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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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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明秀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214      更新:2015-04-21
文/杨明秀

1

处暑这天应该吃饺子。在我们老家,尤其在我们家,任何节日都吃饺子。擀得薄薄的面皮包上剁得细细的馅,菜和饭和营养都有了,又好吃又省事。孩子们不用争眉虎眼地盯着菜里的肉片,爹妈也不用终日吃素。饺子面前人人平等。
处暑这天还是金秋的生日,饺子的含义就上升到祝福和祈愿的层面上了。所以这天的饺子就显得格外重要。所以这天晚上我一下班就急匆匆往回赶。由于金秋的懒,我已经很久没吃饺子了。当初在家的时候,妈是个勤快人,尽管白天要像男人一样上山干活儿,晚上收工回家,她还能风快地洗手和面、择菜剁馅,麻利地为我们包上一顿饺子。
金秋一点没继承我妈的优点。兴许她觉得她考进省城,又给我找了个省城的姐夫,还利用姐夫的关系,在省城给我谋了一份不算太累的工作,就有了懒的资本。但我不这么认为,你金秋再有本事,也是我姐,也是大山里边金福财家的大丫头。“秋哇,你又没别的兄弟姐妹,就这么一个妹妹,等有一天我和你爹两腿一蹬,这世上就你妹和你最亲了。你不拉扯她一把谁拉扯她?”当初听妈这一说,金秋的眼圈都红了,立即点头答应了妈的无理要求。
就这样,我这个高中都没念完就辍学的乡下妞儿摇身一变,成了省城一家房产公司的文员。薪水虽然不高,但到底跻身到“都市白领”这个阶层了。听听,一顶多么金碧辉煌的帽子!戴在头上,整个人都熠熠生辉。没别的,就是为找个称心如意的对象铺路。这才是妈的终极目的。
进城之后,我先是住在公司宿舍里,后来姐夫被外调,离开省城去了上海,成了他们公司常驻上海的办事处的主任,我就理所当然地搬到金秋家,和她作伴。姐夫不在家的时候,金秋做饭明显糊弄,就更别想饺子了。但今天她不会还糊弄吧?
一推开家门,我就耸起鼻子嗅了嗅,清清冷冷的空气中浮着黄昏惯有的沉甸甸的昏暗,荒凉、沉寂得像没有一点生息的墓穴。我在心里悲叹一声,把挎包挂在门口的衣服架上,换上了拖鞋。一扭头,吓了一大跳:暗沉沉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像个雕塑一样,无声无息的。
“姐!”我懊恼地叫了一声,“你在家啊,一点动静也没有。吓死人啦!”
金秋还是没动,也没说话。
我啪地开了客厅的灯。这才发现金秋的神色不对:一张脸沉得像挂满了雪的长白山,肃穆、庄严。两只眼睛却泄露了她的软弱无助,眼神漶漫地盯着前方的地板,仿佛能透过那层薄薄的复合木板看到另一个未知的空间……总之,一副灵魂出窍、心事重重的样子。
“姐!”我加大声音又叫了一声,“你怎么了?”我向她走过去的时候注意到她放在大腿上的左手里抓着两张明信片。她醒过神,视线在我身上停了两秒,本能地把手里的明信片向身后挪了挪,随即,塞进了屁股底下。
“我没事,你回自己屋。”她简短地说。因为简短,听起来就像命令一样。我心里很不舒服,但看了看她的脸色,我还是心有不甘地撇撇嘴,回了自己屋。
那是两张什么明信片?我都快好奇死了!那上面究竟写了什么?能让金秋失魂落魄到这种程度!我从来没看她这幅模样。说起来,金秋虽然勤快这点不像我妈,但她的性格其实挺像我妈的,倔强、强硬、好胜,做事风风火火像个男人一样,完全是一副打不垮的女汉子形象。就连她谈了三年的初恋对象另结新欢,把她踹了,她也不过是和几个朋友一起醉了一次酒,把那个水性杨花的臭男人痛骂了一顿,之后该吃吃,该喝喝,该上班上班,该逛街逛街,没事人一样。
但是现在……她屁股底下坐的究竟是什么?能把她搞得这么面容惨淡?

2

门口传来敲门声,尽管声音隔了一道房门显得有点闷,但我还是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起来,嗖地拉开房门冲了出去,却只见金秋已经把门打开了,她的闺蜜刘钰把手里的包递给金秋,一边换鞋,一边说:“出啥事了?你急三火四地把我叫来。”
金秋抬眼看看我,说:“你先回房。”
你这个死金秋!我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声,我是你妹子啊,我是你亲亲的妹子啊!连妈都说了,除了爹妈,我就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现在你有了事,宁可求助外人,也不告诉我,还几次三番地赶我!太不像话了!我示威似的跺着脚向房间走去,咚,咚,咚!
金秋根本没理会我的愤怒,她把刘钰的包随手放在沙发扶手上,拉着刘钰一起陷进沙发里了,就像两个商讨国事的地下党接头一样。肯定有大事发生了!我岂能这样轻易地被她们置身事外?于是,我把房门留出一条缝,眯着眼睛观察她们的动静,竖起耳朵听她们的谈话。
我看见,金秋一声没吭地把那两张明信片递给刘钰。刘钰只看了一眼,就脱口叫道:“你们家有车?”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
那一刻,我像她一样惊讶!我姐怎么可能有车呢?尽管她去年就拿到了驾照,但是车子对她来说还只是个遥远的梦,且得做几年呢!
“我有没有车你还不知道吗?”金秋沮丧地撇了撇嘴角,垂下眼帘。
“那,这是——”刘钰又迟疑地看了看手中的明信片,突然她似乎悟到了什么,打住了话头。但是,就在这时,我看到一道亮光倏忽闪过她的双眸。我没看错,她的眼睛刹那亮了一下,就像蜡烛被剪了烛花之后所跳动的明亮的光线,闪着欢快的、如释重负的笑意。
我深深地盯了这个女人一眼。她不如金秋漂亮,别看金秋现在脸色苍白,双目无神,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雅神韵,是这个相貌平平的胖女人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不知怎的,自从发现她眼中闪过的光之后,我越发觉得这个女人举止粗俗、相貌丑陋了。可是那个愚蠢的金秋什么都没发现,她紧抓着她的手就像抓着救命的稻草一样,看样子恨不得倒进她怀里痛哭一场呢!一副没出息的样儿!
刘钰很配合地把明信片放在茶几上,腾出手拍着她的后背,就像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陈靖回来了?”
金秋摇了摇头。
“那他怎么能在咱们这儿违章?”
金秋抬头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这个女人似乎刚刚恍然大悟:“这么说……”
金秋满眼悲愤地说:“我一定要查清这件事!”
刘钰眼波里的笑意更浓了,但是她嘴里一个劲儿地说:“肯定有什么误会,要不你给陈靖打个电话问问?要是有误会解开就好了。”陈靖是我姐夫的名字。理智似乎回到了金秋的头脑里,她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你觉得他会跟我说实话吗?要是打草惊了蛇,我再查也不好查了。”
刘钰点了点头,说:“那你打算怎么查?我怎么帮你?对了,我在交警大队有朋友,等我回去给你问问。”
金秋感激地点着头,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查,你有认识的人就太好了。帮我查查这个车在谁手里。对了,这事你别跟你朋友多说啊,怪丢人的。”
刘钰频频点头。又安慰了那个满腹愁怨的女人一阵子,就起身告辞了。
这么说那两张明信片是交警的违章罚款通知?这么说姐夫名下有一辆车,姐夫人在上海,可是这辆车却在Q城违了章?姐夫买车为啥不告诉姐姐?这辆车到底在谁手里……我一边思索着,一边习惯性地走到窗边,倚着窗台看外面青灰色的天空。寥落的几颗星星孤独地眨着眼睛,像迷路的孩子一样可怜兮兮的。尽管它们同时出现在我眼里,看起来很近,但我知道,其实它们之间隔了千千万万光年的距离,远着呢。
“哎——告诉你件事。金秋,你还记得金秋吗?就是市一中那个老师……你看你这个脑子,咱们聚会你见过好几次呢,你还说人家长的挺俊的……对对对,就是她。我告诉你个事,你别告诉别人啊——她老公外面有人啦!还给人家买了车……真的,不骗你,我怎么会骗你呢……”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从二楼的窗口飘进我耳朵里,我探头往下一看,刘钰胖乎乎的身影像个球一样,擎着手机,一边走一边说。“嗨,就是呢……真可怜人的,以前光觉着她长得好,工作也好,老公又那么帅,就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唉,你是没看见她今晚上那个样儿,石头人见了也心疼哦……”
肉球慢慢滚进小径远处的黑影里,间或还有一两句声音飘回来,但我已经听不见了。我的耳朵里嗡嗡响着,浑身虚脱了一样无力地靠在窗边,周身迅速渗出一层汗。夏天过去了,夜风冷飕飕地逼进屋里,我想关上窗子,抬了抬胳膊,却觉得一点劲儿也没有了。该死的低血糖又犯了。算了,由它去吧,我拖着软绵绵的腿后退几步,躺到床上,哆哆嗦嗦从床头柜的盒子里拿了一块糖,连糖纸也来不及撕掉就塞进嘴里。

