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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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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家的橄榄树

作者:弥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3109      更新:2023-11-01

      前几天,连续下雨,邻家院子里的一株橄榄树倒了,倒向晓琳家的篱笆,把篱笆砸出一个凹字。

      最先发现的是晓琳的女儿夏生,她刚巧一大早来找晓琳说要买车的事,还没进门,就嚷嚷起来:「妈,你快点出来一下,隔壁的树倒下来了」。

      晓琳的邻家是一户四口之家,男主人四十多岁,戴着一副眼镜,好像是从事文职一类工作,女主人是专职主妇,家里有一男一女上小学的两个孩子。

       晓琳搬来这个住宅区虽有了几年时间,但她是个上班族,除了在附近遛狗散步时能跟同样养狗的人家彼此道个「早安」时打一下招呼,周围其他家庭的情况就不太知道了,大家都住的独门独院,也没有甚么事可以互相往来。

       但邻家的橄榄树是晓琳特别会多看两眼的,那株橄榄树非常茂盛,夏天的时候,晓琳还能享受到那浓郁的树荫。

       倒在篱笆上的橄榄树干有碗口那麽粗,晓琳听到夏生的喊叫,出来试着搬了一下,“挺沉的,搬不动呢”,她跟站在门口的夏生说。

      “你不要随便动,树是人家的,得叫隔壁的人来处理,”夏生皱了一下眉,嘴里又嘟囔了一句:“怎麽连这也不懂……”

       晓琳拿纸巾擦了一下手,自己绕过花园去邻居家,刚要伸手按门铃,邻家的门已经开了,女主人手里还拿着电话,看见晓琳,赶忙道歉说:“真的对不起,我也刚看到树倒了,正在跟园林公司打电话让他们抓紧时间来处理呢……”说着,又对着手中的电话说了句“请快一点,拜托了!”挂了电话,赶紧跑过来跟晓琳鞠躬,“实在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篱笆墙我会负责修好,请放心。”

        晓琳原本也没有责备邻家的意思,听到女主人这麽一说,自己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几天真的下雨下得太多了,希望这棵橄榄树还能活下来。”

       “妈,你到底给不给买那部车啊?”女儿夏生还没等晓琳屁股坐热,就催促着说。

       那部车指的是两个星期前,她们一起去车行看的一部小车。车子有着圆圆的头,轻巧玲珑,连驾驶座一共是四个座位,车虽然小,但高度足够,如果抱着婴儿的话,不用像一般的小轿车那样要低头弯腰,很适合有小朋友的年轻父母们用。

       东京居民区的街道窄小,这种轻型小车很有人气,又因为今年新冠肺炎疫情迟迟不见好转,更多的妈妈尽可能的避开人群拥挤的公共汽车或轻轨电车,这种小型车就成了热门商品,往年到了年度公司结算的时候,汽车制造商都有促销打折的惯例,今年却完全没有了声音。

      “根本没有库存,”有着一张圆圆脸的车行的销售员不冷不热地说,脸上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要请先预定,预定金交付后最快也要三个月后才能提车……”

       “为甚么呀?”晓琳问。

       小伙子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向晓琳,“疫情呀,中国一直在封城,很多的零件供应不上……”

       说完,脸就转向一边忙别的去了,这让晓琳有些堵心,好像这些都是她这个中国人造成的原因似的,她想说:“现在已经都解封了啊!”但想想最近在国内的亲戚朋友们差不多都被新冠病毒感染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女儿夏生二十八岁了,去年生了一个可爱的小baby,刚刚六个月,两只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骨碌碌的看着车行里的彩色气球和摆在房间中的各种汽车模型,嘴里发出“哦哦”和“咯咯”的笑声,晓琳跟车行的销售员要了一只汽球,递给这个叫小扬的baby,baby拿着气球挥舞起来,气球碰到了车行的架子角,「砰」的一声,破了,也把baby吓哭了。

      “看看你,真是的……”,夏生一把从晓琳怀里抱回了baby,满脸写满了对晓琳的责怪。

     “如果是让我买的话,我不会买这个轻型车”,晓琳说。晓琳出过车祸,是在十几年前,在一个十字路口与另外一辆车相撞,她那时就开了类似的轻型车,车子几乎全毁,好在她命大,死里逃生拣回了一条命,而对方驾驶的是台好车,损伤并没有太大。

      “可是我想开这个牌子的,而且就要这种天蓝色。”

       女儿的口气很坚决,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僵硬起来。

       晓琳说,“这种轻型车万一遇到车祸……”

       夏生的眉毛竖立了起来,“你能不能别老拿你的老生常谈来说事啊,还总是‘万一万一’的,就不能想我点儿好吗?”

