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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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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妖(中篇连载中)

作者:车延高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54059      更新:2016-04-10

 
       正式走进吴娟妹恋爱进程的男人是雷勇,这是袁梅牵的线。
       打斗事件之后,袁梅见吴娟妹被又一轮流言蜚语折磨得花容失色, 玉体脱形,一副憔悴兮兮的样子。就有一种特别的心疼。每天下班,她从针织厂骑7里路的自行车赶过来陪她。散完步快9点了,再骑车赶回去。那段时间吴娟妹憋了一肚子的苦楚和委屈无人可说,只有面对袁梅时她可以掏心掏肺地倾诉,所以就把真实的细节都对她讲了。她听后觉得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冤枉。但传言已风行,众口难辩,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去喊冤。她觉得当时最好的方式就是给吴娟妹找到一个真正可以倚靠的肩膀,人嫁了,就彻底断了那些觊觎者的念头,就此斩断一切麻烦产生的根由。于是她想到了哥哥的战友雷勇,她认为这是一个最适合的人选。雷勇1971年从兰州军区转业后分到了宝鸡针织厂任副厂长,行政22级,人缘好,正派,又很幽默,总是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厂里的职工都喜欢他的平易近人。袁梅内心极其仰慕他,可又自卑于自己的长相和身材,再加上有哥哥这层关系,怕万一结果不是两情相悦,会影响哥哥和他之间的友谊,所以就把这个念头自我否定了。但她和雷勇来往是经常的,厂里人都知道她和雷勇厂长关系挺好。
  安排他们俩第一次见面的地点在虢镇的得月饭店。袁梅怕把意图说明了吴娟妹不肯去,就没有事先透风,只说自己请他吃饭,所以吴娟妹未做一点儿收拾打扮,就一身工作服素面朝天地来了。雷勇则是有充分准备的,袁梅提前几天就跟他说了,让他收拾得精神一些。她在心里认真盘算了一下,他俩的事要是不行一开始就不行,各自打道回府,一定不能人见了,热了,再冷掉,这样又会伤害吴娟妹,所以她把所知道的吴娟妹的情况都毫无保留地和雷勇说了,但她告诉雷勇,我这个同学不仅貌美,最关键的是心善,而且她以人格保证绝对是干干净净一个纯女子,和外面那些传言风马牛不相及。
  雷勇则说:“袁梅,我信你。你说的她的那些遭际我非常同情,但对她的评价你会带有自己的感情色彩,所以我还是保留自己的终审权哈。”
  吴娟妹推门进来时真的让雷勇眼睛一亮,他虽然不会相面,但他相信眼缘,这一眼就让他能感觉到这确实是一个心和眼睛都干干净净的女人。
  吴娟妹见袁梅身旁坐了一个男人,迟疑了一下。袁梅过来拉她的手说:“这是我哥哥的战友雷勇,是我们厂的副厂长。”吴娟妹显得不知所措,一双眼睛局促得不知该往哪里搁。雷勇就把一只大手伸过去,吴娟妹有些迟疑,雷勇哈哈一笑说:“不要犹豫,这可是工人阶级的手,你要是不握,你的手马上就会开口给你提意见。”吴娟妹被他说得笑了,就把手伸过去。雷勇握得很有劲,吴娟妹疼得差点儿出声,雷勇说:“握的力道大了是吧?这是我的一种表达。痛点就是一个记忆点,另外也是力量的传递,你的事袁梅都和我说了,其实自信就是一种力量,有了自信,别人说什么你都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坐下后,雷勇把菜谱推到吴娟妹面前:“你点吧,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吴娟妹把菜单推到袁梅面前,袁梅一笑又推给雷勇,雷军说:“你们真会推磨啊!算了算了,都是千金,水做的,我是泥做的,我来伺候二位。”
  袁梅是有意安排吴娟妹和雷勇坐对面的,但直到雷勇把酒倒好,菜也开始上了,吴娟妹就是不抬头看雷勇,袁梅找着话说,她只是嗯嗯几声,或者点点头。雷勇显然是做领导的,有办法,他先把倒好的酒递给袁梅,拿起另一杯酒,直接递到吴娟妹手上,然后把杯一举:“来,一人一杯,我先干为敬,祝你们俩英姿飒爽。”一仰脖就灌下去了。吴娟妹这才把眼睛移到他的脸上,很认真地看了一眼,也没说话,居然一口就把酒喝了。这是袁梅没想到的,但直觉告诉她,吴娟妹对这个男人有好感。
  这时有几只苍蝇飞过来,在空中转着圈想往菜盘上落,雷勇站起来,挥着手臂打了几下没打着,就喊来服务员问有没有苍蝇拍。服务员说:“不好意思,没有。”他说去找条毛巾也行,服务员又摇了摇头说:“也没有。”他就笑着补了一句:“那你去和你们店长说一下,叫他过来下个调令,赶快把它们调走,我们三个人有话说,免得它们总在这里打扰。”服务员看他是开玩笑就笑了。
