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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家园

作者:薛玉礼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318      更新:2016-05-03
 
文/薛玉礼
 
那个男人对刘露说,曹立兵家还住原来地方。从这里下马路,穿过玉米地,过一座小桥右拐,再穿过一片玉米地,就是曹庄,西边第二家就是曹立兵家。刘露说,谢谢。
刘露记忆中的这条公路,比原来扩宽了好几倍,砂石路面变成了柏油路面,路边加了护栏,中间还植有绿化带。变化的不仅是这条路。这里留给她最后的印象,如一首老歌唱的:我的家乡并不美,低矮的茅屋苦涩的井水。现在,低矮的茅屋不见了,代之以红色的砖瓦房,还有些二层三层的小楼矗立在绿树掩映间。这里已经找不到一丝丝当年的模样。她必须问路才能找到要去的曹立兵大哥家。让她更感陌生的是,身边匆匆走过的人,竟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想来也是,和她一般大的人,现在都六十多岁了。就说刘露自己吧,离开这里时还是一个姑娘,现在已是一个老太婆了。
回城后,她和曹立兵大哥通过不少信。另外一些信是写给曹立云的,曹立云连一封信也没有回给她。后来就断了音讯。只到七八年前,她才给曹立兵大哥又写了一封信,诉说她的不幸。
那天早上和往常一样,她丈夫乘公交去上班。当他下了车,准备转乘另一班车时,一辆飞驰而来的摩托车撞上了他。刘露在太平间看到了丈夫,他很安静地躺着,跟睡着了一样。女儿在电话里哭得死去活来,说马上赶回来参加父亲的葬礼,却一直没有回来。刘露父母死得早,公婆也已过世,女儿在国外,剩下的日子,只有自己的影子作伴。
在这种情况下,她怎么能有心情去参加知青聚会,而且大老远地跑到苏北来?她拒绝了。但当年来插队的一位男知情,在北京做了大官,事情就是他发起的,他说,只要没死的,一个都不能少。于是不断有人来动员,邀请,刘露都是婉言谢绝。最后那位做了大官的知情亲自上门。他对刘露说,大姐,你在那里生活了将近十年,你的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在那里度过,你就没有一个想见的人吗?去看一下吧!权当去画一个句号。
她当然有想见的人,她想见曹立兵大哥。十年岁月,没有曹立兵大哥的帮助和照顾,她真不知能不能完好地回到南京。其实,她更想见到的是另一个人,曹立云。这是一个秘密,也是她一生的伤痛。刚才说过,她离开后给曹立云写过好多信,曹立云一封都没回。而当年,只要曹立云说一句挽留的话,她也许会放弃回城,她的命运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她真的想知道,这些年曹立云生活的怎样了。
于是,刘露和大家一起,乘坐租来的大巴车,重又回到了沭河边。
冲那位做了大官的男知青面子,县里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喝酒,座谈,观看演出。完了,他们去大蒲荡举行篝火晚会,唱歌,跳舞,诗朗诵,武术表演,各种才艺展示,等等。之后,大家分头回访当年插队的地方。
七月天气,立秋早过,暑热还未消退。走在玉米地中间土路上,阳光毫无遮挡地照下来,硬硬尖尖地落在身上,使人感到灼痛。没有一丝风,是那种安安静静无声无息的酷热。刘露感到衣服汗湿在后背上,气也喘得粗了。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刘露后来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心中早已没有了惊惧,只剩下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但当时却把她吓得半死。她是个心事很重的人,多天来的思虑,失眠,几乎没吃东西,加上旅途劳顿,被这大日头一晒,那虚和累都从身子骨里泛上来。她正意识模糊地向前走着,忽听一声大喊:嗨——,玉米地里“呼”地跳出一个人来。
