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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中篇小说)

作者:马金莲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2879      更新:2016-10-10

文/(回族)马金莲

1

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和母亲在厨房炕边剥玉米棒子。
秋天是个令人陶醉的季节,莫说那漫天成熟得弯腰低头的糜子谷子,那埋在土里成串的土豆,单是门外麦场旁那一片玉米,就能让我们充分享受丰收的喜悦。
这一年的玉米杆子分外甜,只要母亲说晚饭咱们煮玉米吧,父亲就带着我去剁玉米,他用镰刀或者铲子将那些棒子成熟的玉米杆子剁倒,我就蹦蹦跳跳往家里拖。拖回屋,母亲已经坐起来,靠坐在窗户边,等着给我们剥玉米呢。她剥棒子,我就剥杆子,将玉米杆子上的叶子一片片剥去,露出光溜溜的身子骨儿来,像鞭杆一样。折下一节,用嘴啃着剥下皮,一口一口嚼里面的芯儿,满口清脆的甜香,可好吃了。尤其外面看上去发红的那种杆子,直往人心里甜呢。我脆生生地嚼着,母亲是不吃的,她剥棒子。一个个大棒子沉甸甸的,抓在手里,人心里就有一股喜悦水一样往外溢。其实,煮玉米棒子更好吃,想想吧,揭开热气腾腾的锅,只见半锅棒子胖乎乎热腾腾,金黄金黄的,咬一口,又软又甜又粘牙,就算你刚刚吃过饭,吃得很饱,也会禁不住淌口水,拿起来啃上一两个。
然而这一天我们没有吃上煮玉米,晚饭也是草草吃了点冷干粮凑合的。因为我和母亲还没剥完玉米,就有一个人蹬蹬跑进我家大门,冲我母亲慌慌张张说:你还有闲心剥玉米?不得了了呀,伊哈出事了!
撂下话,她就蹬蹬跑出门,不见踪影了。有一小股风随着她的脚后跟奔跑,很快被她踩在脚底下带走了。我看见母亲把一个大棒子已经掰开了,听了这一番突兀的话,她停下了。接着慌忙将掰开的叶片合上,合上才发现不对,忙又掰开,一把揪掉老汉胡须般的玉米缨子,扔到我脸上,母亲拧过身双手扒住窗台,扯长脖子向外望。我本来用牙齿咬着一截玉米杆,准备剥开了嚼。听了来人的话就愣住了,好半天觉得嘴上有东西热乎乎的,一摸,摸下一手心的血,我才醒悟是玉米杆的老皮划破了唇。疼痛随之明显起来。我哪里顾得上哭呢,撒开脚丫子就往伊哈家跑去。身后母亲的目光追着我,我知道她要是有着一双健全的腿,能够下地奔跑,这会儿她肯定跑得比我还快。正是夕阳将落未落的时节,我迎着夕阳跑了一阵,发现错了,伊哈的家在村子东头,该向东跑,我怎么向着西边前进呢?明白过来后我就掉了头,向着相反的方向狂奔。奔跑的过程中我看见好多男女老少,他们也正往东边赶。大家的后背上落满了夕阳的余晖。一张张劳作了一天的脸上尘土还在,还没来得及洗去,由于背着夕阳,在万丈的余晖反衬下,这些面孔灰沉沉的,带着惊讶、痛苦和一些难以说清的表情。
伊哈家的院子里一片金黄。我刹住狂奔中的脚步,傻愣愣地看。院子门外的庄稼、土地、黄土路、还有远处的山头,一律披上了金黄的色彩。我不知道这个傍晚的夕阳是怎么了,以从未有过的辉煌气势将我们庄子整个笼罩在一片无比富丽的金黄色之中了。
我听到了哭声。哭声从院子里飞出来,从高高的土墙上、洞开的大门口飘出来,在向晚的余晖里飘散。我抬头望望天上,天空一片湛蓝,这种蓝,清澈得刚用水洗过一样。有几朵云在远离夕阳的地方飘游,夕阳的余光斜射过去,云朵便恰似披上了辉煌的金缕衣,好看得惊人。
