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魁俊梅

夜幕仿佛一层黑色柔纱，缓缓垂落下来。天上地下都亮起了灯。是时候了。
穿上新买的细高跟白色凉鞋，波西米亚风的孔雀蓝长裙刚好遮住小粗腿。要不要涂上妖冶的红唇呢？镜子中是一个不同以往的我，有一点忧郁，有一点呆萌，有一点优雅。
好吧，这样的我，其实也是第一回呢。站在上河华尔街街口，仰头看着三层楼上的图兰朵，我犯了难，从哪儿进去呢？
故作镇静地瞅瞅左右，终于在右手拐角处发现了一个门，走近细看是电梯。好了，看样子就是这儿。
电梯门打开，一个装修考究，静谧优雅的西餐厅呈现在眼前。袅袅的音乐，仿佛缓缓流淌的溪水，似有若无。白色柱子跟前一处小小的流泉，发出哗啦啦的流水声，让燥热的夏日夜晚有了些许凉意。身穿制服热情洋溢的服务生迎上来，将我带到靠窗的一个小吧间。
在深紫色丝绒沙发上稳稳地坐下来，沉着地接过店员递过来的饮品单，指了指其中一款咖啡。服务员点头微笑着离去。
看看时间，已经八点半，心里莫名地开始紧张。一支不知名的小鼓捶，咚咚咚敲着心脏。
他会来吗？看到我会是什么表情？这么久，他变了没有？他，是否还记得我？
好吧，也许该交待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
早上没事儿在一个秒杀群里溜达，看到他在喊，还有一杯图兰朵的咖啡，谁去抢，晚上一起去品味哦。
看到他的头像和名字，心里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咯噔一下。尽管时间过去了三年之久。
那个现在让你黯然落泪的，是曾经你的幸福和欢笑。能够过去的是时间，过不去的是思念。能够被时间医治的创伤，不算创伤。能够被时间掩埋的爱情，不是真的爱情。
他，就是我的思念，我的创伤，我的前男友，我的——不了了之的爱情。
鬼使神差的，急忙跑去平川在线秒杀了那剩余的一杯咖啡。鬼使神差的，坐在这里，如坐针毡。只是为了能够看他一眼。
咖啡加冰，一口下去，直凉到了心口。心不在焉地翻看着一本杂志，窗外夜色迷离。
请问，可以在这儿坐一坐吗？很好听的男中音传来。抬头看，是一位身着白色T恤，看上去很干净，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士，正微笑看着我。不反感这样的男人坐在对面，我默默点了点头。
服务生过来，他要了一杯与我相同的咖啡，也从书架上拿来一本杂志胡乱翻着。越过杂志的页面，我悄悄打量了他一下，浓密的头发有些微微的卷。一双细长的眼睛，长而弯曲的睫毛，似曾相识。面部轮廓棱角分明，几近完美。鼻梁坚挺，唇角性感。古铜色皮肤。没有胡须。不知有怎样的故事呢？这个男人，分明有着一股子神秘气息，仿佛是前世的相识，又仿佛从未曾见过。
九点，依然不见他出现。我有些失望。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请问你是在等人么？对面的男人终于开口说话。我不置可否。
他不会来了。他语调平缓，却差点让我失口惊叫起来。你知道我在等谁吗？
我怎会不知道？我关注了你五年。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你的喜好，你的脆弱，你的故事，包括你和他的事儿，我全都知道。他平静地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这倒让我大吃一惊，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早已七上八下。
哦？为什么要关注我？你怎会知道我的故事？重重疑惑仿佛浓雾扑过来。
说出来你不会相信。他好看的眼睛，用好看的姿势看了一眼我，悠悠地说。
说说吧，说不定会相信呢。我微微一笑。
我们曾经有过一段恋情……我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长达三年。
呵呵！我放下咖啡，不禁失笑起来。你这故事编的未免有些离奇吧。
我们有恋情？我本人怎会不知道？而且三年？三年之前，我记得故事的男主角并非是你。
唉！就知道你会不相信。他叹了一口气，继续接着说。我也没指望你会相信，只是来告诉你这件事，我一直爱着你……他用手撑住额头，仿佛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痛苦之中。
我一直爱着你。哦！我冰冷坚硬的心，立时就被这句话融化得稀巴烂了。眼泪夺眶而出。
我一直爱着你。这是等了很久很久很久的一句话。只是……对象并非眼前这个好看的男人，而是那个不了了之的爱情男主角。
我趴在桌上失声痛哭起来，他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轻轻拍拍我的肩，递给我一张餐巾纸。
那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吗？我哭够了，抬起头来，期待他的讲述。
他说，你真的想知道吗？你会相信吗？
嗯，我狠狠点点头。
你看看这个。他从皮夹子拿出一张相片，送到我面前。
我轻轻拿起那张相片，再次抑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是他的照片，我的刘云青，三年前的男主角，我的思念和伤痛，不了了之的爱情。
他……其实已经死了。他有些犹豫，但转而又斩钉截铁地说。我脑袋嗡一下，好像被谁当头一棒，眼睛里闪烁出很多星星来。
你胡说，我噌一下站起身来，愤怒地吼道，你胡说，你干嘛要诅咒他？他跟你有何冤仇？
我就知道你会不信，那我不说了。他有些烦躁地低下头，闭上嘴巴。我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更深的疑惑仿佛浓浓白雾涌过来，将我淹没了。
三年之前，有一天，你离家出走，他去找你，找到你时，已经夜晚，乡村的土路他不太熟悉，车翻进旁边的沟里，他当场就走了。而你被他用身体护住了头，幸免于难，却丧失了记忆。
过了很久，他像下定决心似的，又开始自顾自地说起来。
我眼睛钉住面前这个男人，讶异的表情，狰狞而可怖。怎么可能？我明明记得三年前，他在群里聊天，跟别的女人聊得甚欢，却不理我。后来，我一气之下，删除了他。他就顺水推舟消失了。再也没有联系我。
骗子，你肯定是个骗子！别在这儿胡说八道，我不相信。我再次怒吼道。他今天早晨还在群里说话呢！
他目光里尽是怜悯与惋惜。他痛苦的神情，看上去并不像是假的。我无力地摇摇头喃喃自语：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今早群里说话的是我。他淡淡地说。我用他的号，他的头像，他的网名。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拽入一个可怕的漩涡里。

