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网

乡村风情

首页 > 小说 > 短篇小说 > 乡村风情

灰母鸡

作者:徐甜甜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976      更新:2015-03-26
文/徐甜甜

(一)
  
  最后一节课是英语课。聂伟却完全提不起劲来,尽管这曾经是他最喜欢的课。自从那个女人走后,最近他都在精神恍惚,现在他还在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来学校,为什么还能来学校?可是不来学校,又能怎样呢?在家里面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吗?
  刚毕业的大学生老师Miss Zhou正在眉飞色舞地教大家新的英语词汇,“既然我们学了小鸡是chicken,那我再教给你们两个单词公鸡和母鸡,让他们一家人团聚好不好?你们以后也可以开个养鸡场了!”下面是一阵嘈杂的笑声和叫好声。
  Miss Zhou看到下面火热的反应,她得意洋洋的侧身写下两个单词——cock和hen。“Now,read after me,cock--------”
  “cock------”
  “hen-------”
  “hen-------”
聂伟趴在桌子上,他的嘴唇动都没有动。Miss Zhou显然注意到了他的反常,喊了一声,“Neal!”聂伟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但其他人都把目光转向他并且开始哄笑起来。
 
  同桌付琳琳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他才注意到所有人都用戏谑的目光看着他。Miss Zhou的眼神里有一些不悦,“Neal,你是怎么了?起来读单词!”
  聂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前排的赵光宇忽然转头对他喊道,“你忘了你的英语名叫尿(Neal)啊!”
  全班又是一阵放肆的哄笑。
  Miss Zhou让聂伟跟着她读了三遍之后,才勉强认可地说了声,“Sit down,please。”
  下课了。他们一个个地都出去了。
  聂伟没有离开座位,还是用笔在纸上一遍遍写刚刚学的单词。
  赵光宇嬉皮笑脸地走了过来。“尿(Neal),你怎么了,尿(Neal)?看你失魂落魄的,想谁了?”
  聂伟头也没抬地骂了他一句,“滚一边玩去!”
  赵光宇夸张地大叫,“哎呦,妈呀!”后面几个男生都嘿嘿笑了起来,赵光宇和他们挤眉弄眼小声说了几句话,一起出去了。
  最近他们都怪怪的,他们都知道了吧。聂伟不敢想,只是机械地用笔写着单词。
  h-e-n,hen,是母鸡,可是单词和恨的拼音一模一样,发音也是一样。母鸡和恨有关系吗?
  
   (二)
  
