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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门窦氏太君(散文体小说)

作者:苏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4944      更新:2016-02-23

       初冬的一日,早晨的太阳照进屋中,靠窗的一边亮堂堂,其余部分阴森森,形成黑白对照之时,席儿姨的儿子永和一如既往地前去为母亲送上洗脸盆,他透过厚厚的将眼睛挤压得几乎形成一条缝的近视镜片,轻手轻脚、缩头缩脑往里打探,他的眼前似有青烟在游走,自觉是炕缝中冒出的烟,又感这烟的形状怪异,像传说中的鬼魂在飘,这让他立时心慌意乱,把水盆紧抱怀中,不禁喊出了声:“妈——妈哎——”结果无应答,屋中静得寂寞、空旷,那烟也渐渐从席儿姨的头顶散去,当炕上的一切清楚地显现,一个悲痛的事实也已定格:席儿姨不知何时走了!席儿姨不是躺着咽气的,而是爬在热乎乎的炕上将头埋在乱蓬蓬的被子中,两肘撑着无力的身体贴着坑柜一角,翘起尖尖的屁股,形似一只野兔,断了气。
       席儿姨的死在村中并未引起震动。死人的事时有发生,前些日子死了张家老汉,未过几日又死了魏家老妪,人们早就习已为常。至于往事,我小时总会听人讲起,那往事就像一座纪念碑,刻下了死者的生平事迹。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所知的那些会讲故事的前辈大多都已作故,年轻的一代,有谁还会如他们的前辈一样去讲与己毫不相干、似乎是发生在遥远年代的故事呢!
      不管怎样,我是不能忘记席儿姨的!席儿姨的死,引发了我对她深切的怀念……
 

太君心病:“老秀才” 永和


       20世纪90年代初,我家从苏家峡村搬迁至中山乡一队新庄,与席儿姨成为墙靠墙的邻居。听母亲讲,席儿姨有点像《杨门女将》中的佘氏老太君,正在替夫挂帅,大破“鬼门关”,向生路披荆斩棘。
       话说这连考三年大学都未上榜,借煤油灯夜夜苦读,一天天熬成高度近视,看人都眨眼流泪的“老秀才”永和,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虽有一副瘦高身材,脚手灵活,但脑中装满知识,被一个个想破解的问题吸引到远方,不甘停留在眼前巴掌大的这块地方,与猪狗牛鸡等家禽厮混在一起,过一种地地道道的农民生活。曾被路遥小说《人生》感动得抱头痛哭的他,总是不顾一切地把自己当做高加林,遵照有为青年的理想追求,想轰轰烈烈地去阅荡世界,扼制不住的欲望扑腾不息,致使整个身体轻盈到想飞的地步。
       这不识时务,更认不清现实的永和,枕边常放《人生》,在日夜想着理想中的图景,此时的一部书,像一面敞亮的镜子,照着自己的身影在其中穿梭,昼夜神奇地叠合在一起,被一轮火球似的太阳炙烤着,洒下无数的光点,光点眨着明亮的眼睛,又如睡梦中的星星,牵绕着他度过了一段亦真亦幻的岁月。
       有此主观体验的永和,不知不觉长成一头“犟牛”,吃着土豆和大白莱,喝着沟底泉中蝌蚪畅游过的水,却不想再和他驼背老父一样下地干活。永和披日戴月,揣想心事,除了吃喝拉撒外,几乎整天整夜都钻在被窝中向着窗外静睛张望,他的头发长成了荒草,他的指甲卷成了筒状,身上的汗味熏人,也不想清理一下。从此,他的慵懒出了大名,被十里八村的人当作现实“聊斋” ,情趣盎然地谈论着。
       一时模糊了自我与高加林的形象,把高加林幻化成自我,并以高加林自居的永和,期盼着身边有刘巧珍出现,为此他怀着侥幸的心理在现实中尽情搜寻理想的对象,他多么想把书中的故事变为自己的故事,成就自由恋爱的典范,这样不仅可以实现人生价值,而且还会为家里省下大笔的钱。想到这些,本是充满幻想的他,心里乐不可支,脸上现出甜甜的笑容,恰似雨后彩虹,挂在辽阔的天幕上。
       经永和“干爸”连大叔做媒,介绍下陈村一户赵姓人家的女儿前来相亲,相亲前几天,席儿姨就赶儿子下炕洗脸、刮胡子、换衣服,他却偏偏不听指使,懒得动弹。席儿姨直冲儿子喊道:“死狗——死狗!”“死狗咋的了?死狗也得有人做!”儿子裹紧被子,把头一缩,颇有自信地说。“我把你烂成肉泥的怂!”席儿姨嘟嚷着掀开门帘气愤地冲出门去。不一会儿,屋里就响起了“哼——哼哼——噗”的鼾声。
