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你老了
母亲睡着了,面容安详,有如婴儿。
深夜,在医院门前霓虹灯的暗光里,她脸上的皱纹不太显,五官的轮廓却很清晰,闭合的眼睑形成一条优美的弧线,鼻梁端正秀挺,我忽然发现她其实很漂亮。
我见过她的一张老照片,母亲说当年她25岁,我暗自吃惊:难道她曾经也是个妙龄少女吗?照片中的她眉清目秀,完全不是我眼前这苍老的,丧失了性别的样子。
可是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就一直很老,烟熏火燎的老,柴米油盐的老,辛苦憔悴的老,饱经沧桑的老.....在她的青春岁月里,吃饱穿暖,几乎能将一个女人所有的心智耗尽。如果还能将清寒的生活过得油光水滑,那简直是一项伟大的事业。除过家务,她还要打工,主要是干体力活,她的能干是出了名的,而这些沉重的劳作都使得她的身体严重耗损。
现在日子从容了,她却老了。
夜深了,已经子夜时分,从病房的窗外看去,霓虹灯也累了,停止了奔走,陷入了睡眠。高高低低的楼群黑魆魆的,每一个窗户都深不可测,仿佛埋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街道上零零星星的出租车还在奔跑,这些在车轮上谋生的人成了我深夜的陪伴者,看到他们,我感觉到很踏实,并不是一个人面对无尽的黑夜。
母亲翻了一个身,我以为她要起夜,半天不见动静,她依旧沉浸在睡眠里。白天楼上楼下,各式各样的检查已经把78岁白发苍苍的老人折腾得够呛。
我不放心,摸了一下她身下,不知何时已然水漫金山,糖尿病并发症之一就是小便失禁,待本人察觉,已经覆水难收。
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息,因为病魔,她的身体失去了健全的吸收功能,营养物质的流失一方面使她日渐消瘦,另一方面尿液里的蛋白质经过氧化会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几乎令人闭气的气息。每天都要换洗内衣内裤,不然病房里的空气无法呼吸。
我犹豫着要不要动手换纸尿裤,那股气息体现出一种强悍的存在感,现在,她一不留神就会失禁,待察觉之后尴尬羞愧,极力遮掩,不让我帮忙。
有一次我外出有事,待我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快捂干了,我责怪她,她连声说不要紧不要紧。怎么是不要紧呢?湿漉漉的裤子多么难受,气息又多么熏人!待我给她换裤子,她满脸羞惭,极力不看我,好像干了一件颜面尽失的事情。
那一刻,我想起小时候,她常常是一边忙手里的活计,一边忙忙揣一把我的裤子,怕我把裤子尿湿,冬天里,尿湿裤子是件麻烦事,脱下来要烤在炉子上,不停地翻。我趴在被窝里,仰脸看母亲烤裤子,炉火那么温暖,轰轰作响的炉火好像开过来一架飞机......