  家门口最近总是围着一堆人,村里几个长舌的妇人在和奶奶感叹,听奶奶絮叨。看到她们,聂伟忽然很厌烦。
  站在最外面的那女人看见了他,好像又找到了谈资,急忙显摆一样地说,“就是可怜了小伟了,十来岁的孩子就没娘照顾了。我听我家大爷说,小伟刚知道她走的时候骂她了吧,还骂的可难听呢!”
  奶奶忽然睁大她那一直眯着的小眼睛。“这样的贱女人,搁谁谁不骂?没有一点良心……”
  聂伟什么也没说,只是绕开了她们,走进自家大门里。门口有只鸡蹲在那里。聂伟跨门槛的时候,忍不住狠狠冲着那只鸡踢了一脚,受了惊吓的鸡吱吱嘎嘎地飞奔走了。
  几个女人瞥了一下聂伟和那只鸡。村西头小卖铺的老板娘低声说:“这孩子不高兴呢。到底是他娘啊……”
  邻居肥婶扫了一眼那远去的鸡,惊呼了一声,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这不就是那只母鸡吗?那只头破的灰母鸡!”
  看着众人不解的目光,她立即有了精神,开始解释起来:“我现在想起来那女人当初就是够狠的角色。。。。这不是吗,这只小母鸡爱串窝子,有次不知道怎么了,跑我家鸡圈来了。也不知道是被别的鸡啄了,还是被什么东西割了,头上有个大口子,在我家鸡圈里叫唤。我瞅着不是我家的鸡,就抱着去问,那女人说是她家的,我也怪不好意思的,鸡头上那么大一口子,我说我抱去村卫生室找老赵给看看吧,恐怕还要打针缝合什么的。那女人说不用,她自己找了点酒,拿了针线,让我按住那母鸡,她倒了点酒消了毒,自己用针线缝合了。我都害怕紧张,都不敢看,她还说我胆子小。”
  “啧啧啧……要是我也不敢给鸡缝针,这越南的女人果然就是比我们这边狠多了……”
 “这女人确实太精明了,很快就学会了我们这边的话……我说当初老四怎么想到去越南找女人啊!”
 “那老四找这个女人到底花钱没?她刚来那会我们都听说老四从云南那边领回来一媳妇,当时还以为肯定很俊呢,一看又黑又丑,都觉得不值,后来知道不是中国人,都问老四花了多少钱买的越南女人,老四说是没花钱领来的……”
  奶奶又睁大眼睛呸了一口,“要是花钱买来的,跑了我也认了,毕竟咱没看住,她可是自愿跟我们老四过来的啊!当初才十七八岁,看上老四了,要说他们那边那时候也穷,非要跟着老四回来。刚带回家的时候我都没看上!又黑又瘦,跟以前抽了大烟的女人一样!这么多年了,都以为孩子都这么大了,谁寻思她能跑?”
  “我记得她前几年就回过几次娘家,在那边一次比一次呆的时间长,回来说,娘家那边都种橡胶树了,都发财了,村里的女人早晨起来去橡胶林子里割几碗橡胶,挣的钱就够十天半月用的了,就什么都不用干了,整天就是打牌玩……”
  “那可不是,我家男人说,橡胶可值钱了,汽车轮胎都要靠橡胶制,当时他还跟老四开玩笑说,咱这边现在过的这日子,肯定不如你老婆娘家那边有钱了,就怕你老婆要后悔啊,老四还一点都不起意……”
  聂伟站在堂屋中间,看见桌子上还是昨天摆在那里的一大盆萝卜干拌盐豆子,屋里充满了盆里散发出来的酸臭味。他无力地拉开餐桌的抽屉,一股霉烂的气息更扑面而来,他急忙用手捂住鼻子,用力地推上抽屉,气急败坏地蹲在地上。门口那群人的话,就算声音不高,他也全部听得清清楚楚。
  十七八岁……越南……娘家……橡胶树……这些他全都知道,他还知道更多的事,只是到了现在,忽然都串了起来了,好像连线一样,一个接一个,忽然有了顺序和逻辑。
  外面的天色开始变黄了,屋里慢慢昏暗起来,那只不知死活的灰母鸡居然又踱进了庭院里,吱吱咕咕地靠近堂屋。
  母鸡,该死的母鸡,是叫做hen吗?h-e-n,hen,跟仇恨的恨一样的拼音和读音。
  聂伟有一种冲动,想一把抓住那只母鸡,把它按在地上,扒开它头上的毛,看看有缝过的伤口吗,看看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母鸡停在堂屋门口,歪着头,用像珍珠奶茶里黑豆一样的眼睛看着他,又缓慢地摇了摇头。
  门口的人终于都散了。奶奶弓着腰挪进了家里,一边还是恨恨不平地骂着:“小贱货,我让你造孽嗷……你怎么不去死……上帝也不保佑你,哈利路亚,主啊,你显灵惩罚这个贱女人吧……”
  聂伟忽然觉得奶奶的嘴脸也很可耻,就是一个假教徒。他很想问奶奶:“信仰上帝的人可以说脏话吗?”他想了想还是没说,因为他也骂了那女人。
  
   (三)
  
