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拉架子车送我时,诓我说父母在城市买了辆摩托,同他骑着回去,这是多梦年纪的念想。其实几年后,家里才托人买了辆永久牌自行车,用塑带缠护过车梁后座,始成代步工具,结束买粮买面肩扛的脚差。七几年路窄人稀,交通工具以人力车和牛车马车为主,我从电影里知道火车的样子。有人概括各级政府首脑人物开会乘车档次:
大队嗵嗵嗵(拖拉机)
公社130(客货车)
县委地委帆布蓬(吉普车)
省部级两头亭(轿车)
中央一点红(红旗轿车)
徒步在当时是常态,一座村庄或一个职工家属院里,能有几辆自行车就很不错了,而拥有自行车的家庭也被罩上光环,吸引着街坊邻里,遇事急或驮东西时好去求借。大表哥祥周在公社当赤脚医生,在乡下属于有面子的人,走村串户全靠一双脚,到县里开会和领药品,搭农机站的拖拉机得预先问出车的时间。
对机动车辆的认知,我是从一次扒车开始的。见一辆客货车打村上路过,我与几个村童扒上车厢,朝孤石滩水库方向奔去。车速变快中,几个伙伴开始反悔,小议着司机要把我们拉走喂狼,于是学着电影里的动作跳车逃离,岂知我脚一落地便前扑撂倒,重重摔在土道上。回到家里,爷爷看见我腿上青紫血斑,赶忙找来散瘀药敷上,奶奶手指着心口祷告——小祖宗,亏了刚下过雨地软.....
族户中一个男孩子却没这么幸运,不几年后,他在如花朵的年纪,殁于一次车祸,吓傻了一条街的孩子们。我每逢看到有人一手打自行车把,一手抓着拖拉机车厢遛行,总要替他们捏把汗。后来听大一点的孩子说,跟着汽车跑上几步,就抵消了惯性拖拽,不会趔趄栽跟头了。歪经正传纯属表现欲作祟,心无恶意,却很悲催。
感知到母性的光芒,从姑姑的悉心照料开始——母亲于百里外的宝丰县城奔忙生计,一份固定工作的代价是限足一片范围。 姑姑下地干活回来的动静,是我一天的盼头,这当儿她会手攥一把野酸枣,或掏出几个从地沟里翻出的枣红色肉蛹,也有故意把手背到身后逗我猜捎回吃食名字的光景,这些稀罕物对于贪馋的孩子来说,无疑存在巨大的诱惑。
叫孩子们着迷的还有老北街土围子里的戏台,台下镶着些石头座,每有电影和戏演,奔走相告的大小学生便是海报,这时候无论墙头还是树杈都挤上了人,场景比赶会热闹。姑姑带我挤戏园子挨不到前排,就把我举起来,让我揽紧她的脖子,高出她一截来,往往我看人扮相,她听个热闹。
模仿电影和戏剧人物,是童趣里的文化,游戏为乡村孩子铺开一席精神佳肴。上小学二年级时,一个教师子弟,有小孩头儿做派,看过《英雄儿女》电影后,他手握一根木扫把站在课桌上,学主人公王成跃入敌阵,结果收脚不住磕掉一颗门牙,哇地一声哭起来,吓得充当美国鬼子的学生,捂脸逃出教室,摊子由赶来的老师收场。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至今还能迸出几句英雄人物或匪霸的精彩台词。
发生于童真年华的故事,如一簇藤拽我不愿离开家乡的寨垣和老屋,但父母召唤不容滞留,母子团圆,父子团圆,一家人团圆不再是梦。爷爷送我到东寨门外,叮嘱二叔几句,朝我看了一眼便不再说话。在堑壕里铲淤泥积粪的伙伴冬生,见我坐上架子车出远门,递来憨厚一笑,我说,过几天回来撵上他。乡下孩子的灵性得于大自然的恩泽,上帝赐给吃饭的门道,看好自己的家什,便管住了今后的营生,勤朴不会过时。
与东生作别一语,是我童年离开故乡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有故乡的人也才知道离别时刻,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能刻入记忆,如眼前蚊影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