这个人一头蓬乱的白发,眉毛胡子都是白的,脸色灰黑,上衣是一件不合身的红格子衬衫,说不出颜色的裤子,一个裤管长,一个裤管短,露出黧黑的细腿。他两手像凫水一样划着,哇哇叫着向刘露扑来。刘露惊叫着,本能地向后退。那人却站下来,哈哈大笑,指着刘露,含糊不清地说,
傻……傻……
正当刘露手足无措时,他却忽然停住笑声,像看一个奇怪的东西似地盯住刘露看,眼里逐渐显出惊恐的神色,连连后退,随即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转身跑进了玉米地。
一切归于平静。
事情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刘露发现自己已经软腿软脚,汗水湿透了衣服。她感到心跳加快,眼前发黑,气也喘不过来,那地面像弹簧一样柔软。他害怕自己倒下,不得不吸了一口气,支撑着向前走去
终于到了,面前就是曹庄。第二家,第二家,她念叨着,这就是第二家了。她看到一个老头正在拾掇菜园子,从他宽厚的背影认出,那正是曹立兵大哥。
接下来是一段记忆的空白,刘露不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恍惚中,她感觉自己躺在了床上,眼皮又涩又重,浑身酥软得像一滩稀泥。听得曹立兵大嫂的声音,好像是露露。曹立兵说,小声点,她就是露露。
刘露睁开眼,床前站着曹立兵大哥和她的老伴,心里涌上久别之后见到爹娘的感觉,眼泪就下来了。村医生来了,一个年轻后生,他给刘露做了简单的检查,说,没什么,有点中暑。留下一点药,走了。
曹立兵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大队书记了,头发全白了,黑红的脸膛爬上了大大小小的老人斑。刘露插队十年一直寄住在曹立兵家。曹立兵的家,其实就是刘露的家。
刘露说,她刚才晕倒不仅仅是热的,主要还是被吓的。她心有余悸地讲了在玉米地遇到疯子的事。
曹立兵说,那是云二愣无疑了。
云二愣?刘露说她想不起来这个人。
曹立兵说,你认识呀。
我认识?谁?
曹立云!
刘露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他……怎么这样了?
一言难尽,曹立兵深深叹了口气。他告诉刘露,他们返城后,曹立云得了一种怪病,干活,吃饭都正常,就是不说话。每逢深夜,他就会跑到野外的荒地里唱歌。他会唱歌,你记得吗?
刘露当然记得。曹立云的歌声优美甜润。那时刘露和曹立云都在大队文艺宣传队,他俩合演的《老俩口学毛选》,常演不衰,参加县里调演还得了奖。也就因为这节目,刘露才从曹立云的目光中读出不同寻常的意味来。曹立云不高,一米七二,不多言辞,目光内敛,显得精壮而文静。玉米地里那个疯子会是他?
大哥,曹立云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刘露尽量控制自己不让声音发抖。
曹立兵摇摇头,不知道,大家也都觉得他怪。
刘露沉默了。这其中根由,世界上也许只有刘露知道。如果她的直觉没错的话,就是因为她,刘露。
你说他夜里到野外荒地里唱歌,唱什么歌?
都是你们宣传队里唱的那些歌儿。虽然没有宣传队了,因为他经常唱,孩子们都学会了。放学了,遇上曹立云,孩子们就齐声唱: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个信儿……
哦!刘露双手捂住脸,她不想让曹立兵看到她心痛的样子。
曹立兵疑惑地看着刘露,露露,要不你先歇会儿?
大哥别。曹立云他后来呢?
曹立兵说,曹立云三十多岁才娶上媳妇,慢慢恢复了正常,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大家问他那几年怎么了,为什么一直不说话。他就会垂下眼皮,一声不吭,后来大家也就不再问了。露露,你回城后,过得好吗?
