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坪,我度过了三年记者生涯。这是难熬的三年,也是难忘的三年。人有一种贱脾气,好日子像是一匹缎子,光溜溜地滑过,大脑的沟回里没有留下什么记忆,倒是那些艰难日子,记得清楚,想着有味。就像我童年的大杂院里,那位老红军捋起袖子,向我们炫耀伤疤,讲述差点被乱枪打死的经历,昔日的鲜血和惊悸早就忘记,剩下的只是岁月里留下的甜香。
一
永坪镇很特殊,很难一句话说清。
上世纪九十年代,随着石油经济的发展,它野蛮生长,畸形繁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白天是灰头土脸的农夫,晚上是美艳奢华的丽人。繁华的外表,乡村的气质,还有它那工业表情混搭在一起,你很难给它找一个确切的形容词。
永坪河闪闪发光穿城而过。它成了一道界线,一边是油矿,一边是乡镇。因为这一点,永坪在陕北的乡镇里似乎有了一种优越感,当其他乡镇因为人口的大量外迁而坠入凋敝的时候,它却一天比一天红火,人烟稠密,商店林立,很多外地人也纷纷寻到这里做生意。
而油矿反过来也沾着小镇的光,因为小镇,使得油矿不仅仅是一个单调的工厂。很多同类的石油城,一到放假过年,员工纷纷回家之后,鸦雀没声的,街道上小鸟一跳一跳地啄食,难以掩饰的寂寞和单调。而永坪不是,它有一股人间烟火味儿。尤其到了晚上,在霓虹灯的装饰下勾勒出一派繁华,大城市的娱乐享受,这里一样不缺。常常看见的灯火通明的酒店里,摇摇晃晃出来一批醉客,有的抱住路边的树狂呕,有的当众宽衣解手,有的躺在大街上死活不起来,颇似醉卧沙场君莫笑的豪情,没有人感到惊讶,这才是永坪。
永坪河右边的工业区,最显眼的是密密层层的油矿家属楼。它们仿佛横空出世,跟周围的荒山秃岭毫不搭界。这是油矿财力的象征。但这些楼房没有一间是我的,资历不够。
而不远处是一片私家宅院,鳞次栉比风格各异,大家商量好了似的,外面一律贴着白瓷片,在阳光下闪耀着家境殷实的光芒,靠着油矿的带动,永坪迅速产生了一批富人。这是他们实力的象征。这里的房子也没有一间是我的。财力不够。
那时,富人们盖很多的房子,除过自己住,还有一个重要的用途就是出租,矿区楼房虽多,但也有很多像我一样的无房户。
我调到永坪工作,刚开始安排住在职工宿舍里,每天在舍友噼噼啪啪麻将声中穿梭。吃饭的时候打,睡觉的时候打,有时候一觉醒来,还在打。口里一边熟极而流地算输赢,一边哔哔啵啵嗑瓜子,手里哗啦哗啦地洗牌。年轻姑娘们的手上流行戴铂金钻戒,搓麻将的时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打麻将是一项最常见的娱乐方式,原来我以为只有老年人才打,可是,我分明觉得在青年职工中麻将更受欢迎,可以在无所事事中互相慰藉,可以把它当做交际的手段,我便努力地学,期望加入这个队伍,成为大多数中的一员。
可是,我的努力失败了,违心地做不喜欢做的事,最终的结果都很无趣,有人打一天都不累,可我一个小时就会腰疼。我意识到人还是要忠于自己的内心,不要强己所难。
下了班无处可去。短短的小街不到二十分钟便走到了尽头,两边多数是饭馆,里面传来喝酒的吆喝声,这是麻将之外工人们的另外一种消遣方式,年轻人在酒精里消解过剩的精力,生意人在酒精里建立牢固的友谊,官员在酒精里站队划圈子。这些都与我无关,只能踅转身子回到麻将声声的宿舍里看电视,把所有的频道来回翻几遍之后,无聊缠绕在内心,大把的时间无处打发。
那时候觉得时间格外的多,多得令人发愁。
二
一个人应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
我决定找一间房子,我不愿意下了班也处于集体状态下的互相窥视。
找了很久之后,我终于找到了一间小小的房子,离上班的地方很远,可是这已经令我心满意足。
每天上下班的路上,我要穿越两个世界,先是永坪的富人区,我经常遇见一个小伙子,梳洗穿戴的干干净净,遛着一只浑身雪白的胖大狗。
