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孔嘉向基层干部看齐，通过弄虚作假，申请到一个二胎指标。然后赶紧加夜班，造儿子！这和饱暖思淫欲关系不大，主要是因为刚需。不久，老婆果然怀上了。预案是：不声张，假装没有这事。对外宣称，孔嫂病了，一直闷在家里。有人来，则躲进厚被子敷衍。如果还生女儿，马上送人，保住指标，再生。
瓜熟蒂落时，两口子租车赶往县城医院。孔嫂生下个孩子。一看，是女儿；和孔嘉、大女儿一样，几乎没有眉毛。
立刻启动应急响应措施：送人！原则是：别落进人贩子手里。送给谁呢？早就琢磨好了：委托熟人，送远点。隔壁村不行！隔壁村的隔壁村行吗？不行！起码要再隔壁一个村！
先打电话，把中间人辜十一孃请到城里，开房，开饭。辜十一孃曾经当过村妇女主任，又外出做过多年保姆，属于“有办法”的人。果然，她一到，就八方联络，发信息，搞推销。包吃包睡三天，终于选拔出了接盘侠。辜十一孃精精瘦瘦，非常轻便非常节能的样子，尖细的五根手指摸着心窝说：“娃娃由我送走，你们尽管丢心！万一出问题了，是泡屎我都啊哞一口吃下去！”又介绍道，“在隔壁村的隔壁村……隔壁了许多村，到了隔壁县，保证不是人贩子。那两口子的东西长得不配套，哈哈哈！生不了娃娃，抱回去自己养！”
孔嘉顿时眉飞色舞，五官在脸上跑来跑去，追问：“怎么个不配套？”辜十一孃打个哈哈，没接话。孔嫂哭泣着递来感谢费，她不收；塞进裤兜里，她默许。生意成交！
孔嘉和孔嫂回到家里。有人问，谎称孔嫂去治病，治好了。
过了二十来天，孔嘉早缓过劲了，孔嫂还在缓。孔嘉不管，要求赶紧加夜班，造儿子！上了床男人不讲理，下了床女人不讲理，没法。孔嫂心一横眼一闭，老娘拼了，解决孔家的刚需！这一次的方略是：花点血本，送大红包，找人买通卫生院B超师，鉴定胎儿性别。如果是儿子，生下来自己养；如果是女儿，坚决打掉，重新起步！
还没怀上，村支书打来电话，让孔嘉孔嫂去一下，急事！声音充满力度，像是吃了两颗伟哥。还好，没有发火，不像那些逼人流产的主，只是催他们“来嘛来嘛快来嘛嘿嘿嘿！”
日子顺着呢，两天吃一次肉，吃够！能有什么急事！去看看！一路上，春山如笑。孔嫂发现，风催柳枝不停息，有一根尖梢，自己为自己绾了一个结，有趣，忍不住哈哈哈！说给完全不懂情调的孔嘉听，回复是：“这有什么嘛，绾结就绾结，没绾结就没绾结！”
到了村委会，一眼看见，那个被包养了三天，领走了感谢费和二女儿的辜十一孃，正歪斜着肩膀，耷拉着脑袋，瘦瘦地摊在村支书对面的胖沙发里。都没说话。办公桌上，有个熟悉的襁褓。一句话，送出去的二女儿，又被送回来了。赖是赖不掉的。村支书训了他们几句。孔嘉咬紧牙巴，不吭声。孔嫂则痛哭流涕，像弄丢了亲身骨肉似的。她抱起了二女儿。
辜十一孃叹出一口放心气，嘴皮翻得快，说：“娃娃我送出去了，圆满完成了你们下达的光荣任务。这次接回来，免费。不是我要接，是那家人不讲道德，不守信用，嫌娃娃长得不乖，害怕不吉祥；又说太哭闹，烦，不要了。没法。我包送不包养！”潜台词是，做了实事的，感谢费不退。
孔嘉对辜十一孃的灵魂拷问是：“娃娃怎么不乖怎么不吉祥？再说万一出了问题，是泡屎你都啊哞一口吃下去，吃！”
辜十一孃怎么会拿灵魂让人拷问！她背水一战，“是屎我就吃！”过了几秒钟，缓和语气，“可不是屎啊，是你们的乖女儿呀！嘻嘻！那家人说的胡话，不理睬就是了！”
孔嫂道：“不和她啰嗦！”拉着孔嘉就走。孔嘉边走边回望，想强迫辜十一孃吃点心的样子。
