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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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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满月

作者:杜文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714      更新:2013-05-21

1


       刘京用了很大力气,才睁开眼睛,仅仅几秒钟,又不情愿的合上了。就在这几秒钟的时间里,他看见了妈妈泪流满面的脸庞和爸爸扭曲的表情。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爸爸妈妈那么爱他,他却要离开他们了。
       他也不想离开爸爸妈妈,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决定不了自己的生死啊。
       自从那辆银灰色的小汽车向他迎面冲来,除过短暂的惊慌和剧烈的疼痛以外,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有一小会时间,隐约听见压抑的哭泣声和玻璃瓶细微的叮当声。低微的哭泣声中,夹杂着不连贯的京京京京的叫声,偶尔还听见海海海海,保佑你弟弟的哭喊声。
       京京是我,刘京,爸爸妈妈的儿子,海海是谁呢。海海,刘海,喔,刘海也是爸爸妈妈的儿子啊,怎么就忘了呢,刘海是我的同胞哥哥,我怎么把哥哥刘海抛到脑后了呢。
       刘京的意识和他的气息一样,细微得快摸不着了,但他清楚的知道,他得找到他的哥哥刘海,得让哥哥刘海回到爸爸妈妈身边,这样爸爸妈妈就不会因为自己的离开而过度悲伤。
       对,得去找哥哥,我的哥哥叫刘海,也是十岁的男孩。可是他在哪里呢,他应该在西藏,应该在爸爸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因为他们家两年前才从西藏搬回内地,回内地的时候,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和他,没有其他人啊。
       他得去西藏,尽管在通往西藏的路上只走过一次,但他对西藏的路是那么熟悉。当他还是爸爸和他的战友们的小淘气小玩具的时候,叔叔们就抢着把他抱在怀里,高高的举到大幅地图前,把他的小手指头按在曲里拐弯的线条上,对他说,这是从青海通往西藏的公路,叫青藏公路,这是从四川通往西藏的公路,叫川藏公路,还有新疆、云南通往咱们这里的公路,分别叫新藏公路和滇藏公路,嗨,青海通往咱们这里的青藏铁路也快通车了,那个时候回内地探亲,就不用翻山越岭走公路了,在火车上一躺,一觉醒来,就到家啦,多快啊。
       青藏铁路现在已经通车了,那么就乘火车去西藏吧,火车快啊,可以尽快找到哥哥刘海。
       刘京这么想着,就有些迫不及待,恨不得立即将哥哥刘海拽到爸爸妈妈身边。
       现在,少年刘京就在一列开往西藏的列车上,他身轻如燕,风一样在车上随意游走,飘来荡去,没有人理睬他,他也无法与人交流。更奇怪的是,不吃不喝,也不觉的饿,思维活跃而紊乱,一会在火车上,一会又在汽车上,一会在绿草如茵的草原上,一会在茫茫戈壁上。
       究竟在哪里呢,他有点犯糊涂。所好火车上很热闹,很快就被歌声吸引住了,唱歌的是一群大哥哥大姐姐,有人弹着吉他,有人吹着口哨,有人扭动腰肢,翩翩起舞,他微笑着,跟着他们合唱起来。

      坐上了火车去拉萨
      去看那神奇的布达拉
      去看那最美的格桑花呀
      盛开在雪山下

      大家唱啊,跳啊,忘记了白天和黑夜,忘记了烦恼和忧愁,忽视了高原缺氧,气喘如牛。

       一个人正声情并茂的唱着,脖子一歪倒了下去,倒在另一个人的怀里,人们抽出座位上方的氧气管,伸进鼻孔给他吸氧,掐他人中,揉他太阳穴,拍他脸颊。过了一会,有人开始呕吐,有人开始哭喊,边哭边说,快死啊,快死啊,死了就不难受了,我怎么也会高原反应呢,这是哪跟哪啊,受不了啦。
       刘京见他们狼狈不堪的样子,想对他们说,高原反应时不能大哭大闹,不能剧烈活动,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听思维的话,腿脚好像被什么东西牵绊着,束缚着,无法动弹。