  天黑了,昏黄的灯泡下,饭桌上除了那盆萝卜干拌盐豆子,还是什么都没有。只是桌子脚边多了一锅冒着热气的米汤。
  爸爸和爷爷回来了,带着疲惫,烦躁和耻辱。
  聂伟好久没有见到爸爸了,如果那个女人不走,也许爸爸还是一直在外面,不会经常回来。爸爸的脸更苍老了,头上也零零星星地出现了很多白发。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看起来竟然和爷爷相差不了多少。聂伟想,爸爸也老了,在外面晃荡那么多年,如今也老了。
  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关注晚饭的事,而是直接安排明天请客的事,“明天杀只鸡,去大旗家的饭店炒几个菜回来,在家请人吃饭。”
  奶奶擦着眼角雾蒙蒙的眼屎,有点迟疑地问道,“请谁?”
  “就是村里搞装修的老王,他小孩的舅舅就是刑警大队的,打算通过他托他妻弟查一下。他说现在这种情况,公安局没有熟人,你报案都没有人理,还要告你非法偷渡什么的。”
  “造孽哟,你找哪里的女人不好,非要找越南的?这么些年连个户口都不知道有没有,说跑就跑没影了,人家四邻八舍地都说她有勾子,说是跟野男人跑的!”
  “行了,别说废话了。你现在就知道骂,这些年家里的事你管过吗?原来我找不到媳妇的时候,你们帮过我什么?出钱还是出力了?这些年你们跟她说过几句话?还不是一直说她不好?她在家看孩子,你们嫌她不挣钱,她出去打工你们嫌她不顾家……”
  奶奶又尖着嗓子嚷起来了,“照你说,你老婆跑了,是我们的事?你一年到头不回家,还怪老婆跑了?是你娶的老婆还是我们娶的老婆?”
  “我一个人出去打工就行了,上次告诉你们,别让她也出去了,你们怎么不听?”
  奶奶撇了撇嘴。“那个小贱货自己要出去,我们能管的着吗?可别说你们在外面打工的,你们谁也没拿回一分钱来!”
  “行了,都别说了!还嫌不够外人笑话的么!”爷爷愤怒地把热腾腾的锅盖掀起来扔在桌子上。
  聂伟坐在门后的角落里,低着头,看着地上,右手的手指不自觉地在腿上画着h-e-n,h-e-n……不知道画了多少遍。
  昏黄的灯光下,一只只影子踞伏在地上,好像几只饥饿的野兽,随时会跳起来扑向猎物。
  
   (三)
   
  吃过早饭,奶奶让聂伟去捉鸡,聂伟刚想说我要上学,才想到这天是周六。
  刚到院子里,聂伟又看见了那只灰母鸡,它正悠闲地啄着地上的泥土。聂伟看到它就莫名其妙地开始牙痒痒起来,想一把掐死它的感觉。他果断地弯下腰伸出手试图去掐住它。灰母鸡看见情况不妙,歪着头别着身子从他右边窜了出去。
  奶奶手里拿着夹子夹起一块煤球往厨房走去,路过看到这情景,马上责备道:“谁让你抓那只母鸡的?谁家请客杀母鸡啊?又不是坐月子!把那只小花公鸡捉起来!”她快到厨房门口又嘟囔了一句,“和你那听不懂人话的妈一样费事!”
  聂伟听到这句,满腔怒火腾地被点燃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厨房里没了动静。
  聂伟恶狠狠地抓起一把铁锨,对着鸡窝前踱步的小花公鸡猛地拍了下去。只听“嘎”地一声,那只灰母鸡吓得飞到了院墙上。铁锨下面的小花公鸡却没了动静。
  花椒和大茴的香味从厨房里飘散出来。爸爸也拎回来凉拌豆腐皮,猪耳朵猪头肉,狮子头和辣椒炒小虾。
  快晌午了。
  一阵熟悉的音乐从村头慢慢靠近----“世上只有妈妈好……”只有单调的音乐没有歌词。
  聂伟知道,这是换煤气的三轮车在快午饭的时间又开始在村里“巡演”了,可这跟他们家无关,因为家里用的还是蜂窝煤炉子。村里其他人家怕是都用上煤气了吧,用炉子做饭的还有几家?
  “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刺耳单调的音乐越来越响,然后随着车子渐渐开走而减弱。
  阮明彩。她原来叫这个。一直都忘了她还有名字的。从来没有人喊她名字。都是小伟妈。
  聂伟忽然烦躁得很,为什么又想到了那个女人?
  爸爸走出家门,又转过头交代,“我请人来家吃饭,你就别上桌了,等他们走了你再吃饭。”
  “我不饿!”聂伟头也不回地进了堂屋里间。
  聂伟躺在里间的床上睡不着。家里来了两个男人,外间很快热闹起来,这两人的声音因为喝了酒而变得兴奋高昂。
  “……一个女人离家出走,只要不是被拐跑的,你说公安机关能管的着吗?”
  “你怎么想到去越南买老婆的,花了多少钱……”
  聂伟用被子蒙住头,还是听见爷爷带着嘲弄的口吻解释:“没花钱!自己跟着过来的!要么当初就说这样的女人不花钱也不能要……”
  爸爸一直沉默着。第一个说话的男人替他解释,“他原来在云南呆过很长时间,那块跟越南临着,跨过一条沟就是越南,那边的人都去越南找生意,他就在那边认识的,过了年就带回来的。那女的比他小十岁,现在才刚三十出头呢……”
  “哎呀!”那个男人带着恍然大悟的语气叹道:“那你还不把她看好,这么年轻……”
  爸爸的声音很小,“她之前也经常出去打工找事做,就以为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就说走就走了呢……”
  “男孩女孩?”
  “男孩,都上初中了。”
  那个男人似乎是安慰:“行了,给你留个孩子就不错,别的也别想了,带孩子好好过吧。让公安局帮你找人,你是别指望了。”
  爸爸沉默许久又开口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听我母亲说,她在家的时候经常跟人通电话,也不知道是给谁打的,想让帮忙查查看能有什么线索吗。”
  那个男人无奈地说道,“这个……能查是能查,但是查出来有什么用?能证明跟她走有什么关系吗?能找到她吗?我看不可能……”
  “那就帮忙给查查吧……来,吃菜吃菜……”
  