到了家里，孔嘉左一看，大女儿，右一看，二女儿，要多烦心有多烦心。孔嫂以前一想到大女儿连个亲妹妹都送人了，将来可能孤苦伶仃，立刻就泪水纵横，哭声呜呜，纵情释放着在脏腑汹涌的悲伤。现在反而情绪稳定，被孔嘉吼了几句，既没撒娇，也没撒泼。俗话说：“恩爱夫妻不久长，平淡夫妻到白头”，有道理。
当天，这事传遍了全村。都知道孔家生了二女儿。关键是，二胎指标已用，三胎是申请不到的，刚需也没法。不敢超生，害怕被罚得走上精光大道。两人叹气：这下不能加夜班造儿子了！孔嘉叹了四声，咬了四次上唇；孔嫂叹了一声，咬了一次下唇。
两个女儿，倒都是好好养着的。该吃奶吃奶，该吃肉吃肉，该上学上学。一家人和和睦睦，嘻嘻哈哈，甚至生气勃勃。时间久了，村里也没人再聊二女儿。路上遇到辜十一孃，已经话明气散，常常驻足聊天。孔嘉谈论抱孩子那两口子的不配套问题；孔嫂只聊家常，也许心里还感激对方，又把孩子接回来了呢！
送孩子的事，曾经发生过吗？似乎没有！
美好的时光，走得最急切，晃一晃就过掉了。二女儿17岁了，上高中。
有一天，二女儿神情严峻，脸色绯红，连眉毛的位置都红了，从镇上往回跑，跑得衣服飞起来，跑得齐耳短发甩起来，跑得吊在胸前的手机蹦起来。到了家里，大口喘气，扶着门框，弯着腰，质问爸妈：“小时候，你们是不是把我送人了，别人嫌我长得不乖，还哭闹，不要，又退回来，你们才养的？”
孔嘉孔嫂没有直接回答，但也不能装胡涂，更没能力装模作样，彻底否定历史。终于招架不住，孔嘉绥靖道：“送了！又抱回来了！——哪个大喇叭添油加醋播给你听的？”孔嫂过去安抚，被二女儿一手搪开。
此前，二女儿一直生活在村里，最远去过县城，和爸爸妈妈非常亲近。但从这一刻起，心灵与心灵出现了距离，而且一下拉得很远。或许爱是天生的，恨是后天的。有时，谁是最可爱的人，一旦发生变化，谁就是最可恨的人。再牛逼的心理咨询师，也没法扭转局势。
当天，二女儿独对一隅，木桩一般，像个哑弹，傍晚时却爆了个核弹——失踪了。打电话，关机。先报警。然后八方寻找，包括找老师，找亲戚。害怕二女儿安眠于永恒的青春里，小河、深井都捞过，山洞、悬崖也搜了，没人。回家翻查，只找到散乱的课本；书包、笔，还有身份证，都不见了。老师叹息说：“人还在，玻璃心碎了，创深而痛剧。这种痛感一旦有，就生根了，从十多岁到九十多岁一直长芽，在大脑里发着光和热。你们这样的家长，差评！自己惹出的麻烦，还好意思来问我！”
孔嘉多次去派出所，警方没有新消息。他对孔嫂说：“管她的！虽然我们送出去了，但又抱了回来！这次她自己乱跑，混不下去会露面的！”
孔嫂只是哭，不断擤鼻涕，噗噗噗噗货源充足。亲戚怎么劝都劝不住，只好不断递去卫生纸。
日子胡乱熬过了两年。村人在省城，看到了打工的二女儿，悄悄回来报告给孔嘉孔嫂了。
满门抑郁终于被打破。两口子赶紧打电话租车。大女儿以前上课听不懂，考试全靠猜，刚听得半懂，已经毕业。自从高考落榜后，还没出过村呢。她要求，“我也要去找妹妹！”
三人一起，刘姥姥样傻乎乎地直奔省城。
下车后，七拐八弯几度迷路。最后是大女儿首先发现目的地，做了领头羊。
那是一条老巷子。有几栋楼房已经拆成了残垣断壁，破家具仰卧侧卧，伸胳膊蹬腿。一只身材极好的杂毛公鸡，死守墙边的破镜子，扑打里面的自己。另有三间旧房子改成的门面，窝囊地并排在一起，薄薄的，扁扁的，长长的。前两间，是服装店，大白天也照得雪亮，像要搞逼供。男老板正在吆喝：“新款女内裤来了！”最后一间，是火锅店，趴着七八张矮桌子，几十根可以摞起来的塑料小凳。看上去属于吃完就后悔的那种档次。虽然有六亿人月入不到1000元，有的“灵活就业人员”仅仅活着就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但月入超过1000元的，还有八亿人，一平均，全民都跌进小康里了。所以火锅店生意很热闹，又像吃完不会后悔似的。