       一到女儿用这种口气对晓琳说话的时候,晓琳就有些底气不足,尽管她从来没有对夏生当面说过。但她的确是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她当初不要她就好了,她觉得这个女儿就是来跟她讨债的。

夏生是晓琳在研究生快毕业的那一年出生的,因为要写毕业论文,晓琳不得已把刚满三个月的夏生送回国内亲戚家求帮忙照看,没想到这件事就一直成为了一个引子,让晓琳至今后悔莫及。

      “我还那麽小,你怎麽就能把我扔在别人家……”这是夏生在进入中学以后,很多年都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而这件事的起初,却是晓琳想当做一件教育夏生要「知恩图报」,告诉她,以后得想着要报答曾经照顾过自己的在国内的亲戚们时,震惊和惹怒了女儿的。

      “我当时要写毕业论文,要就职找工作,日本的保育院那时只接受八个月以上的孩子入托,姥姥去世得早,你爸爸又常年出差不在家,我真的是没有办法……”

        晓琳弱弱的试图解释过自己当时的无奈和窘境,女儿却完全听不进去:“怎麽可以这样为自己找借口呢?难道照看自己的孩子不是该第一被考虑的吗?不然,干嘛要生?”

       晓琳不是一个伶牙俐齿的人,那时她正处在更年期,一激动就血压升高心跳加快,也就更说不出话来,而女儿那时的反抗期也毫无预兆,不但说来就来,而且还激烈无比,弄得家里每日连空气都像充满了静电似的紧张。

       女儿的变化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晓琳想,只是她从来没有很在意,她认为夏生说的都是小孩子的气话,说过就过去了,小时候的夏生安静和乖巧,「要是她一直都是小学生就好了」……夏生很多次的这麽想。她本以为孩子只要长大了,她的负担就会减轻,所以经常自我安慰,要忍耐有了孩子之后自己的人生所带来的变化,每到她自己在为这些感到精疲力尽时,她就泪流满面的怀念自己当学生和独身时那些随心所欲的日子。

       女儿先是在放学后去打工,然后是染头发和化妆,慢慢的,她不按时回家了,身上的衣着也发生了变化,还有一天她在女儿房间里发现了烟。

      “你不能学这些坏的东西,你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晓琳把烟扔在垃圾桶里。

      “这种衣服也不是你该穿的……”

        晓琳拎起一件裸露着后背的黑色时装气得脸都变了色。

       “读书读书,你只会说这个?”夏生鄙夷地对晓琳说。

      “我自己打工赚钱,自己买的衣服,碍着你甚么了?”夏生横眉竖眼的变成了一个魔王。

       晓琳那时没有去深想夏生的这种变化是怎麽来的,她自己忙着工作,忙着赚钱填补因丈夫公司失败所给家里带来的赤字,她以为女儿升到了高中就不再用自己操心,她记得自己在上高中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大人”了,怎麽还会再给父母添乱呢……

        在女儿进入高中后的暑假,有一天半夜三点,她接到警察突然打来的电话。

       “我是新宿警察署,你是夏生的母亲吗?”一个中年的男中音,沉稳而温和,生怕吓着了这个被半夜三更惊醒了的她。

       “我是……夏生怎麽了?”晓琳声音有些颤抖。

       “夏生的母亲,你别着急,夏生因为在店里买东西,没有付钱,被店里送了过来,你现在能来新宿警察署一下吗?”

       “啊??……

        晓琳吃惊地语无伦次,她一手按住狂跳不止的心脏,起身乱抓了一件衣服,低头找鞋子的时候,头一晕,差点儿栽到地上,好在理智还在,一只手提鞋子,一边对手机里的警察说“我马上就去……”

      “这个时间已经没有电车了,请打个车来吧,路上小心……”

       电话那头的警察好像是看到了晓琳的慌乱,很是周到地嘱咐了一句。

       那天晚上,女儿过了晚上十二点还没有回家,打了手机也都不接,自从夏生进入反抗期以来,夏生就像变了一个人,放学后不再按时回家,问她去了哪儿,也只是嘴一撇说「打工」,再问多了,就烦起来:“管那麽多干嘛?反正你的工作啊甚么甚么的都比我重要……”

       面对夏生的变化,晓琳基本上不知道怎麽应对,她自己那个年代和环境,根本还没有「反抗期」这个词,她自己也完全不记得在人的青春期里,还会有这样一个在今天被认为理所当然的阶段,晓琳自己去图书馆查,日语书的解释是:“反抗期是指青少年在精神发达的过程里、对他人的指示或拒否或反抗的行为增多的时期,是人从孩子向大人的成长过程里都会经历的一个时期。”

