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兰仁

第一次在同里镇逗留几宿，算起来已经很久了。然而，这个位于苏州城南二十里处的古镇却在我心里留下深刻记忆。总是记起同里镇的甜食，同里人糯糯的言语，同里房东的笑容，总是忆及偷瞄河边浣洗姑娘的窘态，在木船上飘摇的惬意。当年，收拾行李时，房东说：“来年再来，春日同里，仙境模样！”
　　失约的时间太长了，多年后才再到同里。房东走了，家人都搬到城里，不过旧貌依在，烟雨三月的同里，更加美丽妖娆。
　　薄雾朦胧，踯躅在同里街道上。临水人家惹隐惹现，粗大的木头做桩，灰黄的薄板做墙，或大或小的临水窗户，不时发现闪闪的光芒。店铺或居家，粉墙黛瓦，或高或低，错落有致，徽式建筑沿着古街弯弯曲曲立了起来；绿绿色的墙脚，暗灰色的水线，白白的墙面，吱呀的木门，锈色的门环，黝黑的泥瓦，沿街蜿蜒，除了灯箱和广告，看不出工业化的模样，是如今现代化打扰较少的地方。
　　景色仍旧在，故人已远离，有说不出的失落和伤感。与相约在同里见面的房东儿子水生，相会在同里镇穿心弄口。见面第一句话：“父母总是念叨，你们离开以后，辗转很多地方和单位，打听也没有结果，咦！”说什么好呢？当时年少不更事理，辜负老人家的热心肠。
　　穿心弄长约三百米，小巷将两条街连接起来，石板路下为集水排水沟渠。穿心弄两头宽而中间窄，最窄处不到一米，只容一人从容走过，如有人对向而来，双方要侧身礼让。房东小妹莲花，同我们年龄相仿，见人就笑。当年，她到穿心弄里喊我们吃午饭。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们那年烟雨三月会有艳阳天？莲花小妹银铃般声音飘进穿心弄时，阳光明媚，而今是薄雾飘洒，满眼朦胧。望眼前灰黑的青砖墙体，墙脚绿绿的青苔，忽高忽低的墙头，圆润黝黑的黛瓦，光影绰约的墙面，湿漉漉的石板，紧紧关闭的木门，时而探头的门楼，时而悬空的藤蔓，让人觉得莫名的空灵和寂寞；雾中行走在穿心弄里，曲曲弯弯的路面，或明或暗的巷子，空空作响的脚步，不时出现的门洞，时隐时现的行人，看不到来处，望不到终点，让人觉得无限幽深和神秘。
　　出穿心弄，沿河向东，来到明清街。它是是近期的仿古建筑，很有当年老街热闹气氛，即使是雾天里，开市也很早。错落有致的老房子，些微起伏的石板路，高低不平的街沿，林立的店铺，鱼贯的人群，显示着古镇的繁华。大叔拉着二胡，琴弦里流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缠绵，大姐绣着苏绣，绸面上显露戏水的鸳鸯，小姑娘的书店介绍着古镇人的梦想，小伙子的陶笛声透着古镇人的绵长。古镇因古居而美丽动人，古居因人而朝气蓬勃，人因古镇而甜腻缠绵，这就是古镇的风，是古镇的韵。
　　水生老婆说，来同里，看嘉荫堂“纱帽厅”，男人会有长进；看崇本堂木刻《西厢记》，女人就生缠绵；有遗憾的人，定要到退思园，静坐思过。
　　人生不追悔者，天下有几人？然而，雾中走在退思园里，心情还真是别样。主人任兰生，光绪十年(公元1884年)任凤颍六泗兵备道时，遭弹劾革职。任兰生落职回乡，失意可想而知，花十万两银子建造宅园，取名“退思”，暗含《左传》“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之意。
　　失意的任兰生倒也洒脱，既然是退，就得五体伏地，园中的山，亭，堂，阁，榭，轩，舫如人一般，紧贴水面，还能退到到哪里呢？既然是退，就要敞亮，一改江南神秘深宅大院的纵向设计，改由西向东的横向布置，让左宅起居、中庭迎客及右园读书直面世人。“菰雨生凉”处，轩开四扇长窗，正中置一大镜，倒映出莲花池如镜的水面和绿荷红花，给人以轩在水中，荷在轩中的美丽错觉，似是主人告知世人，自己已融入家乡的碧水之中，不再有到官场争逐的念头，以求朝廷与己，彼此两忘。
