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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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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在烧

作者:凌仕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8956      更新:2014-06-11

       尼洋河已经下了头场雪。山上堆起白花花的树尖尖,地上有点润滑润滑的味道。轮到张秋生站岗的时候,他把军大衣裹在身上,把战友交接给他的八一式步枪像种田人扛锄头那样顺手甩上右肩,便朝连队后面的那一笼荆棘走去。挂了几片经幡的荆棘是连队的一个制高点,也是通往山上原始森林的必经之地,在此可以窥见连队的全部。他蹲下身,借助满天星光的亮,查看着连队周围的动和静。大地上有的地方越来越白,有的地方越来越暗,像层次分明的布面油画充满纹丝韵致,除了风偶尔在浅雪上面打一场滚,连队始终沉浸在坟墓一样宁静的状态。
       这种宁静对于一九八三年初秋夜晚的张秋生来讲无疑是雪上添火——烧得心里暖烘烘的。雪在烧,其他人都在呼呼大睡。他找不到人一起取暖,此刻甚至就连可以当柴禾燃烧的往事也不愿来触摸他从夜晚长出来的胡须,可想而知他心里面有多么荒芜。
      连队八十多号人青一色都是带把的,他们白天里望着那些姓公的苍蝇或满山乱窜的土拔鼠摆的龙门阵力求带那么一星子油荤。譬如当兵前学校里哪个梳大辫子的校花最漂亮,小镇理发室里那个女人的屁股最丰满,卫生站有个说话像猫儿叫的小女兵让人想入非非,录像带里哪个国家的男人像狼一样凶猛……当时只有二十一岁的张秋生在连队已经是第三个年头的老兵了,论资排辈的探亲假还没转到他这里来,因此他肥壮的身体常常被这些瘦得光骨骨的老兵们的龙门阵把泛潮的心儿搅得痒痒的。但他从不主动摆这些荤龙门阵,周围的人都觉得他挺素的。
       张秋生十分乐意听那些有色有味的龙门阵,尤其是对那个说话像猫儿叫的小女兵,他最感兴趣。有时他坐在老兵堆里就不愿抽出身来,直听得他心花怒放。实在受不了,他就用双手蒙着脸笑得呼哧呼哧的,但他笑不出声,仿佛是短短的脖子被花椒麻住了。每次都是呼哧呼哧地把自己身体搞得很紧张,让周围的人都替他着急呢。他笑了一阵,打开手扳来,见大家都在目视着他脸上一个比一个肥胖的青春痘,他被骄阳染红的脸有点含羞地夹进了两腿之间。当他不再笑了,看他的人忽然皮笑肉不笑的一个个笑得前仆后继,笑得张秋生脸上的青春痘像悬崖上的野花朵朵乱绽。有老兵忍不住伸手去摘他脸上的来不及绽放的花骨朵,弄得他在地上哇哇哇地一阵乱滚。那么多笑声像芬芳的格桑花一样淹没了他从脸上绽放到内心的疼痛。这种笑,让张秋生满足地站起身来的时候产生了一种柔软的幻觉,感觉那个美丽的小女兵就要来到身边。实际上,当他在原地伫足仰望天空一秒钟后,才发现这是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因为那个小女兵完全是老兵们设计出来的虚拟人物,张秋生至今被蒙在鼓里,只因为他习惯了体味想入非非的幻觉之美。
       于是他便一个人跑到荆棘后面的原始森林收拾自己去了。没有出路,这是他唯一的选择,否则长期一个人在心里闷骚,像那些迷茫的公苍蝇一样只可能死在天荒地老的西藏。其实,在这个小小的连队,这些来自河北、贵州、山东、辽宁、四川、内蒙等地的男儿们都处在闷骚的尴尬境地,只是与动物的发泄方式不同罢了。天上的神物看见了,地上的土拔鼠看见了,只是它们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而自由穿梭的风看见他们就躲。面对这些铜墙铁壁的赤裸裸,风感觉脸上最没面子。因此,许多时候,这里的男儿感觉连队一点风也没有,一个个心里都闷得那个慌呀!