  吴娟妹这时一直用眼睛注视着他,她看见的是一个男人的智慧、幽默和真诚,心一下就舒展了。可等雷勇坐下来,眼神和她一碰,她又把头低下了,这时雷勇已经喝得脸色酡红,声音更有磁性:“袁梅,咱们陕北有一句土话,你听说过没有?”“啥话?”袁梅望着他。 雷勇说:“这段话是夸你的同学吴娟妹和我的,”他说这话显然是丢了一个包袱,要引起吴娟妹的注意。果然吴娟妹就抬头看他,见他正盯着自己,又把头低下了,他就大笑着说:“我如果说出来后,吴娟妹还是不抬头看我,她就是给你这个介绍人面子,同意和我处对象了啊。”袁梅脑子还没转过来,但她相信雷勇的智慧,就大声应了一句:“能成。”
        雷勇就一字一顿地吐出九个字:“低头的婆姨抬头的汉。”问题是话音才一落定,吴娟妹居然抬起头来,用一双望穿秋水的眼睛盯着他。
        吴娟妹又回到从前的吴娟妹,他们的爱情一帆风顺。
 
       王强自打和护士长分道扬镳之后,卯足了劲,信心满满地要向吴娟妹展开攻势,却不想吴娟妹突然心安理得地坐在了另一个男人自行车后座上,一副名花有主的样子。在街上碰到几回,他转着弯一打听雷勇的基本情况,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就彻底偃旗息鼓了。
  三个月后,吴娟妹随着雷勇去了他家乡武功大乘村,见了未来的公婆,九月初两个人就开始商量去领结婚证。
  或许是幸福来得过于突然,所以也就去得戛然。
  那天是周日,8点,雷勇还是按老习惯,先到厂区转了一圈,然后回到办公室把上周已完成的一些工作做了笔记,又把下周要重点抓的几项工作在笔记本上列出来,就骑自行车到了097厂。吴娟妹正在包饺子,雷勇一看就挽了袖子开始打下手。饺子全部包好后,吴娟妹点了煤油炉开始下饺子。雷勇就剥蒜,用臼子捣成蒜泥,调好后雷勇又点燃了旁边的小煤油炉,把一勺子菜籽油烧开,浇了一小碟油泼辣子,他往桌子上一摆,很好看,一红一白,溢着诱人的香味。这一餐两个人心情好胃口也好,吃的时候你喂我一个,我喂你一个,不知不觉把60多个饺子全吃光了。
  雷勇拍着肚子对吴娟妹说:“我找了你就找到了福气,今后就算人吃亏,这肚子绝不会吃亏。”吴娟妹就笑眼弯弯一丝不苟地看他:“那晚上咱们还是包饺子吃,改芹菜馅的。”
  雷勇说:“算了,包得你累,晚上我们去饭馆吧,换个口味。”
  “何必去花钱呢!就包饺子吃,边包咱们边说话,多好。”
  这时宿舍的走道里突然响起几个男女很喜悦的声音。“今天我们几个就在你们这一起做了吃啊,你们会不会做啊?”是个男人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你看这几条鱼都活着呢!咱们今天得杀生啊。”又一个女工的声音:“我可没做过鱼,这东西弄不好,腥着咧!”吴娟妹听出这是崔国珍的声音,她是五车间的质检员,和自己关系挺好。就拉开门,把头探出门外看,共有4个人,那两个男的每人手里都提着几条鱼,都是一尺左右的鲢子和胖头鱼,这种鱼平常在虢镇和车站路的集市上是极少见的。吴娟妹就问:“国珍,你们怎么买了这么多鱼回来?”崔国珍嘻嘻朝她一笑,满脸春风地说:“一会儿也给你们两条,捡的,一分钱都没花。今天可神啦,清水河和渭河交汇处那片水岸里突然涌出一群一群的鱼,满河乱跳,厂里好多人都在那儿抓呢!”
  听到这,雷勇就拉了吴娟妹一把:“咱们正好没事了,走,也去河边看看!”
  吴娟妹就把围裙摘了,对着墙上的镜子理了理头发,然后和雷勇出了门。正在上锁时,崔国珍就提着两条鱼送过来,吴娟妹推辞。崔国珍说:“捡的东西啊!再说了,也不是给你的,是叫你代我们招待一下友厂的厂长大人。”然后笑眼眯眯地盯着雷勇,雷勇就用胳膊碰了碰吴娟妹:“小崔的那份心意比鱼贵,收下吧。”
  他们来到渭水河边时,岸上的和水里的大约有三百人在忙活。水里的人大多手里都拿了根棍子,看见鱼就追,猛敲下去,然后去抓,抓住了就朝岸上守堆的人扔去。
  雷勇还是军人的习惯,架好了车子后,拉着吴娟妹的手站在岸上观察了一会儿,他发现渭河的水势凶猛,混浊。水面上浮着竹竿、木板、茅草、树枝、圆木等漂浮物,显然是上游发大水冲下来的。清水河的水势也很大,他判断是上游的易家崖水库承受不住水压,开闸泄洪导致的。鱼肯定是从水库里随着水冲出来的,两水交汇,渭水裹着砂石泥浆,在清水里待惯了的鱼显然受不住呛,在清水河一段的河岸乱蹿,而这一处,有一段地方水不深,刚刚没人的膝盖。兴致勃勃抓鱼的人都挤在这一河段,高高地举着棍子在水面上追打,有的抓住了就大声呼喊着,把鱼朝守堆的人那里扔。见这个阵势雷勇身上的血就热了,他把裤腿一卷,对吴娟妹说:“我也下去试一试哈!”然后就朝水里趟去,他顺手把左前方漂过来的一截粗树枝抓在手里。这时恰好有一条黑脊背的青鱼撞到他腿上,他伸手抓了一把,没抓住,鱼往斜侧里一窜,尾巴打起一个浪花。雷勇抡起右手的树枝敲过去,正好打中了,那条鱼扭动了下就朝下沉,雷勇向前追了两步,一把抓在手里,他举起来,朝岸上的吴娟妹摆了几下,吴娟妹朝他伸了个大拇指,然后大声喊:“扔过来!”他用力挥手朝她站的地方抛过去,鱼在半空划出一条弧线。他转过身,正要向水面继续搜寻,突然听见有人喊:“有娃娃落水了,淹啦,快来救啊!”他回身一看,是靠身后30多米远的一段水岸被水淘空了,塌了下去。几个站在岸上观看的几个娃娃掉进了河里,那里水深,娃娃显然都不会水,被水冲得直扑棱。雷勇一看,连扑带奔地冲了过去,吴娟妹也在岸上朝他冲去的方向跑,嘴里喊着:“你小心啊!”水势由浅向深,他的臂膀接连划了几下抓住了一个离他最近的娃娃,划向岸边,吴娟妹已跳进了水里,伸手把孩子接住了,回转身朝岸上推。