这曾经是一个多么能干的人啊,她健壮爽朗,站在高高的小麦堆上,一边和人高声说笑,一边奋力扬场,金灿灿的小麦雨一样纷纷扬起,纷纷落下......她心灵手巧,一个晚上可以织一件毛衣,白天接着上班。她能一边做饭,一边照顾炕上乱爬的孩子,而家里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完全看不出有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现在,她衰弱得像一片树叶,蜷缩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堆,更糟糕的是,连自己的身体也照顾不了,不得不忍受小便失禁带给她有损尊严的感觉。
清洗内裤就成了我最惧怕的劳作,强烈的气息,仿佛攻城略地的敌人直接刺入鼻腔和肺叶,几欲令人翻江倒海。每一次清洗,因为闭气而头晕目眩。我想起二十年前在少林寺看的一组壁画,其中一幅是北宋词人黄庭坚的故事。
黄庭坚每日公务结束必到母亲床前问候,天天给母亲刷马桶。现在我才懂了,他的母亲多半可能是糖尿病并发症患者,那气息肯定也很强烈。可即便如此,回家刷马桶也是一件愉悦的劳动,只要与母亲有关。
母亲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她是每一个人的大后方和根据地,当世界对你笑脸相迎的时候,也许你会忘记母亲,可是有一天世界变了脸,我们头一件想到的,就是逃回到大后方和根据地,逃到有母亲的那个地方,只有那里,是坚实可靠的,是永远不会对你变脸的。
洗内衣裤是个很考验人的活计,在一次又一次心胸翻江倒海的历练中,后来居然能够做到洗完衣裤就可以端起饭碗吃饭。
二、雨中的父亲
清晨4点多开始,雨势渐渐大起来,那雨声里带着一种愤怒的力量,似乎要将大地毁灭。隐隐的雷声从远方传来,窗户一亮一亮的,那是远方的闪电。雨越下越大,听得见檐前雨流成了一条小瀑布,砸在水泥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雨声密集、急迫,让人隐隐担忧有什么灾难会发生。可是,大地默默地承受着,世间万物仿佛都在默默承受着,时间慢慢地流逝,待雨声渐渐小了,东边泛出了一抹凄清的白。
清晨降临,渐渐明朗的天光里,整个医院里弥漫着一片宁静的淡蓝色,无以言说的美。
可是,倾盆大雨丝毫没有使医院里的人流减少,随着天色放亮,还不到上班时间,就有车辆排在门前,鱼贯而入。一个病人趴在窗前感叹:看人家的生意多好,雨都挡不住!我听见了也笑一笑,如今,医院的救死扶伤成了一种“生意”。
我去买早饭,大厅门口,忽然看到一个老人佝偻着腰,在东张西望,似乎是找人,浑身上下湿透了,帽檐上也在滴水。
“爸爸!”我惊讶于他怎么大清早出现在这里。
“我走了一个小时。”父亲的脸上挂着雨珠,他连雨伞也没有带。老年痴呆症患者居然能自己找到这座离家很远的医院,这令我暗自嘀咕。
母亲是三天前住的医院,这三天里,我几乎无法顾及父亲,不知道他怎么吃的饭。父亲得意地嘿嘿笑着,好似一个孩子,他说,不要操心,爸爸自有办法!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位昔日不苟言笑的老法官越来越像孩子,爱哭,一言不合就哭,也爱笑,一点小小的高兴事,就让他开怀大笑,笑起来满脸皱纹,那么天真烂漫却叫人莫名心酸。
“不要影响你的工作!”父亲最爱说的一句话。果然,进了病房刚坐稳,连母亲的病情还没有问询,他一边脱下帽子一边开口。
在他心目中,天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一个叫做“工作”的东西。这个东西高于天、大于地、重于泰山。如果有人影响了孩子们的工作,那简直是有罪的。
“工作”这个东西像一株长在他身体里的树,根系牢牢盘踞在血肉之躯上,甚至扎进了皮肉里,骨头里,灵魂里,无时不刻地吸收着他一生的精力、时间。随着时间的迁移,这棵树越来越粗壮茂密,而他日渐萎缩。
父亲除了“工作”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业余兴趣和爱好。平时跟人聊天,三句话不离本行。退休后无事可干,天天在《新闻联播》上了解国家大事,对台海问题忧心忡忡,对中美贸易战义愤填膺,对世界的纷争发表一点看法,时不时地买一些时事杂志,或者让我带回办公室的一些过期报纸,一字一句琢磨那些连篇累牍的官样文章。
可是,白内障几乎剥夺了他最后的一点精神寄托,尽管做了手术,可是看书看报也成了一件费劲的事情,而耳聋又让他和其他人筑起了一道高墙。很多次,看见他默默坐在小区的广场,孤零零的,似有所想,似无所想。他的世界在一点一点缩小,昔年开拓的疆土直到消失殆尽。我想,哪怕他有一个嗜好该多好,至少能拯救晚年的凄凉,哪怕仅仅是用来消磨时光也是好的。我问过父亲,年轻时候爱好什么,他说那时候,天天忙于工作,晚上还要到单位上夜校,恶补中年改行的知识缺陷,一有空赶紧回老家看看你奶奶,哪里顾得上什么爱好不爱好的!