刘露回城后,被分配到一个街道小厂上班。不久,工厂倒闭,她失业了。好在丈夫工作稳定,不至于挨饿。后来有了孩子,开销大了,刘露就买了一台缝纫机给人家做衣服,后来又接了服装厂的加工活做,再后来她自己办了一个小服装厂。几年前,大哥大嫂你们知道的,他出了车祸,就买了厂子……
真不容易啊!曹大嫂抹着眼泪说。
可能是村医生发布了消息,饭后,便有人来看望刘露。当年的小伙子大姑娘,如今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头儿老太太了。大家回忆当年的旧事,述说别后的情况,有人死了,有人病了,有人发财了,有人坐牢了。大家慨叹着,都说感谢共产党,如今吃穿都不愁了。可日子过好了,烦心事也多了。变化最大的还是年轻人。谁家的儿子打了老子,谁家的儿子离了五次婚,邻村的三个女孩在外面卖身子被抓了……
来看望刘露的人中,有个叫曹立邦的,也是当年大队的宣传队员,他把那时流传很广的一首歌改了词,唱道:
天大地大不如钱的魅力大
爹亲娘亲不如电脑手机亲
千好万好不如麻将纸牌好
河深海深不如酒的感情深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都说,就是就是。
曹立邦的儿子曹大运都离了两回婚了。第一个儿媳妇留下一个闺女,跟别的男人跑了。第二个儿媳妇刚娶来,儿子又看上别的女人,上个月才办了离婚手续,把一个还吃奶的孩子丢给了老的。曹立邦气得直骂,他狗日的就像鸡下蛋,拉下来就不管了。两个小孩扔在家里,也不回来一分钱……
太阳快落山了,烧起了晚霞,霞光落满小院。空气也凉爽下来,毕竟是秋天了。不断有人离去,不断有人进来。最后院子清净下来。刘露突然说,大哥,我想去曹立云家看看。
哦?曹立兵似乎吃了一惊,他不会在家。再说——
曹大嫂说叽咕什么你,露露要去你就带她去。
村上静悄悄的,几乎看不到人影儿。年轻人大多去外地打工。大多人家都关门上锁。村中间一条小河,曾是碧水粼粼,小鱼戏耍,鹅鸭漂游,这会儿却是半槽黑水,漂满各色塑料袋和农药瓶子,像是一河的猪下水,散发着一阵阵臭味。
到了,这就是曹立云家了。曹立兵说。
曹立云家门前有几棵银杏树,枝叶繁茂,树下是一片茂密的荒草。一座猪圈,顶儿塌陷下去。院门洞开,破旧的木门耷拉着。檐口的瓦片脱落好多,像锯齿。厨房锅灶上落满灰尘,显然好久没人做饭了。堂屋里,床上一条脏乎乎的被子,别的什么也没有。
曹立云果然不在家。
当年,刘露常来曹立云家。那茅屋虽然低矮,但墙面泥得很光整,屋里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件农具都摆放的井井有条,充满着家的温馨。几十年过去了,那茅屋变成瓦屋,但那只是几间房子,而不是一个家。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人,竟变得疯疯癫癫。刘露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眼泪悄悄地流下来。
曹立兵吃惊地看着刘露。他不是笨人。他突然意识到,也许当年的刘露和曹立云这两个年轻人之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他回想起,刘露和曹立云演过《老俩口学毛选》节目后,村上曾经出现风言风语。那时,作为大队书记,他管着几千口人的吃喝拉撒,便没把这些事往心里去。
晚饭后,又来一些人看望刘露,聊一会,走了。夜色悄然弥漫开来,月光便亮起来。月色溶溶,洒满小院,墙脚的秋虫,唧唧鸣叫。气温降下来,地气上泛,空气便湿润而凉爽。曹立兵陪刘露在院子里说话,自然又谈起了曹立云。
刘露问,大哥,曹立云为什么疯了,他家的其他人呢?
