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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葡萄园

作者:李武恒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3166      更新:2024-12-13

       村里的小学放学时,太阳还有一竿高,我和七哥提了筐子,赤臂光脚奔出来,身后传来妈妈的叮嘱声,“早些回来,不许到河湾耍水啊--”。我俩象小鹿似的只管飞奔,装作没有听到,也不应声,不向村外跑去。
       出得村东,眼前是一片稠密的玉米地,生产队长正组织社员掰玉米。支书大贵警惕地巡视在玉米地边。我和七哥绕过大贵,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另一钻入了玉米地里,象武工队员一样穿插迂回,最后,绕着弯儿出了地头,又偷偷地下到村南的河湾里。
       河水“哗哗”地流淌,水很深,村子里刚刚淹亡了一个孩子,家家大人都担心着。此时我们顾不了这多,下到河湾,就径直向上游走去,我们的目标是里外爷爷的葡萄园。
       七哥好几天都在反复说着一句话,“爷爷的园子葡萄熟了,爷爷的园子葡萄熟了”。我知道他心里在打着啥主意,我何尝不是想得慌。我俩合计了几次,终于行动了,眼里放着狡狭的光。
       河边布满黑漆漆的大石头,石头的间隙长着绿莹莹的草,我和七哥一边走,一边顺手拔些兔草,这是我们每天的任务,回去要交帐,兔嘴也还等着吃。兔子那三瓣嘴吃起草来极好看,刁着一根草,蹲在地上,直立着头,嘴瓣快速地嚼锉,红红的眼看着喂食的人,心里不知在想着感激不。在这贫穷的小村村里,男女劳力都去挣工分了,拔兔草便成了半大孩子的基本任务。不知兔子造了那辈子的福,勉强不算资本主义尾巴被割掉,家家户户都养着兔子,这可是油盐酱醋的出项,兔窝就是家庭的小银行,人反倒要感激兔子了。
       河崖很高,崖上就是我们村——刘村。刘村不大,百十户人家,但刘村很出名,出名就出在刘村的葡萄园。刘村的葡萄园不是很大,但长出的葡萄颗饱满,甜蜜多汁。这葡萄闻名百里,当地人只要说起刘村,首先提到刘村的葡萄。刘村的人都知道,那葡萄园是爷爷一手培植起来的。八十多年前,爷爷三十多岁时,喜欢在河里打鱼,时常住在河崖下,买鱼的人无意中丢下几粒葡萄种子,生出几株葡萄树。从此,爷爷开始培植葡萄。经过多年的辛勤管,不断栽种扩大,形成了有名的葡萄园。爷爷靠着这个葡萄园子,给他的几个儿子都娶了媳妇,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村里人也都十分的羡慕。可是让爷爷没有想到的是,几十年后,爷爷心爱的葡萄园子归了公,爷爷一家也被定为地主,受到没完没了的批斗,这时,爷爷对培植这葡萄园子后悔不已,在长吁短叹中去逝了。这些都是听妈妈讲的,我们连爷爷见也没有见过,但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不平的种子 :那园子是爷爷的!
       踏着毛茸茸的绿草地,顺河边一路走来,半个小时过去了,爷爷的葡萄园就要到了。我看七哥筐里的兔草仍然少得可怜,太阳一晒,焉得快要露出筐底来。七哥却没有在意这些,双眼只是盯着前方,心里想着什么,只是不说话。不一会,眼前现出一片翠绿,爷爷的葡萄园到了。深秋的太阳骑在西山头上,放射着红黄色的光,满园的翠绿掩映着紫红,熟透了的葡萄散发出清香,随风飘来,诱得我们本已“咕咕”叫的肚子,不住地咽口水。
       “他妈的,这本是咱爷爷的园子,如今......。嗨,今天哥给你弄葡萄吃!”七哥光溜溜的小胸脯一起一伏,双眼迷乱得有些发红。他把指间捏绕得一棵草,狠狠地扔到半空,就象下了最后的决心,把盟誓的酒碗砸在地上一样,然后爬在我耳朵上如此这般地交待了一番。我半信半疑,担心地看了他几眼,他会意地向我点点头,当我挎着筐子向西边迈步,再回头,七哥已经不見了,象地鼠一样无影无踪。
       看园子的人高大壮实,只是一条腿生来就有残疾,走起路来向外一撇一撇的,人称“二拐”。“二拐”三十多岁,光棍一条,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因而平时绝少跟人讲话。不说话也倒罢了,但有话说,二拐又特别生硬,满脸嗔色。如果有谁惹着,便和你玩命,这又平添了他的几分威严,村里的小孩子们都怕着他。只因“二拐”的哥哥大贵,当着村里的支书,他便捞到看园子的差。