父亲年轻时是个教师,四十岁改行当法官,因为工作勤奋获得了一大摞奖状,家里许多老物件上,什么搪瓷缸子,脸盆都印着一个鲜红的“奖”字,它们诉说着父亲一半光阴的生命状态。
在他们的青春里,一个“公家人”忽视家庭不是缺点,甚至是值得赞扬和肯定的。即便在今天,在集体主义的价值选择中,如果一个人因为工作而牺牲家庭,乃至于牺牲个人健康,都是值得赞扬的。
所以,父亲对于我所说的“爱好”,打心眼里不屑,在他看来,只有“工作”才值得花费时间和精力。
现在,整个小区里像他一样,头顶白雪、步履蹒跚的老人数不胜数,他们聚集在小区广场上,有人打扑克、下象棋,更多的人无所事事,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呆滞,表情淡漠,身边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谁也不会多看他们一眼。明显看得出,他们和眼前的世界是隔膜的,好像隔着一层玻璃,因为没有什么爱好,也就无法获得和这个世界沟通的纽带,无法进入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
小区里有个小广场,一棵大树下,有一排长长的台阶,老人们在那里夏天歇荫凉,冬天晒太阳。看着热热闹闹,说说笑笑,父亲却说那个广场大家都叫做“等死台”。我嫌听着不顺耳,可是父亲反驳说,大家都这么叫,不信你去打听一下!当时听得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当老境来临,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等待死亡?
医院没有烘烤衣物的地方,父亲的湿衣湿裤就搭在窗子上,而他疲惫地躺在输液的老伴身边,安心睡去。
三、你也有母亲
在医院,最大的折磨是各种各样的体检,从肉体到精神。楼上楼下,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推着轮椅好似劈波斩浪,在悠长的或者短暂的等待里,进进出出各种门,核磁共振,多普勒,CT以及CT加密......
两个小时的漫长等待,CT加密门前排满了人。半天只觉得没人出来,而队伍越来越长,人群里有一些是农村来的,一眼望去,黧黑的面孔写满了焦灼和劳碌,生活已经不易,生病对于他们简直是雪上加霜。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一场大病足以让一个家庭沦于贫困的泥淖难以自拔,虽然有医保,可是到底是杯水车薪,自己还要出至少一半费用,一旦住院治疗,大多在万元以上。
我知道“一万元”在农村的概念,半年前曾采访过农村脱贫致富攻坚,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一年如果能收入2300元,那就意味着脱贫了,可是,至今还有很多人在为脱贫而辛苦奔波,一万元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大笔钱。看病,是个沉重的话题。
我们的前面排着一个坐轮椅的小伙子,顶多也就是二十岁左右,脸部轮廓鲜明,一双大眼睛,看人的时候睁得圆圆的,让人一眼看到内心深处,特别单纯。他似乎不会说话,身体也不会动,完全任由陪同的父母摆布。而他的父母似乎也习惯了儿子的病情,站在一边说说笑笑,时不时地拿毛巾给孩子擦擦脸,喂点水。看来世界上真的没有不可承受的苦难。
我母亲嘀咕一句:可怜的娃娃......也许在她看来,这孩子还没有成家立业,还没有品味人间滋味,就这样瘫痪了,太可惜了。
可是,生老病死找谁去说理呢?
好不容易轮到了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母亲从轮椅抱上床,那个护士忽然不耐烦地说:怎么戴着耳环?摘掉!
这个我倒没想到,便赶紧卸母亲的耳环,可是年深月久,那耳环几乎镶嵌在肉里了,很不容易摘下,好大一会儿也没卸下来。母亲一辈子不敢怠慢别人,看那护士不耐烦,满面歉疚,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急得快要将耳环扯坏。
忽然我闻到一股气息,她失禁了。
那护士站在一边,口气生硬:要不你们出去弄!
一股无名火窜上来,我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也有母亲!