这狗活像一只小牛犊子,向前一扑一扑的,迎面遇见,吓人一跳。据邻家说,他爹挣下了千万家财,几辈子吃不完的,小伙子也就不用辛苦了,
只要呆在家里就行了,又说这狗贵着呢,每天只吃香肠,比过去的县长吃得都好。
可是富人区里,私人宅院富丽堂皇,公众场合却格外肮脏破旧,窄窄的街巷里,坑坑洼洼,垃圾遍布,散发着说不上名堂的怪味儿。狗的排泄物随处可见,没有人介意。可能是觉得狗和小孩子一样是可以原谅的吧。
过了马路就进入矿区,矿区的一个特点是车多,各种车型都能见到,背着大油罐的泵油车浑身油污飞驰而过,车尾的输油管一荡一荡的,淅淅沥沥洒下来一路油滴子。拉土车轰隆隆开过来,扬起细细的粉尘,打在脸上粗粝的感觉,像磨砂纸。小汽车几乎是贴着人开过去,不知道是司机炫技还是行人太胆大。
远处的火炬终年燃烧,昭示着炼油厂的存在。当地人已经习惯了火炬和这种炼油厂特有的刺鼻气息,要是遇上炼油厂检修,火炬不再照亮夜空,许多老职工就会失眠,来回在家里踅摸,短了个啥呢?一时想不起来。至于那种气味,人们已经习惯了,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有了自己的家,我是唯一的成员,我是我的伴侣,我是我的家长,任何事情我找自己商量。白天我是企业记者,晚上回家,顺便领略小镇的丰富驳杂。
我的房东告诉我,一个富人豪赌,一个晚上输掉了一座楼。拿手指给我看那座楼,喏,在河边,白色的。我想象不出来这个人怎那么有钱?房东一扬下巴,耍钱来的呗。哦,还有另外一种活法。又告诉我说,一天,在永坪最豪华的酒店里发生了一件趣事,一个富人和一个小姐打赌,内容是让她裸体在街道上站十分钟。赌资十万。结果小姐赢了。引来很多人的羡慕。据说,那天永坪镇上正好遇集,看稀罕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
生活不总是喜剧,有一天出门,看见好多警察围在永坪河边,树干上拉着警戒线,出于好奇,也凑过去看,却看不出个究竟。问警察,原来昨晚上河边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一个陪酒女被杀。居然在距离我的住处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发生。
这些事情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那就是,在我的生活之外还存在另外的生活,世界上还有为我所不知的人生。我把这件恐惧的事情说给同事,同事年轻气盛,不假思索地说,活该!肯定那个陪酒女不是个好东西,要不半夜跟别人出去干啥?
原来还有这样的判断,人与人的距离真的无法丈量。
在永坪,如果你进去一个普通的小饭馆吃饭,里面正好有几个人也在吃饭,一半嘴吃饭一半嘴闲聊,其中有的衣襟上有几个饭粘子,拿筷子的手亮出镶着黑边的指甲,或者谁干脆圪蹴在板凳上,一手举着大蒜一手打着手机,口里不停地说话,突然锐着嗓子笑骂一声,顺便吐出一口痰,地面上一个脆亮的回响。
你可不要小看他们,一会儿他们半是炫耀,半是实情地开始谈生意,顺便捎一耳朵,原来多一半是油贩子,靠着油矿已经是这一带农民的脱贫捷径了。现在,他们已经有了豪车,盖了别墅,还有人开始离婚。
我的邻居是一个富人的外室,她是一个大学生,和我一样都是油矿职工。富人给她买了一辆白颜色的奥迪,她天天开车上下班,十几年前,开车的奢侈带给她很多满足和荣耀。
可是富人在农村有家,有三个儿子,儿子们声言父亲要是抛弃了他们的母亲,就要卸下他的一条腿。富人无法,只好把她安顿在这里。她是一个外地人,在本地没什么亲戚,也没什么朋友,或许她的选择让她早早脱离了同龄人圈子,成了一只单飞鸟。她年轻漂亮,然而一脸的寂寞。常常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望着不远处的永坪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永坪河在陕北的晴天丽日下,闪闪发光,不紧不慢地往前流,我觉得女子的心事就像那河水,流不完。