　　退思园将主人欲言又止，不说不休，言而又遮，藏而又露的窘态表述得淋漓尽致。是哦，人为什么都要退而思过，进而不思呢？为什么等到离开以后，才知道失去很多？不过，主人何种心机和来人的心态已经不重要了，如今的退思园，“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诗文与园林结合的神韵为古镇增添了诗意的色彩。
　　从退思园出来，不知何时开始，天空中飘落细细的雨丝。大街上，女人斜斜地撑起花伞，露出俏脸和婀娜的身材，款款走来。微风咋起，吹掀衣衫，曲线毕露，伞动裙飘，恰像风中的花枝乱摇；望河边，男人神情依然，喝茶聊天，做操打拳，不慌不忙，时而惬意的抹一下脸庞，时而伸手在天空中试探，似乎是担心这烟雨时光从眼前消失。细雨中的水乡，风韵如此摄人！看眼前景色，忆及莲花妹子当年的笑声：“来同里的外乡人注意喂，同里的雨丝就是天空飘落的丝线，好缠人，缠住就走不了哈。”水生与莲花是连胎生，兄妹之中，俩人关系最好，望着天空飘落的细雨，口中不时嘟囔道：“哪年三月，莲花嫁的就是被雨（丝）缠住的外乡人！”
　　雨中河景，犹如当年。木船犁开如镜的水面，两岸景色徐徐展开，蜿蜒的市河，高高的驳岸，各异的踏步，宽宽的街道，嘈杂的店铺，翠绿的树木，枕河的房舍，斑驳的墙面，黝黑的黛瓦，还有空中悬挂的红灯笼，河里飘来的河灯，样样都像是从画中走来。
　　雨中的古桥尽显妖娆。同里的桥，姿态万千，或梁或拱，或青石或麻石，或单孔或九曲，让人目不暇接；或清波映衬，或绿树围绕，尽显妖娆；同里的桥连接起了圩岛和街市，同时又珠链玉带似的装点着小镇，小镇因此多了几分美丽，“水镇”又有“桥乡”盛名。
　　我再次走同里的桥。当年，房东告诉我，走一遍同里的桥，就读完同里镇的历史，就会有好运。是的，最古老的思本桥，最有气势的渡船桥，最富传说的是富观桥，最能反映同里人勤奋好学的普安桥，每一座桥都是一个故事，都有一段传说。同里民谣说“幼童走三桥，读书好；姑娘走三桥，容颜好；小伙走三桥，前程好；老人走三桥，晚年好”。同里三桥及走三桥习俗，倾诉了同里人祈祷消灾解难、幸福吉祥的美好愿望。如今，镇里居民嫁娶，要抬着花轿把这三桥都走遍，算是取大吉大利之意，当地老人吃过寿面后，亦要在三桥上走走，图吉利长寿。
　　水生说，同里镇镶嵌于五湖之中，有大小河道近300条，大小湖荡约20个，古镇区被“川”字形市河及其支流纵横分割成7个圩（小岛），从空中俯瞰，活脱就是一朵盛开在水色中的白莲，文化人都说同里人是白莲花上的采蜜人。是的，同里人都为自己家乡而自豪，当年房东邻居王老师说：“同里吸进了太湖的精华，不然怎么会在几百年间出状元一名、进士四十二名、文武举人九十余名？不然怎么会有诸如南宋诗人叶茵，明代画家王宠，清朝军机大臣桂芬，辛亥革命著名人物陈去病，中国民主促进会主席王绍鏊等那么多名人？”
　　船家大姐礼貌地谢绝擦脸的湿巾：“雾和雨是同里人的致爱。”它滋润着同里女人好皮肤和男人好身材，培养着同里人好脾气和好性格。这季节，三天不见雾和雨，心里就发慌。没有了水、雾和雨，就没有太湖三白、鳝鱼、鳖等珍贵的水产品和莼菜、芡实、慈菇等水生作物，这些都是同里人每天的食材，也是时令补品和应时果品，“没有鱼和禾，就没有“蘇”州人，也就没有同里人！”
　　再来同里，缱绻同里。我喜欢她如镜的河湖，喜欢她缠绵湿润的细雨，喜欢她风情万种的薄雾，喜欢她粉墙黛瓦门环上的铜绿，喜欢小桥流水轻舟泛起的涟漪。水色里，烟雨中，同里有如瓶瓶同里红酒，醇香又绵厚；有如卷卷线装古书，古老又沧桑；有如条条洁白丝巾，飘逸又秀美；有如长长的时间隧道，神秘又悠长。
　　还是要离开同里。此番离开，心里充满惆怅，原本来同里，只是践行旧约，不曾想会陡添更多的眷恋。回头张望，何时再来，犹未可知，好在还能有梦，梦里再来，可以再见那圣洁的白莲！
二0一七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