 
2


      火车在一个开满雪莲花的小站停了下来。
      下车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军官,一个是士兵。他们穿着整齐,步伐矫健,下车以后,头也不回的向白雪皑皑的雪原走去。
      上车的有五个人,其中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背上的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血肉模糊。两个人抬着担架,一个人在担架上躺着。躺在担架上的人显然已经死了,头上严严实实的盖着一件羊皮大衣。
      有人快速闪开,有人用手捂住鼻子,有人伸手帮抬担架。五人小分队熟门熟路的向列车尾部走去,窃窃私语才变成了大声喧哗。
      人们议论纷纷,争相传播,到后来,全车人都知道了那个人因为高原反应,蹲在地上歇息,大家以为他在解手,等不耐烦的时候,走到跟前去拉他,手刚碰到他,咕咚一声倒在地上,身体已经僵硬了,那人是一位新来的援藏干部,现在要把他的尸体送到拉萨去。被人背在背上的人,是内地人,他是一名徒步爱好者,从上海出发,穿越大半个中国,经陕西、甘肃、青海,要去西藏攀登珠穆朗玛峰,没想到翻越念青唐古拉山的时候,脚被冻伤,一条胳膊被残疾的雪狼咬断了,在雪山和草地上爬了两天两夜,靠雪莲花和红景天充饥,竟然没有冻死饿死,被好心人搭救了。
       刘京对人们连连发出的感叹一点也不觉得新奇,在他很小的时候,爸爸和他的战友经常会说,只有在青藏高原工作和生活的人,才真正理解生的艰辛,死的容易。
       列车开动了,雪原上那两位军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刘京忽然想起了什么,喔,那不是爸爸和司机叔叔吗?几年前,他跟爸爸第一次远行,就是这样的情形,只不过这是两个人,而他们是三个人。
       那是在藏北无人区,爸爸和司机驱车要去另一个地方,刘京缠着爸爸不放,妈妈在一边晾衣服,一个劲的傻笑,她不发话,刘京就不松手。爸爸求助般的望着妈妈,妈妈装着没看见。妈妈知道,车开出不远,就有一个兵站,爸爸会把他交给兵站的叔叔,他和兵站的叔叔们疯够了,玩累了,叔叔们自然会把他架在脖子上,一步三跳的送回来。妈妈知道兵站没有电视,没有录像,报纸也是几个月前的,只有几本早被翻烂了的书和杂志,刘京是爸爸所在部队的宝贝,也是兵站那些年轻战士的开心果,每次刘京到兵站,兵站就像过节一样喜庆,几个战士击鼓传花般的把他传来传去,捧在手心,抱在怀里。
      这一次兵站却异常繁忙,正在爸爸犹豫的时候,司机,也就是那位年轻的战士发话了,他对爸爸说,团长,就让京京跟咱们一起去吧,他都五六岁了,不会给咱们添麻烦的。刘京恰好在这个时候抱紧爸爸的脖子,在爸爸的腮帮上亲了一下,并咯咯咯的笑着说,爸爸,今天你的胡子不扎人。
       爸爸在刘京的脸蛋上也亲了一下,轻轻的说,开车。