       大约五日过后,当相亲的人跨进席儿姨家,在主房谈笑着闲扯了一大阵子话,正要转入正题时,席儿姨却显出难堪的神情来,她用手搓着上衣襟子,斜着眼睛带着几分贼气来回打量,空气顿时变得紧张了起来。做媒的连大叔说:“人家娃娃来了,永和人呢?”席儿姨吞吞吐吐地答道:“永和在睡觉,整天睡,我——我咋了也叫不起来。”“我早听说了,一直没信,看来这怂真有几下子!我去收拾他,我不信收拾不了这怂?”连大叔边说边挽袖管,径直朝院门口那间小屋奔去。
       连大叔嘴里哼哼地发着声,猛地掀起门帘,一个跨步就站在了屋子中央,他朝炕里一望,被筒圆圆的一楞,静静地横在那里,没有丝毫声响。他一个跨腿上去跪在炕沿边,伸出粗黑手掌,抓住被角只听得“唉噗” 一声, 被子便如一股风似的掉落了下来,正在朝天发呆的永和,头部黑红如漆染,脖子下边黑白交加像斑马纹,双腿间竖立着一根粉红颜色的肉棒,尖尖的顶部像睁眼待射的箭头瞄着上方,腹部有一滩乳白色的液体亮晶晶的,仿佛月下潜伏着无数杀手的丛林。
       见此,连大叔把声嗓提到最高,几乎是喊叫着嚷道:“我把你个亏仙人的怂,你这是干啥?啊——啊——人家的娃知道替父母干活,好好的找个女人生儿育女,你却好,书——书没念成,脑中却装了一头‘宝’,顶个啥用?啊——啊——上门的女人不抓住,只知钻在黑洞中撸球!你能撸出几个娃娃?快快快,穿上衣服往上房里走。”“我——我——我不想要。”永和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要啥?你不要啥啊?快说。”连大叔像打炮似的追问着。“我——我——我不想要包办的,我要自找!”永和解释道。“快起!我不想与你这怂啰嗦。”连大叔吼叫道。
       在连大叔不断施威、被迫无奈的情况下,永和只得灰溜溜地爬起来,极不情愿地穿上衣服,走下地来用手往脑后推了几把头发,戴上那副高度近视镜,他的眼睛立刻小到如蚕豆,在泛着一圈一圈波光的镜片后诡异地来回晃动,脚一伸一探摸索着,好一阵才找到敞开大口的布鞋筒,往里使劲一塞,来不及提鞋帮,便像打楞的小鸡笨拙地转过身来,跟在连大叔身后,“扑踏——扑踏”地向主房走去。
       相亲的人们等了很久,当他们看到“扑踏——扑踏”来到屋中的永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男的、女的全都像观赏“文物”似的用一种惊讶的眼神紧盯永和,永和在这烫热的目光中羞得满脸通红,耳朵像触电般一上一下地动。还是连大叔最先开口说话,他对着大家讲:“这就是男娃永和,老实巴交的连句礼貌性的问话都说不出。我是大老粗,咱虽没上过几天学,但也知道娃娃念书不易,在这山梁上没少吃苦!书念没念成不重要,只要娃娃老实人好能过日子就行,咋说也比咱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强吧!”“小霞啊!连家爸给你找对人了吧!啊——还不快点前来撞个面熟啊!”在连大叔钩子般垂钓的话音中,靠房西角处的木凳上“嚯”下站起一女子,她身着大红对襟上身,浅篮直筒裤,脑后吊一根粗又长的马尾辫,土色脖子以上是一片雪地,雪白中衬出两酡耀眼的血红,不知是紧张的原因,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只见她用手捂住嘴,屁股左右扭动了几下,才迈开轻缓的步子向前挪动,快到永和面前时,她突然抽动肩头,嗓眼像卡了一东西,一连干咳了好几声,以至呛出飞溅的泪花,此时的她像犯了错受到惩罚的绵羊,可怜兮兮。
       看到远道而来的女娃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席儿姨的心里热辣辣的直冒肝火,心想:人家的娃也是娃,一大早就翻大山,过大河,步行十几里到咱家,亲事能不能成不由咱决定,但这娃可没少费力流汗啊!咱家是穷,院里院外全是土,可穷人有穷人的活法,总不能因穷而短了做人的志气吧!假若这娃是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在人家遭冷落,当娘的能不心疼?