天气真是好啊,这样的好天气似乎只适合办喜气洋洋的事,怎么也不该出丧事呀。可是,真有人口唤了,是二十九岁的伊哈。等我赶进伊哈家的大门,院子里已经聚集了好多人。女人们三三五五聚成堆,悄声讨论着什么,一个个神情怪怪的。连向来大方、稳重的男人们也一个个蔫头耷脑的,都显得心里很难受。德高望重的乡老马三立老汉向来是料理丧葬的带头人,这类事情他经见得最多,最是能做到神态安详、稳重,处事不惊。按常理这会儿他应该带头和大伙商议埋体送葬的具体事宜。然而,我看到这老人坐在一个木墩子上,神情苦巴巴的,用青汗衫的袖子抹着眼泪。满院子的人,一张张熟悉的脸上换了颜色,写满了深沉的疼痛、惊讶、惋惜、惶惑,还有很深的我说不上来的东西。
我觉得这些神情熟悉又陌生。庄子里每每有人离世,大家原本平静或喜悦的脸上就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有人甚至显得恍惚,似乎每一个生命的结束都在提醒活着的人,这样的过程每一个人都得经历,这条路,是每一个人都要去走的,不管你富有胜过支书马万江,高贵比过大阿訇,还是贫贱不如傻瓜克里木,但是在这条路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
这个傍晚,我敢肯定我的乡亲们又一次想到了这件事。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最初的讶然之后,换成了凄然、悲痛。特别在那些不善于流露感情的脸庞上,内心的悲伤外化成外表的冷淡、漠然,然而我觉得这种冷漠远比明显的沉痛更让人看着心惊。
当然,那是大人们的表现。
我们娃娃就不一样了,我们和大人完全相反。孩子们都兴冲冲的,此刻,我敢说,除了伊哈的那三个娃娃,所有的孩子都是高兴的。高兴是有缘由的,因为一旦有人去世,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埋体就会下葬,我们叫做送埋体。送埋体是庄子里的大事。不管有多忙,一般情况下男女老少都会来,集体送亡人上路。送埋体是行善的好事,想想吧,一个人在我们的村庄里出生、成长,与我们共同呼吸着村庄里的空气,晒着同一个太阳,吃一样的五谷杂粮,这一天他走了,不是去某个亲戚家走动,也不是去县城看病,是永远的别离,这一去啊,往后的岁月里再也无法见到他(她)了,所以得送送,无论如何也是该送一送的。我奶奶说过一句话:百人送一人,不上百年都成灰。意思是今天我们在送别人,百年之后,我们自己也会不存在,永远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我们村庄里的人都很看重送埋体这件事的。一旦有谁无常,消息传开,呼啦啦大伙全来了。这时候娃娃们的节日到了,我们大家挤在大人的缝隙间,这里瞅瞅,那里瞧瞧,互相打打闹闹,吵吵嚷嚷,平时不常见面的人也都能见到了,还有个好处呢,送埋体就会散海底耶,亡人的家人拿出的埋葬费,一部分扯来白布给亡人穿,一部分换成零钱分散给大众。前来送埋体的人,不管是大人小孩儿,人人有份。大人们接过钱,心思还沉浸在对亡人的缅怀或自我伤感里,随意装进口袋就是了。我们娃娃就不一样了,平日里我们的大人是从不会给我们一毛零花钱的,而送埋体这会儿散的钱是两毛,富裕点的人家便会是五毛。每个小孩都拥有了自己的钱,那是什么感觉?说不出的高兴啊,完全忘了送埋体本身是无限伤悲的,捏着钱兴冲冲去找独眼。
其实独眼非常好找,他就在人家大门外的场地边或者一棵大树下。你只要发现哪里簇拥着一堆孩子,哪里就有独眼。他被无数小脑袋包围了,像众多星星围拱在中间的月亮。其实我们的目标不是独眼这个人,而是他自行车后座上的那个大木箱子。木箱里装满了好吃的,还有好玩的,全是我们做梦都想得到的好东西。我们擎着自己的小手,把刚刚散来的钱纷纷递给独眼,换成了豆豆糖、爆米花、泡泡糖一类。等到我们把这些东西吃下肚子,舔着嘴巴,这才记起应该看看亡人的亲人们哭送亡人起身的最后场面的。
