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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尉笔记:初到城市

作者:艾平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5261      更新:2019-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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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穿着姑姑一针一线缝制的布鞋走进了城市的课堂。十一中由东风路小学演进而来,在我入学时最高年级办到初一,这期生算大哥级别,耍横玩粗都有份儿。父亲拿着一张盖红戳的转学证,把我安排在五年级一班。学校师资来源于片区单位,工资由原工作单位支付,父亲在该校只有临时代课资格,平反之后他才恢复正式教师身份。
      住校工宣队是校管层的当权派,主抓政工搞监督,免得知识分子窝里出了阶级敌人,染黑一缸洁白,其成员也来自工矿和社团。从走进市区这所学校起,面对一个有别于乡村的教育环境,我把大门口的语录看上好几遍,默祝自己一定当好红小兵,不让爷爷失望。
       沿校园马路转过一圈后,初来的兴奋抵销在老记忆里的存储上,或然自己压根儿没有走高的认知,在定位起点上也很模糊。当看到和自己一样年纪的女孩子,穿着高跟鞋咯噔咯噔走进教室一刻,我甚至生出一种隔阂感,把乡下女生穿衣打扮纳进眼下光景比较,然后做换位猜度,想那些裹着套袖打草放羊的同学,在城市会是什么样呢?
       有一天,我跑到离学校不远的铁路边,近距离观察火车奔驰的样子,瞥见铁轨上有人数着枕木散步,也学他们的路数走道。当一条绿色长龙从身边飞过后,我下意识摸了摸铁轨,光滑带有热度的手感,给了我很大触动——在老家无法知道这些,陌生也许是永远的。
       接下来,我把这种既新鲜又隔膜的感觉向父母唠叨。一个打磨在乡村的孩子,无论服饰或意识,举止或言论,与城市孩子的着眼点都存在差异,生活环境的变迁,不啻一次脱胎换骨。回乡下读书的念头,不止一次在我脑际打鼓噪,又感到不可思议,于是,反复想妹妹的告诫——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怎就因一点不适应而打退堂鼓呢?母亲找出一条父亲的绵绸裤子,赶夜改缝后给我穿上,把一个洗得发白的军用帆布包塞我手里,催促上学去。
       家属区向阳院有连环画、皮球一类读物和玩具,我把在老家养成的兴趣延续下去,充实了课余生活。节假日里,有时跑到市中心老剧院前,坐上书摊小凳,翻看二分钱一册的小人书,偶尔记下好句子。有一次,回到家里,提笔之际竟忘了内容,旋又返回书摊,找到那本由日本电影《生死恋》改编的连环画册,将图解文字抄上纸片。
       到市中心的近路是一条土道,穿过狭窄的湛河钢管桥北走,沿地边路径过黄楝树村便入上矿工路了。湛河是我抹不去的记忆,投石浅水,赶鱼到石缝岸穴挽裤脚摸出来,或持扎枪扎那些贴河石不动的扁体鲫鱼,之后,伙伴们就地架柴烧烤,幸福满满。喜欢到河谷洗澡玩耍,给了孩子们自由的思想,我对城市视觉的转换正由于河水的暗示,沿沟槽而去,拍岸卷花,向前才有出路。
 

2


       坐在红砖红瓦房教室里,透过玻璃窗看操场,心里渐渐敞亮开来。老家的操场扎在澧河边上,篮球架用两根杉木镶块木板,再掫个铁圈圈便成,这儿是伸着脚板的铁架固定球篮。上体育课,教员指着铁筐分球下去,不会为争抢一个皮球犯口角;在练习之余,学生还可以跑到老师家里讨水喝——校园东几排红瓦房即是住宅区,与西四排教学建筑隔一条由煤渣铺陈的马路,课间不误杵米下锅。
       吴春棉老师看我个头矮,听课板直着腰,把我从最后排座位调到前排,即便在学生交头接耳的嘈杂里,也可听到她解析数理的声音,但有一次我却惹她老不高兴,在同学哄堂搞怪的当儿,我也禁不住跟风嬉笑。
       其实,老师都爱自己的职业,没有草木可以修剪的园丁能快乐起来么?学生也有学习意向,更没有让儿女做白痴想法的家长,把一碗热饭锁到冰柜子里冷却,意味着什么呢?老师等级排名第九位,又加一个臭字,教鞭的嘣嘣声,不再震动讲台下孩子,孩子也把书包当装饰,挎着它来去悠然淡定。
       与乡下孩子比,城市男孩子更偏好斗心眼,有品味恶作剧倾向,老师家里娃儿丑俊,房前墙头菜地开啥样的花,被盘点得比课本字页清楚。城市女生娇气者如荷叶上露珠,稍有风摇便嗔怪搅了自己的梦。乡下妹放学一把廉,打草喂牲口,要么挎篮子到河边,把皂角搥上土布浆洗,手皴了凃楝树籽肉愈合。村西河边有棵老皂角树,裸露根须成纳凉的树墩,老妪们扎堆那里,就像今天等免费体检,不过那时她们盼着掉下皂角来。
 

3


       城市的景深得多角度看。教室墙头宣传园地贴满心得体会,批判孔丘办学为谋财,进他私学要拿块肉做见面礼,我老想着自己能上榜学习园地。有一天,我发现高年级有个把学生,居然将菱形红卫兵牌别在裤带上,有点犯懵!大凡城市有城市的规则,学生对风行的各种批判活动不很上心,那几个弄怪的主儿走路蛮精神,也没听到挨板子。
       到了初一,学校扩招,班主任由清一色女教师掌门,这些回城女知青衣着得体,说话轻言漫语,连走路姿式都具城市风格。我的新班主任叫陈明慧,教物理,普通话标准,人也长得标致。十来岁男生爱慕在懵懂年纪,不乏俏皮者浅评小议,她也并不介意这个。五班生底子差,班主任脾性火些,压服了群顽,也被漫画其形象。原来她插队市郊一村,同大队干部儿子恋爱,那家人找关系给她回城户头上打了红戳子……
       城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要回城得由当地政府允可,按上级分配指标定人头,至于花落谁家看各自的造化了。一些知青对黄土地失去热情后,想法儿叩响命运转向的门环,探家后捎回几包红封糕点或几双胶底布鞋,向村官社官表心意,以期赶早回到父母身边。礼物看起来轻,在凭证卷购物年份,能买到的东西很有限,有钱没粮票吃不来热蒸馍,不是民间虚辞,货与币顶真如斯。
       拿着粮本到五里外粮店菜站买面买菜,不比乡下挑水轻松,逢到这时候,父母会许给一毛钱买碗凉粉吃作奖励。不过,我还有磨蹭拖延的光景,因于男孩子“面子”心理作祟,唯恐被同学嗤笑笨拙,在城市这样的年纪几乎都会骑自行车了。因而,扛着面粉绕偏僻路走的事儿屡有发生,给自己注入了强心剂,也加码了劳役。
       或然城市的定义只是方位和环境上的说法,对一个打上乡村烙印的人,有些东西不会被遗忘,也难以纳尽新格局里溅起的雨花。山里的蔷薇栽进花盆,更名其玫瑰,它依然潜在着野性,裸露出原始动态,在街灯煌煌里摇曳出自己的风姿。

 

评论信息
秦锦丽(2019-04-18 09:51:19)
文字成熟,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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