二女儿正在店门外择菜。似乎长高长胖了，面色红润，目光明亮；留起了披肩发，穿上了高跟鞋。关键是，眉毛黑而弯。比大女儿成熟、性感、漂亮。
孔嘉孔嫂眼睛一热，一个放声大笑，一个嚎啕大哭，止住，怪叫一声，突然发起冲锋，一前一后，把二女儿夹在中间，抱住就哭就诉，机械地抽动着上半身。孔嫂趁机把眼泪鼻涕沾到二女儿的脸上，还含含糊糊给她取新绰号，“我的小狗狗！我的小猫猫！我的小兔兔！”头发配合默契，乱得像鸡窝，母鸡看了都想进去下个蛋。大女儿在一旁，手伸着，欲抱未抱，不怎么哭，也不怎么诉，目光跟踪着妹妹飘来飘去。
二女儿先是一惊，回过神来后，满脸通红，不说话，不看人，也不眨眼，泪水像珍珠一样碎在脸上，就那样昂首挺胸，像即将被押上刑场的刘胡兰。
这时一位文人模样的年轻人严肃地说：“你们松手！好好说话，不能让措施比问题更严重！”
什么意思？要干什么？两人暂停了哭诉，手一松，二女儿撒腿就跑。其间，大女儿喊了一句：“妹妹，我没有惹过你！”
二女儿略一停顿，又跑，跑得更快，步伐狂野，跑得衣服飞起来，跑得长发甩起来，跑得吊在胸前的手机蹦起来。小巷深深，岔道多多，人们熙来攘往。一切发生得那么迅捷，如行云流水，什么都来不及看清。而二女儿，已经像鸟儿一样消失了。
愣了片刻，大女儿把控了局面，统领孔嘉，鼓动孔嫂，企图三打一，和文人开练。文人说：“谈，可以！打，奉陪！欺，妄想！”被好心人拖到人堆后面隐蔽起来。孔嘉孔嫂大女儿将视线跨向四方，人很多，独独不见文人。三缺一，练不成。孔嫂呼出一口长气。
火锅店老板娘听取了他们的汇报，目光在孔嘉和大女儿的眼睛上方掠了掠。理清来龙去脉后，便帮忙打电话。但没人接听。又发短信：“孔老二，耍够了就回来上班！不扣工资。下个月开始，给你涨奖金！”再打，关机。
从此，二女儿又失踪了。孔嘉率队等了一周，吃了一周火锅，睡了一周火锅店地铺，也挨了一周骂。
鄙陋小街盛产老太太老大妈，她们从来不韬光养晦，天天张牙舞爪。面对三个老实巴交的乡巴佬，登时就有了慷慨陈词的强烈需求，每天围来骂一顿，骂人骂成了铁粉。还有人正义凛然，要求把孔嘉孔嫂抓进派出所严刑拷打，并且通知了110，只是警察没来。有个胖老太先后指着孔嘉孔嫂的鼻子骂：“男女都一样！只要儿子，媳妇哪里够分！死脑筋，旧脑筋，古代的脑筋！”看动作，应该苦练过太极拳。又一个瘦大妈手舞足蹈地质问：“你们把孔老二送给别人这件事，新闻联播里没有播，是谣言！你！你！你！是不是拐卖妇女的纯种人贩子？老娘硬是想拨乱反正，打你们一顿！哭什么哭！是真心找女儿找妹妹吗？是来骗吃的吧！居然吃胖了，每天吃五顿吗？老板娘，老板娘，停止一条龙服务，收他们的伙食费，明天马上瘦下去！免得送人玫瑰，手得大粪！”一招一式显示出，掌握了深厚的广场舞技艺。看这两个老女人，都像50年前的红卫兵。
  孔嘉一家，静好岁月被强拆，立刻缩胸垂首，一副知错就改的样子。其他话没法回答，这时都摸摸肚子，推举孔嘉宣讲：“我们没有胖！每天自觉吃三顿！有时候还想再添一碗都忍了！”引得身边的群众不再吃瓜，只乱笑、坏笑，感叹运气好，尽兴观看了整场，购票也购不到这么好的位置，兴高采烈的样子，仿佛要一个猛子扎进齐膝深的小河里。有个矮子把下巴搁在前排少年的肩膀上陶醉，前排承受不住了，怒火中烧，回身推倒矮子，压到地上打了一顿。矮子不做炊饼，也没有弟弟，只好忍气吞声，原地奔溃。
头一天，高个子老板娘像个堤坝，奋力堵住人潮，不许决堤。后来除了骂人的太极拳老太及广场舞大妈，吃瓜观众越来越少。