伊哈的亲人哭得十分悲痛,看得出来,他们是真正在痛,真心地哭泣,没有掺杂一丝的作假,因为大家都觉得伊哈太年轻了,远远没有到应该无常的年龄。还有,他是猝然遇难的,仓促得让人惊讶。他本来活得好好的,凭他那结实得犍牛一样的身板,谁都觉得他能活到八十岁。他本来在挖井。我们村庄地势偏高,吃水一直是个令人头疼的难题,得去水沟里担泉水,通往沟底的台阶弯弯绕绕一个挨一个蜿蜒至沟底,一共九十三个,抬水时我和姐姐数过。担上两桶水一口气爬上九十三个台阶,不管是身强力壮的大男人还是颤巍巍的老年人,都会累出一身臭汗来。台阶很陡,很危险,因为台阶的一边是高高的土崖,另一边是悬空的深崖。就因为这个,我们村庄吃水困难在远近出了名,所有附近的人家大多不愿把女儿嫁给我们庄里的小伙子。
伊哈是个孝子,本来他的父母靠双肩担水,把大半辈子都应付过去了,继续这样凑合估计也是过得下去的。但是伊哈说父母上了年纪,他要为双亲打一口井,把吃水苦难的问题给彻底解决了,这样他出去打工就能放得下心了。他在自家后花园的南墙下选中了一片地,划出个井口,然后就像地老鼠一样钻进去挖,女人在上面吊土。伊哈的女人也很壮硕,性情和丈夫一样老实厚道。他们两口子就这样一个挖,一个吊,挖呀,吊呀,一筐子一筐子的泥土吊上来,在井口边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眼看快要出水了,正是这个下午,我和母亲坐在炕沿边剥玉米的时候,伊哈女人搅动着辘轳,费力地往上来吊。一笼子土就要吊出井口来了,忽然啪地一声响,绳子断了,伊哈女人手底一轻,身子受不住,猛地向后来了个坐墩子,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断线的筐子带着泥土呼啸着冲向井底,井底传来一声悲嚎,伊哈就这样送了命。
从前,我可从没见过伊哈的娘悲伤的模样,因为她是个乐呵呵的人,粗嗓门儿笑起来全庄子都能听到。这一天,她在哭,哭声粗粗的,沉沉的,给人感觉这个女人一直乐观惯了,不怎么会哭的。但正是这种悲伤看着最真实,惨痛,她给每一个走近她身边的人哭诉着儿子出事的过程。她一把抓住人的胳膊就说起来,边说边一把一把抹着鼻涕和眼泪。袖子早就湿透了,再也擦不净眼泪了,她干脆撩起衣襟擦,有时候鼻涕眼泪一大包,她就用手狠劲地擤一下,再顺手甩掉。好几回我看见她出手力道不足,那黏糊糊的鼻涕就甩在她自己的脚面上了。她哪里顾得上这些呢,她本来是个邋遢的女人,这一来彻底垮了,她不厌其烦地说本来好好儿的,她的伊哈在南墙下打井哩,媳妇儿在上头吊土,谁能想到那绳子会断了呢?年轻轻的娃,就这样殁了。
人们不断掀开上房的门帘进去看伊哈。再出来的人,脸上饱饱含着惊悸与悲伤。有人把感觉压在心底,只是脸色复杂难看。有的人忍不住连连感叹说真是惨啊,真个可怜。
我没有进去看。母亲吩咐过,说我们娃娃家太小,只怕看了夜里就会想起来,做恶梦呢。我看见好些同龄的孩子跟在大人的衣襟下进去了。
身上全是血,血把人糊了,看不出人的模样来!有个小女孩出来后蜡黄着脸给我比划。
就这样,伊哈离开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群,加入到村庄里无数亡故者当中去了。
在我们的意识里,一个人从出生到长大到慢慢变老,老了无常了,那是正常的,活着的人可以平心静气地接受。而那些鲜活的年轻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不管是没病没灾地离开,还是寻了短见比如上吊、跳崖、跳井或者喝毒药、抹脖子等,还是被车碰死等意外亡故,都是叫人很惋惜的。尤其正从青年往中年过渡的那些人,上有老人下有家小,最叫人痛惜。伊哈正在这个行列,他这一走啊,撂下的担子分外重,他女人肯定不会长期守寡,迟早会改嫁。留下三个儿子谁拉扯呢?父母都这么老了,家里的光景又那么困难,真正是倒了顶梁柱哇,往后一家老小的日子肯定不好熬啊。我听见女人们一边瞅着伊哈一家人哭,一边悄声议论着感叹着。她们中有的脸上挂着大颗的泪珠子,有的感慨万端地摇着头,喃喃说不好熬啊,老的老小的小,日子咋会不凄惶呢?
