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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娟:牧草样的生命

作者:杜文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688      更新:2017-05-03

——长篇小说《红雪莲》后记


       现在是2017年2月底,手机显示在天涯区,我在三亚的木棉椰风里,在凌霄与云彩之间的阳台上晒背,品尝莲雾释迦,发呆,四下张望。
       某个夜晚,听见雨声,挑了帘儿,俯瞰园景,原来是人工喷泉。一抬头,看见了雪山,洁白连绵,巍然屹立。愕然中,仔细辨析,并非雪山,而是崇山峻岭般的白云。云山也在流动,只是滞缓一些,静谧一些。云山与云山之间,是不规则的空阔,空阔呈黛色,没有星星,也无月亮,则有天光。
       我坚信,夜空一定有星星,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成群结队,纷至沓去,那个地方,我不想说。
       或躺或卧,看藕荷色的窗帘逸动,无数的浮尘颗粒在光束中鱼儿一般游走,有的竟闪闪发光。倏忽间,想起广袤的大陆,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生命中经历的众多男人和女人,依然在雾霾与冷风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西藏的空气中有尘埃吗?
       摇摇头,眨巴着眼睛,对心说,西藏的空气当然纯净,但又犹豫,眼睛见到的真实,与想象中的存在是有区别的。这属于哲学范畴,我无力判决,也不想纠缠。
       喔,怎么又想起西藏了。我得屏蔽所有与西藏有关的信息,思绪,哪怕一点点联想。
       常常地,穿了浴袍,散着长发,穿着凉鞋,走进绿荫里。棕榈疏密有致,长叶点点,彷佛曼妙的垂柳。榕树独木成林,气根飘飘。木棉鹤立鸡群,染红半边天。最常见的自然是红树,根系发达,盘根错节,树树比肩。海南多红树,也是到三亚以后才知道的,水边滩涂,处处皆红树,既能防风固沙,又为鱼虾蟹和鸟类提供了良好的繁衍生息场所。
       面对此情此景,总会思考一个问题,这里的山川真热闹呀,没有一寸寂寞的土地,插根扁担大概也能长成树。而有的地方,同样是一国之土,同样在边疆,却冰天雪地,亘古荒凉,插根柳树立即会变成扁担,扁担也不会长久,风雪一冬,化为灰烬。
       我在蔗田稻香里,流连忘返,惊诧复惊讶。
       走过芭蕉,越过三角梅,绕过大小不一,曲直不等的泳池,最终是要到美食街的。似乎所有的春夏秋冬,生命历程,喜怒哀乐,都是为了这一件事。
       的确,我在回避,在逃离,在忘却。
       历史又不是电脑里的文件,树上的鸟巢,删除捣毁就算结束。
       那一切能丢失吗?那是我的青春记忆,是我十多年的所有经历,一个人一生中有多少个十多年呢。我把我的风华正茂,风华正茂中的激情飞扬,激情飞扬中的才华锦句,全都给予了那方高寒之地。
        那就是我的西藏,流淌在血脉中的雪域情怀。
        第一次决定去西藏是2001年夏季,购买机票的时候我被告知,西安到拉萨的航班天天爆满,青藏铁路已经开工,大批技术人员赶赴西藏。只好飞往乌鲁木齐,打算从新疆转机西藏,这个计划自然落空。几年以后我才得知,新藏天路连雄鹰都难逾越,何况一架飞机。当然,再高的雪山也难抵挡人们对蓝天的向往,十多年以后,喀什到阿里正式通航。
       2003年8月,第一次进藏,从西安乘火车到格尔木,再搭乘越野车到拉萨。夜宿沱沱河畔的小客栈,我被满天的繁星震撼,头顶,肩膀,指尖,睫毛上,无处不闪烁着星星,银河大概就是这般模样吧。那一夜,几乎无法入眠,头痛,恶心,呕吐,紧随其身。
       围着牦牛粪炉子等饭吃的时候,端饭的女孩子手里端着饭碗,眼睛却瞅着比碗大不了多少的黑白电视机。催得急了,快走几步,端一碗递过来,不催不问,便双手端碗,取暖一般,偏着头喜滋滋乐呵呵。有人说怎么连一点服务意识都没有,咋做生意的。立即遭到一位资深旅人的反驳,在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洪荒之地,有碗热乎面条吃就不错了,人家这是积德行善,别用内地人的观念要求藏族人,况且她根本听不懂汉话。