曹立兵说,说来话长,他这人啊,一辈子倒霉。
曹立云结婚后,有了一个儿子,也盖起了瓦房,小日子太平安宁。后来儿子长大,取了媳妇,有了一个孙女。他还想有一个孙子,就让小俩口出去打工,也是想生二胎的意思。孙女便留在家里给曹立云老俩口带。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村里的小河张满了水。有一天 ,他老婆高烧不得了,曹立云便冒雨去请医生。等村医生来了,给他老婆打了针,吃了药,想起去找孙女时,却怎么也找不到。惊动了满村人都来帮助寻找,最后在小河里捞上来,那女孩早就没气了。
他儿子回来,拿头直往墙上撞,媳妇又哭又喊又骂,骂两个老的害死了女儿。曹立云老婆是个烈性子,哭了三天,一根麻绳吊死了。大伙张罗着把曹立云老婆埋了,曹立云却不见了。
他去哪儿了?刘露问。
曹立兵说,过了几个月,大家都以为曹立云死了,他却突然回来了。她在老婆坟前坐了几天,又在淹死孙女的小河边,呆呆地坐着,任谁去劝,他也不吱声。有一天,突然唱起歌来,大家知道,曹立云疯了。
多久了?
八年了。
正好是丈夫出事那一年。刘露心里一阵阵揪痛。
他儿子知道他没死,就按时寄些钱回来。但钱有什么用?他已经没有用钱的本事了。后来他儿子就把钱寄到我这儿,让我照顾他。我就按时给他买些吃的,买点衣服。但常常十天半个月不见他人影。这人啊,不好照顾。
沉默。
曹立兵老伴说,露露来洗澡吧,水兑好了。
刘露说:大嫂,你照顾我那么多年,这回来又麻烦你。
老伴说,这话说的。这些年,你不知道我们多么想你。你这回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农村用上了太阳能热水器,喷头澡巾浴液,一应俱全。刘露在浴盆中躺下,温热的水如婴儿柔嫩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疲惫的身体。她闭上眼睛,任凭思绪散漫开去。这里留下了他的十年青春,这里有她的恩人曹立兵老夫妻俩,更有她青涩的初恋爱人。遍野稼蔷,芳草萋萋,碧水蓝天,旖旎的风光伴随艰苦的生活,多少次在梦中重见。然而这次归来,已是面目全非。他们这代人正在老去,死去,曹立云呢,疯了。这次来,她想和曹立云单独聊一会,她有好多话要问。现在看来,她这个可怜的小愿望也无法实现了。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流下,落入水中,也流进心里,干涸的心田被泪水滋润,往事便如杂草般疯长。
那时,宣传队收工都是比较迟的。曹立云和刘露是同一个生产队,同一个村子,离开大队部,他们总是要一同走过二里远的庄稼地。进了村子,刘露怕狗,曹立云会一直把刘露送到家门口,看着她进屋,才转身离去。这是刘露最珍惜也最感幸福的一段时光。
那是一个初夏的夜晚,新月如钩,晚风轻轻吹拂,蛙鸣在沟溪中鼓动,湿润的空气中荡漾着洋槐花的甜香。他们走在田间小路上,刘露忽然产生一个冲动,希望曹立云拉着她的手走过这段路。但曹立云还和往常一样,只是默默走路。刘露有些生气了,她说:
嗨,我说曹立云,你是哑巴?
曹立云说,我不是哑巴。
那你干嘛一句话不说啊?
说话?说什么话?
说什么都行,就是不要闷着。
那好吧。你什么时候走?
走?上哪去?
回城啊,不是有知青回城了吗?
傻!那是有关系的人才回城。我是走不掉了。
那也是早晚的事吧。
你想我走吗?
不是我想不想的事,你总得走。
告诉你,我不走了,嫁给你得了。
别瞎说。曹立云严肃起来,那是犯错误的事。
另一个晚上,刘露说,曹立云,我看刘二平对你有意思。
曹立云说,你又瞎说了。刘二平父亲是供销社主任,你知道不?再说,我家里那么穷......
