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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作者:李双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0469      更新:2023-07-01

       村里人都尊敬手艺人。但做手艺人并不很难。学成篾匠,学成木匠,要不就当石匠,便算手艺人了。
       蝴蝶村竹子多,所以篾匠多。但是多到每家每户都有人能削能编的程度,篾匠的手艺,就不成其为手艺了。便排得上木匠。木匠却不爱在村里做活。村里人做家具,不讲究式样,只重视结实,满师后头一样东西做好了,抬上房顶,放它滚下来,一追究,完好无损,便宣布已经学到好手艺了!好手艺带来的恶果,是一件家具世世代代都用不烂。木匠们只好把生计谋到城里。村里便只剩下石匠。
       李发根是石匠。
       李发根有特色的地方,是眼光矇眬。另外,头发很长,周围睡得光光顺顺的,很紧板,顶上的却一律参参差差地昂然指向天空。
       李发根家里有一个婆娘。为着自己能挣钱,并且明白“挣钱才是硬道理”这一道理,而婆娘毫无政绩反而光会花钱,所以一回到家,就爱平白地怒发冲冠,把婆娘拖住进行清算。婆娘长得十分厚实笨拙,别的不行,却很能承得住打,也不见打出啥子毛病来。这便配合得李发根意外地创造了奇迹。
       李发根在屋角挖起一大堆土,掏出一个坛子,开始数里面的钱,数够了,拿来修新房子。
       李发根很能干,很自信,很潇洒,很豪迈,一个人扛着大梁上墙。不曾想正意气风发,放声高歌“抬木头——”时,翻叉叉地一个倒栽葱落下来,把个质地优良的腰杆,让地上一砣可恶的尖石头摁断了。众人把他绑在两根棒棒上抬着,飞奔至城里的大医院,把他做石匠时挣的钞票花了个一干二净。却医不好,只好默默地照原路慢慢抬回家。他便整天躺在床上,很快变得肥腻而喧闹。
       “拿个馍来啃!”李发根雄狮一般地吼道,伸手要吃要喝。
       婆娘被打得心有余悸。这时候浑身一抖,脚不点地地拿了馍来,半道上想起他啃完还会吼,自己还得抖一回,又转回去再拿上一个。
       李发根接馍到手,立刻发射一个出去,端端正正地砸在婆娘突出的颧骨上,又吼:“喊拿一个,你敢拿两个!我没有早先肯吃了,你晓得的,你想胀死我呀?”
       婆娘委屈得很,走到灶间,无声却长久地痛哭了一回,泪水把胸部的那一片衣裳都冲干净了。她小声说:“在这家里活着,有啥意思!”
       日子慢慢地移动着。
       忽一日,婆娘下了地,李发根睡得晕头昏脑时,就被人劈头盖脸地搧下一百个耳刮。
       李发根痛哭着流下许多鼻涕,诅咒发誓,认定是婆娘干的。但是等村里人围拢来的时候,二道光棍撮箕却挺身站了出来。他脱下衣裳,拍了两分钟胸膛,默默地把左右人重重地各盯一眼,一挥手,说:“是我打的!唔,是我打的。不许你冤——枉——好——人!这么安逸的婆娘,你早先拿来打起耍,现在拿来骂起耍,我们侧边人,硬是的,侧边人都看不下去了……你狗日的,饱汉不知饿汉肚皮扁,提起就来气,说着说着老子又想打你个够!”手又抖抖地举起了。
       众人大惊了一回,等回过神来,就赶紧猛扑过去,拖住撮箕,喊声“一、二一一三!”同心协力把他推了出去。接着,就埋怨他不该上寡妇——其实还不是寡妇——家填空补凼。
       撮箕到了门外,甩一只手指定婆娘,喊:“他再骂你,你就不给他吃的。我就是一棵大棒棒,专门负责给你顶腰杆!你应该做我的婆娘,我不打你龟儿,不骂你龟儿,有安逸的东西,光给你龟儿吃,大家都欢喜!”
       婆娘从此变得喑悄悄的。李发根喊上十声,她不答应一声。李发根生气了,立刻开口恶毒攻击,照例是重点攻击器官,把天然的骂人本事全使了出来。
       婆娘就捏一个馍,走到他的床前,默默地冷眼看他二三十分钟,才丢馍下去,赶紧缩回手;缩回手,竟又火速狠狠地搧下一个耳刮。转过身,“哇哇哇”地怪声哭叫着,飞奔而去。
       夜里,婆娘没有回来。第二日,还是没有回来。
       几天后,村里人发现,李发根死了。是用绳索拴在床头上,套上脖子,翻跌下床,悬着,吊死的。
       婆娘去看了一眼,伤口一样的红眼睛中,只挤出两滴小泪挂着,没有掉下来。之后,她转身走了,走进撮箕的家里,继续与他实行三同。
       很快,两个人过日子,把脸色过得红红润润的。
       一天半夜里,婆娘浑身一抖,醒了,喊撮箕。喊不应,就捏他的关键部位。捏醒了,说:“我听见发根喊,说他要回家!”
       撮箕“唔”一声,又睡了过去。突然却睁大眼睛,问:“你说啥?”
       婆娘又说了一遍。
       撮箕沉默一阵,说:“要回家?他不是在家里吗?”又说,“管他哩!”抱紧婆娘,不再开口。
       第二夜,两人上床后,一直鼓着眼睛。撮箕说:“你又听到那话了吗?”    
       婆娘使劲点着头。
       撮箕说:“我也听到了……他的家,应该在土地里。”
       婆娘说:“就是。”
       两个闭了一阵嘴,一张开,都说:“就怪你!”
       一夜无话。
       过了一段时间,撮箕和婆娘两张红红润润的脸,又变得灰灰白白的了。
       冬天来了。天很黑,没有月亮和星星。撮箕和婆娘从家里溜了出来。他们邀约上几位乡亲,把李发根连床抬上了山,挖了一个深坑,埋了,堆成尖尖一座坟。
       忙完了,撮箕跪着,哇哇地哭了几声,又昂着头,命令婆娘代替李法根搧他一百个耳刮。
       但是婆娘点错了数,搧了一百零一个,于是冷不防又被撮箕搧了一个转去,还吼一声:“晚上他再说话,老子打死你!”
       婆娘便守着李发根的坟堆,哭到天亮。她爬起来后,一溜烟小跑,冲进了村,扑回了家——李发根的家。

2023年6月载于澳洲《南极光》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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