3

电话在包里响了好一阵子,我才听到,掏出来一看,是周大军这个坏蛋的。在我的世界里,大军有两个身份:一个是“青丝坊”发廊的老板,这是众所周知的。另一个,是我目前的男朋友,还在发展阶段。我之所以用了“目前”这个词,是因为我吃不准我们的关系将来会不会发生变化。我承认,我爱他爱到心痛的地步,要不我怎么会冒着被我妈打死的危险和他谈恋爱呢!要知道我妈费尽心思把我安插进省城,可绝不是为了让我嫁给一个“剃头匠”的呀!何况大军的爹妈还像我爹妈一样,都是大山深处的庄稼人。自从我爱上大军以后,我就在心里千遍万遍地勾画着把他带到我爹妈眼前的场面。唉,每一个场景都让我不寒而栗。
这还不算,让我气恼的是——大军这个坏蛋,他一个堂堂男子汉不但不像别的男孩子那样想方设法讨好女友,还总是拿他的弱点来威胁我。 “你长这么好,我真配不上。”“你好歹也算白领阶级,我......”“我比你大好几岁,又老又丑又穷......”听听,他都说了些什么鬼话!好像我成了挑战他尊严的恶果一样。这都什么世道!每次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我是又着急又心痛又疑惑——任何一个女孩听到男友说这样的话,都没法不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爱吧?
前几天,为了惩戒他这个毛病,我逼着自己硬起心肠,像江姐一样凛然地对他说道:“好啊,你说配不上,那就不配吧!”说完我就走了——像江姐被绑缚法场一样,迎着风,挺着胸,头也没回地走了。七天了,这个坏蛋竟然连一个字的信息都没给我!所以现在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我只觉得一把酸泪从心底猛地涌上来,顶得头昏脑胀的。
“你姐包饺子了吗?你吃饺子了吗?”电话那头的声音仿佛若无其事,但他伪装得不好,我甚至能感觉出他握着电话的手在微微地抖。
“啊?”我有点发懵。
“你以前说过,你们家不管谁过生日都要吃饺子的呀……我还记得你说过今天是你姐的生日——我记错了吗?”
我这颗脆弱的小心脏啊,被一股热流狠狠撞击了一下,顿时开始自责。我不该怀疑他的爱呀,我平时唠唠叨叨跟他说的废话,都被他收进心里去了,这还不能表明他的心吗?金穗你还要求什么呢?
“……没错。你没记错。”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
“小麦穗儿,你怎么了?怎么哭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再别生气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又慌又急。
“我没吃饭……没饭吃。”其实根本吃不下东西,但是在他面前,还是忍不住想撒撒娇。果然,大军一下子急了,“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吃饭?你不吃饭会犯低血糖的。你等着,我去接你,领你出去吃饭。吃饺子。”
这个傻瓜,这个坏蛋。外面的饺子能和家里的一样吗?你当饺子果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美味啊!但是他这份心意还是使我心里暖洋洋的。这就够了。
“嗯。”我已经被失而复得的幸福冲击得说不出话了,握着手机点了好几下头。
放下电话,我长长舒了口气。客厅的灯还亮着,但金秋不在沙发上。我一扭头,看到她又站在那面穿衣镜前。金秋有个毛病,爱照镜子。只要她心情一发生波动,她就跑到这面大镜子跟前。让我一次次产生错觉,总觉得她家这面镜子的作用不是来照容貌,而是照灵魂的。此刻,镜子里的女人满眼悲凉、满眼眷恋地打量着这个笼罩在橘红灯光里的屋子:沙发、茶几、电视柜、电视机,电视机上面的巨幅婚纱照……她的目光在游过婚纱照之后,又迅速輒了回来,痴痴地定格在那两张相拥的笑脸上……
听到身后的动静,金秋回过身,我看到她脸上像罩了一层假面具:面色冷峻,目光暗淡。她疲惫地说:“你早点睡,明天还得上班。”说完,拖着腿向自己卧室走去。
她忘了吃饭。我在背后看着她,感觉像看着某个电视剧里的主人公在走向自己悲凉的结局。我吓了一跳,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姐。”我轻轻叫道。金秋停顿了一下脚步,又假装没听见,继续走进自己屋,把房门关上了。
虽然我不理解金秋为啥要把这件事瞒着我,但这种时候,我觉得我应该陪在她身边,哪怕她不搭理我。我得让她知道,在这个屋檐下,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掏出手机拨通大军的号码,告诉他我不出去了。