雷勇回转身又朝稍远处的一个孩子游过去,孩子扑腾起来,又沉下去,两只手在水面上伸了几下,头又冒了出来,雷勇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回身就朝岸边游。这时彭俊一也迈着长腿跑过来,他跳进河里伸出长手把雷勇救起的第二个孩子接住,雷勇回头看远处,还有两个孩子在挣扎,他毫不犹豫地又一次回转身游过去。彭俊一把接住的孩子推给吴娟妹,就转身跟在雷勇身后朝那两个孩子方向游去。彭俊一是刚下水体力好,水性也好,几把就抢到了雷勇前面,他一把抓住了一个孩子的衣领,使了力气朝回游。雷勇也朝接近的一个孩子抓了一把,没抓住,水面上就无了踪影。这时他体力消耗得很大,两条腿踩着水,大张嘴猛喘,眼睛左右寻找着,突然孩子的一只右手冒出来,他伸出手去抓,那两只手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这是落水孩子中年龄稍大的一个,体重也重,而且这时已完全进入了深水区,水的冲力很大,雷勇的体力已耗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孩子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右手,仅靠双脚的踏力和一只左手的划动已很难把自己和孩子浮出水面。岸上的人看见雷勇从水面上沉没了,吴娟妹的心此刻是被一条渭河系着,她大声喊着雷勇的名字,不顾一切地又一次跳进河里,可她水性不行,只会几下狗刨,但还是向雷勇沉没的方向刨着。把另一个孩子推上岸的彭俊一已折转身游向雷勇沉没的方向,但雷勇和那个孩子再没露面。吴娟妹显然已被水呛了,彭俊一又望了一眼河面,仍不见雷勇和孩子踪影,就果断地游向吴娟妹,抓住她,使足了力气游回河岸。
  雷勇舍身救落水儿童英勇牺牲的消息,第二天就见报了,彭俊一、吴娟妹的名字也在报道中提到。又隔了几天省报大篇幅地刊登了雷勇舍身救落水儿童的长篇通讯报道,接着雷勇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彭俊一也被评为舍身救人先进个人,受到四机部、宝鸡市和厂里的表彰。宝鸡市委宣传部开始组织雷勇先进事迹报告团。针织厂有一名副厂长综合性介绍雷勇的先进事迹,彭俊一介绍英雄现场救人的英雄事迹,吴娟妹是以未婚妻的身份,介绍她心里的英雄。潘天佑的父亲潘耿志当时在军宣队的分工中负责抓宣传工作,报告团的报告材料前期的组织、采写、初稿及修改都由他和针织厂的那位副厂长负责,最后交市委宣传部定稿。
  在针织厂和097厂试讲的两场报告,他都是带队人。两场报告会结束后,应该说引起了很好的反响,尤其是针织厂的那场报告,因为雷勇本身在工人中得人缘、威信高、口碑好,所以现场反应非常强烈。报告团的成员一走上台,台下就响起持续不断的掌声,尤其吴娟妹出场,即刻夺人眼目,加之作报告时她饱含了真情,报告团成员包括军代表都没想到她有那么沉稳,仿佛是天赋的一种语言表达能力,她讲得真诚而具有感染力,很快就让台下响起了一片抽泣声。
  接下来是在宝鸡地区各大中小企业做巡回报告。凡去军工企业做报告都是潘天佑的父亲潘耿志带队,他和吴娟妹、彭俊一就在这个过程中熟了。彭俊一也是在这次巡回报告过程中才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和了解吴娟妹。她在平常就是一个静若处子的女人,不多言不多语,你若和她说话时,她多数时候是在点头或静听,有时会很真诚笑一下,就那一笑就妩媚顿生,撩人心魄。彭俊一发现吴娟妹和其他人说话时都正常,但凡和自己特别是和军代表潘耿志说话时就会脸红,而且不自觉地眼目下沉。应该说若依照自己的择偶标准和审美认定来衡量,他对吴娟妹是非常中意的,唯一让他心有芥蒂的是前一阵子那些甚嚣尘上的传言,他对此不完全相信,但也不相信没有任何来风之穴,完全是假的东西能够传得和真的一样。
  让他彻底摒弃疑心,自觉自愿走近吴娟妹,让自己成了她情感经历中的第三个男人的,则真是成之于一个偶然。
  那是巡回报告结束后不久,他参加在虢镇体育馆举行的一场097厂和西机厂的一场篮球比赛。下半场时,他的膝关节严重扭伤,肿了,疼得一夜没有睡好,然后就每天到厂职工医院做理疗。那年月没有追星一说,但他在厂里很多女孩眼里相当于今天的明星,只要他来理疗,一些年轻的护士有事没事都要找个理由到理疗室来转转,找借口和他说说话。那天下午来,他想安静一下,就把一道隔屏朝右边移了移,然后把横挡在顶部铁丝上的布帘子也拉上,这就形成了遮挡,外边的人不知道他在里面理疗。
  大约理疗了十几分钟后,进来一个人和罗医生说话,他能听出来是化验室的那个女护士王婧萍。
  “罗医生,你说那个三车间的吴娟妹真是有些奇啊!”罗医生没搭腔。依然是王婧萍的声音:“你看那回在厂礼堂里做报告,她真能说哎!那口才一般人没法和她比。再说了,她跟一个男人出了事,接着又跟一个男人又出了事,特别是后面这个男的,都准备拿证了。”罗医生还是不出声。
  王婧萍继续说:“最奇的是什么,你猜猜吧?”罗医生依然不出声。彭俊一坐在里边心都被抓住了,好奇心让他支棱着耳朵。“昨天有毒工种的女工来做保健体检,给吴娟妹检查的陈医生刚才说,她还是一个处女,这真是奇了!厂里厂外传了那么多她骚情的事,怎么可能她还是个处女?是不是陈医生老眼昏花检查错了?
