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地十六米的厂房高处,五十多吨重的大天车横卧在轨道上,长长的钢索垂下笨重的吊钩,就像伸出一枚弯曲的巨大“手指”。手指上吊着一条红绸带,绸带下端,垂直悬系着一枝玫瑰花,花枝不足二百克。厂房地面上,放置一小桌,小桌中间,摆放一个口径不到两厘米的玻璃瓶。众人屏息观看,天车快速启动,巨指“拈花”而来,到达小桌上方,垂直停下,对准瓶口,稳稳下降。钢索晃动,花枝摇摆,来回试探一二,倾刻之间,巨指之下,瓶子纹丝未动,花茎已直插瓶中。”
在我参加师徒结对仪式前,就被严师傅绘声绘色描述的这幅画面迷住了,心想,这本事可太牛啦!
“三十年前,那场全省职业技术比武,表演天车插花,‘钢铁霞’那叫一个稳准快,全程只用了不到5分钟,那年她才二十多岁,就拿了个冠军”,严师傅的语气里有说不出的艳羡。
‘钢铁侠’,还‘蜘蛛侠’呢?这又是什么有趣的玩笑梗?我没敢问,心中又不免暗暗发笑。
发电厂有师带徒的传统。我刚从电力院校毕业,经过安全学习后,分到电厂班组的第一天,班长特意领着我熟悉汽机检修工区,听着身旁巨人般的机组发出震耳的轰鸣,看着生产现场上,膀大腰圆的男师傅们正挥动着十多磅的大锤,汗流浃背地敲打着锁死的螺母,又看了看自己细竹一样的手臂,想起自己迈入电厂大门时的雄心壮志,我的心里又忐忑又酸涩。
班长看出了我的小心思,笑道:“你干不了这活儿,女同志大都心细、稳重,你就去给董师傅当徒弟吧,她已经在厂里工作了三十多年,明年就要退休了,你算是她带的最后一个徒弟。”
我频频点头,我知道电厂检修生产现场是男人成堆的地方,女工少,能独立负责技术工作的女技工少之又少。我师傅多年来能亲自带徒弟,看来在女技工中也是佼佼者,我对这位还未曾谋面的董师傅充满了好奇。
回到班上,班里举办了个简单的仪式,我和一位大眼睛小个子的女师傅郑重地签下了师徒合同,合同的意思是我和这位师傅结下师徒对子,由这位董师傅负责,把我培养成一个同样技术超群的女天车工。
董师傅身材小巧,相貌平平,名叫小霞。她不像有些上了年纪的爱美的女工那样,把头发染得乌黑,刻意做出年轻态,而是就那么坦然地任由两鬓斑白。
我听说,在我们班,徒弟对那些老工人们,都在“师傅”前面冠以姓氏,称为张师傅,李师傅……但对与自己签下师徒合同的老工人,却只称呼“师傅”,不冠姓氏,也是独一无二的尊重之意。
我按照仪式前班长叮嘱的那样,向董师傅敬了茶,鞠了躬,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师傅”,算是完成了简单的拜师仪式。
班长笑着说:“你很幸运,也算师出名门,你师傅的师傅当年是有名的‘天车李’,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我们省电力系统自己培养的第一代女天车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支援过“大三线”建设,立过功的。你师傅算是第二代天车工,她去年还被市总工会评选为“最美女工”,今年恰逢国庆75周年,你也成为了第三代女天车工,很光荣,你是大学生,要争取超越你的师傅们,好好干吧!”