刘露希望曹立云对他说些什么,但又怕他说。如果曹立云一旦对他说了那些话,她真不知道怎么回答。而曹立云这样闷闷地一句话不说,她又很失望。
有一天晚上,他们从大队部出来,发现下雨了。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乌云遮去星光,空气也染成了黑色。雨丝落在庄稼上,沙沙作响,村上的灯火便显得飘渺而幽远,犬吠声则如响自虚幻的梦境。走出不远,刘露忽然发现头上多了一件遮雨的东西。原来曹立云把小褂子遮在她的头上,自己则光着膀子在雨地里走。雨水落在褂子上,那清凉却随着男人的气息飘进女孩的呼吸中。
刘露说,曹立云。
曹立云说,走吧,你头发长,湿了不容易干。
我们一起顶着。
不用,我皮粗。
去你的。
刘露把褂子甩给曹立云,负气地快步向前走。曹立云跟上来,把衣服顶在刘露头上,自己只扯一小片衣角遮在头上,说,走吧。
哦,他们第一次贴得这么近,这么紧,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气息和脉动。刘露多么希望那臂膀紧紧抱住自己,永远不再松开。雨水的浸泡,使土路泥泞,脚下打滑,他们只能紧贴着行走。刘露第一次感受到曹立云光着的上身是那样充满诱惑。但曹立云只在她要跌倒时,扶她一下,然后立刻松开。她清晰地触摸到男人的冲动,又为对方的忍耐和自制而愤怒。她突然扯开头上的衣服,站下来:
曹立云,你是猪!
黑暗中,她感知到男人那沉重的呼吸和手足无措,却没有等来那疯狂的拥抱。刘露的眼泪奔涌而出,撒腿欲跑,脚下一滑,一个趔趄,跌倒在曹立云身上。曹立云的臂膀就拥住了她的腰身......
夜雨淅淅沥沥地洒落,雨水融合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点间隙。曹立云那光滑的富有弹性的后背让刘露如醉如痴。慌乱中,饥渴的嘴唇碰到一起,刘露便感到自己像一支雪糕,在火辣辣的日光下,渐渐软化了......
洗完澡,擦干身子,刘露还是止不住一直在流淌的泪水。她曾以为她不会流泪了。自从丈夫死后,她一直没有流过泪。但现在,她却忍不住为自己早已逝去的如梦如幻的青春在伤悲。世事难料,也许过去的就该轻轻地让它过去。寻梦之旅,本身就是荒唐的举动。结痂的伤口为什么还要再一次撕裂?
刘露换下的衣服,曹立兵大嫂拿去洗衣机里洗了。曹立兵说,露露,劳累一天了,早些睡吧,我们明天再嚓呱。
刘露说,大哥,大嫂,陪我说说话吧。
大嫂说,露露想说就陪她说。你就这么想睡觉啊。
刘露说,大哥大嫂,你们也许奇怪,我为什么这么关心曹立云的事。其实,我这次来,除了看看你们,还想看看曹立云,想知道他是不是活得很好,很开心。如果是那样,我也就安心了,再无牵挂了。谁知道命运这么不照看他......
刘露讲了她插队那些年,和曹立云相处的每一个细节,讲了她对曹立云深深的爱恋,讲了分别几十年来,她苦苦的思念。讲到最后,已泣不成声。
她说,那时看到知青下放户纷纷回城,我一点也不羡慕。因为我没有关系,根本就回不了城。我觉得那样反倒更好,因为这里有曹立云在。但当我也能回城时,我突然惊慌了。我一边不由自主地办着回城的手续,一边寻找曹立云,只要他说一句,留下吧,我就留下来不走了。你们知道,我办好手续,还停留了一些日子,我就是在等他,等他给我一句话。然而他却像水汽一样蒸发了,再也见不到他的踪影。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刘露,你是南京人,我不能害你。
那天,我是最后一个上车的。我多么想最后看他一眼。然而直到汽车开动,也不见他人影儿。我坐在车上,面对着车窗流泪。汽车驶离县城十几里,我突然看到,他,曹立云,正站在路边,向每一辆开过去的客车张望。我大叫停车。一车的人都吃惊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我。当我回头望去,路边早已没有了他的踪影。司机一边骂我神经病,一边重新发动汽车......我这一走就是近四十年,曹立云,他却活成这样......