他继续说，五年之前，因为看过你写的一篇爱情小说，我爱上你。那是一种不可救药的爱。我翻看了你所有的文字。我找出了你所有的线索。我了解了你一切过往和故事。
可是，我不敢向你表白。因为那时，我口吃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我就让他去接近你，那样我就可以近距离看到你。你很快就被他迷住了。你们陷入热恋。但其实我知道，他并不爱你。他和你并不在一个频道，你们是不同的两种人，可是他是那样擅于控制女孩的心，那是他的天赋。我想等你从他给的伤口中走出来，或许会看到我的存在。我每天不停地矫正口吃，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与你正常交流。
你多疑、敏感、脆弱、甚至不谙世事。我不知道你那些小说是怎么编出来的。你竟然看不透他的谎言和把戏，那么深刻有力地爱着他，始终不离不弃。终于有一次，你从网上看到他在群里跟别的女人聊得很嗨，可是却忘记给你回复信息。你一怒之下删除了他，然后消失了。我叫他去找你。在返回的路上……他双手捂住脸，很久之后，接着说。
我愧疚难当，对他，对你，都是我犯下的错。三年来，我悉心照顾你，每天努力试图唤回你的记忆，每天，每天，我都要想方设法让你爱上我，可是你每天早晨醒来，就像是电脑系统自动还原，只记得三年前的他，和三年前与他有关的事儿，从来看不到眼前的我。你的记忆选择性消失。你自己都无法控制……