   (四)
  
  第二天,村里的老王又来了,给爸爸看了几张纸,上面还用笔标明了一些东西。
  “这个号码出现的最频繁,我小孩舅给查过了,说是江苏省**市的手机号码,打过去已经停机不用了。机主看名字应该是个男的,但从办手机卡时留的信息根本查不出什么。而且这也未必就是打电话的那个人,也可能是买的路边卡什么,反正就算是本人也找不到就是了。”
  他没说几句就走了,沉寂的家里却热闹了起来。
  “我就说这个小贱货在外面有勾子吧?这个小贱货天天出去打工,没见她给家里一分钱,原来找野男人了!这下把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尽了!”奶奶先是跺着脚大骂了一阵。
  然后爸爸和爷爷奶奶吵了起来,因为爸爸提出要去江苏找找,找不到的话再去她娘家那边找,要跟爷爷奶奶借点钱路上用。这很快招来了爷爷奶奶的强烈反对,引发了积蓄已久的怨气和战争。最后在奶奶的哭声中,爷爷的骂声中,爸爸黑着脸离开了。
  直到天黑了,爸爸也没有回来。
  奶奶弓着腰挪进了里间,打开灯。忽然亮起的昏黄灯光竟有些刺眼。看见一直躺在在床上却睁着眼睛的聂伟,奶奶吓了一跳,随即嚷道,“你睁着眼在床上做什么!你去西头小卖铺那里给你爸爸打个电话,问问他在哪里,别自己真跑江苏去了。”
  聂伟冷冷地说道,“我不打!管他呢!谁爱走谁走,最好都别回来,有本事死在外面!”
  奶奶随即骂道,“你个没良心的!那是你老子啊!”
  聂伟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他不是跟你们吵架才走的吗?不是你们赶走他的吗?”
  奶奶说不出话了,好半天才咕噜道:“没有一个省心的,老的老小的小,一家子都没良心……”她扶着膝盖,弓着腰慢慢又挪了出去。
  聂伟欠起身把灯关了,又躺下。
  天黑了。天黑了。天黑了。
  没有什么能挡得住夜色无处不在的渗透。黑暗像一只母鸡,张开了她巨大的翅膀,笼罩着这个小小房间。
  H--E--N。H--E--N。H--E--N。Hen是什么?是母鸡还是仇恨?
  聂伟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张充满笑意的脸。那个女人以前为什么总是笑,她对自己对他们对所有人都笑,可现在每个人都骂她。
  聂伟急忙闭紧了眼睛,蜷缩成一团,不停对自己说,我要睡了,我要快点睡,我不要想任何事了。我什么也听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五)
  