4

隔了两天,姐夫陈靖回来了。他这次回来很突然,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为他回上海还不到一个月。上次他回来是因为他的妈妈也就是金秋的婆婆生病住院了。老人血压高,这在我们乡下根本算不得一回事,但是城里人金贵,大张旗鼓地住进了医院。姐夫是个孝子,一听说他妈住院了,二话没说飞了回来。
按说姐夫回来,金秋应该是高兴的。但是据我观察,她脸上并没有喜色,倒是有种说不出的淡淡的忧虑。姐夫一回Q城就直接去了医院,连家也没回。金秋白天上班,傍晚下了班也是连家也没回,由我陪着直接去了医院。姐夫正在给陈妈妈剥从上海带回来的蜜柑,一手的汤汁。他看到金秋推门进来,打了个愣,急忙站起来,胳膊伸出去似乎要握手,但是看看手上的汤汁又收了回去。
“你来啦?”他说。
“嗯,你回来啦?”金秋说。
我在一旁都感到很别扭,相信陈妈妈的感觉和我一样,所以她打着哈哈说道:“到底都是文化人儿,你们小两口可真是相敬如宾呀。秋呀,上这儿来坐。”老太太拍着自己身旁的椅子说:“你看你,在讲台上站了一天,下了班不回去歇着,还来看我。其实我没什么大不了的,每天就是打打吊瓶,量量血压。”
金秋笑了笑,顺从地过去坐在老太太旁边,说:“妈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应该伺候您的。就是白天得上班,不能来陪您,您别生气啊。”
老太太笑着拍拍金秋的手,“你这孩子,就是心重。我这个当妈的疼你们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呢!倒是我挺过意不去的,老给你们添麻烦。”
这些话都没有问题,每一个字都亲切得可以上最佳婆媳排行榜,可我在一旁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乖乖,难道城里人都这么讲礼貌?城里的儿媳和婆婆之间的关系都是这样的?谢天谢地,大军的爹妈都生活在农村。
又坐了一会儿,陈妈妈挥挥手,说:“你们回去吧。别搞得跟探望危重病号似的,放心吧,我没事。靖儿,你和你媳妇一起回去。谁也不用留在这儿。”
我看了金秋一眼,发现她连脖子都僵硬了,这说明她心里很紧张,说明她很想扭头看看陈靖的表情,但她使劲忍着,没动。
陈靖倒是自然得多,他笑了笑,对金秋说:“你和小妹先回去吧,我留下来陪妈。我这个当儿子的,一年到头在外面,现在有这么个机会,我想留下来多陪陪妈。你们先走吧。”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金秋只能站起身,挤出一脸笑跟她的丈夫和婆婆道别,拉着我离开了。我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地抖。
回到家,金秋就像《白雪公主》里面那个王后一样,站到了镜子面前。至于她想问镜子什么问题,我不知道,因为金秋的嘴巴始终紧紧地抿着。
那次姐夫回来住了十天,直到陈妈妈出院。这期间他一次也没回过家。所以这次,当他突然开门而入,我们姐妹俩都吓了一大跳。

5

第二天,姐姐上班走了以后,我听到隔壁卧室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隔着门一看,屋里像招了贼:五斗橱的抽屉、床头柜的抽屉、还有他们大衣柜的抽屉全部都被拉开了,里面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床罩也被掀开了,姐夫正撅着屁股往外拉床体抽屉。
“啊——”听到我的惊呼,姐夫直起身看着我,讪讪地说:“我的领带找不着了,也不知你姐给我放哪儿去了。”
多蹩脚的借口!我斜了他一眼,在心里哼了一声,上班走了。
晚上回家一看,姐夫竟然还在家里。这太反常了!金秋已经把饭做好了,她脸上依然没有笑意,像平静的湖面一样,她说:“快洗手吃饭。”
一桌子六七个菜,都是姐夫爱吃的。但是看姐夫的样子,他吃得并不香。很奇怪,餐桌上多了一个人,气氛反而沉闷起来,远没有我们姐妹两个人吃饭那么自在从容。都是亲密无间的人,反而拘束了许多。
姐夫很少动菜,他一口饭在嘴里咀嚼半天,若有所思的样子。金秋不动声色地吃饭,仿佛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几盘菜上。沉默了一会儿,姐夫突然说:“女人呐,心眼多了不好。”
金秋的筷子在半空停了两秒,很快恢复了常态,沿着既定轨道,笃定地夹起一片青笋,放到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看她如此镇定自若,姐夫的脸反而红了。“那个……这两天你有没有收到车辆违规罚单?”
金秋被噎了一下,她抻着脖子用手锤了两下胸脯才缓过神来,看着姐夫,说:“我应该收到违规罚单吗?咱们家有车吗?我为什么会收到那种东西?”
金秋的脸像结冰的水面。姐夫的脸更红了,他尴尬地看了我一眼。
我若无其事地吃饭,仿佛啥事都不知道,但我的心支楞起耳朵。
“你把它给我!”姐夫低声说道:“你学过交规,你知道如果不处理罚单会是什么后果。”
金秋先是冷笑两声,但是紧接着,她失控了,她越笑越厉害,笑得连筷子都拿不住了,她放下筷子,笑着向卧室走去。
姐夫被她笑得愣住了,醒过来后,黯然地放下筷子,跟了过去。
我觉得一口饭堵在嗓子眼里,怎么也咽不下去了。一摸脸,摸到满把泪水。
一顿很不容易才聚在一起的团圆饭,就这么收场了。
当天夜里,我被隔壁卧室传来的争吵声惊醒。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你收到了两张罚单!”姐夫低声咆哮着。
“那你先告诉我,这个车在谁手里?”金秋的声音平静,但冰冷。
“……你别多心,是我一个朋友,人家不方便,就把车挂在我名下。”姐夫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些。但金秋又笑了起来,听得人毛骨悚然。
“你也太搞笑了吧?这样的借口都能想的到!”金秋一边喘息一边说。
“你不信就算了,你把它给我!”姐夫很快失去了耐烦,急躁地说: “我没有时间在家磨蹭,我还得回去上班!”
金秋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恢复了冰冷的口气,甚至比刚才更冷。她说:“你上不上班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挣的钱给我了吗?”
“你这个女人!”姐夫咬牙切齿地说:“蛇蝎心肠!”
随后,房门“哐”地一声被打开,一个沉重而急躁的脚步声蹭蹭蹭冲到沙发旁。姐夫夸张地叹了口气,倒在沙发上。