       有的以为夜晚里的动作很隐秘,有的白天在原始森林里,背对瀑布,直接对着天空就开炮,连卫生纸也不带几片,抽几片树叶就掩盖了真相。这是环境的可怜,无所谓性别。当时,内地的女人很难进入那一片西藏男人的世界。很多女人,不断往西藏闯,勇敢地闯,最终闯到拉萨就再也闯不动了,而藏匿在雪山深处的男人因大雪无痕出不来,女人常常只能望雪怨叹:狗日的雪,该死的雪!当时女人们的眼神完全能够化作把雪山钻个洞的利器。因为大雪封山进不去,男人更是出不来,十天半月等不来一辆车,或一个电话,女人无法再挺进雪山,只能站在拉萨城头,站在被紫外线拉长的影子里,遥遥相望,山高水长路远雪崩成了女人深入男人的禁区,也成了中国那群血性男儿摸不到女人的禁区。
       雪,像一面旗帜高高地耸立在男人与女人的眼里。
       此时,月光被风吹进了云层里的那张温床上睡觉,只剩下几颗星星陪张秋生站岗。后来,星星也被风喊走了。寂寞的张秋生倚在荆棘下的石头上睡着了。当他正在梦中念着小女兵,忽然被一个庞然大物的犄角顶醒。它体形高大健美,很像西班牙用来斗牛的那种极品牛。显然那是一条带把的牦牛,是连队背后卓玛村庄里的牦牛黑老大。这黑大脾气坏,与其它牦牛一点不合群,常常独来独往,它没事总喜欢在夜里往连队跑,而且每次都是在张秋生站岗的晚上翻过竹篱笆跑到营区来。它肚皮下挺出的那个红红的把足有一尺多长。张秋生第一眼窥见它那个笔挺挺的把时,即刻用双手重重地蒙住了脸,久久地,才从指缝中轻轻松开一道缝。黑老大的那个把依然像一根翰面棍,红红的,丝毫没有因张秋生枯涩的眼睛而枯萎。原本,连队里的官兵见了牦牛都要喊打,这不仅是因为黑老大肚皮下随时挺出来的那个红红的把容易让人产生犯错误的冲动,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更担心牦牛们把营区的卫生随时弄脏,大家打扫起来嫌麻烦。可张秋生从不驱赶牦牛,反而喜欢陪着黑老大一起玩耍。遇到那些过路的羊呀,马呀,狗呀,这头带把的黑老大总会远远地朝它们扑过去,任凭连队官兵怎么劝解,都撕扯不开它对其他物种的占有欲。可偏偏只要张秋生走到它身边,用手在它身体上抚弄几下,它便恢复得乖乖的样儿了。
       时间久了,黑老大便与张秋生结下了深厚感情。有人对张秋生说,这黑家伙就是你家中的弟娃!张秋生只是骄傲地笑,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今晚又是黑老大来陪他站岗。可他似乎在梦中只知道与小女兵呢喃,丝毫没发现自己正睡在黑老大身上呢。直到换岗的战友到点时,点着烛光四处呼喊张秋生的名字。秋生,秋生!一声高过一声。可不见回音,更不见其影。战友找遍了连队的每个角落,只好朝着连队值班室报告来了。这个战友在风中摇晃的呼喊声幽灵般地惊动了连队值班室半梦半醒的副连长。眼看,张秋生已经替下一班站岗的战友多站半个小时了,眼皮子正在打架的副连长一边打着哈欠抬腕看表,一边看看墙上贴着的岗表名单,将手电从值班室的窗子里缓慢地照出来,一寸一寸地照出来,然后横七竖八地用手电的光束在连队周围的雪地上天罗密网般的扫荡搜寻。终于,当副连长的手电射向那一笼荆棘时,亮光便定格了。他听到了世界上前所未有的一种声响,而且极富音乐感。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
       副连长屏住呼吸,蜻蜓点水般靠近那声音。近点,再近一点。副连长小心翼翼地睁大了眼睛。可不知为何,副连长忽然连退三步,滞留原地,再也不敢走近那怕半步了。
       紧随而来的那个战友当兵不到一年,他一下子冲到了副连长的电光尽头,踮起脚看了半天,噗哧一声,笑了个夜半歌声!就是这歌声,一声接一声的“哞——哞”的叫声响彻夜空。有一点幸福,有一点凄厉。
       只有那支八一式步枪在张秋生背上受惊后轻轻地抽蓄了一下。紧接着,副连长关闭手电,忽啦啦地吹响了紧急集合哨。
       战友们一个个穿衣戴帽,从各自班排冲了出来。八十多条枪没有五分钟时间,全竖在了一起。有的提着裤子,皮带也不知扔到什么地方。有的揉搓着惺忪的眼睛,不知眼前发生什么事情。还有的两人同穿一条裤子僵在那儿不敢动荡。只见张秋生在众人面前耸拉着脑袋瓜子,像是依然没睡醒一样。
       此时,副连长摸黑斩钉截铁地宣布张秋生误岗的重大事件,每一句话后面都加了后果严重,完了将电光猛然射在张秋生脸上,久久不曾移去。似乎这样的特写镜头要让大家彻底看清张秋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半夜三更,张秋生脸上的那些痘儿在电光的掩护下被无形放大了不少,有个别的已经爆破开来,璀灿夺目。谁愿意在如此黑暗的夜晚欣赏这样一株风景呢,大家只好仰望着没有星光的夜空展开对张秋生的批评吧。
       指导员说,张秋生,你不止一次犯同样的问题了哟?过去检讨你也写过了,既然你新陈代谢的细胞那么旺盛,明天我就安排你一个人上山砍竹子。
       大家议论纷纷,有的人笑得比格桑花更灿烂,只是夜太黑,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见自己的灿烂,有的尚不知张秋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里!还有人咬文嚼字地吐出一句:你真他妈的狗改不了吃屎!