师傅是有名的‘天车李’的徒弟,还是“最美女工”?我虽然不知道“最美女工”的评选标准是怎样的,想必师傅的技艺一定是超乎众人之上,才能获此荣誉吧,我的心中不禁又升腾起敬意。
严师傅也附和道:“在咱们这儿这么多年,就没有你师傅完不成的吊装任务。现在她也快退休了,她培养的那些徒弟都走出省内了,也是为国内各大电厂输送了人才,现在我们厂也急需高水平的天车工,你好好学,争取早日独立工作。”
我师傅没说话,颔首望着我,目光笑吟吟的,一双大眼睛里带着温暖的期许。
我的心中暖暖的,由衷地说:“谢谢师傅带我学习,我一定好好干。”
还没等我师傅应答,严师傅就抢先笑道:“不用叫她师傅,就叫她钢铁霞吧,彩霞的霞,我们也都这么叫。”
这是我第二次听严师傅叫她“钢铁霞”,我想起电影里那位满身盔甲的钢铁战士,没法把那个笨重勇猛的大家伙和小巧温和的师傅联系起来。
我师傅笑着回敬道:“我还是喜欢你们叫我最美空姐!”。她的笑声同样温柔,一笑起来,厚厚的嘴唇向上翘起,憨直中还带着点俏皮,我突然觉得鬓发如雪的她其实长得有点好看。
我悄悄地问严师傅,为什么叫我师傅“钢铁霞”?严师傅望着师傅的背影,向我眨眨眼,笑而不答。
严师傅说的没错,果然,现场的工人们也都叫我师傅“钢铁霞”。严师傅性格爽直,说话却戏谑有趣,他是班上的天车指挥员,与我师傅多年搭档,配合最为默契,称呼我师傅“钢铁霞”的时候,总是亲切中透着一股敬重。
我师傅带着我第一次上了天车,顺着十六米高的天车梯子,一步步往上爬,底下是悬空的厂房,我不敢向下看,两条腿一直是软绵绵的,好似踩在云中。
师傅一边护卫我爬梯,一边笑道:“这份工作专治恐高,上到天车里,感觉就好了。”
我艰难地移步到天车里,却也并没有感到“好”,天车视野无死角,四周和脚下都是玻璃窗,相当于工作时间一直要坐在十六米高的玻璃栈道上,还必须时时俯视观察现场。
此时正值机组大修,从天车里向下望去,机组失去了往日的喧嚣,更像一个解甲休息的钢铁巨人。它的四周,已经整整齐齐地划分了作业区,成群的工人正在有序作业。
我师傅与地面上的严师傅精准配合,忙着起吊备件,从工人们上方通过前,让我及时响铃,提醒避让。
短短几分钟后,我就感到头晕目旋。
师傅看出了我的恐惧,吊装的间隙,师傅见缝插针地教我开天车的各种要领,她说:“观察要细,停车要缓,起落要慢,手脚要稳。开天车和做所有事都一样,首先要心定,心定了,手才能稳,活儿才能干好。”
师傅语气平静温婉,操作平稳有序,我的心渐渐地稳定了下来。
整整一天,跟着师傅学习操作天车,我的精神高度集中,又恐惧又疲劳,下班时,甚至连走下天车步梯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跟着师傅,强撑着下到地面,却听见班长和严师傅在检修作业区那边大吵了起来。
严师傅大声叱问:“发电机抽转子,还要进行导气管拆卸,这是两个大活儿,只给一天时间,天车可以不休息,天车工还能不睡觉,人是钢筋铁打的吗,你们咋想的?”
班长耐心地解释道:“最近用电负荷快速增长,省里电力保供面临压力,这次机组大修,上面下了命令,要求最大限度缩短工期。时间紧,任务重,我知道也真是难为你们,可是咱起重班的 吊装工作完不成,后续的工作就没法儿开展,会影响到整个工期,大道理也不用我多说。我相信你,更相信董师傅一定能完成任务,当然会特别辛苦,也只能请你们多多理解。”
严师傅吼道:“理解个屁!吊一个转子,天车都得连续操作2至3个小时,现在天这么热,我一个老爷们在下面指挥,怎么着都能顶得住,可钢铁霞那小身板儿,能顶得下来吗?”
