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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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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汉寺

作者:韦启文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675      更新:2016-05-30

       1970年7月,我们这一届本应在头一年毕业的大学生,继续留校参加“斗批改”一年之后,终于分配了。
       那是中国的特殊年代,也是我人生中的特殊岁月。那段经历发生在罗汉寺。那是一个地名,江汉平原边缘上的一个小小的山包,不知是否有过寺,有过罗汉。那时叫钟祥县罗汉寺人民公社。
       七月流火,一辆草绿色军用大蓬车把十一位臭老九连人带行李从武昌出发,向西北方向开拔。经孝感、皂市、沙洋,沿路拖着滚滚灰尘,下午四时左右到罗汉寺,一个个满脸尘土。一面朝西的小山坡就是我们的营地,有几排新的砖瓦平房。后来才知道是上届学生连建的,我们坐享其成。具体说是华中农学院和武汉体育学院的老九们修建的。山顶上有一个水塔,有两层楼那么高,是罗汉寺的制高点了。我们就这样投入解放军这个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年轻人的热血于是澎湃起来。
       我们是第一批到学生连的,后来陆续又来了中南林学院、中央财政金融学院、复旦大学、北京农业大学、河北师范大学、东北人大的同学。都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臭味相投,不久就混熟了。
       民院比我高一届的老乡刘兄,比我早一年去了大同湖农场。几个月就染上了血吸虫病,部队安排他到咸宁的一个医院治疗。途经武汉到学校住了一夜,他对我们这帮谈农场而色变的学弟说:到了农场,碰上什么事都要做,没有什么会不会的。不倒下就要坚持,没有什么累不累的。我当时想,他实际上已用自身的行动为这两句话作出了注释。当时还听说,有的女生例假来了,还要赤脚下冰冷的泥湖干活呢。
       一年后刘君从农场分配去当中学教师,再后来患上肝癌,有人说与当年染上血吸虫有关,不到50岁就去世了,
       那年代,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是革命对象,后来又扩大到资本家,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这八种人统称牛鬼蛇神,都在革命之列。后来又扩大到知识分子,排行第九。因为知识分子可以依附于不同阶级,为不同阶级服务,所以,对老九稍有不同。一方面是革命对象,另一方面,无产阶级也要争取知识分子“依附”于它。当时提出2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没有知识分子怎么实现呢?有人借用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话说:“老九不能走啊!”。但不能走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要改造知识分子,到部队农场当然就是改造的途径之一了。要使自己炼就一颗红心,把自己改造成为无产阶级知识分子,不脱一两层皮成吗?
       罗汉寺那一带与沙洋毗连,原先那里是一个有名的劳改农场,为了给臭老九们腾出地盘,把劳改犯转移到别处去了。但当地老百姓并不知情,加上这些老九们一个个蓬头垢面,衣冠破旧,出去劳动往往腰间还扎着一根草绳,于是老乡纷纷议论:最近来了一批劳改犯,都是一色的年轻人,还有女的,不知道犯了什么罪。“造孽啊!”毕竟是老百姓,明明知道有罪才劳改,却仍发恻隐之心,黎民多么善良啊。
       一次在汉江边御船,从船仓里把一包包水泥扛上岸,女生也不例外。每包水泥70斤,扛不动的就负责上肩,两个人兜着水泥包的四个角,抬起来放到男生的肩上,一次两次还可以,可一干就是一整天啊!我可是从心里把这些女生作榜样的。我想起老乡刘兄的话,他是学中文的,概括得真准确啊!