       年轻战士侧过头,对刘京眨了一下眼睛,一踩油门,就飞驰在万山之巅了。刘京在车上跳够了,摇晃够了,就趴在车窗上看风景,山峦上全是积雪,阳光照耀在积雪上,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雪线以下,有浅浅的绿草,绿草上有觅食的黑颈鹤,奔跑的野驴,野马,藏羚羊,还有翱翔的雄鹰。刘京对这些早已熟悉,见怪不怪,很快,他就在爸爸的臂腕里睡着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看见爸爸和几个战士站在地上,旁边是一条湍急的河流,他们全都光着脚丫子,水滴顺着脚踝流淌,其中一个战士的裤管上挂着几条细细的冰凌。爸爸见他趴在车窗上,向他招手,打开车门,把他抱下车。抱他的时候,在他耳边悄声说,去亲亲这些叔叔吧,他们都是驻守在无人区的战士,好多天没有见到人了。
      刘京明白爸爸的意思,他对部队的很多事情都已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说出来。爸爸愿意带他来无人区,是有目的的,他想把儿子当做礼物,当做文艺节目,奉献给这些战士,让他们高兴和快乐,哪怕只有短暂的几分钟。
       他挣脱了爸爸的怀抱,稳稳的站在地上,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也是一名小战士,是来执行任务的,我的任务就是慰问这些常年驻守在无人区的战士,像部队文工团的演员慰问爸爸他们一样,给他们唱歌跳舞,跟他们有说有笑。
       他像大人一样,将右手高高伸向他们,几位脸色绛紫,虎口开裂的战士弯下腰,一一与他握手。握完手后,刘京学着演员的样子为自己报幕——下一个节目,由刘京为大家演唱《花儿朵朵开》,他放开歌喉大声演唱,边唱边蹦蹦跳跳,大家全被他逗笑了。他一连唱了三首歌,都是妈妈平时教给他的。唱着唱着,发现一个战士嘴唇不停的在颤抖,颤抖了一会,一股殷红的血顺着嘴唇就流下来了。刘京吓得跑向爸爸,紧紧抱住爸爸的一条腿。爸爸说,别怕京京,叔叔们因为常年在高海拔地区工作,高寒缺氧,没有新鲜蔬菜和水果补给,皮肤裂口是常有的事。
       流血的战士对爸爸说,我能不能抱一下你的儿子,我儿子已经一岁了,可我还没有看见过哩。
       刘京向战士走近几步,又停住了脚步,他看见战士的血流得更厉害了,瀑布一样挂在嘴上。战士用衣袖擦拭着流血,血才放缓了流速。刘京向战士走去,一直走到他跟前,仰起脖子,举起双手抱住了战士的腰部。战士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接着,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响了起来。
       后来,刘京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总觉得那哭声不是一个人哭出来的,而是好多好多男人的哭声,惊雷一般,气势磅礴,来势凶猛。