  罗医生终于开腔:“吴娟妹是不是处女对你有那么重要吗,人家正常的东西你为什么总要去打问号,为什么不能多想想人家的好?”
  但女护士的那句话对彭俊一确实很重要,他感觉心底一下踏实了,像一剂药方把他内心的芥蒂彻底化开。
  接下来彭俊一用那个年代最老套的模式——给吴娟妹写了一封长信,不过他是大大方方在下班路上交给吴娟妹的。接下来彭俊一和吴娟妹有了一段很美好的、很热烈,也让很多人羡慕的爱情进行曲。
  关于彭俊一的死,厂内厂外有多种说法。那时对吴娟妹的议论不再是不分场合的信口开河了,她曾是英雄的未婚妻,有着一定的名声,对她的议论多转为私底下的咬舌头,最集中的一种说法是说她前世是河里的水妖,这一世是来重修的,男人和她好上了就会中魔,若是和她到了河岸,魂就会跟她入水,在水里和她交媾的男子失了精,魂就随水而逝。对此潘天佑根本不信,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10岁,带过红小兵袖章,振臂高喊过“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对这类传言他绝对不信。果然,有一天他验证了自己的坚持是对的,那天师傅把彭俊一死去的实情亲口对他说了。
       那是农历五月初五,他和师傅头天晚上值大夜班,白天就休息。中午师傅给他送来一包粽子,手里还提了另一包。师傅很细心,还给他带了一瓶蜂蜜,给他倒在碗里,一直看着他吃完,又把毛巾洗净,让他擦了嘴,就说:“走,你陪师傅去渭河边,我要把这些粽子放进渭河里,悼念那两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把粽子全部放入渭水之后,师傅就坐在河岸上给他讲述,她的眼圈时而会红,里边慢慢溢出泪。讲完后,突然长叹一声:“我真认命了,他们两个好人死了,我心就该死了,我铁心了,这一生我就守个孤老,谁也不嫁了。”

  吴娟妹和彭俊一大约热恋了三个月就临近端午节了。他们当时都听过那个传说,吃粽子是汨罗江当地人用来祭奠屈原而形成的一种习俗。是怕鱼去咬投江人的骨头,他们不愿让一个含冤的死去后又被鱼咬疼骨头,所以把白白的粽子扔进江里,让鱼吃粽子,不再去咬一个冤魂。由此彭俊一和吴娟妹想到了雷勇,他是为救孩子而牺牲的烈士,是他们心里舍己救人的英雄,他们也要祭奠他。两人商量定要诚心诚意地祭奠。前一个星期天,他们一起去虢镇赶集,买了没有褪壳的糯米,又赶去彭俊一的一个朋友家里用风谷机把谷粒脱了壳。到了端午节的前一天,他们下午都请了假,吃过午饭后就骑上自行车奔渭河而去,他们要去对岸一起亲手采新鲜粽子叶。
  从厂区去渭河是一条不宽的土路,吴娟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自行车的速度快起来,风就伸出手,把她的头发向后拢去,黑黑的,飘动着,是青春送给田野的一种写意。路面上的油菜花和苜蓿花都开了,空气里流动着腻腻的甜香。
  他们到了渭河边才发现,那座木桥可能是发大水时被冲垮了,现在水退了,木桩子东倒西歪地竖在那里。有几个农民在河那岸的桥头上忙碌着,看来已经开始准备新修木桥。
  把车子停在岸边,彭俊一到了水边,把手伸进去试了试水温,感觉很凉,就走回车边,边锁自行车边对吴娟妹说:“娟妹,水挺凉的,要不你别过去了,在这里看着车子,我过去采就行了。”
  吴娟妹很心诚,她的眼睛话里有话地看着彭俊一说:“你一个人游过去,水里更冷,我要和你一起游过去。”彭俊一还想劝,吴娟妹直接靠过来,挽了他的手臂朝水边走。彭俊一看了看退水后的河面大约只有二十多米宽,心想吴娟妹虽然水性不好,但自己体魄健壮,水性好,就没再坚持。
  脱衣服时,吴娟妹说:“你转过身去,面朝东,我面朝西,谁都不许偷看。”他大大咧咧地一笑说:“放心!”转过身去,几下把衣服脱了,只留下那条蓝布的大裤衩子。转身时,脱了一半的吴娟妹刚直起腰,弯了手臂朝上褪内衣,他看见了两条瓷一样白的秀腿。待吴娟妹把内衣扔下,转过身来,彭俊一吃了一惊。这是他第一次目睹吴娟妹的胴体,她身体上的那件内衣是彭俊一从未见过的,像是自然长在她身上的,好看极了。他在同学家看过的一本摄影集,里面有一个石膏像雕塑女人,吴娟妹的身子和那个石膏雕塑女人差不多,只是稍微细瘦一些。他的目光就有些直,吴娟妹见他这样看自己,脸就有些红,把头勾下了。他大约意识到自己的不自在,忙弯下腰,把吴娟妹和自己的衣裤拢在一堆,用皮带捆了说:“娟妹,你等着,我先把衣服送过去,再过来接你。”吴娟妹这才看他,脸还红着,点了点头。