       还是到汉江边御船,那次是打夜工,御木头。一根根粗大的园木,直径都在一尺以上,长盈丈。几个人扛一根,沿土坡上岸,然后扔到堤内。下半夜又饿又累又困,我们四个人扛一根很粗的木头到堤上,还没等我换肩过来,就有人喊:“一、二”准备扔下去了,我大叫一声,弟兄们连忙又把木头抱住,那个“三”没喊出来,不然就出大事了。
       罗汉寺是一个军马场,但都是从别处买来马驹,养大了送到部队去。部队首长教育我们说,打起仗来,汽车上不去的地方马可以上去。连长还说,北边有苏修,南边有美帝,东边有老蒋,我们不备战成吗?我们一下就提高了认识,把养马与保卫祖国联系起来,与世界革命联系起来。
       第二年仲夏,要去总后勤部军马场买马,二十多位男生,一位连首长带队。在部队,连以上军官就可称首长了,臭老九们虽然是书呆子,但还知道入“军”随俗。从武汉乘火车到兰州,又转车到山丹站,到达祁连山下的军马场。那阵子武汉高温40度,可祁连山顶还有愷愷积雪,山下晚上还要穿军大衣。
       买好马,回程便与马们同车了。一列闷罐车走走停停,两天两夜才回到荆门火车站。每只闷罐一般六七个乘客,四五位姓马的,还装足干草和精料,还有蓄水的大铁桶。罐里没有厕所,马们生性潇洒,习惯于随处拉屎拉尿,它们都保留了先辈们的这一光荣传统。七个乘客当中,有两位不吃草,带了干粮,还有军用水壶里的凉开水。那时可没有矿泉水和纯净水,他们是这个临时小班的正副班长,他们叫臭老九。当他们啃干粮,喝凉开水的时候,那些年青的马朋友有的也在嚼着草料,或饮水,也有的就在正副班长身边大大方方地排泄某种东西。同车共罐,人马同乐,没有怨恨,没有呕吐,甚至没有玩笑。
       回到荆门,我们与一路同吃同住同甘共苦的战友马们分手。军马场几个老职工把马们接下火车,送到山林里去,然后一程一程地把这些年青预备役的马们带到钟祥。我们被拉到荆门场部,趁着准备早餐的当儿,一个个老九在树荫下倒地而睡。有职工上班路过见状,都悄无声息地轻步而过,生怕扰醒了这些比那群马驹还要累的大学生。在那个时代里,普通老百姓对大学生依然如故地怀有好感和尊敬。使老九们的白日梦里又体察到了人性中固有的同情之心。
      连首长与我们一样劳累。吃过早饭,他又带我们到一个湖边,命令大家下水游泳。在部队,命令是一个使用率最高的词儿。上操下操命令,吃饭睡觉命令,干活收班命令,站岗放哨命令,唱歌演节目命令,游泳当然也是命令。那个湖不大,水很清,在一个公园里,叫龙泉,公园因此也叫龙泉公园。那次游泳实际上是为了洗澡。首长命令一下,我们上岸换了“干净”衣服,就上车回罗汉寺了。
       罗汉寺热闹非凡,留守的老九们,特别是女老九们嘁嘁喳喳地叫着,我们像是出征归来的英雄。但热烈场面过后,女老九们连忙躲开,一种避而远之的样子。一些男老九就直说了:你们真是名副其实的臭老九,一个个浑身马尿骚气,臭气冲天。啊,幸好在龙泉里泡了一泡,不然会把整个罗汉寺熏臭的,我们只是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而已。
       离开军马场多年以后,我和几位仁兄有时坐在一起,会说到罗汉寺,那是我们生命中共同的话题。我惊奇地发现,没有咀咒,没有怨恨,当然也没有歌颂。只是以平和的心态回忆那段经历。对往事可以有一千种评价,但有一种是共同的:对任何人来说,那都是一笔财富。生命的历程不仅仅需要鲜花,困苦往往不期而遇,其对生命的滋养激励甚至更为重要和不可或缺。在那一年半时间里,我经常想起老乡刘君的话,坚持着,坚持着。
       我们去农场之前,在武汉各高校大学生中都盛传着往届大学生的一个小故事。去部队农场的大学生,男女生要分开,以免出事。有的已经恋爱的男生女生们,哪怕是休息日也不能到对方农场去玩。万一来了,只能各站一个山头,喊喊话,见见面。但我们到了农场,那个连队90多个人,三分之一女生。一、二排是男生,三排是女生,每天一起做操、学习、劳动、吃饭,与在学校里一样。