       晓琳觉得夏生的所谓“反抗”完全是无厘头的乱来,让她读书她偏不,不让她做的事她偏做,化妆画的夸张古怪是「酷」,衣服穿的破破烂烂是「时髦」,抽烟喝酒明明是法律禁止,可他们这群年轻人却偏要表现「勇敢」……晓琳找不到纠正的方法,就疑惑自己是太固守中国的传统观念,唉……

       那晚,晓琳其实就一直心慌,无法安坐在家里,看着时间超过了十一点,就一趟一趟地去车站等,还跟车站旁边交番的警察问,警察听了不在意地说:“去看个电影或偶尔疯玩一下,忘了时间也是正常的,这个年龄的年轻人嘛……”

       那他们是「正常」的,晓琳是不正常的了?晓琳在夜里一点多才回家疲惫地躺下,三点多就被这通来自警察署的电话惊醒了。

       晓琳慌乱地出了门,下楼梯的时候,又磕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

       “请问您去哪儿?”出租车司机从反光镜里看着后面有些心神不宁的女人问。

       “麻烦您到新宿警察署……”晓琳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让她觉得羞愧。

      “没大事吧……”出租车司机大概也是见识多广,只是客套地说,晓琳不敢看司机的眼睛,低声说,“请您开快一点儿……”

       新宿是东京有名的不夜城和娱乐街,虽然那时晓琳住的地方离新宿不很远,但晓琳自己是很少去的,她一直都很恐惧那些霓虹灯,她虽然已经改变了以前头脑中的那些「资本主义=糜烂不堪的享乐」的观念,也不反对别人对这些霓虹灯下的花红酒绿赞赏或沉迷,但她所受原生家庭的影响以及当时的国内环境限制,生活中根本就从没有过这种环境里的那种享乐与放纵。

       新宿警察署在歌舞伎町娱乐街的西边的甲州街道上,与晓琳所住的中野区并不远,半夜的街道空无一人,车子很快就到了警察署的门口。

      “二千八百六十圆,”司机依旧伸直了脖颈,从反光镜里对晓琳说。

       晓琳无声地从钱包里掏了三千圆过去,索索着下了车。

       警察署门口,有个年轻警察拄着一根警棍守备在门口,问清晓琳的来意后,示意她去挂着“少年2”的牌子的部门,“在二楼左边”,警察说。

       晓琳上楼的时候,身边有一位中年女人从她旁边儿急急的赶过去,晓琳只觉得自己的脚沉重地抬不动。

       “少年2”的门开着,晓琳一进去,就有一位中年的警察对她说,「是夏生的妈妈吧?!」晓琳从声音里听出了是给她打电话的男中音。

       “对不起,”晓琳面颊一阵发热,“女儿给你们添麻烦了……!”

      “夏生妈妈,你别紧张,事情是这样的……”中年警察让晓琳坐下来,跟她说了事情的原委,还把店里从夏生书包里翻出来的一只口红,两小瓶指甲油,一包润喉糖和两只裤袜用一个盒子端了过来,晓琳从电视剧里看过这样的场面,知道警察端的盒子里都是「证据」。

      “我没教育好,对不起”,晓琳又赶紧低头道歉。

      “都已经问过了,她是初犯,俩人是兜里的钱不够,想溜走的时候,被店家逮住的……”男中音的警察说。

      “俩人?”晓琳惊讶的抬起头,“是她的同学,也是初犯”,警察说。

        晓琳这才想起,刚才上楼时那位着急的女人,大概是夏生同学的妈妈。

       “因为是初犯,俩人又都表示悔恨,所以与店家协商,只要这次按商品的价格付钱,店家就不再起诉了……”警察说。

       “谢谢,谢谢了……”晓琳的眼泪涌出来,好像被大赦的人是她。

        晓琳被允许见夏生的时候,夏生的脸上满是泪痕,把一张精描细画化过妆的脸弄得很狼狈,晓琳也见到了隔着半截挡板的夏生的同学和她的妈妈,同学是一个与夏生差不多大的女孩儿,眉清目秀的,看起来也不是贫穷人家的孩子,对方的妈妈看到晓琳,虽然一脸的愠怒,但也还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你怎麽可以偷东西呢?真让我丢人”,晓琳因为生气,声音有些哆嗦。

        “对不起……我错了,警察说要把我送管教所,妈你救救我,我再也不敢了……”

        夏生哭起来,一只手拉着晓琳的袖子,一脸的可怜巴巴,那一刻,晓琳眼前的女儿不再是平日里的那个「反抗期」里魔王一样的夏生,她像一只被大雨淋湿了的小猫,缩卷成一团在簌簌发抖。

        晓琳抬起眼看了看一旁的男中音警察,警察面无表情,只是微微地向晓琳点了一下头,她刚想对女儿安慰两句,却听到男中音说:“你妈妈如果管教不了你的话,也只能送去少管所了,这种事绝对不能再做了,明白吗?”