  他们采好苇叶回到水岸时已经快四点了,两人又脱了衣服,彭俊一把两人的衣服和苇叶扎成一捆,准备先游过去,再回来接吴娟妹。吴娟妹看四周没有人过来,很细心体贴地说:“俊一,你还是先把我送过去,第一趟耗体力大些,然后你再过来拿这些东西,这样不累。”彭俊一心里一热,泛起一股很强烈的爱和兴奋,他走过去,双臂把吴娟妹抱在怀里,吴娟妹也就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然后是他们希望的静止,身边风走得很慢,天上西斜的日头很呆,不知所云。
  彭俊一把吴娟妹送过对岸,又游回来拿上苇叶和衣物朝回游。因为怕把衣服打湿,他是用踩水的姿势向对岸游,速度比较慢,但费力很大。游到河正中时,意外发生了,一直盯着水面的吴娟妹见彭俊一突然没入水里,顿了一下,头又冒出来,接着又沉下去,苇叶和衣服已脱离了那只手。吴娟妹完全呆了,她不会动,嘴也木住了。等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喊出彭俊一三个字并跟着声音冲进水里时,衣服和苇叶已被水流冲出很远,彭俊一再也没有冒出水面。她凭着狗刨向水深处游去,很快就没了劲,只能划回岸边。出了水,向着河滩上一些正在干农活的人大声呼喊救人,桥头那边几个农民连衣服都没脱就从对岸游过来,远处一些在河滩上种地、看瓜的农民也跑过来。
  河上除了那一溜东倒西歪的桥墩,除了流水声,除了水面上起伏的水浪和光影,什么都没了。赶过来的人朝水面张望了一阵,不见施救对象,却看见一个美到极致的女子站在水岸,穿了这样一件他们一生都没见过的怪物件,像红肚兜,又长于红肚兜,上边只兜住一对奶,下边只遮住那么个神秘的地方,这么洋气的东西,在这些一生一世和土地打交道的农民眼里出现,顿时显得不伦不类,这让他们感觉今儿个真是开了眼界,心羞于看,眼神贪婪地盯着,像钉子钉在一棵树上 。吴娟妹已完全陷入突然的惊恐和悲痛中,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当她把惊惧的眼神从水面上拉回,和那些包围了自己的目光突然相撞时,脑袋嗡的一声大了,活生生的彭俊一一下子就没了,自己连遮体的衣服都没了。四下里的目光流着口水,一下子变成伸出的手,像是要把自己剥光,她感觉无处藏身,自己的脸一下也没了,泪哗的一下溢出来了,她突然用双手抓了自己的头发,撕心裂肺地大喊:“渭河啊!我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和我过不去,你为什么把我爱的人一一夺走!”她兀地起步,像疯子一样朝水面扑过去。
  潘天佑赶到医院看师傅时,吴娟妹已经醒过来,躺着,穿着医院的病员服。他不知该说什么,就在旁边站着。师傅目光呆呆的,泪干了,里边是一种木然,向着天花板。那种僵持,让他的心记住了一种不会说话的痛。
  靠着床边的木凳上搁着一团红色的东西,那花色潘天佑眼熟,细看那是一件泳衣,他一下子想起来,这是他带给师傅的。他的回忆就走回去。
  那是父亲他们三支两军任务前,时令已是冬至。一天早上,他正要出门去上班,父亲叫住他:“儿子,我调回重庆的事之前和你说过了,再过三天,我们就要启程了。明天正好是你的生日,我和你妈想请你吴娟妹师傅明天晚上到咱家吃个饭。你今天去了记着告诉你师傅啊。”
  潘天佑点头,转身要走,父亲又叫住他:“你单独和你师傅讲啊,别当着其他人面说。”潘天佑又点头,心想:父亲怎么有了女人的啰唆。
  师傅是和潘天佑一起到家里来的,母亲是第一次见吴娟妹,见儿子的师傅是这么一位容貌出众的女子,心里一惊。她招呼吴娟妹坐下,用一只军用的绿搪瓷缸子泡了一杯茉莉花茶递给她,就进厨房忙去了。父亲起先坐在一旁,母亲进厨房后,他和师傅聊了一会儿,大约考虑让母亲一个人忙不合适,就对师傅说:“你坐会儿,我去帮个手。”就进厨房了。
  师傅手里的茉莉花茶已经泡开,一缕浅浅的清香漫溢起来,长了脚一样在屋里走动。潘天佑觉得父母都进厨房,让师傅一个人坐在这儿,气氛有点儿冷,就去里间把几本影集找出来,拿过来让师傅翻看。师傅的眼一下就活了,饶有兴致地翻看着。尤其翻到父亲抗美援朝回来后穿军装的几张旧照片,师傅看得目不转睛,然后对潘天佑说:“你还是长得像你爸一些。”潘天佑就很得意地说:“那是,我妈总说我爸年轻时很英俊。”这时父亲把母亲炒好的第一个菜端出来,师傅赶忙把父亲的照片翻过去,后面一张是潘天佑表姐和她几个同学穿泳装的照片。那时社会生活封闭,泳装多见于南方城市的泳池里,在北方就是稀罕物,很多人没见过。吴娟妹看得好奇,就问天佑:“这是你什么人啊?”潘天佑指着中间那个说:“这是我表姐。”她又问:“他们穿的这是什么啊,挺怪的!”潘天佑笑着说:“好看吧,我在南京上小学时和同学们去看游泳比赛,女运动员都穿这样的。”他们的对话正好被走过的父亲听到了,就补了一句:那是游泳时穿的泳衣。
