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末，到西部高原野外考察，从事国家干线铁路选址论证工作，宿在大山农家约半月时间。山乡景色美，多民族杂住，民风淳朴，村民以农林为主，靠天吃饭，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对偶尔进山的城里人或旅游者来说，这儿就是天堂。但地处偏僻，乡政府所在地与百余里外的县城之间砂石路，是联系外界的唯一通道，而且遇到雨季或雪天，经常中断。交通不便，物资运输困难，无奈之下，被城里人当成宝贝的山货，经常大量坏掉或贱卖，制约了山里人发家致富的步伐。
因此，推销农副产品就成了乡、村干部及农户的头等大事。山区干部是蛮拼的。每年山货收获季节，特别是水果采摘季节，乡村干部几乎是倾巢出动，找关系、托人情，跑销路。恰巧这期间，外出推销农产品的政府干部遇到一个大买家，接到一个大单，对方可以短期内可包销几十万斤山果，而且价格好，付现金。不过，人家买山货同时，需要乡里提交“绿色果品专家论证材料”。
提交“绿色果品专家论证材料”，对处在高原深处、还有许多儿童失学的封闭山乡，无异于上天摘星星。山区条件艰苦，年轻人往外跑，外地人不愿意来工作，干部及老师只有采取轮换制，乡村干部、教师严重缺编，更不用说会有专家教授来此地工作了。
如此重大的问题摆在眼前，乡书记自然是冲在前面，可他不按套路出牌，解决问题办法让人忍俊不住，同时又予以同情，甚至理解。他也是山外来的汉族交流干部，刚过五十，可头发斑白，历经风霜，为人随和，可又不失严厉，因此乡亲们就用“书记”和“白毛书记”两个绰号对应他的两种“面目”。某天早晨，他带着几位乡干部突然造访，寒暄之后，不肯定地询问：“前几天市里召开的铁路建设协调会上，发改委、国土局领导介绍你是大教授？”说实话，当天会议规模大，台下尽是人头，真没有注意到本乡的书记、乡长也参加会议了。
我玩笑地应道：“是的，如假包换！”
于是，他告知事情来龙去脉。突然，话锋一转，说：“帮个忙吧，帮乡里张罗好这件事。大城市专家请不起，而且不知道哪天能来，等来了，水果都烂了！”
我几乎从木凳上跳了起来，断然拒绝了他：“开玩笑吧，所学专业与生物学、农学差之千里，不合适！”
不过，书记是有准备的，与同来的乡干部唱起了双簧，软磨硬泡，百般恳求。最后几乎用央求的口气说：“我哪里不识数，大山里去哪里找呢？过路神仙也是神仙，没有道士和尚凑，把经文念好就成，反正总比我们强吧！”真是哭笑不得，心里想，啥逻辑，啥思维？可又不能言语伤人，不好抹掉人家为村民办好事的初衷，只能浑身解数，同他们讲道理，力求推掉这件差事。
能当上基层乡的书记，肯定有水平。面对他的百般说辞，心中不知不觉地有了愧意，感到如不答应，就是对不起乡亲，甚至对不起国家栽培了。最后，硬是被书记和乡干部们连哄带央求地架到政府会议室。
进门一看，齐刷刷地坐了十几位，甚至会议主持人席位上的红纸卡片清晰地写着我的姓名，足见是“蓄谋已久”的。更绝的是，刚坐定，茶杯还没有到嘴边，书记就开始隆重介绍，抹掉了我最后的解释机会：
“这位教授是从外省请来的大专家，乡政府研究，报上级主管部门批准，聘任他为本次“绿色果品专家论证会”首席专家（组长）。”
还能说什么？只有硬着头皮走着瞧了。就这样，毫无思想准备，戏剧性成为会议的主角，唱戏的干起了绣花的活，内心感到十分尴尬，并且缺少底气。
专家组共七人，除我之外，都是乡、县两级农技术人员。当然，山区里技术人员很少有高职称的，我肯定是老大，但他们是行家。会议中，有人说这儿未建质量运行体系，有的说人员素质不行，有的说硬件不行，没有检验农药残留的设备，总之，论证难通过，怕担责任。
乡里很重视，班子人员都参加旁听。听到大家发言，坐在旁听席上的书记不停地揉搓花白的头发，泪花都在眼眶里打转，心里急哦！想想也是，天也不争气，连续阴雨，倘若如大家所言，论证通不过，大部分山果就只有烂在农户家中，乡亲们将如何度过春荒，还有如何对付接踵而来的孩子上学费用等日常花销呢？