       我便多看了女孩子几眼,对她充满了羡慕和喜爱,藏族人原来这个样子呀,皮肤黢黑,脸庞黑中透红,从容自在,祥和欢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样子。而我们的脸上,除过焦虑欲望和失落,就是得意狂妄和傲慢。
       2006年7月从成都出发,过了雅安才知道从成都到拉萨两千多公里,不出意外的话需要六七天时间。当时我穿一套单薄便装,包里只背两件内衣。每天晚上停车后,最先背上轻便小包,双手插在裤兜,瞪大眼睛看同行者从车上卸下大包小包,汽车尾气直冲小腿肚子。终于有人发出惊叹,你怎么连一件装备都没有呢,这个样子也敢走川藏线,简直是天方夜谭嘛。
       就是这一次,我不但到了珠穆朗玛峰大本营,还沿途写专栏稿发回内地。每天傍晚找好住处以后,驴友们还在吃晚饭,我就独自走街串巷,四处打听网吧在哪里。理塘在地图上有另一个名字高城,从理塘的网吧出来,天空飘着雪花,我请网管送我,小伙子把伞举过我头顶,自己则远远地侧过身子,快到旅馆门口,直奔过去,夸夸踢那卷闸门,余音缭绕中,小伙子已经消失在无尽的风雪夜。在巴塘的网吧里写完稿子,大约凌晨三点。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和煦温暖。一袭绛色袈裟走在不远处,我顿时平静下来,惶恐与惧怕烟消云散。我走在后面,他走在前面,整个世界似乎只有我们两个人,百灵鸟不鸣,杜鹃花不艳。忽然,我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黄昏去会情人,黎明大雪飞扬,莫说瞒与不瞒,脚印已留雪上。喔,他不会是仓央嘉措吧。
       在横断山脉深处的左贡县城,一个小时就写完了稿子,发送一个多小时还是发不出去。深夜的网吧热闹非凡,打游戏的,骂架的,唱歌的,喝酒的,吐沫星子在头顶飞来飞去,藏刀在眼前晃来晃去。我问网管有网速快点的地方吗?答曰,有的,在地区。地区在哪里,地区在昌都。多远。不远,开车四五个小时就能到。
       当时我哈哈大笑,四五个小时还不算远,这是什么鬼地方呀。
       在拉萨街头,晚上十点多还有兜售皮带帽子的吆喝声,长长的杆子上挑一只昏暗灯泡,火锅热气升腾。这个场景令我无法挪步,几年前的此时此地,街头一片宁静,所有亮光来自月亮和星星。
       西藏一定发生了什么,青藏铁路为西藏带来的变化竟如此巨大。
       然后,一路西行到了阿里,翻越喜马拉雅山脉,走过千里羌塘无人区,愈加觉得那次大笑多么浅薄。辽阔无垠的藏北大地,几乎只有三种颜色,连片的褐色裸石,白雪皑皑的山巅阴坡,河流湖泊岸边的苍茫牧草。同样是草,内地的草娇嫩水灵,与传说神话有着不懈之缘。藏北的牧草却沧桑凛冽,刚冒芽就像中年男女,肩负沉重使命一般,既便是这种牧草,也不是随处可见。车行数日,就没有见过一株高过脚踝的牧草,更见不到树木。一天又一天,见不到一顶帐篷,偶尔邂逅一位牧羊女,兴奋得互相招手,如同见到久别的亲人。汽车一会断了钢板,一会陷进冰河,一会遇见狼群。终于到了县城,所有人靠买水度日,整个县城没有一辆出租车,只有到靠近那曲的县城,才有几辆出租车,每见到新绿的出租车就亢奋得大呼小叫。
       这里不适合人居,为什么还生活着众多藏族百姓和外来者呢。
       一位教育工作者指着惟余莽莽的雪山对我说,那边就是邻国了,有的地方还属于争议区,边境上如果没有边民居住,多年以后这地方可能就是别国的领土了。
       我暗自思忖,这里长冬无夏,风吹石头跑,氧气吃不饱,连一棵树一株草都不长,人怎么生存呀,这些边民牺牲太大了,祖祖辈辈,与飓风雪山为伍,孤寂一生,穷困终老。
       脑海中,第一次冒出边疆这个词。边疆,原来不仅仅是名词,而是真真切切的动词,一生一世,从出生到老去,当地人,边防军人,援藏者,千千万万,芸芸众生,流水般来到边疆,来到西藏,目的只有一个,稳定边疆,建设边疆。边疆稳定了,内地才会繁荣富庶长治久安。
       当我翻过一座又一座雪山,爬过一条又一条沟壑,终于俯瞰到喜马拉雅山脉褶皱深处的一个县城时,有人指着荒芜中的小城对我说,这个地方原本没有树木,有位县长从新疆带回了白杨树苗子,几十年过去了,县城终于有了几十棵白杨,风过时哗啦啦响,那声音真醉人噢,这是方圆几百公里内唯一的树木,许多人骑马步行几天,专为看一眼树木风采。