       又有人补充了一句:是耻,不是吃死。
       张秋生在电光的照射下,眼里一片黑暗。他什么也不说,时而将头垂得低低的,时而扬起头,不自觉地朝那笼荆棘的地方张望,那里有一双比鼓更圆的大眼睛在望着他呢。只是黑漆漆的夜晚谁也看不见那双眼睛,唯有张秋生被那双眼睛照得内心亮堂堂的。他无奈地摇摇头,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其实他在努力回忆梦中与小女兵约会牵手的情景。
       这的确是一件温暖人心的好事。在中国西南边陲的尼洋连队,只要梦不死,人就可以希望地活着。
       实际上,张秋生根本不知道战友们交头接耳的事儿到底算个啥鸟事?他的意识停留在梦中根本没有彻底醒来。他才是连队最幸福的人。
       第二天,所有人都还没起床,张秋生顶着天上散落的淡淡微雪,带着背包绳和刀具独自上山了。山道是连队一茬茬官兵经年上山拾柴走出来的羊场小道。他要从近三千米的连队上到海拔四千八百米的山上,才能看到云雾中的竹子。这可是个累活,非一般人能承受,尽管你有再充沛的体力,上一次山也将消耗得生死疲劳,更何况越往山上走,海拔越高,越高的山上就意味着氧气会越来越薄。那些又高又有节的竹子长在接近神灵的雪被之上。近中午了,进入原始森林的顶端,他呼哧呼哧地砍好一捆竹子,嘴里哈着白花花的雾朵朵,将背包绳把竹子的两头捆扎起来,然后顺着冰道往山下滑。当竹子进入冰道滑下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他便动身沿着冰道超小道往山下赶去。可刚赶了几步,便被一个歪嘴暴牙的怪物拦了下来,它的眼睛细如柳眉儿,但眼里的光绿绿的。他往后闪了几步,环顾四周,发现不只一个怪物,原来是一群怪物,正虎视眈眈朝他一步步逼来。他吓得浑身打闪闪,一步也不敢动荡,只好坐在雪地里大声呼救,可是他呼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呼哧呼哧地把自己的身体弄得相当紧张,周围的树枝也跟着他一起紧张。
       正巧这时,上山伐木的阿佳(藏族大姐)不远处见到了这一幕。她惊慌失措地嚷道:哦呀呀,金珠玛(解放军),原来是你呀,听说我家的黑老大你都敢上,怎么现在害怕了。上呀,上呀,你上呀。说完,一阵清泉般叮咚的笑声弥漫山谷。
       风把那笑声吹得很饱满,像一粒粒透明的青稞,每落到一个地方,都沉甸甸的响。
       张秋生被阿佳的笑声减轻了几分沉重的畏惧。他傻傻地注视着阿佳,依然不敢轻易动荡。
       那些怪物随着张秋生把注意力转移到阿佳身上,便一步步向着阿佳迈入。此时,阿佳原地转了几个圈,解下身上的彩虹班典和羊毛做的氆氇,点燃一团火,向着怪物们扔过去,然后如同白骨精发出惊天地泣鬼声般的笑声,纵身跃上了云雾中的树梢。怪物们,一边躲闪奔跑的火光,一边转身望尘莫及,看得张秋生顿时傻了眼。毕竟他是头一次遇到这样一群怪物,过去只听老兵与怪物们战斗的故事较多,而且多是发生在其他连队的老兵故事,那时他觉得那样的事儿离他太过遥远。当兵三年,他一直相安无事,至少没有发生雪地里与狼撒野的悲壮场面。
       怪物们正灰溜溜地散去,当他滚动身子,小心地朝着山下爬去的时候,不幸被一只藏在大松树下的老怪物瞄上了眼。张秋生终于爬不动的时候,那只老怪物在他身后也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看他的笑话,说,你不是那么厉害吗?黑老大,你都敢惹,就不怕我这个老怪物把你吃了?