  星期一的第一节课,聂伟迟到了。数学老师没说什么,点了点头就让他进来了。教室里有点窃窃私语,老师用黑板擦敲了敲桌子。
  聂伟坐下来后,同桌付琳琳轻轻把本子推过来,他看到上面写着——班主任让你下课后找她。
  聂伟没说什么,却忽然忐忑起来,找我做什么?是因为家里的事吗?她要说什么呢?
  一节课他一句都没听进去。下课后,他离开教室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说,陈老师就是偏心,他那个情况,能跟人家杜鹃比?
  语文组里只有班主任陈老师在里面,她看见站在门口的聂伟,急忙招了一下手,让他过去。
  她看见聂伟就笑了笑,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地说:“别紧张,找你来是件好事。学校现在和城里的交警大队结对子,交警大队的职工愿意资助我们学校一些家庭条件不好但品学兼优的学生。每个班都给两个名额。根据我们以前家访和调查,我决定我们班的资助对象就是杜鹃和你,怎么样?下午交警大队的人就过来了,我得抓紧报上去。”
  聂伟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陈老师,那个……我不太合适吧……”
  陈老师急忙循循善诱,“你不要因为说你家庭条件不好就觉得丢人什么的,这其实就是机会,每个学生都会想要的。我考虑了一下,还是杜鹃和你吧。杜鹃成绩是没话说,环境也太苦了,你虽然成绩不如她,不过在班里也算中等,而且家里条件也不太好,所以我就推荐你们两个。你看,我已经把你们的档案都填好了。”陈老师指着面前的两份白皮的档案给他看,其中一份上面写着聂伟,贴着自己上个学期交的照片。
  “你不要有什么思想压力,这就是学校、老师和社会想给你们提供帮助,是好事啊。这跟三好学生一样,是种荣誉呢……”
  聂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就回去了。太突然了,他有点杂乱,刚刚有没有说谢谢了?陈老师是好意啊。陈老师为什么要选自己呢?只有陈老师对自己好。交警大队是什么单位?很有钱吗?
  再次走进教室里,更多鄙夷的眼光投射了过来,聂伟已经明白了。
  赵光宇正油嘴滑舌地对周围几个男生说,“……谁让你不是小白脸啊?你没听说过混血儿都漂亮吗?”
  周围一片起哄声。“狗屁混血啊……”
  “其实混血就和杂交差不多,听说过狗有纯种杂种没……”
  “靠,人也有纯种杂种啊……”
  赵光宇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知道不,中国和越南快打起来了!”
  “打什么打啊?就越南那小样,还想打中国?”
  “你们懂个屁啊,在中国的越南人都跑回国了,这不是说明快打起来了吗?”
  他们全都是针对自己的。聂伟感觉脸上和心里一样的火辣辣,他该怎么忍下去?
  上课铃又响了。
  
   (六)
  
  下午的时候,好几辆警车开进了学校。课堂上忽然乱了起来,同学们开始小声议论起来,政治老师也停下来,走到窗边看了看。
  班主任在门口出现了,她跟政治老师打了个招呼,然后喊了杜鹃和聂伟的名字,让他们出去。
  杜鹃立刻站起来,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聂伟犹豫了一下,也站起来走出去了。
  教室里一片嘘声,听见他们明显不满的声音,聂伟低着头,脸像火烧的一样。
  学校平时开会用的大办公室里忽然热闹起来了,一些穿警服的人或坐在沙发上或站在办公桌旁交头接耳。校长和教导主任跟他们其中的一些人握手寒暄,满脸堆笑。
  学生们都进来了后,校长主持了会议,双方的各大领导都依次说了什么,聂伟都没有听进去。他好像一个临时被拉来凑数的幸运儿一样,总感觉自己比其他人矮一等,心里只有尴尬和紧张。他只看到那些人的嘴巴在动,脸上挂着一样的笑。
  最后是互动时间,每个资助者都过来和自己的资助对象面对面坐着谈心交流。他们手里都拿着老师发给他们的学生档案。
  聂伟的资助者是一个又矮又胖的中年男人。他一过来就翻看聂伟的档案,,一边翻看,一边还问了聂伟好多问题。聂伟低着头,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那个男人忽然起身离开了,走到教导主任那里。
  聂伟看到和杜鹃坐在一起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女警。不知道杜鹃和她说了什么,她居然流泪了,把眼镜摘了下来,用纸巾擦眼睛。聂伟看不见杜鹃的表情,只看到那个女人不停地拍着杜鹃的肩膀和后背,似乎在安慰她。
  聂伟看到了和他结对子的那个矮胖的男人,皱着眉头在和教导主任说着什么,班主任陈老师也被喊了过去。聂伟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他站起来走近些,侧着耳朵听。
  那个男人一脸犹豫和无奈的表情,“……还是给我换一个吧,这个情况我看太复杂了……我们怎么说也跟政治沾边,牵扯到越南的问题,挺不好的吧……”
  班主任陈老师忽然注意到了聂伟就在旁边,她虚弱地笑了一下,眼神忽然尴尬和复杂起来。她急忙打断那两个人的谈话,“那个,聂伟,你先回教室去吧,有事我再通知你。”
  聂伟不知道是怎样回到教室的,班里正在上自习课,乱成一片。
  赵光宇忽然大声问他,“尿(Neal),你们是不是认了有钱的干爹干娘啊?哎呦,这回牛逼啦……”
  班里一阵哄笑,聂伟头都没有抬。
  过了几分钟,杜鹃昂首挺胸地走进了教室,提着一个崭新的手提袋。一些女生立即围了过去,赞叹着看着从里面取出来的漂亮高级的文具。她们听着杜鹃的讲解,却偷偷把目光投向聂伟,带着一些不解和嘲弄。
  班主任忽然走进了教室,所有人立即回到座位上,教室里也安静了下来。
  陈老师在教室里巡视了一圈,走到聂伟旁边,敲了一下他桌子,示意他出来。
  在门口,陈老师带着不安和歉意解释道:“那个人是党员干部,在意的事太多了,怕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什么的,这次先这样吧。等以后有机会我再帮你问问吧。”
  聂伟什么都没说。
  放学了。聂伟急忙收拾了东西离开。
  赵光宇在后面大喊,“哎呦,这回丢人丢大发了……”
  走出了教室,聂伟恨恨地想,明天再也不来了,说什么也不来了。他恨这里的每一个人。