但二女儿没有现身，也没有消息。母女两人分头上街找，没找到，孔嫂还被偷了手机。谁偷的？不知道。正在懊恼，路边一个帅小伙子打了孔嫂一个响亮的耳光，骂道：“揣这种淘汰货你还敢上街！”把手机摔在地上，含怒而去。孔嫂捡起手机一看，面板裂了一条纹，还能用。运气不错！从呱呱坠地至今，一直非正常活着，挨耳光不算什么。小时候爸爸妈妈经常打，读书了老师有时打，结婚后老公偶尔打；去镇上办事，市场管理人员打过，干部也打过。总之只有挨打，从来没有打过别人，早就习惯了。
回到火锅店，孔嫂满脸血海深仇，绷得紧紧的，找孔嘉泄愤。孔嘉的腮帮还在强力运动，闪动着条条肌肉。他放下筷子，解释道：“要不是她们喊我吃火锅，我早就冲上前线抓到了小偷。唉，吃火锅真是误事！”
老板娘忙里偷闲，从围兜口袋里掏出一截口红，对着小镜抹，热情地为三人科普：“孔老二进城，举目无亲，人又年轻，肯定晕头转向，再聪明再能干都会伤痕累累。她来我们店不到一年，没说过什么，不过可以想象。这次她跑了，心里会把进城后受的苦吃的亏加进去，每天晚上咬着被角哭，更难回头。万一生气了，决定去死一死，那就坏了！”
孔嘉吃得太饱，坐在小塑料凳上，膝头耸得高高的，状态慵懒。曾经，农民都有一项本领，只要坐下，就能入睡。如今退化了，因为时代前进了。可能他，在渴望身边飞来一张沙发床呢。孔嫂和大女儿偏头瘪嘴，脸红鼻酸，眼泪偶尔溜出来放风，像是刚刚获救的被拐妇女。
期间，三人没事就守着电视，推推搡搡争频道，然后目不转睛。猛一看以为他们闷闷不乐；其实不是闷闷不乐，而是呆头呆脑。有时会哈哈大笑，不但不闷闷不乐，也不再呆头呆脑。孔嘉最爱看新闻，还喜欢杂烩一把：“凡是美国，肯定在搞阴谋；凡是俄罗斯，普京就有大战略；凡是朝鲜挑战国际社会，当然有原因；凡是日本有动作，又想搞军国主义！”“谁说国家兴亡匹夫没辙？我们勒紧裤腰带准备跟纸老虎干！”“这下好了！北京震怒，全民炸锅，绝不再忍，跳脚抗议，严正交涉，强烈不满，坚决反对，强硬反击，果断出手，现场惨烈，最后警告，美国慌了，日本哀嚎，西方胆寒，欧盟失色，惨被打脸，彻底闭嘴，胆战心惊，人心惶惶，直冒冷汗，下场凄凉，国人哄笑，世界沸腾。是中国人就转！”“我们早就是民主国家，百姓不要再去争取民主了，你争取半天已经给你实现了，电视上都宣布了！”“哦呀，八年抗战改成十四年了，过去说八年，是骗人的，不要相信。这回没骗你，是真的！”
有次孔嘉从本地新闻里捕捉到年轻女子自杀的消息，立了功一般，雄赳赳地带着脚趴手软的老婆女儿赶到现场辨认。还好，是陌生人。马上高兴得原地起跳，狂呼“我万岁！万万岁！”宣布值得“烫火锅！喝啤酒！”被死者家属包围，辱骂，进攻，像进了马蜂窝。广大群众目睹了这一盛况，不但不主持正义，反而摇旗呐喊：“该打！多打几次就精灵（聪明）了！”这一倡议强化了对方揍人的冲动。其中一个妖艳的女人，立场坚定斗任志强，废话不说，直接表演才艺，脱下高跟鞋，白骨精三打孙悟空似的，追了很远，还在追。一家人一看，正处于被群殴的风水位置上，“我们的敌人遍天下”，三朵菊花一紧，急中生智，慌忙化整为零，兔脱而去。期间，不忘回头查看。糟！孔嘉暗暗叫苦：白骨精，你太欺负人了！你打我们，我们跟你脱离接触，你还不满足，居然追着屁股打，不许脱离接触。想打死我们呀！我们绝不开第一枪，也绝不开第二枪，气死你！祝你不得好活！
孔嘉孔嫂大女儿撤退到火锅店会师，喘匀气，放松菊花，认真思考，集体想不通。孔嘉表现得最为突出。他的额头上，吊着个被高跟鞋敲出的大青包，青包上有个血眼，像个二师兄；裤裆里，关键部位被踢了一个十环，性生活将不能自理。发誓要提一把黑社会大砍刀，反攻回去，“我跟你拼了！”“我不活了！”“我要不惜一切代价！”但不敢动身，只好威风凛凛地坐在塑料小凳上，瞪眼吹胡子。及至看见热气腾腾的火锅，尤其是嗅到了肥牛的香味，淤积的不良情绪才全部蒸发，立刻退回起义农民原形，只是眼睛仍然晶光四射。