那护士呆了一呆,脸色换了,可能是瞬间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刚才的不耐烦不见了,脸面温软下来,半晌静静地站在一边。
母亲努力要起身,说咱们出去弄吧,不要耽搁人家娃娃。
那护士连忙说,没事,没事,你慢慢的......
做完检查出门,母亲还在埋怨我,说我脾气大,“别对人家发脾气嘛。”一连说了好几次。
四、我多想替你挡住病痛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面对“肿瘤”,就像徒手面对一头饿狼,心里害怕更束手无策。
糖尿病人是无法开刀做手术的,而年近八旬的她如何承受无穷无尽的放疗化疗?
母亲问我检查结果,我只好装作轻松的样子,告诉她,就是以后不能做饭了。她听了怃然,那娃娃们回来,连个热饭也吃不上......
我在卫生间里漂洗衣裤,忽而想到有一天可能连为她洗衣服的机会也没有了,不禁悲从中来,镜中的那个人一边洗衣,一边泪落如雨。
我从来没有设想过有一天会失去她,从我来到这个世界,她就在,她是我的守护神,有了她,我就不害怕,心就放在了腔子里。
小时候,有一次她去山里挖药材,说好晚夕回来,可是,刚走了一会儿,我就开始想她,好像她已经走了几个世纪似的,我还没有一只凳子高,可是因为想念她,一个人走到十里地外找她,在茫茫原野里漫无目的游荡。
而她,似乎和我就有一种默契,她忽然感到心慌,站在一个高高的山丘上瞭望,忽然看见远处有一个小小的红点,她就知道是我,连忙呼唤我的名字。我至今都记得,当她拉住我的小手,那粗糙的手,温暖的手,让我多么快乐,多么安心。有了她,我的世界就是富足的,别无所求。
有一天我生病了,大概是感冒了,她没有上工,陪在我旁边。童年的生活里,似乎什么东西都是紧缺的,父亲的工资总是不够花,我从来就没有什么玩具。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些碎布,给我做了一只漂亮的布娃娃,白白的脸蛋,扎着长辫子,身穿花裙子。我是多么喜欢它啊,把一只反扣的算盘权当做摇篮,轻轻地摇呀摇,一边唱着妈妈给我唱过的歌谣......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忘记了很多很多,但是母亲做的这只布娃娃却清晰地印在脑海里,好像还在陪我。
检查结果陆陆续续都出来了,除过肿瘤,母亲患有多种疾病,且这几种病相互矛盾,治疗这个病,就会引发那个病,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等我将最后几张片子交给年轻的主治大夫,她从手机世界里抬起头,举着片子看了不到三五秒,便说:我就知道么,脑梗死,要在颈部动脉里安个支架!
我担心她没仔细看,便小心翼翼地说:“大夫,麻烦您再看看,我母亲......”我的意思是,我好不容易做了这么多检查,仔细看看,万一漏掉什么信息......
她不耐烦地皱皱画得漆黑的眉毛,咕哝道:事多!开始在电脑上写诊断书。
原先丈夫建议再找一个大夫会诊一下,我顾虑主治医生的感受,一直犹犹豫豫没有行动,看到她的态度,我忽然下定了决心。
请托了人情,终于找到了医院里最好的大夫,一个郝姓的主任医师。果然不同凡响,会诊的时候,他匆匆而来,似乎随身带着一股小风,散发着权威感。一进门,医生办公室的气氛就不一样了,年轻大夫纷纷站起来,那个年轻的主治大夫,此刻也没有了平时的不耐烦,双手交握于前,满面谦恭,眼神里充满了崇拜,立得端端正正,完全是一副学徒的样子。他拿起片子对着亮光看,半晌不语,目光坚定神情专注,好像要透过那黑乎乎的片子寻找疾病的蛛丝马迹。
他开始讲解病由,主要是给患者家属,也就是我们讲解病灶生成的原因,生僻的专业名词让我如坠云雾,更增添了我对专家的崇敬。聆听他语音铿锵的讲解,仰望他自信坚定的面容,忽然觉得他真是英俊,那一刻,我几乎爱上了他。
在我的眼里,他就是救世主,救世主的最后一句话我听懂了,不需要支架!