  这是潘天佑长这么大,头一次吃到的丰盛晚餐。父亲从柜里摸出一瓶西凤酒,他把军帽摘了,两鬓已经冒出几根白发,但脸被两枚鲜红的领章一印,还是显得英姿勃勃,仿佛岁月从他身上抽走了十岁。
  父亲先举了杯,用目光招呼母亲和天佑站起来,他用洪亮而有磁性地声音说:“来,为天佑的师傅第一次光临咱们家,也为我宝贝儿子生日快乐,干杯!”他一仰脖就干了。母亲有些勉强,看了吴娟妹一眼也喝了,师傅只将酒在唇边抿了下,想搁下,父亲就伸手挡住了,说:“吴师傅,这杯酒得喝,你是天佑的师傅,他没给你敬过拜师酒,今天算是补课;另外我和他母亲大后天就要起程去重庆,这娃娃我们想要托付给你照顾。他毕竟只有16岁,严格地说还是个童工。”母亲也接过话,眼圈有些泛红:“吴师傅,娃娃还小,长这么大从来没离开过我们身边,我也从来没让他洗过一件衣服,日后真得麻烦你替我们照看管带一下。“
  父亲看着师傅,母亲也看着师傅,师傅没说话,很专注地看着潘天佑,一勾头把酒喝了。
  师傅走的时候,两颊绯红,面若桃花。父亲只送到门口,母亲拉着师傅的手,师傅拉着潘天佑的手走出门,在路边道别时,母亲的声音被酒液浸润得有了活力,一声叠一声地重复:“吴师傅慢走,慢走啊!”
  师傅显得不胜酒力,走得仪态万方,飘飘若仙,路对面那栋平房几扇窗户里晃动着眼睛,有的贴着玻璃在看,鼻子被玻璃挤平了,很像蜗牛的吸盘。
  父母调回重庆半年之后,潘天佑探了一次亲。临回前,他正在把要带的东西装箱,父亲递给他一个鼓鼓的大信封,用胶水封了口。父亲说:“带给你师傅,别拆啊!”父亲的目光坚毅锐利,他感觉到了一种信任。
  但也就因为父亲说了“别拆啊”这句话,反而撩起他内心的好奇,回来的火车上,一直左思右想父亲能给师傅带什么呢。到家后他终于没忍住,就用了他们取邮票的土办法,把毛巾打湿,压在信封口处浸泡了很久。打开信封一看,是一件泳衣,里边还有一封短信:
  
娟妹同志:
  你好,一晃离开工厂七个多月了,很想念你们和各位师傅,脑子里经常浮现在工厂与大家相处时的情景。天佑经常来信谈及你及各位师傅对他的关心爱护和照顾,这次回来又细细地给我们讲你对他的悉心照顾,我和他妈都很感动。我们真心真意地感谢你像一个大姐姐关照一个小弟弟一样待他、帮他。有机会我和他母亲一定来厂里看看,当面向你致谢,也希望你有机会来重庆看看,我们会热情地接待你。
  上次在我家里,你问到泳衣,就给你买了一件。有件事说了你别笑,那是好几年前,有一次傍晚,我带天佑去河边散步,偶然看见了你和另外两个女工在那片苇地里洗澡,其实只看了一眼,你的身材很好,穿泳衣一定很美。别的东西他妈已让天佑带给你了,这是一点儿小心意,希望你喜欢。
  
       祝好
  
  此致
  
    革命的军礼
  
                            潘耿志  
                                1973年9月9日
  
  
  潘天佑的好奇心蔫了,他重新把信封好,交给师傅时心里虚虚的,生怕师傅看出来破绽。但师傅接了信一脸的兴奋,当即就把信撕开,师傅看得很认真,但脸色渐渐趋于平静。
  
  彭俊一的死因11天后才明了的。渭水又退了40厘米左右,过河的人在他沉没处发现了他的尸体,是被老桥址水下一根木桩上钉着的尖锐横木刺入了腹部,厂里这才将下游回水处雇请的搜寻的人散了,抓紧处理了后事。后面的时间里,吴娟妹也慢慢接受了这个让她痛心和不堪的现实。但从那时起她变得有些自闭,除了潘天佑和三车间的男工,她几乎不和其他男性搭腔。
  厂里开始有潘天佑和吴娟妹的传言时,潘天佑全无知晓。进厂以后,他只是感觉师傅对自己特别好。
  那时大家都把他当小孩,到下班时间,吴娟妹叫他洗手,他到水池边,用肥皂大而化之地一搓,吴娟妹就把他再叫过去,用棉球沾着香蕉水替他把手上的油漆全部清洗干净,再让他用肥皂重新清洗。搞了六七回,他算养成了习惯。