我不知道怎么和她相处,见面的时候会打一声招呼,然后擦肩而过。
可是,我发现她也尽量回避着,不和我们打照面。
那有什么呀,这种事永坪多得是!拿青春换车子、房子的女子多是。
还是那句话,永坪的丰富和驳杂远远超过想象。
三
下面该说一说我,很长一段时间我融不进去这个地方,觉得它过于鲜明的工业气质,硬邦邦的,不宜于生活,我甚至觉得我们不是在“生活”,而是在熬日子。炼油厂的高炉顶端有一个专门用来燃烧有害废气的火炬,每天在它的照耀下,上班,下班。鼻腔里充满了来自炼油厂的怪味儿,说不上臭,只是怪,不是自然界的气息,是化学合成的结果,那气味就像一根针直接扎进脑子里,绝对不会中途涣散。
人们在一起,三句话不离本行,聊钻井工艺,聊裸眼井,爆炸井,聊炼油技术,聊有序采油,没有丝毫风花雪月的影子。就是一年里几次有限的文艺活动,大家喜欢的还是唱唱《咱们工人有力量》《我为祖国献石油》等老歌,总之,这是一个喜欢过集体生活的人群,讲的是“我们”而不是我,喜欢谈论国家集体,而不去谈论个人。大家穿着款式颜色一样的工衣,远看根本辨认不出来张三李四。就是业余生活也基本一样,男人麻将喝酒,女人毛衣电视。
而我游离于这个氛围之外,格格不入。领导掩饰不住对我的失望,我知道让领导失望不好,要努力获得青睐,可是转念一想,要是他不失望,那我就彻底对人生失望了,我愿意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业余写作上,我觉得那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每天的工作是给电视台写新闻稿,难度倒不是很大,棘手的是怎么把一件很无趣的事说的有意思,其实,写了半天还是挺没意思的一件事。我看不出稿子里所报道的那些会议有什么意思,很多人的忙是伪忙,只为了让别人特别是领导觉得他忙,很多讲话基本是废话,谁也不会当真,很多人戴着面具生活,久而久之,那面具竟然揭不下来了。刚开始当记者的新奇感荡然无存。而且,我发现很多会议不去参加也照样能写出新闻稿,我们都不说“写”稿,而是“造”稿,制造的造,就像工厂制造鞋子、衣服那样,按照模具批量地造,只要时间地点等稍稍加以改动就成了。
即便是这样的工作一旦忙起来,也还是需要加班至深夜,记得有一次要连夜赶制一个专题片,我从中午开始进入机房编辑,先做音频,然后配图像。这个工作只有干过的人才能体会一秒钟意味着什么,一眨眼意味着什么。一秒钟有二十帧,一个画面顶多四、五帧,意味着一秒钟要配至少四个画面。而一部专题片至少二十分钟。
干完活回家已经是下夜四点,才发现天降大雪,雪花从深远的苍穹无尽落下,永远落不完似的,细碎的雪粒子扑在身上,扑在脸上,世界淹没在洁白与清冷中,我走在没过脚踝的雪地中,万籁俱寂,耳边只有“咯吱咯吱”的声音,那声音至今难忘,寒彻心肺。那时,多么盼望有个人影出现,好向我证明这是人间,但是没有,永坪在大雪中沉沉睡去,连路边的石头也睡过去了。
在这寂寞中却让人感到有种危险潜移过来,甚至靠近了我,惊惧中左右看看,没有,什么也没有。悬在嗓子眼的心放下了。可是,一会儿心又开始狂跳起来,几乎要跳出来。
这是最恐怖的一夜,至今难忘。
一转眼,我已经离开永坪十年了。
十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油矿大搬迁,到了一个更大的城市。失去了油矿,永坪被一棍子打回了原形,和陕北任何一个乡镇毫无区别,迅速凋敝。有一次我路过,想不到已经如此荒凉,街道上半天没有几辆车,也没有多少人,只是油矿小区的门口坐着几个白发老人,他们大声谈笑,聊着当年永坪的繁华和兴旺。
车渐走渐远,心里不知怎么忽然感到异样,眼泪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