6

我和大军的恋爱阵地就是他那个小理发店。虽然他的手艺不错,虽然“青丝坊”的名字够文艺,但是因为店面小,所以顾客并不多。顾客不多,大军就不舍得雇服务员。他不雇服务员,我就失去了和他一起花前月下、游山玩水的机会。我得陪着他看店。我愿意陪着他看店。尽管他的很多观点我不敢苟同,但我愿意将就他。
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我眼泡浮肿着去了“青丝坊”。时间还早,店里没有顾客,大军在弯着腰扫地上的头发茬子。星星点点的碎头发牢牢地抓紧红砖铺成的地面,有的还扎进了砖缝里。大军扫得很仔细,时不时地蹲下来用手指把砖缝里的碎头发抠出来。看到我进来后,大军习惯性地问道:“怎么今天没上班?”
“周末。”我无精打采地坐在旋转椅子上,眼睛看着面前的大镜子,脑子里却浮现出金秋站在镜子跟前含愁带怨的样子。
“怎么了?”大军终于发现我的不对劲,他放下笤帚,捧起我的脸,审视着我的眼睛。他这招百试百灵,每次他一使出这招,我就觉得我的灵魂无可逃遁。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把这事告诉他。他会帮我的。刘钰那个女人,嘴里说着帮金秋,到现在也没消息。想起那晚她打的那个电话,我就觉得这个女人靠不住。
“帮我去查一辆车吧。”我看着大军的眼睛。
“什么车?怎么查?”
“……”我一下子卡壳了。到现在为止,我虽然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但我没捞着看过那两张罚单,当然我也不知道那个车牌号是多少。怎么查?
手机发出短信提示音。我一看,是姐夫的。“小妹,你帮我劝劝你姐,把罚单给我吧!”
“我什么也不知道!”冷冰冰地写下这几个字之后,我想了想,觉得还不足以表达我内心的愤怒,又在这个感叹号的后面加了三个炸弹似的感叹号。
我把事情的经过跟大军说了。末了我长叹了一声,说:“不知我姐把那个罚单藏到哪儿了,我姐夫都快把家翻个底朝天了也没找到,我肯定也找不到。我怎么才能知道那个车牌号呢?咱怎么才能查到那个人呢?”
大军皱着眉想了一阵,眼睛一亮,豁然说道:“你这个傻丫头,就一根筋呀?要查那个人干嘛非得从车牌号开始呢?从你姐夫身上也可以啊……”
还没等他说完,我就跳了起来。对呀!那人把姐夫叫回来,他们肯定有联系!
跟踪!这些年的电影电视都白看了吗?跟踪!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令我失望的是,姐夫已经出门了,家里只剩下金秋一个人。餐桌上的碗筷还没收拾,金秋蓬头散发地坐在餐桌旁打电话。
“你不用不承认。这事我连小穗都没告诉,就跟你一个人说了。他人在上海,怎么能知道的?”金秋毫不客气地说。
“……”
“我不是要找你算账。你要是还把我当朋友,你就告诉我你都跟谁说了这事。”金秋缓了缓口气,说:“这事肯定传到那个女人耳朵里了,所以她才急三火四地找陈靖回来。”
“对对对,”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子高昂起来,连我在旁边都听到了,“咱从车牌号上查,那不是大海捞针吗?再说了,她现在知道你知道了这辆车,还敢开吗?恐怕早找地方藏起来了。”
“所以说,咱可以从传话这条线索查。你想想你跟谁说过这事?”
听听!这个不长脑子的金秋,转眼又把那个出卖朋友的刘钰当成同一战壕的战友了。金秋放下电话之后,才发现了我。她吃惊地睁大了双眼:“你怎么回来了?”
你这个金秋!都这时候了,还想着瞒我!好吧,你既然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就装作若无其事吧。反正我们查的不是同一条线索。于是我告诉她我手机忘带了,然后各个房间看了一遍,确定姐夫不在家之后,我就出门了。

7

我曾经非常认真地跟大军提出抗议,对他把一颗心都扑在“青丝坊”上感到非常不满。我记得我当时非常豪迈地对他说:“钱这个东西,够吃够用就行了。多少是多呢?你记住,钱是为人服务的!而不应该把人变成钱的奴隶。你这点,特傻!”
大军不屑地扫了我一眼之后,满脸堆笑地迎向刚进门的顾客。他用行动反驳了我的抗议。这个人把钱看得太重了。他曾经跟我说过,钱太有用了!他说他们家的老房子漏雨,需要钱维修;他父母年纪大了,需要钱养老养病;他说他要挣一大笔钱,在省城买房子;“京城居,大不易”他振振有词,哪样不得钱?
我无言以对,但心里很不以为然。摊上这样的男友,我对他帮我调查金秋的事并不抱多大希望。
出乎我意料,当大军得知我跟踪姐夫出了家门之后,他果断地赶走了顾客,关了店门,赶过来跟我汇合。在一所花团锦簇的小区门前,我们躲在一辆停在路旁的汽车后面,他伸出一根手指点着我的额头说:“就你这颗小脑袋,我怕你跟踪露陷,自己再吃了亏。”听他这样一说,我马上心花怒放,美得都快飘起来了。
我们猫在车后面,看着我姐夫进了小区,拐进一栋单元楼里。“上。”大军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潇洒地冲我一摆脑袋。我们刚站直身体,就见两个女人已经急匆匆地冲进了小区大门。金秋和刘钰!我被惊得目瞪口呆。大军捅了我一下说:“你怎么不走了?”
我指了指那两个女人的背影,结结巴巴地说:“我姐,她们竟然,也到了。咱咋办?”
大军扭头看了看,说:“那就更得进去啦!咱不知里面的情况,万一你姐一激动,两边打起来,你姐吃了亏咋办。”
就这样,我们由跟踪姐夫变成了跟踪金秋了。在刘钰的带领下,我们熟门熟路地进了刚才姐夫进的大楼里。在等电梯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一个不小心,我们这两个跟踪者暴露了。金秋看到我们就像大白天见到鬼了一样,差点没吓昏过去。等她回过神来,她的眼神盯在大军那头金黄的卷发上足有五六秒之久,然后她又惊又怒地瞪了我一眼,说:“你给我回去!”
我当然不能回去。我倔犟地一扭头,不再看她。正在这时,电梯门开了,刘钰拉着她走了电梯,我一拖大军,也跟着钻了进去。
“我的事不用你管!”金秋回过头,气哼哼地说。
我都懒得跟她啰嗦。电梯一眨眼把我们带到十七楼,我发觉自己的腿有点哆嗦,不得不把手递给大军,让他支撑着我。刘钰向我们一摆手,我们躲在一旁,刘钰上前敲门。门一开,我们没等开门人反应过来,就一拥而入,挤进了屋里。
姐夫已经换了一套浅灰色的家居服,挓挲着手从里屋出来一边走一边问:“谁呀?”然后他就张口结舌地愣住了。
一片死寂。金秋的样子让我担心她随时会昏过去,她脸色煞白、一语不发地死盯着开门的女人。女人看起来最少比金秋大六七岁,长着一张五官清秀的脸,尽管不年轻了,但是一头烫成大波浪的卷发却有着说不出的妩媚,身材也比金秋丰满一些,睡衣下的皮肉看起来性感十足。我再看看金秋单薄的小身板,突然地,就有一种心酸的感觉。
显然,女人已经猜透了这伙人的来意,她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平静地走到餐桌旁一把椅子上坐下,平静地对我姐夫陈靖说:“来客人了,不招呼客人坐下吗?”她的口气就像在跟自己的丈夫说话一样。
我姐夫陈靖还是傻傻地站着不动。我猜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倒是刘钰醒过 神来,伸出胳膊指着女人破口大骂:“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太不要脸了!枉我们还把你当成朋友!你就是这么对待朋友的吗?抢朋友的老公,你会遭天谴的!你会遭报应的!你会……”
她一边痛骂,一边伸手搂住了金秋。金秋始终一言不发,满眼悲愤地轮番看着我姐夫陈靖和卷发女人。她在等,等她的丈夫给她一个解释,哪怕是最蹩脚的解释。但我姐夫一个字也没有。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金秋拍拍刘钰的手,止住了她的咒骂,两个人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等着,我保证把你的卑鄙行径告诉所有的朋友!看你还有没有脸见人!”刘钰被金秋拉着往外走,还不解气地回头加上一句。
“不关她的事。”我似乎听金秋说了这么一句话,尽管声音低弱无力,我还是听到了。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还是她的神经出了毛病?
卷发女人似乎也听到了这句话,我看见她的脸红了。