       嘿嘿嘿嘿!
       风在老怪物的笑声里停停走走。
       当老怪物向着张秋生扑过去的时候,迎面撞来的一个庞然大物让老怪物倒退了几步。这庞然大物托起张秋生,看都不看老怪物一眼,直奔山下。看得树梢上的阿佳突然从空中掉了下来。她对那头老怪物大声地训斥道:你厉害,有本事就去追呀,追呀,追呀!话完,又是一阵天花乱坠的笑声,在森林里穿梭、流淌、浩荡……
       张秋生扛着竹子回到连队,地上已经铺满厚厚一层雪了。
       指导员抬腕看了看表,对张秋生说,任务完成得不错,速度也不差,砍回的竹子很大,也很结实,这次就不让你再写检讨了。想着你独自上山砍竹很辛苦,我已吩咐炊事班为你加一个菜,红烧肉罐头,快去吃吧。完了,你只需要把连队周围有漏洞的竹篱笆补上竹片就行,免得牦牛破坏营区卫生。
       经过几天的修修补补,连队的竹篱笆便严实起来了。张秋生有的地方用泥浆毡竹片,有的地方加了铁丝牢固,过去的漏洞再也不见。大家不再担心牦牛进来捣乱,那怕一只土拔鼠想钻进来也困难。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指导员给张秋生的好脸色就像地上没有被牛粪糟蹋的雪被一样干净。张秋生的劳动换来了连队官兵一致的喜悦与夸赞,从此他扭转了扬眉吐气的局面,在人人面前都挺有面子的活着!
       夜深人静的时候又轮到张秋生站岗了。他围着连队转了几圈又来到了老地方,一样的月光洒落在荆棘上。一点也不意外,黑老大如期而至来到他身边。自从上次发生那事后,黑老大一直牵念着张秋生。它伸出长长的热乎乎的舌头,“哞哞——哞哞”地叫了两声,便贴在张秋生的脸上。张秋生的眼睛变得通红通红的。黑老大又“哞”地轻呢了一声,居然把张秋生脸上的青春痘一扫而光。张秋生脸上异常的热起来,他紧紧地贴着黑老大的脸,眼泪止不住地喷在黑老大脸上。此时,太多太多的往事从四面八方赶来,从一个叫四川广元朝天的乡下一窝蜂地赶来找他的麻烦。往事里有一个黑得发亮的女人,他想抓,却怎么也抓不住。任凭她在眼前如一张薄纸飘来飞去。他把她写给他的一箱子信,一封接一封地念给黑老大听,一次又一次地念黑了一个又一个的夜晚,最终他把永远读不完的信全部烧在了荆棘隆起的雪堆上。黑老大也为他哭了。那个女人最后一封来信终止在一九八三年的春天里。
       第二天张秋生走了。背上背包,提着行李,像第一次当兵出远门那样,欣喜若狂地去了一河之隔的镇上。张秋生因为平时从不讲荤段子,干活踏实,人不多嘴,营里突然来了一个提干名额,指导员经过研究考虑便把他作为提干苗子送进镇上的集训队。这真是老实人修来的好福呀!有人说张秋生家的祖坟埋得好,这小子终于可以鱼跃龙门了。
       可是出事了。就在张秋生离开连队的第三天晚上,连队的竹篱笆统统被掀了个底朝天。营区里的雪堆上到处是牛粪,看上去就像先锋派画家在白布上点染的水墨画。指导员看在眼里,急在脚步里,他走到哪里都遇上新鲜的牛粪,他的心犹如雪上加霜,干净冰凉的脸顿时变得比牛粪更湿热。他让值班室的副连长找来昨晚站岗的战士一个个查问,可是他们都承认交接岗时,情况一切正常,没有看见一个造反派出现。
       副连长背着手在连队四处来回走了几遍,拿着文件夹,独自去了卓玛村庄。这种时候,他特别想发现点正常情况里不正常的元素,他真的是个处理军民关系很有经验的人,曾经成功处理过几起军民纠纷,获得上级的通报表彰。卓玛村庄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包括黑老大都认得他。这件事他有些怀疑是某个家伙干的,因此迫切想找到凶手。他直接去了卓玛村庄阿佳的牛棚。阿佳是村庄的养牛大户。她家的牛棚足有二三十个。每个牛棚都关着几只年岁相等的牦牛。此时,她家大大小小的牦牛正在埋头吃草。他低着头走过一个又一个牛棚,突然停了下来。