  他最怕洗衣服,鞋袜臭了,脱下来朝床下一塞,等所有的袜子换完了,就把塞在床下的脏袜子摸出来搓几下,接着穿。那是夏日时的一个周日,他把工作服和脱下来的白衬衣、海魂衫以及床下掏出的七八双臭袜子全部泡在一个盆里,搓了几下,觉得挺累,就抓了把洗衣粉扔进去,揉了几下,就朝床下一推,他想泡一泡再洗会儿省劲儿,可是去球场打完篮球就把洗衣服的事彻底扔在了脑后了。过了五六天,闻到床下有股异味,这才想起来,忙把洗衣盆拉出来一看,工作服泡得白一块蓝一块,散着一股奇异的臭味,白衬衫和海魂衫全花了。同宿舍的杨国安看得直摇头,就去车间里当笑话讲。
  师傅们听了都笑,吴娟妹也在听,没笑。从那天以后,吴娟妹每个周日上午都会到潘天佑宿舍来,帮他洗晒换下来的衣物。杨国安这家伙就趁机搭顺风车,把脏衣服摸出来,卷成一团,赖皮兮兮地对吴娟妹笑着:“吴师傅,你反正也要动手,我这两件能否劳驾你顺带也帮我洗一洗?”吴师傅看看他,就伸手接了。
  每次厂里发完保健品,吴娟妹也会过来,帮他把分的猪肉烧成陕西人爱吃的臊子肉。舀到碗里放凉后,上面浮一层厚厚的油脂,可以放好长一段时间。潘天佑就用它下面条或者炒饭吃,可以吃好多天。
  大约就在这个时期,潘天佑开始进入发育期。先是胸脯上的两个小乳头开始胀痛,里面鼓起硬硬的小疙瘩,然后嘴唇上面开始有了初出茅庐的乳毛。他自己内心感觉最明显的变化是体内有一种原始的力量在萌生和窜动。他开始注意穿着,早上总要把头发梳成型,眼睛开始留意漂亮的女性。
  也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女工闯进了他懵懵懂懂地少年般的情怀。在吴天佑看来,那个女工没有师傅漂亮,但比师傅会打扮,是另一幅画。
  他那时觉得,她好特别,怎么看都和别的女子不一样,那时她就把的确良裤子裁成了细裤腿,走路时腰和臀就优雅地显现出来。她留一根又黑又粗的长辫子,去食堂打饭时,规规矩矩在她背后垂着。有时下班她在前边走,潘天佑恰好在后面,他就觉得这个世界真好,她的腰臀一扭一扭的,辫子左右摇摆,潘天佑就感觉自己的一颗心系在上面打秋千。
潘天佑真正和陆筱珊面对面,看起来像是一个偶然。那天他上大夜班,睡到十一点多就醒了,爬起来,刚穿好衣服准备去洗漱,就有轻轻的敲门声。他问:“谁啊?”是一个女声:“请问刘师傅在吗?”“刘师傅,哪个刘师傅啊?”潘天佑边问边拉开门,和他目光相撞的是一双暗自看过多次,微笑的,会说话的,风情万种的眼睛。“我找刘师傅,请问他在吗?”她说话时,一双眼睛火辣辣地看着他。潘天佑扫了一眼走廊,很静,就他们两个人。脸就有些发热,慌慌地用手指了一下隔壁:“那是刘师傅的宿舍。”她说了声谢谢就去敲门,敲了几下没动静,又敲了几下还是没动静。潘天佑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天,刘开一师傅还有他同宿舍的杨国安,家都住在附近的农村,每个星期六晚上他们都回去,他一五一十对她说了。听潘天佑说完,她又道声谢谢,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潘天佑,潘天佑心就有些慌,左右不是的样子。她很老练,嫣然一笑说:“我叫陆筱姗,是刘师傅的小老乡。”
       陆筱姗这三个字,潘天佑早已耳熟能详,但听她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这是第一次。而且她说的时候,嘴和声音一样动人,可以引得人想入非非。她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眼睛里有潜台词。潘天佑不傻,读出来了,但他还是个童子,还生涩,就是不好意思开口把她让进自己的宿舍。僵持了一会儿,看走廊那头进来个人,她才说:“打搅你了,我有时间再来吧。”转身就走了。潘天佑站在门边看她走,尽管是背影,但腰身真的好看,如诗如画。
  周一吃过晚饭,去球场打了一阵篮球,出了一身汗,就把外衣搭在膀子上回宿舍。杨国安出去散步还没回来,他掏了钥匙开门,听到刘师傅房里有个女人说话声,就探头一瞅,刘师傅宿舍门开着,声音又传过来,他听出是陆筱珊的声音。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陆筱姗才离开,她和刘师傅道别时,眼睛朝潘天佑的宿舍扫了一下。这时杨国安已经回了宿舍,正和潘天佑说话,听见门口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就走到门边看。潘天佑也随着朝门口一望,目光正好和陆筱姗的目光撞在一起。那眼神有嘴,把他的心咬了一下,不是疼。