       于是,席儿姨一手端起装着水果和糖的瓷盘,一手伸了出去擦那女娃的泪,女娃向后一仰直摇头,嘴里发出“嗯嗯嗯”的声响,就是不肯张嘴吐出一字。席儿姨将干瘦的手臂伸到最长,五指攥成半个拳头,静立在半空中,缺了一节的大拇指轻颤着,说道:“吃吧,娃娃!糖很甜的,为你我专门在供销社抓的糖!咱家再也没啥吃的,更不知你喜欢吃啥!”女娃还在哭,肩头耸动得更厉害,席儿姨的双眼跟着红亮了起来,一眨一眨地也流下了泪水。
      “你们娘俩这是干什么啊?女人的眼泪就是多!你哭,我哭,哭到啥时为止?你们这一哭啊——把人的心都泡软了,还怎么说亲?得了——得了——这次就算相见吧,其它的日后再说。”连大叔又嚷叫了起来。“他连家爸,人都看了,先就这么样!我们先回,咱都是老相识,好话好说。”相亲长者、白发苍苍的陈氏大爷说道。
        听到他们要走,席儿姨抡起袖筒狠狠地朝脸上一擦,笑嘻嘻地说:“别走。我给咱做浆水面去,一会儿就好。你们吃点热的,暖暖地上路吧!”“娃的妈,不必麻烦了,我们还是早点赶路吧!”陈氏大爷客气地应和道。“永和,你快去把门房那条烟拿来,让你连家爸拿上去吃。”席儿姨催促永和麻利行动。永和慢腾腾地站起身伸腰打哈欠,一副身在梦乡、不知去路的模样,还没等他完全反应过来,人已走了。
       人都走后,连大叔折头回来取烟,对着席儿姨甩出一句空中炸雷般颇具讽刺意味的话:“那娃人长得水灵灵像仙女,但老天爷也爱美啊,不是吗?让娃在世上当哑巴!咱认了吧,永和如和这娃撮合一起,养的娃绝对白处如雪,红处如血,细皮嫩肉,定是肉嘟嘟的憨娃!”席儿姨听后,脸色刷一下变为惨白,眼皮向上一翻,双眼斜瞪,口水流成线,整个身子像柔细的柳枝盘旋着向下坠落……
 

亲事高礼:太君斩“鬼”摘星


       自说亲的事告一段落后,永和继续睡他的觉,做他的梦。作为母亲,席儿姨却陷入难以自拔的忧伤中,整天以泪洗面,身体越显单薄,面容愈加憔悴。
       村里的流言开始悄然扩散,不知不觉间已传遍全大队。有人说,魏家老汉大字不识一个,连数都数不到10上,窝窝囊囊大半生,跟那能驮会耕的牛马没有区别,这个新分出的家是没有希望的。男人撑不起一片天,女人娃娃能好到哪里去?有人说,魏家除了几座新盖的土房,所有家当加起来不值富人家门口守门的狗值钱,穷得“叮叮啷当”响,拿什么娶儿媳啊?也有人说,永和那“老秀才”叫书给念傻了,连考几年没考上,丢死人了!自打包回来后只顾睡大觉,整个人迷迷糊糊,怕是阴气太重鬼上了身,这可不得了,这样下去人会疯,尉文村那祥子太爷不就这么疯的!