8

回到家,金秋就躺倒了。我一步也不敢离开地守着她。也不知是昏迷,还是在昏睡,反正她一直躺到半夜,才爬了起来。姐夫陈靖没回来,也没有电话。一天水米未进的金秋倚着床头坐了一会,纸人一样飘到客厅那面大镜子跟前。
我再次产生错觉,我觉得这面镜子能照得见人的灵魂,至少能照出金秋的灵魂。镜子里的金秋更像我姐姐。此刻,镜子里的姐姐目光温柔地抚摸着屋子里的家具,连一只茶杯也不曾放过,慢慢地,从这双眼睛里涌出泪水,镜子里的人捂住脸抽搭着瘫坐在地上。
“姐,”我怯怯地叫了一声,“你再去躺会儿吧,我给你煮点面,你多少吃点。”
金秋摇了摇头。
“姐,你怎么不上去揍他们?就那么走了,太便宜他们了!”
金秋抬起泪汪汪的眼看着我,她的眼神在逐渐恢复冷静。
“你别瞒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非常不喜欢她这样的眼神,我宁可喜欢镜子里的姐姐。
听我这么说,金秋的眼神暗淡下来。她说:“你知道就知道了,别告诉妈啊!我这儿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告诉妈。她年纪那么大了,咱没本事把她接进城里享福,还叫她在家那么累……就别让她跟着咱操心了。”
她说着,声音又哽咽起来。说得我鼻子也酸溜溜的,拼命点头。
“还有,别让这件事在你心里留下阴影,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你姐夫那样的。大多数的家庭都是夫妻恩爱、和谐美好的。你知道吗?”
“嗯,我知道啦。你就别再说教了。是不是你们老师都爱这么教育人?”我想把气氛搞得轻松一点,可是说过这句话之后,大军的身影就盘亘在心头,让人亦喜亦忧。
“你要不是我妹,叫我说我还懒得说你呢!我一天天上课,嗓子都累肿了。”
我的话让金秋瞬间想起当姐姐的责任来,她面向我坐直了身子,大有开堂审问的架势。“姐,我瞌睡了。”见势不妙,我拔腿就想开溜。
“金穗你回来。我有话问你。”
我的心脏开始突突地狂跳——金秋连名带姓地叫我,就说明她下面要说的事很严重,后面的说教词是长篇大论的!从我记事起,金秋统共连名带姓地叫过我两次,一次是我高中没读完坚决辍学,她一着急,请了假跑回家,跟我啰嗦了整整一下午,把我说得脑袋都快爆炸了。另一次是她把我带到城里,给我谋了工作,我上班的前夜,她就跟个老太太一样,又苦口婆心地唠叨了半宿。这次她又来了,我心里明白她要跟我说什么,这也是我最怕的!
我求救似的向她身后的镜子望去,但是镜子里的姐姐已经背过身去了。唉,罢了,豁出去了!大军,给我勇气,咱们一起战胜这个嫌贫爱富的封建家长!想到此,我叹了口气,回到金秋身边,席地坐在她对面。
“今天和你在一起那个男的是什么人?”果然不出所料,金秋单刀直入地切中我的要害。
“是我男朋友。我喜欢他。”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豁出去了,再说这事早晚她得知道。
“你喜欢他?”她开始冷笑,笑得我身上一阵阵打寒战,“你喜欢他什么?喜欢那一头黄毛?”
“姐!不许你这么侮辱他!他很勤奋的!他染黄头发,是因为他开理发店,他那是在给自己打广告!”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简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情急之下,我犯了顾此失彼的大忌:为了开脱他的黄头发,我把他的职业给抖出来了。在我的婚姻大事上,金秋深知我妈的意图,同时她也在严格地执行我妈的命令。所以很多时候,她的思想基本就是我妈的思想。而我现在,在条件极不成熟的情况下,把大军的职业给爆了出来,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早知如此,宁可让她以为大军就是那种爱染黄头发的时髦青年好了。要知道,头发可以随时染回来,但职业可不是随便就能改变的啊!
“他是……理发师?”金秋仿佛没听懂一样反问。
“他是青丝坊的老板。”
“青丝坊我知道,一间小门市,一个人的店。”金秋的话每一句都像针扎在我心上。
“你不能这么势利!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嫌贫爱富的!”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你急什么?如果你足够自信,完全没必要这么急啊!”金秋的语气反而轻松了下来,她再一次戳中了我的痛处。这个金秋!她了解我就像我了解她一样。是的,正像她说的那样,我不自信。其实也不是对自己不够自信,我是对大军没有信心。在任何压力之下,我相信我都不会放弃这份感情,但是大军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坚定呢?
“好了,你去睡吧。”金秋对我观察片刻,突然颁下这道赦免令。我一时没明白过来,就这么放过我了?
“去睡吧,你明天还得上班。”她又说了一遍。
在她反悔之前,我跳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从她眼前消失了。