关于支架,网上连篇累牍的文章,说它没有意义,起不到根本疗效,让我心存疑虑。一个外行怎么能判断呢?现在,专家说不需要,我的心款款地落在腔子里。
那位年轻的主治大夫也立刻改了口,说不需要支架,只要继续输液就行了。接着开了一大堆药,什么依达拉奉,银杏内酯,氟桂利嗪等等,算一算除过输液,每天大概吃七八种药,一天下来得接近2000元,快抵得上一个农村家庭的年收入了。
可是在医院,最不值钱的就是钱。
五、老境是一场灾难
有一天,一个不到50岁的脑梗病人半夜里突然死亡,妻子和孩子的哭声回荡在走廊里,让人心颤。第二天,空下的床位很快就被一个老头儿占据了。
老头儿是个老病号了,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他表现的非常平静。这种平静中有一股知天命的智慧,不和疾病计较,不恨命运的不公。
他症状似乎严重,腰佝偻着,快与地面平行,不时地咳嗽吐痰,半边身子完全无法动弹。过两三天后,陪护的老伴便不耐烦起来:我一个87的伺候你88的,你的那些儿女咋不来?
她的电话响了,大概电话那头有人在解释什么,她的嗓门依旧很大:你们来不来无所谓,钱来了就行了!说完便挂了电话。一时病房里气氛有些尴尬,她的家事不小心被别人窥探到了。
不过她不在乎,尖声尖气地对老头儿说:你病了,他们都不来了,躲得远远地,你要是给他们说分钱了,他们管保跑来了.......
老头儿口齿含糊道:娃娃们忙呢,不要耽误他们工作......
哼,你就偏心吧,人不来,钱也不来!她那双眼睛尖利无比,看人的时候像一根针直直地扎过来,那么锐利,似乎还带着一丝寒光。平心而论,虽然年迈依然能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她是一位美人,洁白的皮肤,周正的五官,可是脸面上残存的美被过于锐利的眼神破坏了。
不过,她的嘴巴更锐利,在细细碎碎的唠叨中,我听明白了,这大概是一对半路夫妻,老头儿把钱早早给了儿女们,现在老病交加,儿女们把他推给了她......
不过,老头儿选择了沉默,任凭她一个人叨叨,只是偶尔以剧烈的咳嗽回应一下。
我暗想,也许相由心生是有道理的,如果她温和一点,老头儿的处境能好一点,起码不要将家长里短暴露在众人的眼皮底下。
说到底,他家核心问题是,钱。人到老年难以绕过去的问题。
老头儿是居民医保,每年要上缴一笔费用,这样才能在生病住院后,公家给报销50%的费用,谁知道去年偏偏给忘了,这样一来,本次住院的费用就无法报销了。钱从哪里来?谁给出这笔钱?一连几天,老伴儿叨叨钱的事:老头子偏心,儿女没良心,自家命苦,车轱辘似的没完没了。
那兄妹俩到底还是来了,大约五十来岁,男的头发已经秃了,稀稀疏疏几根勉强装点门面。女儿比较胖,偏偏穿着连衣裙,腰身箍得圆滚滚的。简单问询了几句病情,老伴儿不耐烦搭茬,就走出去了。
兄妹俩终于说到钱的问题,大概谁也不想多出一分钱,两个各陈其词,一个说家里的冰箱还是我买的呢。另一个说,那你咋不说上次看病还是我出的钱。大约自己觉得都有道理,谁也不肯替老父亲交那两万元的住院费,老头儿坐在床上,佝偻着腰身,一言不发,像一尊泥塑。
终于,两人开始争吵,声音越来越大,门前挤满了人,那些保洁员,护工,病人们静静地看着,谁也不打劝。直到两个人吵烦了各自离开。
打扫卫生的中年女人一边拖地,一边自言自语:唉,老了没活法!