       此刻,黑老大正在睡觉。
       他不慌不忙地打开文件夹,掏出一张照片,在黑老大闭着的眼前晃来晃去,像是在给它扇风。黑老大睁开眼,向他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闭上眼,睡觉。他坐了下来,仔细端详着照片中的张秋生,心想如何才能让黑老大承认昨晚对连队竹篱笆的袭击呢?他点燃一支烟,像一个破案的专家深思熟虑起来。黑老大偶尔斜着眼看他一眼,乱飞的苍蝇又肥又大地贴在它眼皮上时而挡住它的视线,其实它是想看他手上的照片。他忍不住将照片送至它眼前,又迅速地拉回到自己胸前。反复几个来回,不仅拍死了几只老苍蝇,还让黑老大不住地伸长脖子来嗅照片上的人。一会儿嗅着,一会儿嗅不着,就这样,黑老大“哞”地一声怒吼,急着从牛棚里腾了出来。
       副连长火速滚地一个躲闪,避开一劫。此时,阿佳抱着草料朝唯一关了黑老大的牛棚赶来。副连长来不及解释,拿着照片就跑,黑老大与阿佳在后面紧追不舍。其实,阿佳只是想追赶黑老大,她知道黑老大从小的脾气一直很坏,给她惹了不少事儿。
       副连长一边跑,一边向连队呼救,可是连队里的人正集中在会议室整顿,谁也没听见他的喊声。当快要跑到连队时,副连长一跤拌在那一笼荆棘里的石头上,眼冒金花,剧烈地呻吟起来。即刻,被挡不住的黑老大一个猛劲飞奔冲上来,锋利的左牛角尖顶住那一帧照片穿进副连长的左眼。
       鲜血不断从副连长的眼睛里汩汩涌出,染红了黑老大的眼。
       当连队里的人从会议室出来望着暧昧的太阳看见路过的阿佳时,全都像吃了兴奋剂地朝阿佳跑来,可是他们跑近才发现副连长已经淹淹一息地躺在阿佳与黑老大的眼睛里。
       指导员一行火速将副连长送至营部卫生站。
       卫生站的老军医简单给副连长进行了消毒清理包扎后,火速送至山上的陆军医院。副连长虽命保住了,却被摘除掉左眼球,留下一只独眼。
       后来的几天,指导员与上面派来的工作组一直密谋着如何处决黑老大。他们既不想得罪村庄里的阿佳,又想致黑老大死地,替副连长报仇,也替连队除害。可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尽管他们以为守口如瓶,就不会走漏半点风声,可是在他们采取行动的那天晚上,夜太黑,风太高。雪说来就来了,比孔雀的羽毛更柔更滑,比站岗人身上裹着的羊皮袄上的毛更粗糙。站岗人缩着脖子,在雪地里站不直身子,只好躲在屋子里烤牛粪火。可就在这节骨眼上,连队上空传来了一声“哞哞”的叫声,不过两分钟,又是同样的叫声,太多太多的叫声,“哞哞”地撕开了夜的一道道口子。不看不知道,一看吓得跳,周围出现了成百上千只牦牛,它们跪在连队的每个出口,同暴风雪一齐发出“哞哞哞”的乱叫声,吓得官兵们处处乱跳,无处躲藏。
       终于,指导员举起手中枪,扣动了板机。
       所有的牦牛披着雪花向着森林黑亚亚地狂奔而去,有人忽然看见张秋生出现了。
       他像一个雪人跑在枪声的前面。而前面的前面,有一片雪,正在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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