9

第二天晚上我一回家,看见金秋已经换好衣服,坐在沙发上等我。
“我婆婆请咱们吃饭,你要不要再换件衣服?”她一边站起来,一边上下打量着我。
我脑中一下子浮现出前一天在那个卷发女人家发生的事,于是我说:“兴许是鸿门宴呢,你非得去吗?”
金秋淡淡地笑了笑,淡淡地说:“只要不离婚,她就还是我婆婆。我不能不尊重她的意思。再说了,什么鸿门宴啊,她说快过中秋节了,一家人凑到一起吃个饭图个热闹。”
我心里还是不安,疲疲沓沓地跟在金秋身后下了楼。
晚宴是在当年金秋结婚时举办婚宴的五福酒店,我留意了一下,很多菜式也是按照当年的模式上的。我不由得看了一眼端坐在主位上的老太太,在心里琢磨她的意图。
“秋呀,说起来你们俩结婚也快六年了。这些年里,咱娘俩从来没红过脸,妈知道你是个好媳妇。”老太太和蔼地看着金秋。
金秋微笑着,迎着老太太的目光,说:“我是小辈的,难免有个言差语错的,都是妈宽厚大量,不跟我计较。”
坐在金秋旁边的姐夫很少吃东西,也很少说话,只是不时地偷觑一下金秋的脸色。金秋从进门开始,虽然连看也没看姐夫一眼,但脸上一直保持着微笑。
老太太给金秋夹了一只烤虾,说:“秋呀,我听靖儿说他有个什么东西让你给藏起来了?听妈一句话,给他吧。小两口过日子,有些事不能太较真儿,老话说得好哇——得饶人处且饶人。”
金秋脸上的肌肉抖了抖,那抹微笑还是顽强地保持住了。她垂下眼帘看着碗里的烤虾,说:“行,我听妈的。”
除了我,在座的所有人都长吁了一口气。
晚宴结束后,姐夫主动提出要送我们回去,金秋冷冷地拒绝了。她走了两步,回头对愣在当地的姐夫说:“你要的东西,明天上午回家拿。”
金秋的神情透着古怪,问她也不肯多说。搞得我第二天上班一整天都心神不定的,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好容易挨到晚上下班,大军让我去他那儿一趟,我连什么事都没问就拒绝了。我得赶快回去看看金秋。
家里和几天前一样,没亮灯,金秋孤独地坐在一团黑影里。我开了灯,心里的不安反而加重了,总觉得家里突然显得空荡荡的,少了点什么。再仔细一看,电视机上方的巨幅婚纱照不见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叫道:“姐夫呢?”
金秋抱着膝盖缩在沙发一角,淡淡地说:“记住,从今天起,你再没有姐夫了。”
我吓得站在当地直吸冷气。一段婚姻,六年时间,再加上他们恋爱的两年,共八年,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我去给你做饭。”金秋说着站起来,随即两腿一软,又坐了回去。
“姐,我不饿。”我嘴唇哆嗦着说完这几个字,一溜烟回到自己屋,用毯子把自己严严实实裹住。我只觉得冷,浑身都冷透了。一段感情,一段婚姻,竟然这么脆弱!说结束就结束了?从此就是海角天涯?从此就是陌路人?想当年,姐姐和陈靖曾经是多么幸福的一对!他们俩在我们那个小山村一出现,就像国王和王后一样引起了村人的骚动,他们的幸福曾让多少人当做楷模,也曾让多少人眼红啊!而现在,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大军,你对我的感情又能坚持多久?……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被一种莫名的绝望情绪所控制,眼泪就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10

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夜,直到傍天亮才迷迷糊糊睡去。却被一阵哭泣声惊扰了,顺着声音走过去一看,一面大镜子跌在地上碎成一地玻璃渣,在月光的反衬下,每一小块玻璃渣都闪着白惨惨的寒光。玻璃的废墟上趴着一个痛哭的女人。我连着后退几步,心里明白,这面碎掉的镜子是我姐姐的。那个趴在废墟上痛哭的女人是我姐姐。我想去把她拉起来,却发觉怎么也靠近不了她。我想喊她,可是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只觉得胸腔憋得快要爆炸了……
当我喘息着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已经穿透窗帘渗进屋里了。“啊呀,要迟到了!”我惨呼一声,蹬掉被子,穿上衣服就往外跑。
那时候我忘了那个梦,也没想到去看看金秋。我是在办公室坐定之后,才想起那个梦的,并且越想越觉得不吉利。于是给金秋打了个电话,知道她已经上班了,我也就放心了。在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挺平静的,和平时没两样。
晚上回家,发现金秋还没回来,我以为她又找了朋友出去喝酒了,就像当年她第一次失恋那样,找几个朋友醉一场,把那个臭男人骂一顿了事。如果能这样,对她来说是件好事。我这样想着,自己随便找了个面包吃了,就打开了电脑。
“Q城市一中女老师逼死学生”这个粗黑的大标题一撞进我的眼帘,我的心就狂跳起来。Q城,市一中,女老师,这几个词冰雹一样砸过来——不会跟金秋有什么关系吧?我心惊胆战地想着,往下看去:市一中女老师金某,发现一女生上课时不认真听讲,偷玩手机,突然狂怒,不由分说夺过该女生手机从窗口扔了出去。这还不算完,她还灭绝人性地扇了该女生几个耳光,并且命令她站在讲台边上上完了一节课。该女生学习一向良好,是老师们眼中的好学生,突然受到这样的摧残,羞愤之下,跳楼身亡。这则新闻的后面还配了那个“灭绝人性”的金姓老师的照片——金秋。我的姐姐在电脑屏幕上忧伤地看着我。
我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好半天才抖抖索索地掏出手机,按下她的号码,却提示无法接通。无法接通?我姐姐她现在在哪儿?她现在怎么样了?我什么也不顾,像疯了一样嗷嗷哭着冲出家门,在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向市一中飞去。
市一中是Q城首屈一指的重点高中,家长们都知道,只要孩子考上市一中,就相当于一只脚迈进了名牌大学的校门。因此,每年招生的那个月,市一中的大门口整日价车水马龙,比市场还热闹。在家长们眼里,市一中那座矗立在蓝天下的大门比市政府的大门还要威风崇高得多!在那些日子里,上到校长,下到清洁工,只要身上贴着市一中的标签,就绝对是个人物,绝对是家长们巴结讨好的对象。我就曾见到人们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去家里求金秋的场面,可惜这个金秋一点不领人家的情,总是面无表情地把人拒之于门外。“我办不了,我真的办不了。”她像念经一样对前来求情的家长们说。但家长们肯定不信——连做饭的大师傅都能帮着打通关节办成事,何况她这个高三的班主任!她说办不了,谁信!
朋友到用时方恨少哇。当时没觉得怎样,现在想想,金秋为这事这几年怕是没少得罪人。现在她有难了,可找谁帮忙呢?
夜幕已经降临,灯光笼罩下的市一中失却了往日的辉煌风采,笼罩在一层肃穆萧杀的气氛中。大门口已经变成了灵堂,摆满了花圈,花圈正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照片,一个少女灿烂的笑脸在相框里向每一个围观的人诠释着青春的活力。可惜了,可惜啊!人们发出一连串的感叹,极大地声援了少女的母亲,使那个悲痛欲绝的女人更加悲痛欲绝了。烧纸钱的火焰更加旺盛了,浓烟被风吹着四处弥漫,透过跳跃飞散的烟火看过去,似乎整个学校都在颤抖中摇摇欲坠。学校的大门紧闭,旁边的角门门口站着五六个警察,以防悲愤的家长情绪失控,冲进学校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见此情景,我的腿都软了,我抱歉地看了看那几个悲痛的学生家长,小心地绕过他们,走到警察跟前,小声地请求他们放我进去。
“对不起,今天我们不能放任何外人进学校。”一个高瘦的警察客气地拒绝了我。
他们是怕那个孩子的亲人混进学校闹事。但我肯定不在他们防范的范畴内,我要见我姐。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场面,压低声音再次恳求, “我是金秋的妹妹。我想见我姐,她在不在里面?我怕她再想不开。”
瘦高警察一听这话,吃惊地瞪大眼睛审视了我一会儿,然后他走到一旁,和另一个警察耳语一阵,回来冲我摆摆手,说:“进去吧。”