没等他再说,我师傅上前一步,制止了两人的吵嚷,柔声地说:“老严,不用吵,我能行。”
严师傅把安全帽叭地一声掼在地上:“钢铁霞,你总是这样,我是为你好,你累死累活,那可不怨我。”
我师傅的表情仍旧淡淡地,笑道:“谢谢严师傅,我心里有数。”
第二天早8点,我师傅没让我继续上天车,而是让我站在严师傅旁边,熟悉天车指挥员的指令。整整一天,师傅除去晚饭时间从天车上下来一次,其余时间一直坐在天车里吊装设备。天车在轨道上忙碌穿梭,我每每向上望去,总看到师傅端坐其中,手握操作杆,眼前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师傅已经把这个50多吨重的大家伙和自己的身体融为了一体。
凌晨时分,起吊发电机转子前,严师傅对我说:“发电机转子就像是孙悟空的金箍棒,是机组单件最重的设备,70多吨重,13米长,直径也足有1米多,但与其余设备之间的最小间隙却仅有2毫米,我们抽吊转子过程中,不仅要确保设备之间不能出现一丝摩擦碰撞,还得保证关键设备不受一点力,方寸之间,绝不能差分毫,发生触碰,损失将无法估量。能在最短时间完成发电机吊转的,现在也只有你师傅了。”
“真是考验人啊”。我思忖着,心里也替师傅捏着一把冷汗。
“3,2,1,起吊!”随着班长一声令下,严师傅肃然而立,向着天车的方向,右手拇指
高高竖起,作出吊起的指令。天车徐徐驶来,严师傅以口哨声和手势相互配合,指挥着我师傅吊装操作,其余的检修工人师傅们分工明确,也忙着用支架、手拉葫芦等工具配合着。
我仰头望去,随着严师傅的手势号令,天车稳稳当当,没有丝毫晃动,看似笨重的巨指,此时却无比灵活,精准平移,试探调整,忙碌而有条不紊,四道钢索托起转子平稳起落,庞然大物被一点点抽离,上下左右,毫无剐蹭。我师傅操作天车,快、准、稳,有时看似节奏稍稍放缓,但从不拖泥带水,操作杆下,似乎奏起一部浑厚的交响,总有一种看不见的韵律在其中流淌。
两个小时的连续作业后,当第二天的第一缕晨曦照进厂房,这根神通广大的金箍棒,终于被稳稳地吊放在了发电机转子支架上。
严师傅朝着我师傅的方向站立着,双掌交叉,掌心向外,覆住前额,就像刚刚结束了某种神圣的仪式,庄严,而充满喜悦。
我知道这是“完工”的指挥手势。远远地向上望去,看不清天车里师傅的眉眼,我却似乎看见了她嘴角温柔憨直的笑意。
班长站在那里,感慨地说:“董师傅吊装发电机转子仅用了1个小时,创下了厂里转子吊装用时最短的新纪录。她连续工作21个小时了,又创下了咱厂天车工连续工作时长的新记录!技艺加耐力,了不起!”
严师傅一拳打在班长的安全帽上,笑着骂道:“要不是打人犯法,我早就揍你小子了”。
班长笑着躲避道:“师傅,师傅,我知道难为董师傅了,呆会儿她下来,我要给她深深鞠上一躬!”
晨曦里,我看见我师傅一只手扶着天车步梯的把手,另一只手撑住自己的后腰,一步一挪,艰难地从高处走下来。她走到地面上,站在发电机头,对着我们微微一笑,此时我看清了她的表情,那是精神上的喜悦与肉体上的痛苦相互交织的复杂表情,她疲惫不堪的脸上满是汗水,在晨曦里像是放着微光。
然后,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悉悉索索地解开了宽大的工作服。
一副带着钢板支撑的腰椎护具,重重地落在了厂房的瓷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师傅随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发电机前。
霞光从她身后的窗外直射过来,我清楚地看见,“钢铁霞”穿着的工作服后背上,印出了一大片汗渍,像一个大写的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