       我问县长在哪里。对方说,退休后回上海了,听说回去以后也不适应上海生活,年轻时来到西藏,为了修通从县城到阿里地区狮泉河镇的公路,带上锅碗一走数天,翻山越岭勘察路基。一个春节,发现他不见了,四处寻找,原来他在丈量一个沟坎。老县长也不容易,从参加工作到退休都在西藏,同事朋友全在西藏,夫妻长期分居,得不到家庭温暖,也照顾不了妻儿老小,回到上海多孤单呀。
       有一次,我请一位当地官员帮忙寻找从阿里到拉萨的长途汽车,他是一位藏二代,父辈是西藏和平解放以后较早一批援藏者,他兴高采烈地对我说,曾经有一位知识青年,从内地千里迢迢来到西藏,有关部门希望他留在拉萨工作,所有部门任由他挑。可他希望到最艰苦的地方工作,就把他分配到藏北一个县当老师,校园里第一次响起了二胡笛子声,人们争先恐后地看热闹,两个月以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那位老师也不知去向,有人到内地打探过,一点消息都没有,感觉他从来就没有来过西藏。
       记得非常清楚,听完这个故事,我俩相对而立,哈哈大笑,高原阳光照耀在脸上,刺得两只眼睛不能同时睁开。
       在西藏自治区驻内地一家干休所,我拜访了一位九十多岁的老西藏。他面容慈祥,靠滑轮支架行走,听力和口语都不错,我把自己的作品《阿里 阿里》双手递到他手里,他摸着四个大字,嘴角抽动,眼睛亮了一下。我说,中央医生,我来看你来了。他望着我,看了许久,脸上忽地腾起笑容。
       那一刻,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因为在不同场合听过他的故事和传说。他曾经在国民党部队服过役,新中国成立不久,随一支中央医疗小分队从北京到阿里,原本援藏时间为一年,为了工作需要,往后的几十年都在西藏度过。由于长期在高海拔地区工作生活,身体受到严重伤害,终身未娶,却抚养了多名孤儿。
       十多年间,数次进藏,经历见识了许多。一个黄昏,我在狮泉河镇街头拦车,想到因为气温升高,冰雪融化河水暴涨,造成泥石流灾害的现场探访。一辆私家车戛然而止,问我是不是陕西来的作家,我反问他怎么知道。对方说,阿里这地方平时很少来陌生人,好不容易来了个女人,还是内地女人,不出三天全城人都知道。我说自己的确才来了三天。
       由于西藏幅员辽阔人烟稀少,从一个县城到另一个县城通常四五百公里,从一个乡到另一个乡,动辄上百公里,翻雪山蹚冰河是常事,之间还没有班车,加之物价昂贵,食宿困难,经常得求助各方面的人。一次我被安排到一家能洗热水澡的旅馆住宿,尽管洗澡水如同老年男人撒尿,滴滴答答连不成线,依然感激不尽。刚住下就被请去吃饭,亢奋激动地吃过饭,有人对我拉拉扯扯,说我送杜老师,我要把杜老师送到床上。我举起手机求助熟人,对方夺过我的手机摔到地上,机身和电池纷飞两地。次日清晨,还处在高原反应期,服务员打来电话,让我马上退房,立即走人。
       我带上所有行李,站在街道上,身旁就是万岁山,仰望嶙峋的山峦,寸草不生的烈士陵园,陵园里不仅躺着解放阿里的烈士遗骨,还有孔繁森的衣冠冢。一只雄鹰从狮泉河以南飞向昆仑山方向,那一刻,我哇地哭出了声。哭了几声强行止住,哭泣伤神也伤身,更需要足够的氧气,在这空气稀薄的万里碧空之下,嚎啕大哭是件极为奢侈的事,一口气上不来倒地身亡庸常如水。
       由于我一向拒绝歌功颂德,不为强势者书写哪怕一段文字,自然不受一些人待见。曾经有级别不低的人恐吓我,说小杜呀,我得帮助你,你知道你给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带来了多大麻烦,给陕西省人民政府带来了多大麻烦。我说我的手机可以录音,对方的口气立即微弱下去。
       第一次讨饭,实在有些难为情。那是从神山冈仁波钦下来,口干舌燥,肚子饿得咕咕叫。全身上下除过一根登山杖,一个空空如也的背包,连一个雪团都没有。正在我发愁怎样才能填饱肚子,走完后面的几十里夕阳土路时,发现几个藏族人正围在荒滩上吃肉干喝酥油茶。迟疑了一会,还是走了过去,连比带划,并说能买一点食物吗?有人听懂了我的汉话,把一条风干的生羊腿递给我,还摇摆着手,意思是送给我的。我抱着讨来的生羊腿,面对高高的冈仁波钦雪峰,嚼得有滋有味。
       往后,无论在寺庙还是村庄,藏西还是藏东,经常能讨到饭吃。一位藏学专家对我说,藏族人的理念中乞讨与布施对等,这与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位藏学专家,几年后在欧洲讲学的时候去世,只比我年长几岁。