       一听说祥子太爷那个不知羞耻,常钻进女人堆笑得泪飞鼻吹泡,嘴里“呜哇——鸣哇”发出鬼叫般令人恐惧的疯子,又想到他像野猪一样被人吼叫着轰走的情景,这让席儿姨生来第一次体验到割肉刮骨的疼痛和沉重——这是尊严受到凌辱的疼痛;这是来自心灵深处的疼痛;更是让人喊不出声、只能强行压制、憋得团团打转的沉重。
       穷人苦到尽头可有一条得救的路?
       席儿姨猛然间想起了娘家——座落在半山腰的窦沟村。窦沟村虽被一座大山夹在中间,像只负重的乌龟静卧了几十年,但乌龟有头,头伸出的地方有座庙宇,庙宇廊柱两边的两个大红灯笼就是乌龟的眼睛,庙里的龙王人们称为“黑脸龙王”,他骑在龟背上救苦救难。窦沟村因“黑脸龙王”的灵验而闻名整个山村,香火极为旺盛。
       当一线幽暗的亮光自心间升起,似乎要吟唱着往外蹦跳时,席儿姨顿感身子轻盈了许多,浑身涌起一股莫名的力量。她迅速地跑进里屋打开木箱,翻里翻外找到那件“洋时”的红色大襟上衣,三两下就撕扯着穿在了身上,而后一溜烟跑到牛棚底下,将头伸进麦垛缝中,借着棚顶倾洒而下的阳光,手臂机枪似的朝里一阵扫荡,趁鸡慌作一团、相互拥挤着来回奔跑、防不胜防之际,便轻而易举地抓住了那只大红公鸡,用力往外一拽,鸡已揽抱怀中,“嘎嘎”地叫着,鸡毛如风中黄叶在眼前飘落。
        席儿姨给大红公鸡洗了爪子,用捡起的布带将其捆紧,一只胳膊肘夹着公鸡,一只手伸进腰间往上提了提裤子,对着门房喊叫着说了声“我去庙里,我去庙里了”,便大步流星地跨出门槛走了。
       来到庙里“黑脸龙王”坐像前,席儿姨焚香化裱后,“扑通” 跪倒在地,两手着地,把头紧紧贴在上面,蹶起尖尖的屁股,便开始向龙王倾诉心声:“龙王爷!龙王爷啊!我是窦席儿,一个苦命的女人,男人不顶用,儿子是个坏怂,二十大几了娶不上女人,人家的娃成家有了后代,我在村里快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了!我腿未断,胳膊又不缺,好好一个大活人,如果给娃寻不上个女人,我这当妈的哪有老脸活啊!龙王爷!求你可怜可怜我们母子吧,求你显个灵成全这门亲事,好让我们有个活头!”
       倾诉完毕,席儿姨抬头看龙王,龙王眼前雾气腾腾,恍如仙境;一串串小红灯闪烁着,仿佛龙王的侍卫们在驾云游走,前来打探民情;龙王的双眼圆鼓,铜钟般向外凸出,依稀可见他当年率兵带将,为黎民百姓驱逐外敌时的英雄气概和万丈豪情!几声锣响后,席儿姨双手举起大红公鸡,连拜三下,将鸡头往后一掰与鸡翅捏在一起,用脚踩住鸡爪,朝鸡勃抹了一刀,公鸡扑腾着向外窜,血“汩汩”地往下流,她朝手中的鸡头一瞟,发现鸡眼里泪光闪闪,四周一片铁青,浑身惊颤了一下,接着说:“龙王爷啊!你就收了这个灵物吧,以表我的诚心!”话音一落,这鸡也合上眼安静地“归天”了。
       从龙王庙回来,陡增勇气和自信的席儿姨,神清气爽,仿佛换了人。她先重请连大叔为儿子做媒说亲,后找村支书赵龙老汉和我的母亲,张罗着凑起钱来。不过一月,连大叔上门告知:涯湾村有一林厂工人的女儿名叫玉琴,是一大龄女青年,不知什么原因,至今没有找到婆家,父母心急火燎的,盼着她早点嫁人,这门亲事或许能成。
       在连大叔的带领下,这回是席儿姨和儿子主动登门攀亲。当然女方一家是知道他们的。在这山梁,很少有毫不知情、绝对陌生的两家人。由于彼此都有了解,这亲事倒是可以说,但这彩礼却高得惊人,哪是席儿姨这等人家所能承受的啊!