一阵久久地沉默。
曹立兵大嫂不住拿衣袖擦眼泪,说,露露,你好可怜。
曹立兵叹息着,他说,傻丫头,当初为什么不对大哥说,大哥也可以给你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刘露抽泣着说,他那样,连人都不让见,我怎么说?刘露起身拿过自己的包,掏出一叠钱来,说,大哥,我这有三万块钱,想帮助一下曹立云。现在他这样,连自己都没法照顾了,这钱交给你,麻烦你不时给他买点什么吧。
曹立兵说。露露放心,这事我一定办好。
刘露说,明天下午,我们在县城集中。明天中午前,我想见到曹立云。请大哥帮我找到他。
曹立兵说,他那样子......
曹立兵大嫂说,叫你办,你就办,废什么话!
曹立兵说,好,我来办,说罢拿起电话喊,是志发吗?在喝酒?你出来,我对你说话。你叫全体村组干部,今夜不管怎么样,要找到云二愣,明天早上带他来见我。什么?回家了?对了,现在就去找,别废话,现在就办。
曹立兵有做局长的儿子,自己还有二十年村支书的底子,现在的村组干部都是他的侄辈,大事小事还得问政于他。他放下电话说,有人看见,我和露露离开曹立云家不久,他就回去了,转了一圈又走了。好了,睡吧,露露。我保证明早把曹立云带到你面前。
藏于心中几十年的情感,经过一番倾诉,得到宣泄,刘露感到轻松的同时,也感到沉重的疲乏。她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和曹立云相处的更多细节,不断在脑海里涌现。毕竟十年相处,留下太多的记忆,也有更多的凄惶。床的另一面,有一扇向外开的窗户,窗台上有一本旧历书,刘露拿过来,翻看着“命犯桃花”“不宜出行”之类的话,眼睛枯涩起来。他把历书丢回窗台,顺手拉开窗帘,关了电灯。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刘露睡了,迷迷糊糊中,忽然远处有放炮的声音。她想,放炮不关我的事,睡觉。然而那声音又固执地响起,终于把她吵醒。她听出,那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还伴随一声一声的叫唤,大哥,大哥,快开门。就听得曹立兵在院子里说,谁啊,这么急,发大水了吗?
“吱呀”一声院门开了。响起曹立邦的声音:大哥,出事了,出人命了。
刘露一惊,连忙披衣下床。打开门时,院里已经来了好几个人。曹立兵说,别急,进屋来慢慢说。
进了屋,大家七嘴八舌地讲说,最后总算弄清了情况。刚才接到曹志山的电话,说曹大运,就是曹立邦那离了两回婚的儿子,不是在苏州打工嘛,昨晚上喝了好多酒,摩托车上背着一个女孩,在马路上飙车,撞上了另一辆摩托车。那个人当场死亡。 曹大运摔成重伤,正在医院抢救。那女孩没有受伤,吓跑了。
曹立兵说,现在的年轻人啊,说什么好呢?打眼看见刘露,连忙说,露露,你怎么起来了?去睡吧。大家说,睡吧睡吧,我们说话小声点。
刘露说,反正睡不着。你们说吧,我听听。
曹立兵分析说,这事分两步,第一是救人,第二是官司,人命官司。救人得要钱,立邦,你有多少钱?
曹立邦说,狗日的结了两次婚,钱都折腾光了。
一个没有了?