       非常感念有机会接触公益慈善领域,特别是西藏公益慈善,我随志愿者一起四处走访,过县进村,救助大病儿童,将他们送进拉萨医院,送往内地的火车和飞机。回到内地,我把在西藏的所见所闻讲给众人,尽微薄之力宣传西藏,得到了爱心人士的支持,有人因此走上援藏和支教之路,捐款捐物属于常事。有次我在西安讲座,一位老师当着听众说,几年以前,杜文娟脸上布满惆怅嫉恨,现在满脸都是温和友善。
       这位老师的评价一点不过分,西藏的确赐予我宽容和悲悯,这种变化以经历死亡和无常为代价。
       人到中年,自然要思考过去展望未来,希望对前半生有个总结,对十余年行走西藏做个交代,用一部长篇小说完成这个夙愿,是我多年的心愿。一旦要付诸行动,发现这一工程浩繁庞杂,掌握的素材只是冰山一角。
       那位被当作笑谈的知识青年,是怎样来到西藏,又是什么原因当了逃兵。九十多岁的中央医生,几十年间在西藏经历了什么。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段历史,其实就是西藏和平解放六十多年的历史,这段恢宏的历史星空中,几代内地人在青藏高原如何生存,与藏文化藏民族发生了怎样的交融与碰撞,他们的命运如何。这便有了柳渡江和老白的形象,那个非正常女人南宫羽,自然有我的影子。尽管是小说,虚构想象和感觉是主体,但历史背景必须严谨,细节一定得真实。为此,我查阅了大量资料,走访了众多学者专家,土生土长的西藏人,老西藏,藏二代,援藏工作者,边防军人等等。随着走访的深入,逐渐发现生活工作在雪域高原的人,有着共同的品质,牧草样的生命,雪莲花般的精神。普通坚韧,生生不息,给人力量,使人坚强。为了确定雪莲花是否与杜鹃花生长在同一植被带,醉马草疫苗是个什么样子,喜马拉雅山地与羌塘无人区的气候植被食物装束,动物间的食物链等等,每一个细枝末节都花费了我大量精力和热情。
如此算来,素材准备远远长于伏案写作时间。
       2014年11月26日清晨,洗澡沐浴,播放仓央嘉措的《那一天》,点燃藏香,香炉是红色的莲花瓷盆,藏香插在藏香上,前一种藏香是尼木藏香,后一种是藏医院一位老师送的粉末状藏香,立着的藏香快燃尽的时候,粉末状藏香呼呼燃烧起来,整间书房烟雾弥漫,赶紧用水泼熄,这一刻,我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前面数月写得比较顺利,越往后烦躁越重,亲人重病,体力透支,小说人物命运沉浮,三股力量撕扯我,使我焦虑不安,身心疲惫。我对一位鲁院同学说,什么时候写出好作品心就安了,她说你心安了,就写出好作品了。
       还是没有支撑住,有好几次,趴在沙发上,呼唤着离去的亲人,祈求他们保佑我写完这部作品。有一次去给学生讲课,终于脱掉家居服穿上正装,走着走着,裙子莫名滑到胯部,赶紧找来别针收腰,讲到中途,再次滑落。一位熟人说,杜文娟咋搞的,瘦得都变形了。在药店买完药顺便称了一下体重,发现不到九十斤,小说没写完,体重怎么就减了十多斤呢。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事实的确如此。
2017年春节前两天,也就是腊月二十九日清晨,我将长篇小说《红雪莲》全文发给杂志编辑,留言中写道:这一刻,我点燃藏香,听着仓央嘉措的《那一天》,给你发稿子,这份邮件对我是多么重要。点着尼木藏香,听着佛说,是整个写作《红雪莲》的常态。十年走访,四年书写,为了一朵雪莲花开。此时此刻,却是如此纠结。昨天才知道,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日,我得买年货了,首先得买一把挂面。
       清楚地记得,点击发送键以后,再次潸然泪下。
       所好,一切都过去了,当又一个春天来临,来到南海之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已经到了小鹿都要回头的天涯海角,还能干什么呢,只能写后记呗。

        2017年2月至3月 于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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