       夏生抽搐起来,抱住晓琳的腿,泣不成声地说:“对不起,我错了……”

      “孩子,知道自己错了,就得改,我们去店里付钱把这些东西买下来,然后一起回家啊……”

        晓琳克制住自己的眼泪,用双手抱住浑身发抖的女儿说。

       外面的风有些凉,晓琳的脚步有些趔趄,她的膝盖最近总是卡壳,有时走着走着,就一下子卡得生疼,医生说这是“老年性膝关节炎”,由于软骨磨损和老化而出现的一种老年人的疾病,也没甚么好的治疗办法,让她尽量少爬山和负重,也不要再做滑雪或跑步类的激烈的运动了。

       晓琳对「老年」这两个字比较敏感,她觉得自己完全还没有做好准备,怎麽就成老年人了呢?她想,那自己的中年去哪儿了?那天在医院的整形外科出来,去药局等着拿药的时候,她突然就伤心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当年错了哪根筋,非得坚持生下这个如今搞得她焦头烂额的女儿,“早知这样,不生你就好了……”她无数次的恨恨地这麽想过。

       而且当初男友也对这个「非计划」的孩子不置可否,让晓琳自己看着办,说“你自己想要就要,不想要我也没意见”,看起来是尊重晓琳,但晓琳从他说话的表情上看出,他真的是无所谓。

      “毕竟生孩子是女人的事……”他说的话哪里都对,但晓琳就是觉着有哪里不对。

       晓琳那时来日本刚刚三年,读完日语学校后直接考进大学院读研究生,对日本的社会和制度还没有甚么了解,意外地有了这个孩子,她首先就想那自己接下来的硕士论文怎麽办……

        她去医院检查的时候,跟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医生说自己对要不要这个孩子拿不定主意,医生说:“你三十四岁已经属于大龄了,这个孩子不要的话,以后说不定想要也要不了了,再说,已经是一条生命了,你听,胎音很有劲呢……”

       “可是……”

       她不敢说自己还没结婚,不敢说自己母亲去世得早,不敢说自己还是留学生甚么也没有,连租的房子都简陋得没有厕所和浴室,不敢说她付不起生孩子的费用,因为这些都是自己私人的事,与妇产科的医生无关。但看着医生指给她超声波里的胎儿的画像,那个小小的一团黑乎乎的影像其实已经成为了一个生命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泪水。

      “加油生下来吧,”医生的声音轻轻的,但有足够的杀伤力。

      “已经是一个生命了啊……”

        晓琳在回家的路上满脑子都回响着医生的这句话,她晚上还要去为自己的学费打工,当自己的手触摸着已经有了一个新的生命的肚子,她感到茫然和不知所措。

        晓琳在夏生三个月大的时候,把她托付给了国内的婶婶带,婶婶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孙子,有些为难,但看到晓琳可怜的模样,叹了口气后,还是把孩子接了过来,说“你妈死得早,婆家又没人管,看你这个婚结的……”

       晓琳当时觉得对不起婶婶,却从来没有觉得有哪儿对不起女儿,直到夏生满八个月大了,在区里申请的保育院可以日托的时候,晓琳才把夏生从国内接了回来。

       晓琳的男友后来在夏生出生之前,与晓琳结了婚,说是不能让孩子没有户籍,却不是说“不能让孩子没有父亲”。晓琳当时并没有仔细想这话里有甚么差别,但之后发现,这里的差别可真是太大了,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去想做父亲是怎麽一回事,或许他那个时代的男人真的就以为自己只要提供母女俩的生活费,其他就甚么也不用管了。别说喂奶洗澡,他甚至连女儿的尿布都一次也没有换过。

       夏生是在保育院学会爬和学会走的,也是在保育院学会了说话的,保育院的老师很耐心的教了晓琳关于育儿的很多常识和方法,还在保育院搞活动时,让她与一些日本的父母做一些有关育儿的心得交流。

       每天在接送夏生去保育院的路上,晓琳会用中文跟孩子说话和辨认各种花草,她觉得自己唯一的会做的就是这个本行了。但有一天,女儿在快到保育院门口时,却用日语跟晓琳说:“妈妈你不要说中国语了,我害羞。保育院的老师和小朋友们都不说……”

       那时,夏生四岁半,想一想,或许那就是夏生的第一次反抗期吧?