11

在一个小会客室里,我见到了金秋。她头发披散,脸上有几道血印子,嘴角有结了痂的血痕,目光呆滞地坐在一个小沙发里,对身边发生的事不闻不问。我叫了她一声,她连眼皮也没动一下。看她这个样子,我鼻子一酸,泪就流了下来。在一旁陪她的女老师站起来跟我打了招呼,没等我问,就说了事情的经过。
前面的经过跟网上报道的差距不大,我已经知道了。后面的,我听得惊心动魄:孩子的家长得知了孩子自杀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纠结了一群亲朋杀向学校。他们很快从同学们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接着马不停蹄地杀向金秋的办公室,把她拖到走廊上一顿狂揍,幸亏学校保安及时赶到,金秋才捡回一条命。学校随后报了警,警察经过好个劝说,才算平息了家长的情绪,把他们劝出了学校。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家长们离开不大一会,又重新回来了,带着花圈,带着纸钱,带着孩子的大照片,在学校门口摆起了灵堂。
“她……一直这样?”我指了指金秋。
“自从把她从那帮人手里救出来,她就这样了。不知是不是哪儿被打坏了?也不敢带她去医院检查,门口那些人看得紧呀!”女老师摊开双手无奈地摇着头说:“校长怕她在办公室有危险,就把金老师藏在这儿。”
“谢谢你。”
想像着金秋经历过的风暴,我的心都要碎了。我走过去揽起她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我肩头,默默无声地陪她坐着。我知道,这时候什么话也安慰不了她了。我能做的,就是陪着她,让她知道我在。
那一夜,我们就这么坐着。窗缝里时不时飘进一缕烧纸的气味,呛得人几乎不能呼吸。天亮后,上学的学生们都惊惧地躲着那排花圈,偶尔有纸灰落在他们洁白的校服上,会引发一两声惊呼。影响太坏了。学校派了整整五个人的谈判小组,一对一地做受害学生家长的工作,劝他们从大局着眼,别耽误学校的正常工作,别影响其他孩子的学习。
“你想想,这些孩子都是你女儿的同学和朋友,你女儿在天有灵,肯定也不希望你们这样做的,是不是?”校方的人说得肝肠气短、口干舌燥。
“哎呀——我苦命的女儿啊!你死在老师的手里,你冤不冤!你天天天不亮就上学,难道就是为了死在老师手里吗?!”那个失去孩子的妈妈一声长啸,又拍着腿哭开了,“人家别的孩子还能背着书包上学,我的孩子呢?你们还我的孩子!你个杀千刀的老师!这样的人还配为人师表吗?”
谈判老师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眼圈也泛起泪光。一番苦口婆心的谈判以失败告终。当然,也不能说他们全无收获,他们带回了家长的要求:第一,要求学校赔偿经济损失,具体数额待定。第二,坚决要求开除教育队伍里的败类、灭绝人性的老师金秋。
校长拧着眉头到小会客室看了看金秋,一句话没说,又背着手踱了出去。我听到他在走廊上对另一个老师说:“金老师教学很有一套的嘛,她带的班升学率还是比较高的嘛,她对学校还是有贡献的嘛。出了这种事,虽然她难辞其咎,但是——同志犯了错误,我们要本着挽救的原则,不能一棍子打死的嘛——是不是?”
“是,是,是,还是校长您高瞻远瞩,胸怀广阔。”
我心里对这个头发花白的校长充满了感激。最后,在老师们的掩护下,我和金秋被藏进校长的车里,离开了学校。
“金老师,这些日子你先好好休息休息,不用来上班了。校长说了,等事情平息了,学校再通知你回来。”临下车前,校长的司机说。
金秋还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我点头哈腰地对司机说了一箩筐感激的话,看着轿车绝尘而去,才扶着金秋回了家。