3


       刘京被欣喜若狂的人们一下子就裹挟到现实中了。
      人们口无遮拦的大声嚷嚷,拉萨火车站太奇特啦,明明是新建成的,看起来却古色古香典雅高贵,好像跟布达拉宫一个年代的产物。有人较起真来,哪里啊,怎么能跟布达拉宫相提并论哩,你这个观点简直是对藏传佛教的无比亵渎。拉萨嘛,还是大昭寺最神圣古老。
       有人背着大包小包,向拉萨的各各方向散去,有人匍匐在地,亦步亦趋磕着长头。有人举着照相机,握着掌中宝,一路行走,一路拍摄。嘴里不停的哼唱,回到拉萨,回到了布达拉宫,在雅鲁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在雪山之颠把我的魂唤醒……
       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人向他飞奔而来,他躲闪不及,人家也没有避他,而是从他身体中间风驰电骋而去。他稍稍吃惊了一下,就明白过来了,自己的身体并没有来到西藏,而是他的灵魂在西藏的大地上游荡。
       哦,他是来西藏寻找哥哥刘海的,他的哥哥在哪里呢,怎么才能找到哥哥啊。
       其实,他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哥哥,在他十岁的生命历程中,只有三次听到与哥哥有关的信息。
       第一次是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半夜被尿憋醒了,正要爬起来撒尿。听见爸爸妈妈在床的另一头小声嘀咕。妈妈说,咱们的海海多漂亮啊,跟京京一模一样,胸前有一粒黑痣,还记得吧。爸爸说,怎么会忘记啊,海海和京京都是咱们的骨肉啊……
       听到这里的时候,刘京惶恐极了,稀里糊涂的哼了一声,就把尿撒到床上了。第二天,妈妈抱着被他尿湿的被子晾晒的时候,他跑到妈妈跟前,仰起脖子问妈妈,海海是什么东西,怎么不跟我一起玩啊。
       妈妈睁大眼睛盯着他,盯了好一阵,啪嗒一声,被子掉在了地上。爸爸把妈妈扶到屋里,过了很长时间,脸色蜡黄的爸爸来到刘京跟前,严肃的对他说,京京,以后不准说海海了。从那天开始,妈妈就把他安排在另一个房间睡觉,他再也听不到爸爸妈妈夜晚的嘀咕声了。
       第二次听到海海,是那次从藏北无人区回来。回家以后,妈妈狠狠的训斥了爸爸,对他一个劲的唠叨,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啊,你的胆子太大了,你不珍惜京京,我还珍惜哩,你也不想想大儿子海海……
       刘京愕然的望着妈妈,妈妈一低头,抱住刘京呜呜的哭起来。从此,刘京知道了海海是他的哥哥,哥哥的名字叫刘海。这是他心中的一个秘密,另一个秘密是在藏北无人区发生的,本来要告诉妈妈的,见妈妈对爸爸那样凶,就把秘密装进肚子里了。
       那是一个不敢回想的事件。
       司机加大油门,绿色吉普在高原上箭一般驰骋。远处是白色的雪山,近处是草原,草原总也走不到头,宽广得无边无沿。从清晨到黄昏,没有见到一个人。夜幕提前降临,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鸟鸣。雪粒夹杂着闪电,轰隆隆在头顶炸响。吉普在雷鸣闪电中愈加狂躁,颠簸俯冲了好长一段距离,再一次陷进冰河,这一次没有战士帮他们把汽车推上河岸。爸爸把他迅速抱到岸上,将自己的军大衣裹在他身上,叮嘱他原地别动。雪粒儿和冰雹生硬的打在地上,打在军大衣上,发出蹦蹦蹦的响声,弹出一些白花花的颗粒。他把头紧紧缩在大衣里,借着闪电的光辉,看见爸爸和叔叔用力推车的样子,就像两块巨大的山石。车终于上了河岸,雷鸣闪电更加剧烈。爸爸对司机说,这个时候不能离车太近,太危险了,等一会吧。
       司机快速从后备箱里取出一条毛毯,两件雨衣,向爸爸和刘京这边跑来。还没跑到跟前,轰隆隆一阵巨响,噼里啪啦,电光四射,映红了半边天,吉普车瞬间变成了巨大的火球。火球熊熊燃烧,照耀得冰雹和雪粒熠熠生辉。
       司机大叫一声——完了,汽车遭雷劈了。
       接着,司机向火球奔去,爸爸猛跑几步,从身后拦腰抱住了他。司机靠在爸爸胸前失声痛哭,爸爸不停的拍打着司机的肩膀,刘京也大哭起来,边哭边叫着爸爸爸爸。
       那一夜,他们三个人裹在一条毛毯里,看着火球慢慢变小,汽车一点点缩小变黑,最后变成了一堆废铁。三个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旷野上,度过了寒冷而恐惧的一夜。尽管爸爸把他紧紧搂在怀里,还是能感觉到冰雹打在头顶是那样的疼痛,也能感觉到爸爸和叔叔的身体整整抖动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没有亮,爸爸和叔叔就背着他,向下一个地方走去,有很长一段路,都是在雪原上走过的。
      这个秘密刘京一直保存在心里,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他觉得如果说出这件事,妈妈一定不高兴,他不想作妈妈不高兴的事情。
       第三次听见爸爸妈妈说哥哥刘海的时候,是他们离开西藏回内地以前。爸爸不愿意转业,不愿意离开部队,妈妈坚决反对,说西藏毕竟没有内地发达,生活水平太低,教育质量无法与内地相比,京京已经上小学了,以后还要上中学大学,咱们这一辈艰苦,不能亏了咱儿子啊,你想想海海吧。
       爸爸最终离开了部队,离开了西藏,妈妈和他也跟着爸爸一起转业到了内地。
 

