不敢让祖母知道,当时老太太已卧病在床三月。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原本强壮的身子被病魔折磨成不成样子。一天夜里,她梦见弟弟被人抓走,打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她哭喊着弟弟的乳名,从梦中惊醒……我的心肝宝贝啊!,母亲哄骗她说:“娘,梦是反的。您的宝贝孙子好好的,他外出打工去了,挣钱给您买糖呢。”好说歹说,奶奶才破涕为笑,睡了。
尽管,我们全家将弟弟被抓的消息对奶奶封锁消息,但不幸最后还是让祖母知道了。一天,村里几个孩子不小心说漏了嘴。她一听,吐了一口血,昏了过去。从此,病情加重,不吃饭,也不吃药,成天哭喊、嚷着。“我不活啦!,你们还我宝贝孙孙啊!”母亲和我们姐妹几个劝她,怕她骂。几个晚上,一直是爷爷陪在老太太床前,伤心落泪。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奶奶伤心地走了。爷爷更伤心,扑在奶奶身上大哭。
奶奶咽气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母亲含着泪,喃喃自语:“娘,儿媳不孝。没有教育好儿子,让您老操心,呜呜……”爷爷轻轻用手,将奶奶死不瞑目的眼睛合上。
“这不怨你。要怪,就怪那孽障不争口气!”
爷爷的眼里没有炽热的火,倒像一口平静的枯井。



记得爷爷死的那天,也是一个雪天。
那是1988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七天。爷爷从下雪的第一天开始犯病,一天比一天重,已卧床不起,村里人都议论,七十多岁的爷爷肯定闯不过这一关了。下雪的第三天,父亲和母亲请阴阳先生算了一卦,便开始料理后事。
雪停的前一天下午,爷爷突然硬朗起来,起床上桌吃了晚饭,而且还叫父亲给他理了发,坐在椅子上,这情形让紧张了几天几夜的父亲和母亲都松了一口气。弟弟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道,爷爷,您好了吗?爷爷爽朗大笑,狗日的阎王爷不收我,还让老子耕那三山五岭地呢!
雪后初晴,到晌午,向阳山坡上雪开始融化。雪后新晴晌午的眼光很暖和,被雪困久了的山村又恢复了生气,家家户户把猪啊羊啊牛啊赶出圈,晒晒牲口身上的虱子。

时光悄悄流逝,山村依旧太平。冬天的太阳落得早,一转眼便搁在西边的山垭口了。爷爷还是闭目养神,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吧,等过了大半柱香的功夫,屋子里便又响起爷爷熟悉的咳嗽声,而且咳嗽声愈来愈小,喘息声愈来愈急促,渐渐很微弱,细若游丝。这时候,屋后牛圈里响起两声苍凉牛哞,是爷爷耕田养的那头老黄牛,那头牛跪在地上,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掉。
细心的母亲听出来,爷爷恐怕打不过今天。偷偷地叫父亲快去请医生,在请医生返回的路上,爷爷去了,走得很安详。爷爷死的那天晚上,天空飘起了散散落落的雪花,很冷很冷。
爷爷的地耕得好,这是村里人公认的,犁走得又密又深,不管是自家的还是别人家的,从不偷懒耍滑。村里坡田多,别人耕的地往低处滑,最上面的田就只剩下黄土底子了,但是爷爷耕的地绝对不会,耕完之后土很均匀,因此家家的坡田大都请他耕。