       20世纪90年代初的1万元,究竟相当于今天的多少钱,难有准确的估算。但那时的1万元,足以压垮一户穷人,压死一个缺钱的男子汉。
       钱不到手,亲事如何圆满?为此,席儿姨开垦荒地种菜种瓜,养猪养鸡养牛,靠播洒汗水、双手挖刨攒钱。她几乎请来了所有的亲戚熟人,双膝跪着求大家行善积德,帮忙借钱。
       这时,我常在吃完晚饭后的一段时间,跟随母亲去席儿姨家串门。母亲把她有的、向别人借的钱一点一点贡献给了这穷苦的席儿姨,我几次看到她抹着泪接过母亲手中的钞票,连连说道:“他苏家妈真是个好人!”
       有天晚上,饭后我独自去找席儿姨,她在炕上昏黄的灯下缝补衣服,头上顶着圆盘般折叠工整的绿色围巾,永和蜷缩在炕角将脸埋在书本上看小说,喜儿(驼背)大叔蹲在门口端着厚实的灰瓷大碗,正在“噗啦——噗啦”地用筷子往嘴里送面片子。席儿姨见我来了,亲切地唤我上炕扯闲,我二话没说脱了鞋上了炕,坐在她身旁,与她乱侃起来。
       窗外突然起了风声,远处有闷雷隐隐传来,空中的闪电刀斧般霹开云层,划亮黑压压铺来的夜色,席儿姨皱巴着脸,伸长勃子往外一望,缩头回来深情地说:“这是讲故事的好时辰!”听她这么一说,我立马精神抖擞,嚷着让她讲故事。
       席儿姨用针撩拨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眨了眨眼睛,便打开话匣子,开始讲她那一本烂熟于心的“人间传奇”:“不多日子前,我带永和去涯湾村相亲,我的妈!那哪是相亲,那简直是热炕上烤干馍!伟伟,你还太小,是个嫩娃,我讲这些,你是难懂的!不过没事,我愿意给你讲。你喜欢看故事书,我讲的是咱身经的真事,说不定也能赶上电视上演的那《聊斋》,鬼男女我不是也见过?我是活生生的见证者。
       伟伟啊!什么叫穷人没了尊严不如只死狗?那就是死狗没知觉,它不知羞辱,而人呢,一个大活人叫别人任意要挟,陷入那场面,你说是进呢,还是退呢?进吧会如弦一样‘嘣’的一声弄断,退嘛会让人觉得心有不甘,没脸从人家门中低着头出来,当时我的那个难受劲怎么说才好呢?我只觉得脸上发烫,像点着的炉火,把皮和肉都要烧焦似的,浑身直冒汗,像刚从水中爬出的鸭子,但我不敢动,硬撑着,心里实实的、沉沉的、重重的,像赌塞的水眼,水流在里转圈圈,‘咣当——咣当’直叫,就是流不出去,你想想,这是什么感受?能好受吗?这种感觉太难受了!那几个小时,我像活了几百年的老树,老到天老地荒,连泪都干涸了!
       说这鬼,说那鬼,穷人就是‘鬼’! 怎不是‘鬼’呢?穷人活在别人的影子中,也活在自己的影子中,左怕人的嘲笑,右怕家人的叹息,只能偷着去哭,哭完赶快擦干那下贱的泪水,还不能让别人看见。哭过的那种感受无法形容,头里空荡荡的,心里酸喷喷的,看什么眼前都是影子,稀糊糊的像那水中弯月!