       有一天早上,夏生发烧,保育院是不能接受发烧的孩子的,又赶上晓琳那天是学校的期末考试,便对一旁正穿西装打领带准备出门的丈夫说,“你今天在家照顾一下女儿行吗?我今天考试没办法请假。”

       丈夫对着镜子头也不回,说:”不行,我今天得去台湾出差。”

     “你去出差也不早说一声……”晓琳有些抱怨。

        丈夫扭过头说:“你自己想办法吧!”就拎着行李出门走了,走到门口又丢下一句,“三天后回来。”

       晓琳无奈,把自己收拾好后,就背着女儿去挤电车换公交,把女儿带到学校后,偷偷把女儿安置在教员室书架后面的沙发上,然后跟负责教员室的福田老师说明情况,拜托她保密并适当的关照一下发烧的女儿。

       按照学校规定,老师是不可以带孩子来学校的,晓琳这也是第一次违反,好在跟福田老师再三说了「下不为例」之后,福田老师答应在晓琳去教室的时候,帮着照看夏生,她给她画纸和蜡笔,和夏生一起画画。

      “夏生很乖,”福田老师说。

      “一点儿也不哭,还画了你们一家三口人的画呢。”

     “谢谢,谢谢您了!”

       晓琳感激的鞠了躬,又赶紧趁着其他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带女儿赶紧走,女儿烧得脸红红的,晓琳先背着她去诊所看了医生,又背着她回到空无一人的家。

       为这件事,让晓琳有些恨自己的丈夫,“还好孩子没生其他的大病……”晓琳记得在丈夫出差回来后,这麽跟他说过。

        丈夫却不那麽以为然,“生孩子养孩子都是当妈的事,我一个大男人,得工作嘛,再说了,养孩子是当妈的义务,去教课是你个人的兴趣,兼顾不了的话,也只能你自己看着办喽。”

        “你们日本男人都这样吗?”

        晓琳气得想扔东西,但男人转身就出门喝酒去了。

       女儿终于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那一天夏生领着一个跟她同岁的男青年来见晓琳的时候,晓琳才知道,他是夏生打工时认识的,与夏生同样,大学毕业后就职的工作不如意,就干脆辞了去一家日本料理店打工。

       晓琳曾经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出息一点儿,尽管她对体力劳动没有甚么偏见,但总觉得打工不是个正经的工作。

      「我做的工作不正经吗?」夏生气愤的说。

      「你自己的想法有问题吧?」

      「你不找一个正社员的工作,老是这麽打工,没有社会保险也没有养老金……」晓琳解释说。

      「想做甚么我自己决定不可以吗?」

       夏生气乎乎的完全听不懂晓琳话外的担忧。

       晓琳见到这个名叫山田广树的青年的时候,第一印象就是他太文静瘦弱了,这麽瘦弱,夏生怎麽依靠得住呀?晓琳想。

       广树看晓琳的眼睛有些不安,但他的声音却很坚定:「我会好好照顾夏生,我会按您的要求去找一个正社员的工作。」

        ……

       「夏生是一个很任性的女儿,还希望你能多多担待……」

        晓琳知道,对已经认定了自己要这麽做的夏生来说,自己再说甚么都是多余,未来的路怎麽走是他们自己的事,只是,她觉得自己如此辛苦了二十六年,对夏生自己定的这个婚事多少有些觉得不甘。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的女儿不争气,」她对丈夫说。

     「她自己会中文会英语,偏偏连自己这点优势也不去利用,就连找对象也找了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那个男孩子连国也没有出过呢……」

       丈夫却像卸了甚么重行李似的松了一口气:“你女儿这样脾气的,有人要就不错了……”

       想着十年前为了女儿进警察署丈夫觉得丢脸,嚷嚷着要跟女儿绝缘的那些日子,晓琳那时虽然也对女儿生气,但绝对不会因此就放弃了夏生。

       她想,这就是母亲与父亲,又或许是女人与男人的不同吧,男人没有经历十月怀胎的辛苦,也没有阵痛生产的壮烈,他们对孩子的出生或结婚,都不会像一个母亲那样纠结,从生不生纠结,怎样养怎样教也纠结,上甚么学纠结,恋爱找对象纠结,要结婚了也纠结,社会赋予了「母亲」这个词太多的含义和责任,每一个都很沉重。

       晓琳还记得,以前无论是给孩子做便当,还是为孩子办理医疗保险,这些从小事到大事的事自己弄不好,去问在公司当部长的丈夫时,他都是同一种态度,眼睛看着自己手中的报纸,眼角扫一下晓琳说:“你是母亲啊……”

       只要是做了母亲,你就必须得成为一个甚么都搞得定的超人!