  又一个周日上午,陆筱姗再次来敲刘开一的门,潘天佑已经明白醉翁之意了,她用两根手指轻敲隔壁的门,心里七上八下的却是潘天佑。如果遵从内心的直接反应,他想马上去开门,但他有些犹豫。她显然知道刘师傅不在,她就是明知故犯,抱着自己目的来的。而这个时段,吴娟妹师傅随时可能来他这里取需要洗涤的衣物。他怕被师傅碰上,看自己和一个女子单独在宿舍里,师傅会怎么想?但他没有抵挡住那个声音的诱惑,这个诱惑又让他顺理成章地把她让进了宿舍……真是无巧不成书,陆筱珊刚在床边坐下,吴娟妹就出现在门口。陆筱姗没想到会有人进来,有些突然,连忙站起来,有些拘谨地看着吴娟妹。吴娟妹感觉她很面熟,但又叫不出名字,就朝她一笑:“你请坐!”陆筱姗听过报告,认得吴娟妹,她有些尴尬,忙解释:“吴师傅,我是来找刘开一师傅的,他不在,我顺便进来看看,我要走啦。”说完就朝门外走。潘天佑一直在旁边站着,脸通红,很不自然。吴娟妹好像看出些端倪,望着陆筱姗走远的身影,问道:“天佑,她叫什么名字?”“陆筱姗。”接着又补一句:“她是刘师傅的老乡。”
  吴娟妹没有应他的话,好像在想什么,这时门口闪过一张脸,眼睛朝屋里扫了一下。潘天佑认得他,是酸洗车间的单东元,长得很男人,却有一张长舌妇的嘴。他进宿舍门时,碰上了往外走的陆筱姗,进了走廊就听见吴娟妹的问话,潘天佑说出陆筱姗的名字恰好被他听见。
  接下来厂里出现了一些风言风语,但当时都避开了潘天佑的耳朵,说是吴娟妹和陆筱姗都在勾引他,两人在潘天佑的宿舍里干起来了,还是吴娟妹有手段,硬是让潘天佑当着她的面把陆筱姗赶走了。
  其实吴娟妹问了陆筱姗的名字后,再没有说什么,她把要洗的衣物清好就走了。但是一个星期后的中午,在去食堂吃饭的路上,吴娟妹把潘天佑叫到了食堂左侧的那片空地前,见四周无人,吴娟妹很认真,一板一眼地开腔:“天佑,你不许撒谎,给师傅说真话,那天是不是你约她到你的宿舍来的?”潘天佑一听马上回道:“我绝对没有约她,她是来找刘开一师傅的。”“那你怎么让她进你宿舍了?你给师傅说真的,你心里是不是有点儿喜欢她?”这就把潘天佑问住了,他想否定,看了师傅一眼,又觉得自己不能撒谎,就沉默不语。
  吴娟妹见他不言语,笃定自己猜测得不错,她接着说出来的话是潘天佑没想到的。“天佑,我是你师傅,你父母亲把你托付给我,我就要对你负责。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你可能不知道,陆筱姗是从秦山机电厂调过来的,她原来的情况厂里很多人都不知道。她大你七岁,而且已经结婚一年多,她的丈夫在部队里服役,是军婚。这一点师傅必须清清楚楚告诉你!你爸是军人,这事的后果你可以写信问问你爸!”
  吴娟妹的话像一块石头砸在潘天佑心上,午饭他吃得心不在焉。回喷漆组上班的路上,脑子里还在想吴娟妹说过的话,特别是最后那段话,对他真是重重一击。他根本不用问父亲,当时社会上正进行“一打三反”,破坏军婚是重案重判,这是社会人都知道的。想着,他已经进了喷漆室大门,正准备在自己的工作台位上坐下,崔海光就走过来,在他背上拍了把说:“天佑,走,到隔壁去一下。”
  潘天佑没想到在同一天里他又接受了第二次谈话。崔海光脸色很严肃:“天佑,你快到十八了,到了这个年龄就成人了,应该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男子汉就要自立,很多事要学会自己干,再也不能什么都依赖你吴师傅,比如,衣物要自己洗,各种活要自己干。我向车间领导报告了,从今天起,要去掉你的拐杖,以后,吴娟妹师傅就不专门带你啦,你要学会一切靠自己。不要再给她添麻烦。怎么样?你能不能按我说的去做?”
  潘天佑没想那么多,他看了看崔师傅,现在自己的身高已经过了他的耳朵以上。他想崔师傅这是在鼓励自己,就嘿嘿一笑说:“可以,保证没有问题。”
  崔海光就在他肩上拍一把说:“行!小子,你现在去叫你吴师傅过来一下。”
吴师傅过去的时间长一些,回来时脸色不太好看,坐在那儿一直干活干到下班。崔海光和吴师傅谈了什么,潘天佑没有问,也不好意思去问。但从这次谈话之后,吴娟妹上下班后不再和他一起走了,也没再到他宿舍来拿换洗的衣服,也再没过来帮他做臊子肉。潘天佑也没有去问师傅,他想这是组里师傅们的好心,要逼着自己自立,真正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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