       我当时在想:为了活下去,这‘鬼’得打,还要狠狠地打!不打这‘鬼’,人是活不下去的,是会伤透心,哭瞎眼的!反正人有一死,咋的都得死,与其叫‘鬼’拖死,还不如自己当巫婆,来赶这吃人的‘鬼’。他妈的,我不信我就赶不走这‘鬼’?”
       席儿姨笑出了声,露出满口黄牙,脸蛋两旁的皱褶往上收缩,松塌塌的一堆皱褶,仿佛败枝上的一朵蔫花,挂在额下。一声迅雷在屋顶爆响,闪电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大雨就要下来了!
       席儿姨向前一弓腰,肩头晃了晃,头一缩出了口长气,便接着往下讲:“为了儿子的亲事,我曾到娘家找过我的大哥和侄儿。伟伟,你知道会怎样?我那‘大将’哥拄着一根棍,每天正午太阳最旺时他就到村头的土坡上一躺晒太阳,不知怎的,他是越来越疯了,从他嘴里吐出的骂人话简直血淋淋的毒辣,谁听了都会如遭电击雷霹,所有人都烦他,躲他。我早没了爹和娘, 最亲的娘家人就是‘大将’哥,我本想找他帮帮我,可一听他那样,我也想躲。没想到我还未进村就碰见他,他正在那躺着眯眼晒太阳,那长棍像干瘦的老嫂在一旁陪伴。一见他,我就折头往回走,怕他认出是我,我将衣服解开往上一拉,‘嗖’的一下盖住头,小跑着前行,我听得身后‘咚隆’一声,一块土疙瘩朝我砸来,幸好没落在我的头上!我顾不上多想,只看着脚下的路拼命跑,我远远听见他在咒骂我:‘这是谁家的嫁汉婊子,我把你个尖担剜心的怂,我看你往哪里跑,把你怂从那崖上跌下摔成响包才好,嘿嘿嘿——哈哈哈!’这就是我那疯子‘大将’哥,真不知让人说什么好!你说我是哭,还是笑呢?唉!他竟把我当成那不正经偷寻野汉子的骚婆娘,他如知他所咒骂的人就是自己的亲妹妹,他会怎么想?反正我不能与一个疯子去较量,只能自认倒霉了,这是没办法的事!
       人在难中,左右无援,我只能去庙里求龙王。我从小就听大人们讲龙王显灵的故事,简直太迷人了!那年代人们活的太难,除了天天上地干活外,还要防止狼咬小娃儿和牲畜,男女老少饿得面黄肌瘦,肚子里像青蛙在叫。我家太穷,我都十几岁了,还穿我哥穿过的上面全是补丁的开裆裤,也不觉得丢人!放现在,那还了得?村里有一户人家全家老小九口人,死得只剩一小女孩了,她被亲人的死吓得失了魂,双眼圆瞪,口吐白沫,阵阵抽搐,不省人事。这可怎么办?邻居狗蛋走到龙王庙里,跪倒在地一阵狂嚎,他的嚎叫让天空变了颜色,只见那云朵像马儿奔跑,不一会儿就聚在一起,黑压压的像棉被铺了下来,几声雷响后雨如掀翻的水盆‘哗啦——哗啦’往下倒,那空旷、干旱的野外尘土似雾弥漫开来。这是一场及时雨啊!万物都在龙王的显灵中生机盎然,树生了芽,草长了苗,野花绽开苞,这让饿得快死的人也有了救,狗蛋撸了两把苜蓿芽,跑回来给那娃熬了菜汤喝,结果她就好了!狗蛋对那娃说:‘有龙王爷保佑咱,你家是不会断根的!这不,如燕儿般俊俏的三女子,不也久旱逢春,要疯长着成人喽!’
       伟伟,你是念书人可能不信这些,但我却是在饥荒年代,听这些故事长大的。穷人无路可走时,唯有龙王可拯救他们。穷人的苦心苦事能向谁讲,只能向龙王讲。向龙王讲后,穷人就觉心宽了许多,因为穷人相信自己是善良的,会得好报的。而那些恶人龙王会收了他们的命,这就叫‘天报’!