       「哼」,晓琳气死了。

       丈夫的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与日本社会对母亲的要求是相同的,尽管晓琳也曾是家里的娇生女儿,尽管晓琳擅长的是读书和写字,但女儿出生了,她就得学会喂奶换尿布买菜做饭擦地洗衣服以及所有的一切。

      晓琳与丈夫的关系原本就是岌岌可危,彻底没了身体接触是在夏生那次进警察署之后。虽然当时女儿的偷盗事件没有给他造成在社会地位上的实际损害,他还是觉得大丢脸面,非常生气的认为是晓琳没有管好女儿,还说自己干脆与夏生这个处处都反抗的女儿「绝缘」算了。

       晓琳气头上也曾说过“你跟女儿绝缘的话,我先跟你绝缘……”的话,但两人也并未到区役所去办理离婚手续。后来丈夫公司因负债倒闭,丈夫心灰意冷躲避到乡下,造成了事实上的分居,又让晓琳心生怜悯:“唉,随他去吧,他也不容易呢。”晓琳跟因为此事替她忿忿不平的闺密说。

       夏生的婚事是在汤岛的一个神社里办的日式婚礼,那个神社因为在东京大学的附近,很得学生们的青睐,有志报考东大的学生必定会在新年初始或临近考试之前去那里祈祷,因为汤岛神社里祭祀着主管学问的「菅原道真」之神。

      听到三流学校出来的夏生和广树把婚礼选择在这样一个神社,晓琳心里有些哭笑不得,这两个年轻人并不是因为对学问的崇敬,选择那里,一是神社的空档与他们的婚礼预定日时间吻合,其二还是因为那个神社与其他神社的建筑不同。

       汤岛神社的主殿与偏殿之间,有一座空中的朱色廊桥,而日式婚礼的最美镜头,就是身穿白色和服的新娘被新郎牵着手,由两位身着朱裙的巫女引路从廊桥上穿过进入神社主殿的场景。

       或许夏生心里还是有那麽点儿顾及你的想法呢?来参加婚礼的闺密悄悄对晓琳这麽说。

       晓琳希望夏生能好好的用自己会两门外语的长处,去做一点能有益于社会又能赚钱生活的工作,她花了那麽多时间和精力养大的女儿,怎麽就可以只心安理得的做一个平庸的家庭主妇呢?她的中文普通话字正腔圆,如果能再下点功夫,中文能用来工作,也没有白费她这个中国妈妈的一番苦心,她毕竟有一半的血是我的啊,晓琳想。

      「你过去没有具体人生的目标,现在有了这麽可爱的baby,你总可以为了孩子再学习一点甚么了吧?」

        晓琳这麽说,是考虑到广树的收入不高,每月除去租房子和水电手机煤气网络这些经费,剩下的生活费就所剩无几,现在再加上孩子的奶粉和尿片,靠广树一个人还真的很拮据。

        女儿的眼睛瞪得溜圆:「我一个人看孩子,所有的家事都自己做,做得不够好吗?为甚么就得不到你的承认?就因为我是家庭主妇?」

       「孩子每天都在成长,你自己也总得要有点儿甚么进步啊……」

        晓琳觉得自己的说教有气无力。

       「反正我做甚么你都看不上,也不知道你到底要求我怎样?还有,你既然不想帮我买车,为甚么不明说啊!」

       夏生越说越气,她的声音尖尖的刺耳,饭桌上的气氛开始险恶起来。

       丈夫看看晓琳,伸出去要夹菜的筷子停了下来,他摇了摇满是花白头发的头,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不再对这个女儿直接去说甚么,他觉得从自己在女儿的结婚式上把女儿的手交到女婿广树的手里的时候,他对夏生这个四十五岁才得来的女儿已经失去了「统治」的权利。

       晓琳对他也很生气,「你怎麽就不能帮忙说句话啊」,她不知说过了多少遍这样的话,但一旦遇到这类家庭里的具体事,丈夫永远都好像与自己无关。

       在去看车前,晓琳看到丈夫与夏生两人挤在沙发上,一起看汽车销售目录的画册的情景,或许那是很多年都不曾见过的比较像一家人的一个场面。

       丈夫年轻时是爱车族,对各种牌子各种厂商的汽车性能等都熟悉,和喜欢车的女儿谈论买车的事,似乎让他很开心地想起了自己年轻的以往。

      「年轻人应该买车,而且得是自己喜欢的车型。」

        难得一见他赞同着女儿说。

       晓琳对汽车几乎是白痴,自己家的街口有一家很高级的法国保时捷品牌的新车店,路边竖一块很醒目的写着法文的店招牌,还是那天一个刚从中国来的留学生从车站路过,指着对她说:「哇,好酷,保时捷的新跑车……」的时候,她才知道那个像盾牌形状中间画着一匹前蹄腾起的骏马的标志,是这个名车的牌子。