对于孩子们来说,我们惦记的是爷爷栽的三棵有近二十年树龄的青皮梨树和他做的火炉。爷爷那几棵梨树听大姐说是他六十年代末栽的,差点没给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头割去,爷爷把他留下来,伺弄得枝繁叶茂,年年结了不少梨,尽管望着树上挂满的梨谗得直流口水,我和弟弟是不敢去偷的,一是果子未熟,吃了肚子疼,更怕爷爷大声呵斥。每到梨熟的时候,他就会叫上我们姐妹几个把梨摘下来,挨家挨户地分给孩子们吃,当然各家也会回赠给他一些包谷酒和旱烟,年年都一样。爷爷的梨养了几代人,他的火炉做得好,一到冬天我们姐妹几个背着他做的小火炉到学校,放到课桌下取暖,爷爷做的火炉很结实,炉腿不掉,还会把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的名字刻上去。
听父亲讲,爷爷的经历很苦,从小死了爹娘,靠吃百家饭长大。从小给地主老财放牛,十几岁就被川军征去当脚夫,上陕西挑粮,下重庆挑盐,直到李先念、徐向前带领的部队入川,打败了军阀刘湘、邓锡侯,爷爷才回到村里和一个大他三岁死了丈夫的女人结了婚,居家过日子,生下五儿一女。奶奶早在几年前过世了。奶奶去的那天,爷爷哭得很伤心。俗话说:“小是夫妻老是伴。”此话一点不假。老伴走了,他不伤心吗?此后,爷爷只管自顾下地做庄稼活,晚上吃饭后,一个人蹲在地上,不在说话,而是独自一人望着天边出神,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口水顺着烟管流下来……
爷爷入土是在他死后的第三天,隐晦的天气开始飘起了雪花,村里的老人都羡慕,爷爷去得安然,去得痛快,说那是爷爷在生修来的福。人们抬着用纸扎的花圈,用白布做的挽联,在风雪里行走。送丧的队伍很长,没有哭声。在农村,这是白喜事,虽然大家心里很沉重,但还是要高高兴兴把他送走。入夜,一场鹅毛般的大雪覆盖了村庄,覆盖了爷爷那座高高垒起的坟茔。

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先后走了,家里就剩下我们姐妹几个晚辈,相依为命。
三姐总觉得母亲的死与自己有关。她把这种愧疚告诉给大姐和二姐,三姐妹都哭成泪人。他们痛惜自己没有抓住最后一丝死亡,迁就了母亲分明是不想花那个天文数字的医疗费的心思。三姐妹抱作一团,悲凄的哭声引得窗外枝头一群小鸟在寒风中站成了整齐的一排……
安葬好母亲,两位姐姐问三姐今后的路该如何走?三姐说我是一片云,这么大的天空哪里不能游?但目前哪里也不想去,只想陪母亲几天。三姐给母亲守完七七四十九天灵,那颗负罪的心似乎才稍稍得到了一点安慰。
大姐和三姐得知二姐病重的消息感到医院时,二姐正在梦乡。二姐的身子似乎萎缩了一截,腊黄的脸上瘦骨嶙峋,吊瓶里的药水正在一点一点漫漫滴落。雪儿爬在二姐身边做作业。见她们进来,雪儿轻声喊着大姨和三姨,赶紧让座,随后就从床头柜里取出苹果给她们削。大姐把雪儿拉到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雪儿对两位姨妈说:“妈妈常说梦话,但又听不清楚说什么。医生说妈妈是累的。昨天给妈妈输了两瓶液。她醒来后求医生别再给她输液,怕花钱太多。妈妈说她已经给我积攒了一万三千元钱,不过离动手术要花的钱还差很多很多,但妈妈说等明年开春后,一定带我坐火车去北京看病。”雪儿说着就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红本子给大姐三姐看,雪儿很自豪地说:“我考了五个满分,学校给我奖了个文具盒,妈妈说等明年升二年级时才让我用。妈妈给我奖了两个冰糖葫芦,我让她吃一根,她说夏天很少买过,让我吃个够,我一定让妈妈吃,推让中那根冰糖葫芦掉到地上,妈妈只好又给我买了一根,她把地上的捡起来擦干净后吃了。”雪儿还在说着,大姐就捂住了雪儿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大姐和三姐泪流满面,哽咽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二姐醒了。她看见大姐和三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二姐说,不要紧的,身体只是虚弱一点,住两天就能出院了;得一次病,背一身人情债,厂里领导们来看,同事们来看,让人真过意不去。多亏了雪儿,她硬是不上学,不分白昼守着我……