       我就是抱着这种心理去了龙王庙的,回来后整个人仿佛都变了样!穷人最怕精神垮塌,如果精神没了,那就完蛋。咱穷是事实,但天上的星星一样亮晶晶的,谁说富人可捞月亮,穷人就不可摘星星?天爷难道是他家的?真是乱了世道!
       呸!我就要摘颗星星给人看……”
       席儿姨话音刚落,狂风卷着暴雨击打着窗玻璃,弹奏出恢宏的交响乐,我一时分辨不清这雨是上苍的泪,还是席儿姨心灵的歌唱,只感浑身如冷雨在浇灌,眼前迷茫一片!
       我不由自主地跪在席儿姨面前,大吼一声“天啊——”,将头深埋了下去,雷声在我头顶滚过,回旋在脑海中,久久不肯散去!席儿姨移上前来,将我的头抱起搂在怀中,像拍打婴儿般拍打了起来,一股热泪沿着我的脖子流淌,似乎伴有“噼噼啪啪”的响声。
       看到这一幕,永和也哭了,他抱着头直喊:“妈——妈——为儿不孝啊,儿要替妈争气!”
 

圆满完婚:为太君庆功


      真是奇怪!自从席儿姨讲述“人间传奇”后,这慵懒、睡意朦胧、似在梦境的永和变得勤劳、肯干了起来。他接受了现实,认清了自我。从此,他为自己的亲事,决心大干一场。他下地种庄稼,回来喂家禽。春后抓猪崽,腊月里赶集卖肥猪。趁秋忙后的闲暇,搭伙出外干累活挣工资。
       永和这一动,给席儿姨心头又添希望,她更加有了信心,去摘头顶那颗明亮的星星! 看着勤劳、善良、贤惠、深情的席儿姨,全大队的好心人都被她感动,纷纷伸出了援助之手,李家200、王家300、张家500……就这样凑够了万元!
       这桩亲事终于成了!
       永和结婚那天,几乎全大队的人都来贺喜。席儿姨家的院中搭起了帆布大棚,里面摆满了桌椅,人头攒动,声浪滚滚。屋顶的喇叭中在吼唱着秦腔《辕门斩子》片段,那是杨六郎的独白:“我杨家投宋来,满门忠烈,一个个……”
       此时的席儿姨一身新装,头发梳理得油光闪亮,面含微笑,手持酒瓶,一个桌一个桌地给乡亲们敬酒。轮到我们这一桌时,已是喝了个半醉、满脸通红的连大叔站了起来,拉住席儿姨的手大声说:“席儿,你坐着吃酒,让娃娃们来敬,你忙个啥?在当今,人们把有钱人叫‘万元户’, 你——你——花了万元给娃娶了个女人,值不值?值!值啊!不管多困难,咱也不会到断子绝孙的地步!以后永和两口子要生男娃就生男娃,要生女娃就生女娃,全掌握在咱手中!哈哈哈——来,来来来,娃儿们快给这老太君敬酒!”应了连大叔的话,我们全都站了起来,足有成十个酒杯齐刷刷伸向席儿姨,异口同声地喊道:“好。敬席儿姨!”席儿姨举起酒杯“咕咚”一声喝下了酒,她“啊——”的叫了一声,即刻间脸上飞起彩霞,双眼呛出泪花。“谁说席儿姨不像那戏中杨门佘氏太君?席儿姨就是魏门窦氏太君啊!”我激动得喊了起来。“像!像!伟伟说得对!”大家应和道。
       多少年过去了,当我写下这些时,席儿姨已死去。她半生都在发誓要摘梦想天空中的一颗“星星”,来圆儿的梦!如今,这“星星”成了她的孙子,那是三女一男四颗“星星”,他们依然镶嵌在那片夜空中,闪着光亮。
       席儿姨,有了这四颗“星星”,又有了我对你摘“星”的文字记述,想必你可在那世平躺着看头顶闪亮的“星星”,静静地安息了吧?!

       2016年1月3日至8日
       9日晨重读修改 通州梨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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