看着干部们沮丧的神情，再回想起房东家堆集如小山般的李子、桃子，心里不好受，坐立不安。心里想，无非是责任，眼前这些为乡亲操心到有点憔悴的干部，想承担责任，无奈知识、制度不允许。作为路人，我是不是要做点什么？
想了想，只能拉乡亲们一把，也算不枉为知识分子。于是说：“乡下偏僻，乡亲们没有学会耍心眼的技术，不需要什么ISO质量体系来保证生产质量。果树长在大山里，自然生长，没有用农药，哪里会有残留？还要什么检测设备及人才？只要实事求是地描述果品的生产过程，采集证据，完全可以获得理想的结论。”
末了，开玩笑地说：“再说这么远的路，山村又不通车，真的农药及化肥运到深山，都要盘成金子价钱，谁家会用呢？这里贩子偶然销售的恐怕都是假的吧，会有残留？”
听罢此言，一直认真记录的乡长，停下笔，脸色先是白，又转红，好大一会儿才转过神来，连忙说：“是的，没有用农药，哪来的残留？总不能先推定山里有贼，然后拿着尺子到处找贼吧！”
接下来，会议转了向。大家集思广益，收集山果未喷施化肥农药以及自然生长的证据材料，借鉴历年来国家区域性农林普查分析数据，与会人员得出一致结论，该乡种植或栽培的农产品，普用农家肥或自然生长，未喷施农药化肥，是纯天然、无残留的绿色食品。最终，按照买方要求提交论证材料，由乡里急报上级有关部门备案。同时，论证会建议，所有农产品均以“山里”牌外销，以乡、村组织及领导信誉作保证 ，包装上不但注明农户详细地址，还注明农户姓名及联系方式，终身责任。而且大家一致认为，谁家产品有问题，就剥夺以“山里”牌外销的权利，断了心术不正者的后路。书记也是下了决心，吃午饭前，对着政府操场上围观的村民说，谁打了大家的饭碗，大家就拆他家的灶台，断了他家的生路。
买方很给力，收到论证材料后，立即派车到乡政府驻地，将山里乡亲肩扛背驮运下山的几十多万斤山果运走了，并用现金兑付山果钱。这么快就收到这么多钱，乡亲们甭说多高兴了。有天晚上，房东特意买了肉，杀了鸡，书记及几个乡干部特意带来平日里舍不得喝的谷酒，赶来作陪。席中，硬逼迫喝酒，说这就是乡亲们发给我的奖赏和评审费用。临散席时，喝高的书记抹着眼泪说，今天比娶老婆还高兴，啥时候乡里、县里有自己专家就好了！
考察完成离开之际，书记、乡长赶来送行。乡长私下说:“上报的材料里，把你说成是知名大学（东大）生物系教授，不介意吧？”管它呢，反正这里民风淳朴，天然绿色，这里的山果不会有问题，可以放心。
不过，我问他们：“北大是北京大学，南大是南京大学，你说的“东大”是哪所学校呢？”
书记狡黠地耳语道：“费了心思才这么说的，管它呢，没有就好。说是日本东京大学也不否认，让别人猜测呗！”看来，乡村干部充满智慧的，为了治民的富裕平安，啥法子都想得出来。
其实，事情过后，心里一直很忐忑。用尺子来量，这事是过不了关的。说大了叫乱作为，因为不是职责范围内的事，掺和啥呢？最少也是职业操守问题，居然胆大，主持与自己所学专业风马牛不相及的专家论证！而且，自认为是个笑话，预料将来可能要被扩散当笑料，或被某些知情人当作为不良行为予以告发。不过，是自己多虑了，善良同事及乡亲一直缄默，偶尔谈及，话里话外都充满赞赏之意。也许，他们认为我虽是外行，但结论是对的，心术是正的，就如同遇见老人跌倒在地、紧急施以援手，是做人本能。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次荒唐的经历，但也是一次签字后不做噩梦的论证，也是这辈子难忘的一件趣事。至今想起来，喜忧参半，有帮助人后的舒坦和惬意，也有对这事本身的担心和忧虑。如果放在今天，一定会成为笑料，而且会惹祸上身，想起来，不由会打冷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