4


       刘京寻找的第一个地方是爸爸工作过的部队大院,在大院里,他看见了那位司机叔叔,他热切的上前叫叔叔,叔叔忙着擦拭一辆高级越野车,没有搭理他。他失望的噢了两声,不再唤他。进到荣誉室,一眼就看见了爸爸的照片,照片下面有“前任团长”的字样。他把脸贴在爸爸的照片上,对爸爸说,爸爸爸爸,哥哥在哪里啊。爸爸威严地笑着,没有理睬他。
      部队大院外面,是寸草不生,连绵起伏的褐色石头山,几个新兵正在石山上刻字,刘京被他们嘻嘻哈哈的神态吸引住了。一个新兵刻着卓玛,另一个新兵刻着李芳,还有的刻着白玛娜珍、王娟、格桑。刘京觉得奇怪,怎么全是女孩子的名字哩,是不是他们女朋友女同学的名字啊。站在他们身边观望了很久,才从新兵认真而俏皮的言语中,知道了这是女演员的名字,前几天来这里慰问演出过。这是他们到高原当兵一年里,见到的第一批女人,就把女人的名字刻在山石上。
       刘京无限留恋的离开了部队大院,离开以前,绕着爸爸妈妈和他曾经住过的房屋转了两圈。转圈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兵站,爸爸来这里工作以前是在兵站工作的,他也是在兵站出生的。兵站不在藏北,不在前藏,也不在后藏,而是在藏东南,那里有茂密的森林,高峻的雪山,奔腾的河流和飞流直下的瀑布。
       兵站坐落在喜马拉雅山一个不宽的峡谷中,几截劈开的木头引来山泉水,供兵站使用。
       兵站冷清极了。一名战士在厨房里洗洗涮涮,刘京没有进去,他站在门口念门脸上的字,有些字认识,有些不认识,念得磕磕巴巴——滑溜白云、清炖冰雪、素炝清风;有烟抽烟没烟卷绿树叶,有酒喝酒没酒灌白开水。
       另一个战士在卧室里,手里捏着信纸,斜靠在床头,边流泪,边唉声叹气——妹妹去年九月份就考上大学了,大半年才收到信,这是什么鬼地方,有手机没有信号,有电视看不上节目,开山季节,才能进出大山,才能看见外人……
       月亮升起来了,是满月,白亮亮的挂在喜马拉雅山顶上。
       他向兵站后面走去,竟然看见了三个人和三座坟墓。三个人中,一个是老兵,一个是妇女,还有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三座坟墓,两座是刻有一模一样碑文的大坟,一座是没有碑文的小坟。刘京忽的一下就飘到三个人和三座坟之间了。
       老兵和妇女之间的对话非常清晰。
       老兵说,你丈夫是一位优秀的军人,他是给兵站背运物资的时候掉进河里淹死的,十五天后,我们在下游不远的河滩上发现了一具尸体,因为脸部严重受损,认为就是他,抬回来安葬在这里,半年以后,有人在更下游的地方,才发现了他真正的尸体,又安葬在这里,所以,你丈夫就有了一模一样两座坟墓。
       刘京对老兵的讲述不感兴趣,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无名小坟上。他有点害怕,又有点期待。
       女人的哭泣声微弱以后,老兵才指着小小的坟墓说,这座小坟是我们老团长儿子的坟墓,当时他在这里当排长,妻子来探亲,在兵站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孩子三个月的时候,大儿子患肺炎,当时是雨季,瓢泼大雨一下就是几十天,山体塌方滑坡,阻断了出山的路,那个时候,兵站没有电话,只有一部电台,排长通过电台向山外求救,医生也进不了山。就通过电台空中会诊,山外的医生将药方子通过电台发过来,大伙冒雨在山上寻找草药,但无济于事,多机灵的一个儿子就这么死了。孩子的名字是兵站人集体讨论取的,想到这里太寂寞太艰苦,北京上海是大城市,繁华富裕,就给孩子取名叫刘海和刘京,孩子如果活着,现在也十岁了。前一阵一个退伍老兵来这里倒腾药材,说老团长转业回内地了,很长时间不愿意见人,不愿意逛街,不喜欢车水马龙的地方,喜欢僻静安宁。儿子刘京比老团长还不适应内地生活,喜欢抱上塑料冲锋枪爬上高楼四下扫射,喜欢朝人堆里钻,喜欢站在马路中间数各种各样的小汽车,在城里待了那么长时间,还不会辨别红绿灯,不会走斑马线。
       刘京听着听着,就有些恍惚,过了很长时间,才一头扑到刘海的坟墓上,使出浑身力气,大叫一声——哥哥,跟我回家。
       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惊呼声,有女人的,有男人的,有爸爸的,有妈妈的,刘京全都听清楚了,真真切切的听见了。
       ——京京,你说话啦,谢谢你,我的好儿子啊。
       ——你儿子命真大,昏迷了两天两夜,终于开口说话了,太庆幸了,祝贺祝贺。
       ——好了,好了,患者刘京清醒了,病房需要安静,大家都出去吧。
      刘京再一次用了最大力气,重复着刚才的呼叫——哥哥,跟我回家。

       20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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