(七)
  
  下雨了。好大的雨,一切都水雾蒙蒙的,让他睁不开眼睛,雨水一直灌下来,只能低着头,但他却能看得清前面的一切。所有人都在屋檐下避雨,他们所有人,爷爷奶奶和爸爸,村子里的所有人,所有的老师同学,教导主任,还有那个矮胖子和那个戴眼镜的女人,都站在一个屋檐下,互相说着话,只有自己站在雨里。很大的雨,他也想走进屋檐下,没有人理他,他们只管说着话,看着他水淋淋的走过来,反而瞪着他。天空忽然打了个闪电,开始亮的刺眼,他急忙跑向屋檐,却从屋顶飞来一只巨大的狰狞的母鸡,扑腾着翅膀,开始用尖尖的嘴啄他。每一下都很疼,雨水好像也灌进了眼睛里,他睁不开眼,那一刻他绝望地哭了。
  身上越来越疼,他猛地醒了过来。屋里电灯开着,他发现自己已经拱进了床最里面的墙角,蜷缩着身子,眼角居然湿湿的。而奶奶站在床下,弓着腰,手里拿着她从来不用的那根拐杖,正在戳他。
  “你打我干什么?!”
  “你睡的那么靠里,我够得着吗?还睡得那么死,我喊你半天了……”
  “半夜三更,喊我做什么?!”聂伟揉着眼睛。
  奶奶手里拿着一张卡片,还把它放在面前用力瞅。“你帮我看看这个哪个银行的存钱卡?还能取钱吗?”
  聂伟打着哈欠,侧身靠近她手里拿着的那张金黄色的卡片。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银行卡,上面分明写着“吉利超市会员卡”。那个女人之前在一家饭店里帮过工,附近好像是有一个吉利超市。
  “这不是银行卡,是超市会员卡,没有用的。”
  奶奶分明带着不相信的态度,“这个是超市的银行卡?你怎么说没有用?那天我看二华从钱包里拿出来的银行卡跟这个一模一样,他说到了银行就能取钱,就是要什么密码……”
  “行行行,是银行卡,你找他去吧,让他明天带你去银行取钱!赶紧走吧,我还要睡觉!”
  奶奶显然很恼火,“你也来糊弄我,不跟我说一句实话,跟你那个娘一样……”
  聂伟“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句!谁敢再提那个女人一句,我就杀了谁!”
  奶奶被吓得愣住了,嘴唇哆嗦了一会,捏着那张卡转身走了。直到出了堂屋门,才又听见她恨恨的嘟囔,“我是什么命,怎么这么烂,摊上这样一家人……老的小的都没良心,求主可怜我,早点带我走……”
  聂伟好像刚刚用尽了全身力量,又猛地让身体随着重力向后摔去,重重的倒在床上。
  只是一个梦吗?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只狰狞的母鸡,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已经是秋天了,窗外风刮动树叶,沙沙的声音。
  那个女人秋冬的衣服一件都没带走,她肯定是去了南方吧?在很南的地方,是没有秋天和冬天的吧。
  为什么还要想起那个女人?这一切不都是她造成的吗?她才是他最应该恨的人。是的,他恨她。
  恨。hen。H--E--N。那是一只灰色的母鸡。一只自私的母鸡。一只狰狞的母鸡。
  我恨所有的人,聂伟带着这句话再次睡去。
  