       有一次星期天连首长组织我们到小山坡下的小河沟里摸鱼,男生们穿条短裤衩在水里捉鱼,女生就在岸上看,同时拿个篓子收战利品。一片叫声笑声,男生们一个个生龙活虎,把从小练就的捉鱼本事使出来,多抓些鱼,多赚女生们的笑声和夸奖。现在有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在那年月里的那个场合其实早就是那样了。
       晚上把大鱼小鱼煮汤,每桌一大脸盆,还喝了酒,高兴极了。
       学生连的指导员、连长,三位排长一位司务长,还有一个小通讯员,都来自部队。每个排三个班,正副班长由学生当,最初我当一排三班班长。指导员年纪稍大,三十多岁,河南人,其余四位干部均为二十多岁,与我们年龄相仿。通讯员小兵十八岁。其中三排长是位女性。指导员显得比较老成,在极右盛行的年代里,处事尚稳,大家对他印象较好。但有的“首长”却不一样,有时出口不逊,把老九们当小孩一样教训,大家也只好忍在心里。
       在部队农场也是不许谈恋爱的,但默认既有事实,有时首长偶尔也拿有对象的同学开玩笑。地下也有发展新对象的,首长们也睁只眼闭只眼。可后来有一次开了一次批判会,说某男与某女同学半夜在某地方“不轨”。不点名。这一着很有学问,万一被批判者想不通,出什么事,主持者可以说我没有批判他(她)呀!虽然不点名,但大家都知道谁谁。老九们的悟性令人惊叹。我历来木纳,只知道此二位老九平时较活跃,战斗情谊也较深,但还有什么“情况”我却一概不知。过后打听才知道,趁月黑星稀之际搂搂抱抱啃啃是也。一次我们几个老九闲聊,认为是杀鸡骇猴,不然真的发生什么“事”了,首长们也无法向上峰交代的。
       后来一位精于此类情报的老九告诉我,一位男首长与女首长好上了。不久男首长的老婆带孩子来连队探亲,堵了大家的口。是不是那位老成的指导员作的安排,不得而知。解决此类事情,可需要学问了。
        多亏了那位指导员,学生连一年半没出什么“事”。
        几十年后的这个冬天,当我再次回到罗汉寺,那个小山坡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博物馆。在这个建筑博物馆,每一排低矮的平房都可以讲述一个个近似荒谬却意味不凡的故事。最大的房子是食堂,摆上方桌可以坐上百个人吃饭。我还当过几个月炊事班长,每歺负责煮一大锅饭,足够全连人吃。这叫白案。红案由中央财政金融学院一位广东同学负责。我们还喂了几头猪,我会给猪打预防针,有时哪头猪表现欠徍,不进食,也要打针。看准猪耳朵后面那块松软的肉,边扎针边推药水,等那憨猪感觉到了,我已经把针抽出来了,好玩哩。
       巡游在那些已经破旧不堪的平房前,寻觅年青的时候在这片朝西的小山坡上留下的足迹,依稀还可以听到当年的哨声,操练的脚步声,背诵毛主席语录声,学唱样板戏声,连首长的训话声和命令声,还有年青人本性难移的乐天的笑声和大家在罗汉寺学到的带有弹舌音的钟祥口音……
       在炊事班当伙夫三个月后我调到六班。那是一排偏北的平房,我从小窗口望进去,只有一些杂物,满屋灰尘和蜘蛛网。这显然是一次阳光下的偷窥,但此刻我的内心所思却是一般人难以偷窥的。
       当初我在三班当班长住的那排平房至今也还在,住着一户人家。三班前面右侧是小卖部,当时售货员是留场工作的华农女生小管。现在也住有人。一位老人说,去年曾有人从很远的地方回罗汉寺,他说在这里锻炼过的。不知是上一届还是我们这一届的哪一位?
       其实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罗汉寺是那一拨人心上永远的忆念了。

 

评论信息
闫可斌(2023-10-05 15:58:52)
我也是在罗汉寺度过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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