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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父”魂兮

作者:罗小华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624      更新:2016-05-16
文/罗小华

我把舅父加入了双引号,也就是说他不是我的舅父,是大众的“舅父”。在我生活的小县城,舅父虽然做过的最高职位是国营厂的副厂长,属副科级干部,但知名度很高,甚至比县委书记、县长的知名度高,因为县委书记、县长受任期限制,到期或没到换届就高升调走了,而舅父至死生活在这个小县城其称谓是由民间产生,有群众基础。舅父也得到了官方的认可,从主管过工业的副县长见面都叫他“舅父”,而不是某某厂长副厂长就得知。
我和舅父共事时,舅父已办理了退休手续,被县重点工业项目征地办返聘,协助完成他没有完成的征地任务。我随大流称呼舅父,私下打探舅父的来历:舅父是“文革”时毕业的大学生,被分配到县的国营氮肥厂当化验员,到了改革开放重用人才,舅父被提拔为副厂长,但还是改不了他大大咧咧的性格,一点官架子也没有,因为贪杯,不管是什么场合,酒至七分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爱说一些荤段子,也成了别人取笑的目标。舅父不管对方多损,从来不气不恼,挺着阿弥佛一样的肚子,乐呵呵地接受免费的款待。据说舅父经常接受别人的邀请吃喝,都从来没有见过他掏腰包,以他家里的经济条件,还有他退休后的职级退休金,加上他返聘后的可观补贴,舅父的经济收入是很多宴请他的人心里不平衡的原因。舅父在接受别人请客时,喜欢与酒席上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拉亲戚关系,拉得最多的是“舅甥”的关系,因此成了众人的“舅父”。
我和舅父私交很好,源于他和我的老乡是铁杆的酒友,每次我的老乡相聚,我都见舅父在场,到了我做东道主时,我也不忘把舅父拉上,舅父见了酒席上的大鱼大肉,总是一副好胃口,象刚从监牢放出来的人,不顾脸面食相,用狼吞虎咽形容不为过。舅父引发我对他有微言的是,并不是他返聘后我是他的顶头上司,是我在工作接待和老乡聚餐时,舅父知道我有吃饭饮酒的消息,往往借故不离我的左右,神情象讨吃的孩子,眼巴巴地期待我的邀请,我就于心不忍把舅父捎上,舅父就会屁颠屁颠地随我一起,不惜降尊以六十多岁副科级干部的身份,抢过我这个二十多岁股级干部的提包,象爷爷送孙子上学一样。
舅父很招人喜欢,以至我在外面与客人吃喝很起劲的时候,对方得知我和舅父共事,能说出舅父很多趣事来。客人说起舅父在街头碰见主管工业退休的副县长,副县长缠着舅父要他讲一个笑话才让他走,舅父正式地对副县长说:“听说你老婆死后,又在人家娘家娶了一个老婆?”
副县长如实回答,还说是死去老婆娘家人介绍的。舅父就对副县长说:“你现在还敢到她娘家吗?”“有什么不敢?好歹还是一场亲戚!”舅父听后很认真地对副县长说:“你搞死了人家的人,不怕被人打啊!哈哈……”副县长不知是恼还是气:“你这个没大没小的舅父。”舅父丢下一句话:“你不是让我说个笑话吗?”走了。
我有一次和舅父吃饱喝足,在县城河堤大道溜达,舅父见一个近八十岁的老人在舞剑,突然指着这个老人对我说:“你看,这个人在垂死挣扎哩。”把我逗得刚喝进的酒从鼻子涌了出来,甚至忘了提醒舅父他已是七十岁的老人了。我和客人把话题集中在舅父身上,一时兴起给舅父去了一个电话,让他马上过来。舅父坐了近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在午后到了我和客人的酒席,这时桌上只有残羹剩菜,还有半瓶喝不下的洋酒。我怀着内疚的心情讨好他给舅父满了一杯洋酒,舅父也不推辞,象征性地和我们碰了杯,一口把杯中酒喝完,象没吃午饭似的把桌上的剩菜风卷残云,那半瓶洋酒也见了底,心情很好地和客人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我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聊天的兴头,还在为轻率给舅父电话,害得这个七十岁的老人奔波三十里,而深深自责。