        她随着学生的目光往那个大玻璃窗里面看了一看,一辆银色的跑车型的轿车在天井灯的照耀下,威风凛凛地停在那里,浑身充满了跃动感和贵族气。

      「进去问问价钱?」晓琳看着学生有些兴奋的眼睛说,那一刻,她掩盖了自己是这方面事情的白痴。

       学生笑着吐了一下舌头,「还是算了,问了也买不起买不起……」

      「车可以去看,但不是看了就必须要买吧」,晓琳说。

      「我没有让你帮我买街口的保时捷的车子,只是一辆轻型家用车,而且你自己说过,说有了baby需要的话,会帮助我……」

        夏生阴着脸说完,不再等晓琳辩解,站起身说:「我回去了!」

       看着baby晶亮晶亮的眼睛与女儿一起消失在门外的时候,晓琳自己的心情有点儿复杂起来。

       夏生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生气。

       她住的地方离晓琳家走路半个多小时,带孩子骑脚踏车也就十来分钟左右,去年夏天baby出生后,刚刚买的一户建的新房。虽然房子离电车站走路要二十多分钟,但女婿广树说,自己上班时可以骑脚踏车到电车站的,不感觉太远。

       在日本买房最先看的就是房子与电车站的距离,离车站越近,越方便,价钱也最贵,走二十多分钟,是广树可以接受的距离,而更重要的是,以他现在年收入四百万日圆的工资额,能够跟银行借三十五年的房贷,也只能够买这个价位的房子。

       小两口两手空空,日本也没有公婆为儿女买房的义务,晓琳把自己积攒的养老钱帮夏生付了房子的首付,她真的不忍心看着新出生的baby住在那个租来的旧木屋里。

       晓琳不想让自己生夏生时的困窘再重演一遍,她说,「买这个房吧,我帮你」。

       好像妈妈帮我付了这个房子的首付以后,又开始对我施加压力了,夏生想。

       夏生自己在高中时被同学欺负过,所以一直对学校和学习非常抗拒,好不容易考进去的都立重点高中,却完全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学校的样子,自己在私立初中时所受到重视的英语和舞蹈,在以高考为中心的氛围里,完全受到忽略,她跟班里的那些刻苦「学习虫」有些格格不入。

       「夏生,你应该去补习塾补码学和物理课……」班主任的老师怀疑夏生走了甚么关系进他这个班,话里话外都是对夏生的不屑,「靠特长考进来的就是不行……」他总是这麽说,让成长中的夏生深受伤害。

       还有那些学霸,凭甚么就让她做那些大家都不愿意做的杂事……

       夏生觉得就是高中的那一段时间,让她失去了自信和活着的目的,她没有告诉过晓琳,她那段时间的忧郁症已经十分严重,可偏偏自己这个做老师的妈妈用尽各种方法让她去学习和读书,她恨死了学校,她觉得就是那些学校否定了她。

       夏生只有跟广树在一起的时候,感到理解和轻松,她跟广树说起学校的过往种种,广树同情地说:「不要因此否定自己,学校并不是人生的全部。」

       广树是一个英俊的男孩子,有一双大而黑的眼睛,身材瘦削。

      「广树的前女友是女演员呢……」夏生有一次对晓琳说。

       夏生对广树能成为自己的丈夫一事,很有了一点儿自信和成就感。

       晓琳对广树这类的偶像般俊秀的男孩子在现实中是第一次接触,她不知道如此俊美的广树怎麽就看上了自己的这个「魔女」一般的女儿,夏生的脾气性格不好,说话口无遮拦,且还那麽任性。

       夏生谈恋爱的那两年里,晓琳经常看到广树在自己家门口等候女儿,每次跟他打招呼,让他进家里来等,广树总是笑笑,客气地说,「没事,夏生马上就出来了……」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他都只在楼下等。

       广树第一次正式被夏生带到家里来的时候,是说俩人准备要结婚的事。

      「你不许要求车啊房啊工作啊这那的,日本不是中国,没有那麽多要求,也不能打听工资家庭甚么的,那很失礼……」

       夏生对晓琳说了又说。

       可作为母亲,晓琳还是无法对要做自己女婿的人甚么都不知道,尽管这个魔女般的女儿让她无比操心,可在她要把自己嫁出去的时候,自己就真的甚么也不管,连问一下女婿家里的情况和结婚后的生活打算也不可以?