       此时,“二拐”象是刚刚睡醒,站在园里树荫下,手叉腰,铁塔似的呆看着我,那眼神,活象他身边那条狗,盯着一只小兔子。
       我按着七哥的意图,一闪身,躲进草丛中,“二拐”看不到了我,警惕起来,顺手拖了身边的大棒,向我的方向走来。我立时发根麻起,这家伙可真打人。我顺势滚入一条沟壑,认真地拔起兔草。“二拐”与狗走到园墙边,探头看看我,刻意“咳”了几声,象是警告我离远点,才又放心地拖着棒绕园巡去。那狗不住地叫着。
       这时,我拣起一块大大的河卵石,使足劲,“咚”的一声砸向园中,石头滚过,葡萄叶子飘落,静谧的园子顿起波澜。“二拐”与狗急忙掉头跑来,还大喊着,“地主崽子,看我今天专政你”。我却在园外挎起筐子,悠闲地边走边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忽听尖厉的地鼠声叫起,我大步离园而去,身后传来“二拐”的咒骂声和狗的狂吠声。我全然不顾,眼前幻化出一串串紫红色的葡萄。
       我和七哥离开园子很远了,坐在绿茸茸的草滩,享受起胜利果实。走得急,我的脚趾被石头碰破了,流了血,此时才觉得疼,呲牙裂嘴起来。七哥用他沾满泥土的手抚着我的伤口,低头吹了口气,又捏起一撮细土面撒在上面。我镇定下来,说,“好了,没事了。”七哥遂撩起筐中的兔草,拽出一串兔子一样大的葡萄给我。
        我们尽情地享受着,边吃边说着爷爷种葡萄的故事,那是大人们经常说起的许多事情,什么爷爷攀着巨大的蟒蛇睡在园子里。还有爷爷硬是在石头上凿出那口神奇的井,等等。说到高兴,我的双脚“拍拍”地打在水里,伤口湿了,又一顿的疼。
       太阳落到了山后面,只剩下半个脸,河面映得通红,七哥扶起我,向村里走去。七哥给我筐里放了几串葡萄。我说,“不要了,回去给大娘吃吧,她爱吃葡萄”。
       七哥是我伯伯的儿子,伯伯和他的俩弟弟共生了十个儿子,统一排序,七哥排七,我排老八。七哥比我大一岁,我们是一个爷爷繁衍下来的。我们出生时,爷爷早就过世了,只剩下没牙的后奶奶,她手里捧着个烟袋杆,面前放块火镰石和一节干艾草,习惯了凿石取火的日子。
       爷爷在世时,给伯伯最早娶上媳妇,大娘的到来与这葡萄园有着直接的关系。大娘是邻村的,特别爱吃葡萄,就嫁给了伯伯。那时,他们在爷爷的葡萄架下,演绎了象葡萄颗粒一样多的爱情故事。大娘尽情地吃着葡萄,皮肤发变的粉嫩粉嫩,被村里人传为佳话。
        解放后,葡萄园归了集体,葡萄都上交了,头架葡萄最好,送县里了,二架葡萄也不错,公社人还不够分,只有三架差些,大队干部早盯上了。葡萄虽好,可谁也不再能吃到,大娘的皮肤也不再粉嫩,而且一天天干巴起来。伯伯家和我们家都被定为地主,繁重的体力劳动和被专政的不愉快心情,伯伯过早地追随爷爷而去。
        我们看着爷爷的葡萄园子长大,转眼间,从小学到初中,又从乡里的高中毕业出来。这时社会上兴起了承包风,七哥上窜下跳想承包,还是没有争到爷爷的葡萄园子。葡萄园不仅被“二拐”包下来,连大娘也神不知鬼不觉地与“二拐”好上了。大娘总是往园子里跑,后来竟然不顾众人的反对,嫁给了“二拐”。
        这气坏了七哥,一气之下,七哥当了兵,接着我也到了部队。七哥去了上海空军,我到了内蒙陆军。七哥常给我写信,张口闭口都是上海空军的话,好不惹我羡慕。慢慢地,七哥又羡慕起我来,因为我穿上了四个兜的军官服,他却没有。后来,他回村了,听说,他硬是从“二拐”手里夺回了葡萄园,为此,惹出许多风波。我时常想着那园子,想那葡萄,盼着早些探亲,到七哥的葡萄园里吃葡萄。
       几年后,当我真的回村时,葡萄园却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荒原。我惊问七哥,“爷爷的葡萄园子呢?”
       七哥的眼神又迷乱起来,“我送还爷爷了!”
        这次,我没见着大娘,大娘也追着葡萄园子,到了爷爷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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