大姐和三姐夸雪儿很懂事,她俩把二姐从医院接出来,就准备分头去实施商量好的计划。大姐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南方一个城市高薪聘请合同制作家,她想去试使。三姐刚好接到两个县城同时寄来的邀请书,聘请她为即将举行的物流交流会和服装展销会作现场武术表演。
大姐的行李很简单,除了几件换洗衣裳和几包方便面,便是她自己的两本厚厚的作品剪集,外加身份证和省作协会员证。
三姐的行李更简单,除了仅够买一张火车票的钱和一个化装盒外其他什么也没有。三姐说所有的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不就是吃饭住宿吗?随便在街上划个圈,使几路拳脚,面包会有的。



大姐第一次到南方看到大海时,仿佛身子的某个陌生的部位突然蠕动了,如同少女成了新娘,新娘有了孩子,观望世界的窗户,一扇扇打开,直到所有的风景尽收眼底,世界不再有任何秘密。大姐望着轮船犁开雪白浪花,就联想到“盆地”的雪天,只不过场景不同罢了,其实,海水下面就真的是“盆地”呢!或者说“盆地”是由无数珊瑚岛构成的,上亿万年前以前的“盆地”不就是海洋吗?沧海桑田和生老病死是多么的奇妙啊!许多人说得神神秘秘,自己也望而生畏的所谓闯江湖走四方,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只需要真正理解《走西口》那首歌就行了。
大姐赶到那个城市,作家招聘已经结束,她便应聘到一家报社上班。一日,她在看资料时,被一篇奉献爱心的文章深深地感动了,就用最虔诚的文字把二姐和雪儿的不幸写成一篇《女孩的心在胸外呼吸》的文章。半月后先是在南方一家全国最有影响力的晚报发表了,接着被全国数十家报刊转载。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到一月时间,二姐就收到寄自全国各地的信件数百封,捐款三万余元,还有食品、衣服、作业本、书包、文具盒等物品。其中北京一家大企业的老总表示,将全额支付雪儿在治疗期间的一切费用。
面对天下掉下来这么多馅饼,许多人眼红了,一时传得沸沸扬扬。二姐更是诚惶诚恐,向厂里领导汇报。厂里又汇报给有关部门,最后由民政部门派来一个专项工作组负责调查此事……
二姐眼睛盯的不是那些捐款,而是为一封来信感动不已。那封寄自北京某医学院的信,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教授写的,说他们那里有能力承担雪儿的手术。
三姐走五省十三市,把演出所得的三万多元钱全部寄给二姐。她给大姐去电话,准备继续南行时,大姐吩咐她立即回家,陪二姐去北京给雪儿治病。
决定手术的那天是个下雪的日子,北京人说这是多年不见的一场大雪。其实也不过是给这个城市披上了一件雪白的衣衫,远远比不上家乡大雪拥门的情景。三姐直觉地感到这是一个好的兆头。她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的光亮,使得浑身微微颤栗的二姐也打起了精神。
雪儿躺在手术车上和二姐拥抱之后,就挥动小手与妈妈再见。那道生与死相间的大门轻轻关闭的声音,如重锤敲在二姐的心上。她的身子渐渐瘫软在三姐的怀抱中……
十个小时漫长的等待,终于传来喜讯:搭桥手术很成功!雪儿那颗在胸外暴露七年的心脏,在这个雪天里又回到它温暖的“小屋”,二姐那颗和雪儿一样悬挂了六年多的心,在所有医护人员兴奋的微笑中放下来了。据说这是该医院第二例成功的手术。在全世界也是屈指可数的。主刀的医生正是那位年届七旬的老教授。当二姐泪水滂沱地跪着向他表示感谢时,他紧握着二姐的手,激动地说:“应该感谢你,生活中多一些像你这样的母亲该有多好!”