        日本的年轻人的恋爱和婚姻观,晓琳在日本生活了多年也是知道的,自己的婚姻之路走的艰辛,让她害怕女儿也重蹈覆辙,结婚不是谈恋爱,每一天都是柴米油盐的平常日子,她怕夏生没有做好准备。

      「我现在已经这麽努力了,」夏生想。

       为了生孩了,她和广树都戒掉了烟酒,广树找到了正社员的固定的工作,也承担起了做丈夫的责任,每月都把自己的工资交给夏生。

       可晓琳却还老是对她说:“不能总是依靠丈夫,万一将来甚么甚么的……”

       她为甚么就不想我点儿好呢?再说,将来的事情我怎麽会知道!夏生想着就又生气起来。

       回到家,夏生给宝宝洗好澡,哄到牀上去睡觉,想起说不买那车的事,更生气起来,拿起手机给晓琳发了短信:“看你挺忙的,我最近不去你那儿了。”

       早上晓琳起牀的时候,头感到一阵眩晕,昨晚给女儿弄得堵心,晚上多吃了一片安眠药,快到早上才迷糊了一阵。

       憋了一晚上没回女儿的短信,晓琳心里又忍不住打鼓,顺手写了两句「你别老是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像个大人行不行啊?」

      「我怎麽不像大人了?你的这种教训,我真受够了……」立马收到的回信象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口。

      「我已经帮你买了房子了,买车你应该自己想办法,」晓琳也气起来,手哆嗦着回了个短信。

      「帮我买房子?钱是向你借的而已,再说了,帮了忙你就有资格对别人指手划脚吗?」夏生也越说越拧了。

      「别人」?晓琳气得要命,如果是别人,哪里还用自己受这些罪……晓琳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眼眶发热。

       晓琳自己一路走来,知道靠老公不如靠自己,可女儿夏生结婚三年,却做了三年家庭主妇,离社会越来越远,她就是想让女儿自立一点儿,即使不能成甚么大事,至少得自食其力,万一将来她老公靠不住了,她和孩子怎麽办?

     「难道你的世界里只有工作两个字吗?为了工作,可以不管家庭,不管孩子,把那麽小的我扔在别人家?我至少对自己的孩子是负责任的,我生了baby,自己养,自己带,怎麽就得不到你的认可呢?」

       女儿的火山终于爆发出来,「算了,车我不买了,房子的钱我也还给你!」

     「你自己都没有工作,怎麽还?」气头上的晓琳未加思索,这样回了一句。

      回了之后,晓琳突然有些后悔,女儿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她的激将法只会起反效果,果然,叮咚一声,短信回来了,写着:

     「等我把房子卖了,把钱还你!」

      晓琳没想到事情会拧成这样,一直期待女儿有了自己的孩子,做了母亲,多少会理解做母亲的辛苦。

      生夏生的时候,她难产,羊水流光了,骨盆还不开,因为宫缩阵痛的间隔一直没有缩短,到了医院也没被重视,让在待产室里呆着等。因为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星期,丈夫也出差不在,晓琳预定生产的医院又是大学的附属医院,每次检查的时候都有做导师的医生领着实习的学生来看晓琳,一圈人围着,弄得晓琳身心紧张,就更生不出来了。

       那时只会读书的晓琳孤陋寡闻,不知道生孩子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在待产房里迷迷糊糊的,幸亏被一位有经验的中年护士看到,紧急送去手术室让医生刨腹,才算救了母女的性命。孩子出来的时候,已经全身发紫,抢救了半天才「哇」地哭出声来……

      邻家的橄榄树原本是一个美丽的风景,晓琳每天下班从她家门口走过,看到那株橄榄树,就想起三毛写的《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甚么流浪,流浪远方……」只是邻家不知道三毛,不知道这首歌,晓琳知道。

      冬天的时候,其他的落叶树叶子都脱落了只剩枝条,但橄榄树的叶子虽然每一片都小小的,但结结实实的都在,橄榄树的叶子不起眼,春天如此,冬天也如此,自从晓琳搬家到这里与橄榄树成为邻家,邻家的橄榄树就结结实实地长在了晓琳的心景里了。

       今天,那株曾经挺拔而茂盛的橄榄树因为歪倒,被邻家请人从中间剪断了,剪断了树冠的橄榄树所有的茂盛都不见了,剩下的半截被扶正又系了辅助拉直的绳子。那被截断的地方,裸露着白茬,像一个伤口,伤口淋在雨里,水顺着树干流下来……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流浪远方……」

        好几天,三毛的歌词都晃在晓琳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晓琳家的篱笆被树砸凹了的地方,也已被人修好,但那痕迹,很明显的像一个故事。

 

        2022年11月~2023年1月19日于东京

 

       弥生,和富弥生。1984年留学日本,日本中央大学文学硕士,进修厦门大学文学院博士课程。日本华文女作家协会会长、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在《文艺报》《诗刊》《山东文学》《香港文学》等报刊发表。代表作有:诗集《永远的女孩》《之间的心》、散文集《那时彷徨日本》等。

    《香港文学》2023年3月号总第45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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