我想老头儿的心里,这会子只怕已经是飞沙走石,血雨腥风,一片狼藉了。
六、不再想念
医院里的各种人间悲喜剧,天天上演,内容各自不同。
这一天住进来一位80上下的老婆婆,可能刚得了病,心里还不能接受,几乎一刻也不消停,笨重的身子努力要从床上下来,不住气地叨叨要回家,口齿含糊说起话来咿咿呀呀,女儿便耐心地劝慰她。护士要挂液体,她百般不肯左右躲闪,我觉得她简直是个孩子,几次忍不住要笑,她女儿也笑,特别温和的样子。
老太太身体肥胖且半身不遂,上厕所就成了大问题。
陪护的四个人是姐妹俩和各自的丈夫。那两个男人沉默寡言,没事就坐在凳子上低头看手机,一连几个小时不说话,只有老太太上卫生间的时候,这两个男人才派上用场,一个抱腰,一个抱腿,两个女儿扶在腰上,四个人好像在搬动着一座小山。
当然,大多数时间里,他们不做什么,只是沉浸在手机里,不时地对着手机嘿嘿嘿地笑,到了晚上,这两个男人一人摊开一块海绵垫子,睡在楼道里,两个女儿则睡在长椅上,不久都鼾声如雷,让我这个资深失眠者格外羡慕。
从他们白天的零星谈话里,我才知道他们中一个是送货司机,负责给一个采油厂送料。一个是工地上的“站场”。所谓“站场”是本地人对基建工地上负责监工的人一种比较形象的说法,这个词有一种即视感,一个人站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太阳高照,灰头土脸......他们一个说,现在钱不好挣,一个说,老板心坏了,半年没给发工资......
那两个女儿长得很像她们的母亲,典型的陕北人面相,五官周正,只是年龄大了,稀疏的头发都快要盖不住头皮了。一聊起来才知道,家在黄河岸边,男人们在外面找着了活路,她们也就跟着搬到了城里,娃娃们在城里念书、找工作,已经很适应城里的生活。“只是可惜老家里的地给撂荒了,没有办法,农村里挣不下钱。”年纪大的姐姐轻轻叹一口气,朝我笑笑,眼睛弯弯的。
每次抱老太太上厕所,不亚于一次重体力劳动,等他们出来,个个满头大汗,老人似乎觉得愧疚,唉声叹气:把娃娃们连累的,为什么不一跤跌倒死了多好!女儿便抱着母亲的肩膀轻言细语:妈妈,小时候你不是也给我们把尿么,现在,我们招呼你也是应该的.....呢呢喃喃半天,好像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时间一久,老太太开始了对饮食的挑剔,每次吃饭都要对着女儿买回来的饭菜百般作难,这个也不吃,那个也不吃,简直让人疑心是故意找茬子。
我母亲也是这样,一场大病让她性情也变了,从来不挑食的她,开始挑挑拣拣,动辄就不吃饭,说要回家。
我不免心下感到郁闷,虽然我们有兄弟姐妹四人,可是都在外地,山长水远不能动辄回家。而我频繁请假,领导的脸越拉越长。失眠的劳乏使我终于懂得孔子所说的“色难”是什么意思。
在洗碗间里,那位大姐也在里面,看看我满脸愁容,温和地笑一笑:“我们老家里说的,老人临走的时候,闹腾儿女就是叫咱们将来了不想她......”她一边洗碗一边用黄河岸边浓郁的口音跟我说,似乎在为母亲们的折腾做个辩护。
我想起来一句话,似乎哪个小说里说的:父母是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道帘子,当他们离开了,我们就和死神短兵相接......
原来,他们的存在,是在为我们挡住死神的逼近。
“你母亲的病是基底梗死,脑梗死中最严重的,一旦再次发作,那就可能危及生命。”一想到医生说过的话,心里一阵紧抽,不由的眼泪滴下来。我还没有习惯没有她的日子,我还不能想象回到家里再也不能叫一声妈的日子。
“她今天闹咱们,就是为了叫将来咱们不想她......”老大姐又说了一遍,眼眶里泪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