到了第七天，老板娘接完电话就发牢骚：“工商局太过分了！违法他们就罚款，合法他们就收费。一样的，反正要钱！”马上通知孔嘉，“你们不要再在这里等了，可以下架了！”但答应，“孔老二若回来，我一定尽力留住她，然后给你们打电话！”
孔嘉假意要付伙食费，老板娘说：“不必了！用孔老二这个月的工资抵，不够的我贴！”叹一口气，“一看就知道，你们属于李总理说的，月收入不足1000块钱的那种人。但现在生意不好做啊……”
三人终于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火锅。心里有些不满，又不便深说，只好告辞。孔嫂和大女儿又转身直面对方，前者说了一堆感谢话，后者询问了打工的套路。
那只身材优美的杂毛公鸡又来找鸡，要寻衅滋事。可是墙边的破镜子不见了。找不到鸡，无用武之地，不甘心，咯咯咯地顾盼自雄。
路上，孔嘉张开半张嘴安慰孔嫂：“不要着急！我们找她等她，是尽了心的！你看她长得油光水滑，过得比我们还小康呢！电视上说，‘就算是一坨屎，也有遇见屎壳郎的日子’。真是的！”女儿揩了一下嘴角，说：“妹妹好性感呀！好漂亮呀！收了这季粮食，我也要进城，自己挣钱！”
孔嘉捏了一个虚拳，要打人的样子，“小时候都是跟屁虫，现在你也要独立要自由要解放了？敢！”又说，“漂亮就漂亮，什么性感？性感就是骚劲大，你以为好？害不害臊！”
回到村里，由孔嘉跑上忙下，出面请干部、亲朋喝酒，商讨寻找二女儿的良策。
辜十一孃已经发展为胖婆，非常笨重非常耗能的样子，也奋不顾身，前来继续吃喝。还带着一岁多的小孙子。席间决定：把大女儿安插进火锅店，顶二女儿的空缺，这属于内循环，老板娘应该同意。边打工边寻找边等待。如果二女儿回来抢工作，马上让给她，自己另外找岗位。要面向未来，争取双赢，坚定不移地维护姐妹关系，拒绝脱钩！姐妹之间容易兼容，一链接上，就不会掉线。别的下一步再说。
一桌菜很快被扒拉残了，身子都还在，只是缺胳膊少腿。都不这么动筷子，主要靠吹牛下酒。村支书单独指示：“去！天下大乱，形势大好。哪里有钱挣，哪里就有勤劳勇敢的打工妹。电视上说，美国川普和拜登，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为了一份工作，吵得面红耳赤，工作不好找！我们拼踏实，不拼才华；踏实我们多的是，用不完。你还可以顺便抒发一下激情，实现一点理想！”辜十一孃特意叮嘱：“老板娘大小等于是领导。这年头，跟领导对着干就是自取灭亡。要听话！到了城里，我们是没法长臂管辖了，全靠你自己！”然后诓怀里的小男孩：“我的乖孙最会打屁，打得响，比奶奶打得响！”
孔嘉对客人表示了感谢，还恭维支书，“从村支书到总书记只隔四级，只要努力，就有希望。我们等着喝酒呢！”又为大女儿叹气，“听说还有试用期，工资低……”孔嫂也叹气，“就是啊，要吃三个月的亏。不过有个吃苦的地方，比窝在家里强，总好！”
大女儿兴奋极了，顾不上以茅塞顿开配合指点迷津。只是想，这下好了，要踏着妹妹的足迹前进了！又想，如果当初，被辜十一孃送出去又抱回来的是我，那现在还早两年进城呢！不光留起了披肩发，穿上了高跟鞋，肯定也变性感变漂亮了！她在心里说：妹妹，我要来文眉！说了好几遍，嘴角流下一丝羡慕嫉妒的涎水。
 

载于澳洲《南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