12

仅仅过了二十四个小时,金秋再次经过那面镜子回到自己卧室的时候,就像个纸扎的鬼一样,苍白、憔悴、面无人色,轻飘飘的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她拒绝吃任何东西,也不睡觉。就那么呆滞地盯着某一个点,一坐就是半天。
她了无生气的样子把我的心揪得紧紧的,我收走家里的剪刀、水果刀等等一切锋利的东西,收走所有具有杀伤力的药片……半步都不敢离开她。等她终于昏沉沉睡去之后,我才松了口气,往旁边一歪,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我往旁边一看,金秋不见了!这一吓非同小可,我光着脚冲到客厅,发现她昏倒在那面大镜子前面的地板上。我赶忙拨打了120。
在医生的调理下,金秋终于活过来了,她转动着眼珠看了我半天,终于不出声地哭了出来。“能哭出来就好了!”医生看见她的泪水就像在沙漠里发现了泉水一样欣喜。我却知道那泪水的痛不亚于鲜血。我坐到金秋的枕畔,把她的头揽在怀里。她在我怀里哽咽着说:“我没有孩子。”
“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喃喃地劝她。如果这也算劝的话。
她摇摇头,说:“不会有了。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那个孩子,因为我,死了。要是他们让我抵命,我就去死。要是他们饶恕我,我就一个人过。我什么都不要了。”她哭得直打嗝,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你别瞎想。那事不能全赖你。”
她还是摇头。哭得越发厉害了,抽噎着说:“那孩子,本来该考上,最好的大学,北大,清华……她太犟了,怎么都那么犟呢?做错了事,连一个字的解释都没有,为啥?连一个字都不解释?哪怕哄哄我,骗我,也行啊!可她,连一个字,也没有。我是恨极了……我从来没打过学生,这是第一次……”
不知怎的,她絮絮叨叨哭的是那个学生,可是我脑子里却浮现出陈靖的身影。那天在卷发女人家里,他穿着舒适的家居服站在那里看着我们,一个字也不说。
由陈靖,我想到了我的大军。这才想起,我这两天忙昏了头,已经三天没跟他联系了。等金秋终于哭着睡去了,我急忙掏出手机给他拨了过去——“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我的心刹那间跌进深渊。
为什么?大军你这个坏蛋,你换了新号码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团不详的阴云笼罩在心头,我真想马上冲到青丝坊去找他问个究竟。可是……我不能把绝望的姐姐独自抛在医院里。那天,我坐在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里,把这些日子和大军相处的点点滴滴细细回味了一遍……最后,我想起来了,前天傍晚,他曾打电话让我去他那儿一趟,可我心里惦记着姐姐,没能去。难道就为这,他生气了?

13

陈靖回来了。像上次一样突然。当他推开病房的门的时候,我也还是像上次一样露出非常吃惊的神色。上次他是为了那两张车辆违规罚单回来的,这次为了什么?
金秋还在昏睡中。她如果看到这个男人,会有什么反应?
我一言不发地盯着这个背叛姐姐的男人。我看着他走到金秋病床前,俯下身子端详着她的脸。我看着两滴泪珠落在金秋苍白的脸颊上。我看着他伸出手轻轻地捋了捋金秋鬓角的头发。两三天时间里,金秋的鬓角出现了好几根白头发,这些白头发似乎刺痛了凝视者,我看到他闭上了眼睛。
“是你害了她。”我冷冷地说。
他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我也没话说了。我们就坐在旁边,看着金秋睡觉。护士拿着体温表进来给金秋测体温,我看到陈靖伸了一下手,似乎想阻止护士,但他看了我一眼,又讪讪地收回了手。
冰凉的体温表把金秋激醒了,她茫然地看看陈靖又看看我。很快地,她彻底清醒过来,忽地一下坐了起来,伸手一指门口,冲陈靖喝道:“滚!”
“我刚回上海,就听说你这边出了事,我就马上回来了。我,我教育局有朋友,人事局也有朋友,我……”陈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自从陈靖去上海工作,这是第一次为了金秋回Q城。却是在这种情况下,在他们已经离了婚的情况下。
“滚!”金秋再次喝道,同时把头扭到一边,不再看陈靖。
陈靖脸涨得通红,他满眼悲哀地看了金秋一会儿,突然爆发似的低吼:“我知道你怨恨我,可你怎么不想想我为啥要走这步?结婚六年了,在你眼里我就是你的学生。你什么时候把我当成你丈夫了?——可我是个大男人啊!”他委屈得嘴唇都哆嗦了。
我必须惭愧地承认,听了陈靖这番话之后,我心里的天平颤了颤,非常不争气地向陈靖倾斜过去。金秋这个人,自从走上教育岗位,就把整个世界都当成她的大课堂了。岂止是对陈靖、对我这样?就是对我们年迈的爹妈,她也是自觉不自觉地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教师嘴脸。唉,职业病坑人不浅呀!
说完这些话后,陈靖仿佛终于吐出了心中的块垒,他又看了看发愣的金秋,转身向门外走去。金秋呆愣愣地看着他走出去,看着房门被再次关上,一言不发地翻身躺下,背对着我。

14

“青丝坊”大门紧闭,铝合金卷帘门像一道铜墙铁壁,切断了我的幻想。我站住阳光下,端详着高悬于头顶的门头,心里一阵阵恍惚。这个世界是这样的不真实!这扇门真的曾经开过吗?门的里面真的装满了我的笑声吗?我真的认识过一个叫周大军的男人吗?我真的恋爱过吗?这一切,真的不是一场梦吗?我现在一个人站在这儿,是从梦中走了出来,还是刚刚走进了梦里?我站在这儿干什么呢……
恋爱一场,就是为了相互伤害相互折磨相互逃避吗?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啊?
隔壁服装店的小售货员拿着一个信封跑出来对我说:“姐姐,你这几天一直没来,我还以为你不再来了呢。周大哥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有顾客进门,小姑娘一溜小跑着回去了。我突然感到一阵乏力,虚弱地在台阶上坐下来,抖抖地撕开信封。
“小麦穗儿,有些话我本来想当面对你说的。可是我真怕看见你,因为见了你,我就没有勇气说了。小麦穗儿,我感谢你出现在我生命中,给我带来了值得回忆一生的幸福。可是,正如你姐姐说的,我什么也给不了你。我给不了你幸福,我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甚至给不了你安定的生活。忘了我吧!别找我。你也找不到我。你应该去追求真正属于你的幸福!小麦穗儿,你要好好地生活!不管我在哪里,都祝福你!”这就是他给我留下的最后的话?我恨恨地盯着下面 “周大军” 的落款,心里痛得几乎要窒息。
金秋去找过大军?!真不敢想像大军那脆弱的自尊心在金秋的炮轰下是怎样变成一地悲伤的水珠。他当时一定难堪极了。他一定是溃不成军地点头答应了我姐,然后慌慌张张逃走了……我的爱人,他在金秋凌厉的攻势下毫无还手之力。姐姐啊,姐姐,你毁了我!剧痛之下反而没有了眼泪,我像一段枯木一样瘫在青丝坊铁青的卷帘门前,不知该恨谁。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不管是姐姐,还是大军,他们都是爱我的。可他们的爱带着锋利的刀刃,把我的幸福割得支离破碎。他们用自以为是的关爱擅自为我规划了自以为是的幸福人生,却没有一个人来征求我的意见,没有一个人来问问我想要什么!
深秋的日头明晃晃地泻下来,把世界粉饰得金碧辉煌。大街上的行人身披一袭金纱,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在我面前走来走去。低血糖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眼前越来越模糊,汹涌的冷汗从浑身各个毛孔里争先恐后地奔逃而出,仿佛这具躯体成了一座被弃置的废墟。汗水流进眼里,像揉进去一把盐,我皱着眉闭上了双眼。
“你怎么了?”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身边围了一圈人。我听到有人关切地问。
“请给我一块糖。”在倒下去之前,我听到自己似乎挣扎着说了这么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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