几乎是在三姐告诉大姐这个特大喜讯的同时,又一篇题为《女孩的心被护送“回家”》的特稿在南方一家很有影响力的大报发表,被全国几十家报刊转载。大姐带着打工挣来的一万元钱赶往北京的当天,北京那家大企业老总也派人到医院支付减免一半后六万多元的医疗费。于是,一篇《以“心”换“心”》的文章再次推波助澜,为这首真诚的爱心之歌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家乡政府把那些捐款汇到医院时,雪儿已经顺利渡过手术后的恢复期准备出院回家。医院让二姐把钱收下,二姐坚决地谢绝了。大姐代表二姐和三姐说出了心里话:雪儿的得救是不幸中的万幸,是新闻媒介唤起了方方面面的爱心,然而在十三亿的中国,不知还有多少像雪儿一样,甚至比雪儿更需要救助的不幸的孩子,他们的痛苦和不幸显然更需要像雪儿一样得到媒介逐一关注和“解救”。这比钱本来就不属于我们,收下来会一辈子愧疚的,就留在医院作为救助困难病人的专款吧……
据追踪采写雪儿一系列报道的一位记者介绍,三姐在一部言情武打电视剧中饰演角色,她的出色表演引起了一位电视剧导演的关注。三姐对此没有兴趣,觉得那些所谓的明星其实活得很无聊,拍戏逢场作戏,生活中也逢场作戏,似乎被许多人宠着,偏又找不出一个真爱自己的人,并不见得比平平淡淡生活的人幸福多少。



三姐用拍电视剧挣的钱,在小城办了个专赚有钱人的“玉器”商店,小城有钱人并不多,三姐的生意虽说不上火爆,但利润却很可观。经商之余,连三姐也感到奇怪,自己何以会有那种与生俱来的特意功能,她总是能隐约感觉到小城那个方位发生了什么事儿;等赶到时果然有了巧取豪夺、流氓活动之类的场面。有时店门大开,她还是被突如其来的感觉所驱使,说走就走,一路急驰,待完成“使命”后潇洒而归。虽无人照着,店门敞开一两个小时也无遗失。与她临近的摊位及商店,甚至是她所走的半条街,也很少发生被盗事件。小城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位身怀绝技、仗义豪爽的侠女。店附近有个巡警值班室,里面的公安也与三姐成了最好的朋友。
大姐的作品不时在报刊上发表。在小城,她的名字和天天在电视上露脸的官员一样响亮。大姐觉得挺幸福。
二姐和雪儿还是在厂里的宿舍住着,是一间不大却很温暖的房子。雪儿见了大姐就说个不停:妈妈现在不捡垃圾了,衣服穿得挺漂亮;妈妈总是当劳模,奖金拿得最高。妈妈常和我下跳棋,她总是哼一首没有词的歌,说是奶奶活着时最爱哼的,有一位解放军叔叔给妈妈写信,还寄来照片,但妈妈一封也不回。
日子就这样平凡又平安地过去了。那最大的不幸消息是悄无声息地来了。那晚,三姐出门办事一夜未归。次日清晨,警察在江边桥下发现了三姐的尸体横卧在大雪覆盖的沙滩上,全身布满百余处双管猎枪的弹穴,肠子被挂在桥柱上……大姐和二姐相继昏迷在沙滩上。送医院抢救清醒后,已经是三姐死去的第三天了。
夜里,月亮高挂浩空。整个大地都笼罩在凄凉的月色下,孤独而悲伤。
通过三位年轻警察三日两夜的侦破,终于抓住了杀害三姐的两名帮凶,只是主犯已经逃窜,下落不明。大姐奔波于市里和省城之间,已经憔悴得失了形,但依旧没有结果。
转眼之间,春节就到了。在万家欢乐的时候,大姐、二姐和我感到了小城从未有过的寒冷,她们本能想起了母亲和父亲,还有爷爷和奶奶,还有惨死的三姐。年前,我们去监狱探望了还在服刑的弟弟,不约而同地回到了老家。
所谓的老家,不过是三间空荡荡的旧房子,年久失修,苍老如岩石被锁在长满松树的山湾,那只银白的狗早已失踪,屋后那口总是盈满水的老井也干枯了。姐妹三人在门前的雪地上站了很久,头一直低着。我们把尘封的院子、布满灰尘和蜘蛛丝网的房间打扫干净,然后按家乡的风俗去墓地祭奠。三姐的新坟紧贴着母亲的墓穴,仿佛小时候母亲搂着她睡觉的样子。
冷风中,墓地的翠柏被雪压弯了腰。青里夹白,很像是团围着的一个个花园。我们无言地站着,站成一个雪人,谁也不说话。是雪儿先哭出了声,嫩嫩的同童音溶入雪野中,结成彻骨透背的悲凄。姐妹俩心中的悲痛如决堤的江河,哭声如巨浪滔天般奔泻而来,直哭得天昏地暗,声音沙哑,才被村里的大嫂大婶苦苦相劝,拉回家里。
这一夜,姐妹们搂着雪儿,睡在小时候睡过的木床上,枕着浸透着母亲乳香的枕头,一夜旧梦不断,梦里尽是小时的情景,漫天遍野飘舞着雪花……
2012年11月一稿,广东惠州。
2014年8月改成,广东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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