有几次舅父知道我有到酒楼的机会,我佯装他不知道,悄悄地丢下等着我发出邀请的舅父,独自和客人喝得脸红耳赤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了办公室。舅父借故进来,我象做了亏心事,赶快向他解释上酒楼是和客人说正事,不方便叫上他,舅父接过我在酒楼上抽剩的半包好烟,喜滋滋地离开了我的办公室。我对舅父说的是实话,要是平常没有什么正经事,在酒席上舅父是最好的调味料,成了喝了酒的人们兴奋剂,说笑声一片。我也遭遇过舅父使我难堪的事,一次接待上级单位中层领导,我把舅父带上,本来正常的业务接待,由于中途上级单位主要领导介入,是个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领导,由于舅父喝多了肆无忌惮地说起了晕段子,弄得一本正经的女领导一脸不高兴,埋怨我把这样没素质的人带上,话里的潜台词是说我没素质,弄得我这段时间工作没精打采,下班后吃饭喝酒没滋没味。
我和舅父吃饭喝酒的机会少了,参加同事的宴请也很少见到舅父的影子,我明知故问同事为什么没有叫上舅父,同事直言:舅父是个铁公鸡,把自己的钱包看得比银行还紧。我们都是花自己的钱,少一个人少一份开销。我在加入老乡的喝酒时,见每每在场的舅父不见踪影,好奇地问做东的老乡是不是忘了叫上舅父,他们的回答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舅父的段子话题都耳里听出油来了,初时感觉新鲜,日久生厌,后来失去了容忍度。还有就是……我知道对舅父一毛不拔的抗议。
我听到了舅父经常让被征地农民请吃喝的投诉,虽然知道舅父手中没什么权,不会因为吃了人家的手软弄出事来,还是出于征地负责人的责任感,找舅父谈话,叫他注意影响,甚至说了不要晚节不保的重话。这段时间,舅父让人请吃喝的传言没有了,只见舅父每天中午拿着一个大号的饭盒往饭堂的橱窗挤,平日开朗的性格沉默了许多,脸色暗淡,隐若透露出一副病态,没多久就听到舅父病重在省城大医院住院的消息。舅父在我的任上病倒住院,身份虽然是一个返聘的退休干部,我本可以由工会干部代表单位出面慰问舅父就行了,可能我是出于隐测之心,放下手头紧张的征地工作,专程领着工会干部到省城探望住院的舅父。
舅父想不到我会亲自前去探望,竟不顾重病的身体,挣扎着从病床起来,抢先把枯瘦的手伸向我,在与舅父握手时,我明显感觉舅父尽了最大力气。舅父知道自己患的是肝癌绝症,时日无多,还是对我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不失往日的风趣对我说:“领导!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健康重要,比剩下多少钱都重要。我这辈子欠大家很多人情,来世会报答大家。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吃慢慢喝,我在下面耐心等着,到时我会主动宴请大家。”陪伴舅父的家属责怪他,还专门对我说是舅父住院后最开心的时刻。我被舅父的乐观豁达打动,重复着对绝症病人说过不知多少遍的谎言:安心养病不要胡思乱想,病会好起来的。也许是受到舅父的感染,我用轻松的口吻与舅父打趣:“舅父!快点病好出院,大家都在等着请您吃饭喝酒呢。”
舅父被我的话感动,竟忘记自己是个将要离世的人,认真起来:“领导!舅父有命出去,一定请大家在县城最高档酒楼吃一餐,不醉不休!”我明白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的含义,看见舅父那双无助的眼光目送我们离开了病房。没多久,传来舅父病死的消息,追悼会是由舅父退休时的单位主办的,我因出差在外没有赶上舅父的追悼会,还是以个人名义由其家属代送了一个花圈,算作送舅父最后一程。
我从外地出差回来后,受邀参加老乡的酒宴,席上自然说起病死的舅父,一个在舅父原单位工作做普通干部的老乡说,是他代表单位主持舅父的追悼会的,我不解问舅父好歹是个副科级退休干部,作为一个正科级单位由主要领导主持舅父追悼会不为过,老乡说单位主要领导认为舅父退休了十多年,不是现职或是什么有影响的人物,派他出面意思意思就打发了。我在琢磨舅父生前单位主要领导说的话,舅父是什么人物?一个退休十多年的副科级干部,一个众人“舅父”,一个贪嘴又不愿掏腰包的食客。我知道舅父死后,还会和生前一样,一直生活在人们的身边,但又从来没有真正进入过人们的生活。
舅父魂兮,很多人与我一样在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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