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北京是我的故乡，我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我在那里生活了30多年，但我履历上填写的籍贯是上海，我的饮食习惯，是湖南，父亲说的普通话，满满的吴侬味道，母亲说到自己的家乡，总是说“芙兰“。
所以从父母那里论，北京是异乡；对很多与我情况差不多的人来讲，北京既是故乡也是异乡。
如今我身处洛杉矶，与我身边的很多同胞一样，觉得这里是异国他乡，诗必称“乡愁”，文必言“魂牵梦萦故乡情”。
然而我在这里也生活了30多年，工作、生活、成家、置业……
我的孩子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对他们来讲，洛杉矶是他们的故乡，与北京一样，对很多人来讲，洛杉矶既是故乡，也是他乡。
从洛杉矶去北京，我说：“回北京。”回家乡嘛，自然是有归属感的“回”。
但是到了北京却只剩下“异乡、异客”的感觉，觉得自己是来自异乡的客人，且不说走惯了的路，变样了，住了20多年，记忆中的家，没有了爹妈，现在却挂了牌子，成了“研究所”；在自己走了30多年的路上，居然迷了路，问路，没有人告诉你“东南西北” 而是改成“前后左右”；探访曾经的幼儿园、小学、中学，统统变大了，变新了，老师已经不是白发苍苍，而是墙上温暖的笑脸了……
于是没有了归属感。似乎熟悉的、惦记的反而成了自家院子里的瓜果和家里养的那只猫，是啊！该“回洛杉矶”了。又是充满了归属感的那个“回”。
下了飞机，无端地轻松起来，感觉“到家了”。但走出机场，驻足，回过头去看看来时路，又不免生出“背井离乡”的感慨。
北京-洛杉矶，故乡耶？他乡矣！
小时候，我普通话标准，然父母来自南方，在家接触不到京腔京味，在外面，听胡同里大妈婶子说北京方言，觉得特别逗，我说北京话，都是后来特意学的。来到美国，配音时说几句英语，美国人说“你的口音真cute(可爱)“，她们觉得我英文中的外国腔，与上海人、广东人、韩国人、日本人都不一样，我忽然明白了，那是北京腔。因为我早在不知不觉中，有了被北京腌制入味的京腔京韵。
北京属于清晨在景山公园吊嗓子的老票友，属于在地坛公园跳舞的大妈，也属于后海酒吧里唱民谣的东南西北的青年；属于胡同里遛鸟的大爷，也属于国贸加班到凌晨的白领精英。北京像一块海绵，吸去了所有人的乡愁，却从不承诺归属。 张开双臂迎接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外乡人最终都变成了“北京人”。
每次回国，同学战友请吃新开的、特火的餐馆，有西班牙人开的Tapas吧、广东最火的粤菜、山西特色的面食、陕西的biangbiang面、河南的胡辣汤……我便弱弱地问：“有没有小米粥、煎灌肠、六必居的北京辣菜？“ 乡愁不就是从味蕾开始的吗？
服务生虽然操着各种方言，对待我这个一口京腔的，俨然是主人的样子，用保定话、唐山话、河南话向我介绍北京的美食，如数家珍一样。我脑子里想到小时候，父亲带我去西四吃糖耳朵，糖油饼，但面对卖相漂亮、而且美味的佳肴，以及主人的盛情，我还真就问不出口了。
故乡成了一个不断移动的靶心，而我早已脱靶。
洛杉矶早就不是墨西哥人的故乡，虽然曾经是，现在，不管承认不承认，它也成了所有人的故乡。
在这里，墨西哥园丁、路上打招呼的陌生人，都会用中文说“你好”，华人超市的冰柜里躺着稻香村的驴打滚，冷冻水饺种类绝不少于20种，尔湾的别墅区能听见字正腔圆的京腔。可以“错把他乡当故乡”了。
北京是历史层叠的古城，洛杉矶是碎片拼贴的当代艺术——两者都擅长吞噬记忆，再重组成新的意象，为你吐出新的身份。
时间流逝，不停留，真正把故乡变成异乡的，不是转身离开故乡，把故乡留在身后，而是故乡在你离开时，在你目力不及的地方，继续生长，完全改变了模样，而你被永远留在了某个过去的版本里。
你以为的乡音，已经变成被英文割断了的句子：“按扣，您奥特了！这个东西，早就瑞扭了！“
故乡和异乡是时差里的两个影子。北京凌晨三点的月光下，临别时相约“千里共婵娟”的亲人，在窗前月光下，抓心挠肝地思念，而洛杉矶正午十二点的阳光，正炙烤着被思念的人，与共的婵娟，要在16小时之后才能现身。
在北京，我是“那个从洛杉矶来的”；在洛杉矶，我是“那个从北京来的”。
故乡和异乡像两面镜子，互相映照，我在这两座城市之间来回折射，直到自己变成一道没有尽头的身影。
我既不属于北京，也不属于洛杉矶。或者说既属于北京，也属于洛杉矶。从地理上讲，故乡是北京也是洛杉矶，从心理上，在不会用支付宝、不会叫网约车、找不到门钉肉饼的时候，在北京就是异乡异客，洛杉矶才是家乡；在洛杉矶听着与母语完全不同的语言、吃着炸鸡薯条、听着饶舌音乐，圣诞歌曲、 看到亚裔面孔，忍不住问“是中国人吗？会讲国语吗？“这时候，真真感觉背后是故乡-北京，面前是异乡-洛杉矶，自己是异客。
但或许，这才是我真正的归属，带着两座城市的记忆，活成自己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