还有一万块钱。
曹立兵说,宽里打算窄里用,这事最少准备三万块钱。你有一万,我这里有五千,先用着,你们几个也都借点出来。大家便这个一千那个八百地报数。
刘露说,我这里有两千,拿去用吧。
曹立邦说,不不,他姑,怎么能用你的钱。
曹立兵,客气什么,救人要紧,先拿着吧。记住,第一个还他露姑姑的钱。
曹立帮说,那是那是。
曹立兵说,余下的,我和村上说,把你和他婶在木板厂做工的钱先支付给你,不够的话,让会计垫支出来。今夜把钱筹齐, 明天一早去苏州。注意,时刻和志山保持联系,有情况立刻打电话回来。接下来,就是官司的事了。
曹立帮说,大哥,这事得求志远侄儿,咱姓曹的就他一个做干部的。
志远是曹立兵的儿子,在县里做局长。曹立兵说,我自然会对大志说。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这事没什么七弯八拐的,大运喝酒飚车,撞死人,直截了当的一件事,又在人家地盘上,关乎法律的事,有关系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解决的。好啦,各忙各的去吧。
大家走了。曹立兵满怀歉意地对刘露说,你看,突然冒出这些烂事,闹的你觉都睡不好。
刘露说,大哥,谁都不想遇到事,可事情摊上了也没有办法。
曹立兵说,是啊是啊。快去休息吧,这都大半夜了。
刘露倚在床上,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她想,明天见一下曹立云,也许什么话都说不了。但正如那位做了大官的男知青所说,对这块自己曾付出全部青春的土地,算是划上一个句号。她心里酸酸的凉凉的,伸手关灯,无意中看了一眼窗户,立刻惊恐地大叫起来:
啊——
窗玻璃上,紧贴着一大团白色的东西,中间有两个发亮的东西在忽闪。那东西像幽灵一样,听到刘露的叫声,倏忽就不见了。
曹立兵听到叫声,飞跑进来,只见刘露睁圆了双眼,长大了嘴巴,手指着窗户,说不出话来。曹立兵朝那窗户望去,一切正常,什么也没有。他说:露露 露露,怎么了?
最初的惊吓过去,刘露判断出,那白色是胡须和头发,中间忽闪的是一双眼睛。那不是曹立云又是谁?
刘露说,他......他......曹立云!
曹立兵迅速跑出院子,对着野外喊:愣子,立云——
刘露也跟出来,哪里还有曹立云的人影儿?只听玉米地里传出歌声,声音还是那么甜润优美,却又隐含着无限的悲伤和苍凉:
在百花盛开的草原上,
洒满了银色的月光......
歌声远了,消失了,夜又恢复了宁静。刘露颤抖着叫道:曹立云——
天快亮时,刘露做了一个梦。他和曹立云顶着一件褂子,在雨地里跑。曹立云把她楼得紧紧的。后来在沭河边上。她却发现曹立云在水里,正朝她笑。她大喊,曹立云,快上来,你不会游泳啊。曹立云大惊失色,呼啦一下沉下去,两只手伸出水面招摇。刘露大喊:
曹立云——
一惊醒来,天色已经大亮。刘露擦了擦挂满汗珠的额头,抚拂着狂跳的胸口,平静了一会才起床。走出门外,只见曹立兵从外面匆匆走进院子,一见她便说,露露,起来这么早,再去睡会吧。
刘露说,不了,大哥,都起来了。找到曹立云了吗?
曹立兵说,我已经给大志打了电话,他马上开车来接你回县城。
刘露说,我见一下曹立云再走,说好了的大哥
曹立兵说,算了,露露,一个疯子没法说话的。
刘露说,找到没有啊?
找到了。
在哪里?
沭河边上。
那我们去看他吧。
还是不去吧。他们刚把他捞上来。
你是说他——?
嗯,淹死了......
 
在返回南京的大巴上,刘露正好坐在那位做了大官的男知青一起。他对刘露说,大姐,你不后悔来这一趟吧?你的句号划得圆满吗?
刘露无力地点点头,我划上了句号,还划上了感叹号和省略号。
他说,是吗?
刘露说,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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