   (八)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九点多,没有人叫他起床。聂伟起来后发现,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爸爸是一直就没回来,爷爷奶奶呢?聂伟心里嘲笑着,不会真的拿着那张卡取钱去了吧。
  院子里,聂伟只看到那只灰母鸡。它趴在院墙上,有些惬意地看着聂伟。聂伟看到它却不由地一阵怒火,他俯身捡起一枚土块,冲着它扔了过去。灰母鸡莫名其妙挨了一下,慌乱狼狈地从墙头飞了下来,一溜小跑蹿了出去。聂伟还是恨恨不平地骂道,“总有一天我要剁了你!”
  聂伟什么都没吃就走出了家门,大门也是敞着的。他没理,管他呢,小偷都不会来偷这样的家吧。
  秋天的阳光还是很燥热,聂伟晃荡在镇子中心的大街上。不去学校了,去那里被那些混蛋骂吗?去你妈的!他心里一阵轻松。
  他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数了数,还有十六块。在小超市里买了一瓶矿泉水,一包干吃面和一小块面包,还剩十二块五。他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走进了网吧,递给网管十块钱。
  网管看了他一眼,给了他一小张有身份证号码的纸条。“17号机子。把后面八位输进去就行了。”
  里面坐着玩游戏的人几乎都是和他差不多大的青少年,他们还吸着烟。
  他走进最里面的17号机子,打开电脑,戴上耳机,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都跟他无关。
  从网吧里出来,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只是感觉饿,身上还有两块五。要去哪里?秋风把树叶都卷了起来,又有点冷了。
  几个踩着滑板的人从后面“嗖”地滑了过去。最后面的那个人竟然是赵光宇。
  他也看见聂伟,在前面慢慢停了下来。“这不是尿(Neal)吗?你今天怎么没去学校啊?哎呦,你这是要去哪里?打算去越南找你妈啊?”
  聂伟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了起来,这么多天的屈辱一下子涌上了心头。
  “赵光宇,我X你妈!你他妈的别走,我杀了你……”聂伟红着眼睛向前冲去。
  赵光宇扔下滑板就跑。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身理直气壮地迎向聂伟。“我干吗要跑,我怕你个小杂种啊?你能把我怎么着?”赵光宇昂着头挑衅着。
  聂伟愤怒地捡起地上的滑板,扑向赵光宇。“你他妈再骂一句,我……”
  “我骂你小杂种怎么了?你不就是吗?”赵光宇走上前去夺自己的滑板。
  滑板已经高高抡了起来,“啪”得一声,砸在赵光宇的脸上。赵光宇不相信地捂住自己的眼睛,“你个小杂种竟然砸我……”
  聂伟疯狂地挥舞手里的滑板,一下下拼命砸向赵光宇。他似乎什么也看不到,那只灰母鸡用巨大的翅膀蒙住了他的眼睛。
  h--e--n,hen,H—E—N,HEN,仇恨,是一只疯狂的母鸡。
  赵光宇跌倒在地上,一开始还拼命骂着,尖叫着,反抗着,后来没了声音。血糊满了他的脸。
  聂伟不可思议地看着地上的赵光宇,然后看了看手上的滑板。举起又放下了。
  周围的行人已经注意到这场搏斗,开始一阵喧哗,靠拢过来。
  恐惧瞬间填满了聂伟的整个身体,看着慢慢走近的行人,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赵光宇,他转身朝宽广的国道跑去。跑了几步,他想起手里还拿着滑板,急忙扔掉。手已经颤抖地厉害了。
  他拼命跑了起来。向着南边铁路的方向。
  天黑了。秋风冷冷地吹着。一个少年在公路上奔跑。过往的车辆拉着响笛闪着灯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他的身上只有冷汗贴着衣服,还有口袋里的两块五。
  火车铁道下,没有灯,没有人,没有火车经过,精疲力尽的少年倚靠在涵洞冰冷的墙上。饥饿,寒冷和恐惧侵占了他的身体和灵魂。打了一个冷战后,他的身体慢慢滑落下来,坐在冰冷的地上。
  黑暗中,他张大了嘴,开始小声地抽泣,“妈~~~~~~~”
上一篇:雪天的忧伤
下一篇:回家过年
评论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