好吧，再来一杯图兰朵的咖啡
让我们一起，按住疲惫

让我们一起，夜不思寐
把不好的回忆都揉碎

好吧，没什么大不了
再来一杯图兰朵的咖啡

不心疼你的人，都是鸡肋
通通丢弃，别再回味

不知从哪儿传来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的歌声。有点像程璧的民谣。我伸长耳朵，仔细搜寻着歌声出来的地方。他也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的某处。
那是你自己唱的，难道你又忘记了？他深深地看我一眼，满眼满眼的都是爱怜和无助。我心里又猛一抽搐，这歌是我自己唱的？我还会唱歌？我像看着鬼一样看着他。
你究竟犯下什么错？为什么会感到愧疚难当？难不成你对车做了什么手脚？我突然心生一股寒意，紧紧抓住一丝线索，紧逼不放。
我不至于那么卑鄙。别把我想得太坏。我所犯下的错，不过是因为爱和嫉妒。因为后来，其实他真的爱上了你，可是你又太多疑，总是步步紧逼，让他窒息。而我，为了阻止他进一步爱你，用他的号在群里大聊特聊，有意制造罅隙，让你心生妒意……
哦，他真的爱过我！心里一暖，眼泪又落下来。可是，这是真的吗？
我脑袋里一乱，突然就空白起来。眼前这个男人，貌似哪里见过，却总是想不起来。我狠狠甩了甩头，试图找到一点他所说的蛛丝马迹，可竟是毫无线索。三年的光阴，怎么可能没有一点记忆？什么是选择性失忆？为什么会选择性失忆？
可是，我明明记得三年里发生的事啊，我的工作，我的家人，我的小说，我的人生……为什么独独就少了他，错了，他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想，突然惊恐起来，莫不是遇到了鬼？为什么他的身后竟是没有影子？
我突地站起身来，意欲夺门而逃。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那手，冰冷彻骨。我吓坏了，大喊起来。有脚步声匆匆跑来，小吧间帘子一把被拉开，他放开我的胳膊，低声说了句：蓝，对不起，我是真的爱你……
几个陌生人站在面前，身着制服的服务员，满脸惊恐。一位身穿黑色衬衣，戴着墨镜的高个男士走过来，轻轻将他拉到身边，以冰冷而温柔之极的语气说：对不起，这位女士，让您受惊了。这是我弟弟，精神受过刺激……
我没有！他突然一把甩开那位男士的手，咆哮道，我从来就没有受过什么刺激，为什么你们都要说我受过刺激？我一直深爱着她，你们为什么不相信？你看看，你们看看，她是真实存在的，不是虚幻的。刘云并不是她害死的，是我害死的。是我！是我！是我！他歇斯底里地呼喊起来。
听到这喊声，我突然头痛欲裂，脑袋像要炸开一样。下意识地，我想逃跑。也许这是我一贯的做法。我疯了一样冲向电梯。
蓝！再来一杯图兰朵的咖啡吧……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我蓦地僵住，仿佛中了谁的葵花点穴。我缓缓转过身，刘云微笑着站在几个服务生和那位男士中间。我使劲眨眨眼睛，摇摇头，没错儿，那分明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刘云。我向刘云慢慢走去，生怕一快就惊跑了他，就在经过那面闪闪发光的钛合金柱子的时候，我无意之中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子，等等，那是谁？齐耳短发，身穿蓝色牛仔裤，白色T恤。她苍白的面孔毫无血色。她紧紧抿在一起的嘴唇厚而性感。她的唇角有一种嘲笑的意味。我久久看着这柱子里陌生的女子，我眨眨眼，她也眨眨，我挥挥手，她也挥一挥。然后我看到那个像刘云的男人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他伸出胳膊用力搂住我的肩膀，笑得那么温柔，那么忧郁，那么小心，令我心碎。
好吧，再来一杯图兰朵的咖啡
让我们一起，擦干眼泪

让我们一起，慢慢品味
爱情里哪有什么错对

好吧，没什么大不了
再来一杯图兰朵的咖啡

珍惜你的人，无怨无悔
紧紧拥抱，不必心碎

好吧，再来一杯
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歌声缓缓地，像一条花斑蛇游走在草丛里。我情不自禁地跟着旋律，轻声哼唱起来，轻轻地，轻轻地，像雪花飘落……我们俩就那样站在那里，久久看着镜中的自己。然后我对他说，我爱你。他也对我说，我爱你。其实，你就是刘云，对吧？我看着镜子轻声问他。是的，我当初不能爱你，还有一个原因，我有先天性心脏病，后来我换上了他的心脏。他的心里一直装着你，所以现在这颗心脏里面全都是你……
我笑笑，可是我又是谁？面前这个女子是谁？波西米亚的孔雀蓝长裙呢？我是病人，你也是病人，我们都是病人……
眼前一黑，世界消失了。
醒来时，我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面前是一位英俊的男士。眼睛细长，睫毛弯曲，脸部轮廓分明，这下我认出了他，他是刘云的二哥刘晔，他的笑容很干净很温暖很熟悉，像三年前一样……曾经，他常常带我和刘云去图兰朵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