伊哈的三个儿子站在房门口,从大到小,挨次站着,个头就像高房的台阶一样。一个女人指着他们说还这么小呀,啥时候长成大人哩?不知道得受多少罪呀。顿时无数同情的目光聚在这哥三个身上。
在这弟兄三人当中,老大懂事了,脸上呆呆的,盯着一个地方一个劲儿出神,看来他心里装满了悲伤;老二也乖乖站着;只有老三他显得很高兴,时不时挖眼睛抠鼻子,伸手在头上摸一把,再摸一把,把衣襟扯歪,拉平,再扯歪,隔会儿就拧着身子冲身旁的小伙伴挤眉弄眼。他滑稽而不合时宜的举动并没有招来斥责,相反,引得不少女人抹起了眼泪,她们说看看吧,还这么小,这么瓜,就没有亲大大了,可怜他还啥都不明白。
送埋体时我们小孩子是很忙的,可以大摇大摆在主人家进进出出地自由活动,到他们的上房、厨房、仓房等平时没机会进去的地方游逛一番,看看他们家的摆设咋样,仓房里堆着多少口粮,柴房里积攒了多少干柴和牛粪。我们甚至还会借着解手的机会,跑进人家的茅房看看。看他们的茅房收拾得干净不,这可是最能体现一个家庭的卫生情况的地方。还会顺便看看人家的尿盆子,我们无聊而认真地干着这些事,大人们当然不会知道我们的心思,也没有空闲来过问。所以他们不会知道我们的内心是多么焦急,盼望埋体早一点抬出门,早一点散海底耶,这样我们就能快一点拿到那几毛钱。
遗憾的是这一天伊哈家没有散海底耶,这完全出乎了我们的意料。当村庄里的小孩们还有外庄的孩子们,我们密密麻麻挤在伊哈家的麦场上,跪成一行一行,主事的人开始散海底耶,一摞一摞的孝帽子散发到了大伙的手上,大家都戴上了,一时间麦场地里的人头由黑压压变成了白花花一大片,这时候我们发现只散了帽子,没有钱。当孩子们确认没有散钱的迹象时,人群里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大伙儿掉头转脸互相之间查看着,全是这样,没有为大伙散钱。我觉得跪在地上原本发麻的腿这会儿疼起来,就站起来,好多的孩子站起来了,还有一些坚持跪着,似乎在等待散钱。大人们说话了,冲着孩子们喊:起来起来,就这样了,今儿不散海底耶啦。接着我就听到了不散海底耶的原因,伊哈家太穷,散不起!
