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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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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识故人来

作者:莫晓鸣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556      更新:2016-05-24
   文/莫晓鸣
  
  十余年不见,我对面这个男人的外表竟让我无法对接曾经的记忆,让我有种触目惊心的陌生,尤其是他一口一个“老莫”的称谓,使我不禁恍惚:我们曾经有过勾肩搭背忘情大笑的过去?曾经有过同桌吃饭他总喜欢一视同仁地往各类菜里挥霍酱油?他为什么就不能像从前那样称呼我“晓鸣”或“阿鸣”呢?我在心里这样问他,虽然并不期待他的回答。
  中午这个小酒店的生意并不好,几个女服务员围拢在收银台边,旁若无人地谈论着什么稀奇事并不时发出放肆大笑。他话不多,表情有些木讷,穿在身上的白衬衣已不再显白,甚至多处因长久汗渍而出现惹目的黑色斑点。倒是他带来的叫王五湖的四岁儿子,眼神灵活生动,有时趁大人对饭桌心不在焉,忍不住撇下筷子快速将小手探进碟盘抓菜吃,当然立即换来父亲的一声喝斥。
  杯子里白花花的啤酒泡沫倏忽而逝,就像我们那些血气方刚愣头愣脑的青涩岁月,转眼这些日子与我们的青春联手远去。那时我在位于海口的大学里念书,忽然一日,同宿舍的文昌籍同学带来一个年龄与我们相仿的粗壮陌生人,他拍着陌生人肩膀介绍是同村兄弟,大名叫王魁,要暂住我们宿舍没人睡的一张空铺上。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了一会,眼神短暂交流后,竟都很义气地毫无异议,甚至马上有人弯腰收拾铺板上置放的水桶口杯香皂盒之类杂物,齐心放任和协助他俩钻学校宿舍管理的空子。来人便是少年时期的他。当时他好像在校外不远的某个商铺打工,比我们见多识广,也比我们有钱,所以他的穿衣很时尚地求新求异,还别出心裁染出半边金灿灿的头发,他比划着手势高谈阔论校外精彩世界时更令我们一惊一乍。他最大的嗜好是打麻将,并且不顾自己借住的身份,常会从熟人中召集同道在宿舍里开战,哗啦哗啦声使我不胜其烦,每回却是敢怒不敢言。他还一脸坏笑地说喜欢周末从校门口挤公车出行,偶尔可以与某个女生摩肩接踵,发生有意无意的肢体碰撞,这会使他由衷快乐。
  或许是陌生的缘故,我俩将啤酒喝得很拘谨,连碰杯声都非常清脆而有节奏,听不到一丝因随意而发出的杂乱音。十多年相隔,我俩确实回不到过去,回不到过去的开怀畅饮醉话连篇醉态忘形。他说这十多年,为了生计他涉足了很多行业:杂货批发,租地种瓜菜,贩运海鲜,投资办红砖厂……现在他是海口一名出租车司机。可以看出,劳碌的生计过早地在他的额头镂出了隐约可辨的皱纹,蓬乱的头发也标示着这些杂草常被主人搁置不顾。从他的口中得知,一年前他的妻子也来了海口,在一家小饭店当洗碗工,唯一的儿子王五湖也被从文昌乡下接来海口读幼儿园,成为享受全家发力的中心人物。
  婚后他一连躲躲闪闪生了四个女儿,第五个才是儿子,取名王五湖,使我不由联想到他的麻将嗜好派上用场——终于糊了。
  大概仍然是陌生的缘故,他单独举杯时竟有种犹犹豫豫难以入口的样子,有种喝还是不喝的左右难决,全不像当年一仰脖一声叫喊杯子便见了底。我不太会喝酒,更不会变换着理由劝酒,便任由着他嘴唇在杯沿一沾一沾。他说自己上来海口好几年了,也好几年前便找到我的手机号码,只是当年曾在同一间宿舍居住过,还互拍肩膀称兄道弟,但是他一路运背种瓜得豆,导致见故人的脸面全失去了。我停止筷子,内心忽然像被什么利器狠狠划了一下,忙安慰他说其实真正的朋友不分贵贱,何况我也像他一样,左冲右突在城市的夹缝里谋衣谋食,整天被残酷的生活驱赶,整天像马一样奔跑得不知疲倦。
  再谈到他的五个儿女,他脸上浮动些不好意思的表情,竟自我解嘲说自己半辈子芝麻大的事没干成一件,儿女倒是生育了一群。不过他马上又说出自己的无奈:如果头胎是个男的,他可能就不再生了;或者第二第三第四胎是个男的,他决不会生第五胎。如今他的四个女儿都在村里上小学,由爷爷奶奶照管,分居两地的一家人的吃饭穿衣,再省一个月也得花销上千元。
  “还经常打麻将吗?”我与他轻轻碰杯,忽然想起他过去的酣战雄姿。
  他扯动嘴角不好意思地笑笑,眼光侧向旁边,落向一个欲答未答的迟疑点上。
  “还打。昨晚妈妈还跟爸爸吵架,就因爸爸打麻将。”王五湖忍不住抢答。这个神态聪明的孩子吃饱后,正眼睛一眨一眨地聚精会神听大人谈话。
  他将一支牙签伸进嘴里,边剔牙边支吾着说以后是不能再打了。我笑笑,又一次端酒与他碰杯。
  窗外是阳光热烈的街道,许多陌生的人和车纷纷一闪而过,不知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他搁下筷子,悄悄将手摸向衣袋,似乎是要掏香烟,但什么也没有掏出来。我不抽烟,当然不会带烟,所以无法为他救急。我将话题引向同宿舍的另六个人。谈来谈去,发觉他们无不是工作几年后娶妻生子,然后渐行渐近层层生活重负的平凡中年。有一同学两年前还在“人穷百事哀”中离了婚,如今整天混迹于海口的老爸茶店,矢志不移地追寻中彩票的窍门。
  世道沧桑人生卑微,在我们同宿舍的几个人身上已得到种种印证和圈点。我们曾经言辞犀利的世情批判呢?曾经目空一切的狂傲雄心呢?曾经耿耿于怀的人生蓝图呢?我将头扭向窗外,及时制止一颗将要溢出的泪水。毫无疑问,我们正一路跌跌撞撞奔向生命的前方,一路不停地将那些东西一点一点丢失,直致将“大心”活成“小心”,直致在自我安慰中将生活的平淡当成有趣。
  临走时,我问起他家乡最近的一场水灾。他说家里倒塌了两间房屋,大水还淹死了父母起早摸黑饲养的三头猪和一批鸡鸭,父母耕种的几亩庄稼也活活被淹坏,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过得更紧巴。
  我掏出一千元,在他的坚辞不授中硬塞进他的手里。但愿这些钱能被他应用于家园建设或农业生产,而不是眨眼间变成哗哗的麻将声里的赌资。望着他手拉儿子的身影隐没入喧嚣的街市,在阳光灿烂里我竟心情沉重起来,有种说不出的难言滋味,仿佛我远去的大学时代也一下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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