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开始，夏侯丹妮并没有意识到在西藏打电话和在内地有所不同。
一个清晨，高原反应得太厉害，头痛得想撞墙，苦胆水都呕吐出来了，正当她一只拳头抵着太阳穴，一手擦拭嘴唇脸颊的时候，一下子就碰到了床头柜上的电话。连脑子都没有过，就抓起话筒，拨了一串号码，那一声喂一如既往的坚硬，遥不可及，像隔着千山万水。
如果在以往，她会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一言不发，独自发呆。而此时，她什么都没有想，哇的一声就哭了，然后哀婉的说：我想你。
记忆中，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尤其对老公，哦，以前在心里说过的，算算时间，也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后来连心里都没有说过，更不用说这样毫无准备脱口而出了。
电话那一头似乎也发生了变化，声音明显低了，缓了，和暖了。俩人的对话温文尔雅，仿佛一对久别的朋友。
来电显示你在拉萨啊，以为你还在云南呢。
从滇藏线来西藏好几天了，前几天都好好的，今天忽然头痛脑涨，按说已经过了高原反应期了，唉，难受。
去医院看看吧，要不打120，你住哪家宾馆，我从家里打拉萨的120，请他们去帮你。
夏侯丹妮忽然有了笑意，声音也轻松了许多：不用啦，房间里有氧气瓶，待会儿吸点氧，喝点红景天口服液就好了。
老公温和的说：那你赶快吸氧吧，过会儿我打你电话。
电话是老公先挂断的，她握着话筒，有些恍惚。李洪林的声音怎么变了，变得像一位修养颇好，关心妻子，爱护全人类的大男人了。
桑烟的香味袅袅而来，在房间里游弋漂泊，她痴痴的望着藏式壁柜，艳丽的宝瓶莲花图案呼之欲出，追着桑烟的气息，绕过氧气瓶，拉开窗帘，蓝天白云，阳光普照，拉萨是个多么洁净的地方啊。
真的就想起李洪林的好来了。
那个时候，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收到他的来信，明明知道一周或更长时间才能收到一封信，还是乐此不疲，每天午饭后去邮局分发室等候，既便是星期天也不间断。其实邮递员每天都会把信件报纸送到机关学校的，通常也就是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差，她觉得两三个小时太难熬了，难熬得能把心烧成灰烬，把死火山变成活火山，而后岩浆喷发，灼伤无数生灵。
她还特别爱幻想，希望将来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早早守候在他下班的路上，接过他的外套，挽着他的胳膊。无论晴天还是阴天，都会准备一把伞，雨天，他撑着，揽着她肩膀。阴天，他撑着，遮挡风寒，她躲在他宽大的衣袖间。
他为她买了一条暗红色连衣裙，下摆非常宽阔的那种，胸口绣着牡丹花。她穿了，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小巷里，腰身婀娜，裙摆飘逸。她能感觉到众多眼神追随着她，有的是追光，有的是逆光。老人们一般坐在门外的竹椅子里，望一会儿就走神了。她知晓这种注视没有多大意义，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女看她的眼神才有力度。当那些眼神直直的盯着她或假装无意看她一眼的时候，她就有飞翔的感觉了。她喜欢 这种感觉，迷恋这种状态。而这一切都是他给予的，她不好意思把这种美妙告诉他，只是独自享受。
有一次，她被一位挎着相机的男人拦住，递给她一顶竹编斗笠，让她在巷子里随意走动，说要给她拍照。
她望了一眼那男人，好老啊，起码有四十多岁，她还没有与这么老的人打过交道，也不屑于和这么大年龄的人来往。她没有接斗笠，莞尔一笑，走了。
她把这件事写进信里，寄给他。他就来了，吻了她，揽她入怀，告诉她不能和其他任何男人来往，她是他的人，将来要做夫妻的。
她记住了，真的就不和其他男人来往了。
金色的野菊花开满山峦，散发着中药铺的味道，桂花的清香则是张扬的，让人感到幸福，知足，美满。一个男人与妇女主任大声开着玩笑，涂抹星子飞溅的同时抓住了妇女主任的胸脯，妇女主任鹞子翻身，挣脱男人，弯腰抓住了男人的裆部，男人哎呦呦叫唤着，蹲下身子。妇女主任笑得前仰后合，围观者的笑声更加猛浪。
她站在笑声后面，脸涨得通红，发现所有人都笑得豪放开怀，神采飞扬，比一年一度的物资交流会都喜庆欢畅。这个时候，她听见妇女主任冲着她喊了一嗓子，目光聚焦她的同时，笑声戛然而止。
慌张地望着妇女主任，主任嗓门高亢，似乎是在重复：丹妮啊，怀孕了咋也不吱声，以后有重活累活可别便宜了这帮臭男人，啊。
又一阵笑声海浪般袭来，她有些站不住了。不会吧，自己怀孕了？既便是怀孕，旁人怎么会知道呢。
人们一哄而散，就连蹲在地上叫唤的男人也嘻嘻哈哈的走了。惊恐过后感到恶心，莫非真的怀孕了。
这一次，她没有写信，而是通过镇上的总机给他打电话。
他停顿了好一会，才说：那就生下来吧。
她说：这是未婚先孕，多不好啊。
那咱们就领结婚证，越快越好。
过了几天，他们到镇上的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一寸的那种黑白照，一式两张，贴在结婚证上，算是正式结婚了。
对于那张小小的合影，她还是注意过的，他的目光是空洞的，她的眼神有些迷茫。
再次来看她的时候，就不需要装模作样为他找住的地方，而是名正言顺住在她的单身宿舍里，只是多了一个枕头，没有什么变化的。
猛然间，《回到拉萨》的歌声响起，这是她为自己手机设置的铃声。她有一个癖好，走到哪里就把手机铃声设置成与当地有关的歌曲。到了西藏，应该用《珠穆朗玛》或《天路》什么的，觉得女高音太吵，就用了郑钧唱的这首歌。
看了一眼手机，是丈夫李洪林打来的。
稍稍迟疑了一下，就按了拒绝键。
她没有吸氧，只喝了一支红景天口服液，走出宾馆，走进拉萨的阳光里。
二
在拉萨街头，她看见一把巨大的红绿相间的遮阳伞下坐了一圈男男女女，她走了过去，有人指着一只绿色塑料方凳请她坐。女主人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不是普通话，也不是藏语，围坐在伞下吃酸奶的客人更不是西藏本地人。
她要了一只木头罐子装着的酸奶，一只小木勺子，慢慢悠悠的品尝起来。
女主人显然是话题的焦点，或行或站，忙忙碌碌。大家全都仰望着她，慢条斯理的吃着，悠闲的搭讪着。一位头戴遮阳帽，脚蹬登山靴，穿一套豆绿色户外服的女人对主人似乎很感兴趣，一个劲的问她什么时候从内地来西藏的，怎么想起来卖酸奶的，一天能卖多少罐酸奶，几年回一次老家……
夏侯丹妮望一眼问话的女人，属于年轻漂亮类型的，又望一眼女主人，倏忽间有些感激，她觉得她们家常，通俗，平凡，烟火气息浓郁。
她静静的听着，享受着这份平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