我觉得有一个小手将我的心揪了一下,我敢肯定同伴们的心都被这样揪了一把,因为我看到许多小脸上写满了失望。不过我觉得今天我们不能有一丝怨言,我早就知道伊哈家是很穷的,然而百闻不如一见,今天亲自来看了,我发现现实远比听说的还要严重。伊哈家里除了一双老迈的父母,一个老实出了名的红脸颊女人,三个娃娃外,最值钱的家产可能就只有土院子里的一间土房子,一眼窑洞,除此之外你找不出更值钱的来。那房子也已经很破旧了,四堵土墙撑起个屋顶,屋顶上撒了一层瓦片,看来只是遮挡住了风雨,从屋里看,墙壁上光秃秃的,除了一层泥坯,连一片纸都没有糊。而那土炕上除了一面席子,连一片最破的毡都没有铺。什么叫家徒四壁,这就是真正的家徒四壁。在这灰秃秃的房里,给人感觉连光线都是黯淡晦涩的。抬伊哈的埋体时,马乡老喊:拿新毡来,快拿一页新毡来!伊哈的父母听了呆呆站着,就像忽然间被什么惊吓了,又好像在费神地寻思什么,好像他家本来是有新毡的,只是这会儿他们记不起放在了什么地方。大家四下里帮忙寻找,堆放在炕角的除了几个荞麦皮装得鼓囊囊的枕头,两床破被子外,没有新毡,哪怕是旧毡也没有。
大家很快就确定这家人没有羊毛毡。没有毡怎么行?我们有一个习惯,习惯把亡人的埋体裹在新毡里再徐徐抬起来,这毡子必须是没有铺过的崭新而干净的。清水洗浴过的埋体是最为洁净高贵的,大伙觉得只有洁净的毡子才配得上包裹。
可怜的伊哈苦了半辈子,竟然穷到了这地步,真是叫人看着心酸呐,女人们纷纷感叹起来,伊哈的娘哭得晕了过去。
邻居王老汉赶紧跑回去抱来了他家的一页新毡,才算解决了难题。
因这事葬礼稍稍停顿了一会儿。这足够我们将这家人的光景看得更为清楚。同时,一些和他家有关的往事也记起来了。伊哈的大儿子和我们都在邻村的小学里念书,学生娃都是每天背着馍馍去学校的,家长疼孩子,大家的馍馍不是香喷喷的花卷儿,就是烙得油汪汪的饼子,伊哈的儿子大半时间书包瘪瘪的,很显然只有书没有馍馍。我们在念书念乏了课间休息时拿着各种各样的馍馍大口吃,伊哈的儿子有时候默默看着,有时候乘人不备猛地扑上去抢某个小娃娃手里的馍馍,小娃娃被吓得哇哇哭,再看手里的馍馍已经被伊哈的儿子塞进了嘴里,大口大口吞咽着,那样子活活就是个饿死鬼。最后自然会引来一顿老师的饱揍。伊哈的儿子油皮是出了名的,一惯被我们瞧不起,可是今天亲眼看到他家的境况,我忽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活着时候的伊哈,常年披一件灰衫子,光着脚去地里干活,手里攥着家具,默默地下苦,从不偷懒,也极少打骂别家人娃娃,是村庄里最老实厚道的人。
想起这些,我们就算是不懂事的娃娃,也知道伊哈家散不起海底耶是可以谅解的,这样的家境哪里拿得起这笔钱呢?
这样的人家,我们还能奢望给我们散钱吗?
独眼早就来了,候在一棵大树下。他将木箱子放在身旁,打开来,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小零食。独眼本来想和以往一样,乘着送埋体的机会,诱惑我们这些小孩子一个个捏着刚得到手的几角钱,一哄而上挤在他身边,用小手中还没捂热的小票子换取他木箱里的一块糖一个气球一截花头绳或者一包玉米花。独眼手里的钱会越来越多,积成那么厚一沓子,给人感觉他成了村里最有钱的人。独眼在人心里是个复杂的角色,我们觉得他可爱又可憎。一方面我们渴望得到他箱子里的零食,可当钱花完后舔着嘴里渐渐消融的糖块,我们常常禁不住后悔,刚到手的钱就这样容易地花出去了,等回到家免不了被母亲好一顿责骂,说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是败家子,而且这样的责骂会延续相当一段日子。
今天的独眼显然是扑了个空,兴冲冲谋算着来弄钱的,可他看到了,孩子们除了发干的嘴唇失望的眼神,小手手无一例外都是空着的。没有捏着预料中的钱,三角或者两角,花花绿绿的。独眼站在那里就显得分外尴尬,甚至是有些孤单的。他眨巴着唯一的那只眼,茫然地瞅着四周的孩子们,孩子们在他身边留恋一会儿,怀着遗憾离去,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送埋体上面。这时候阿訇已经站完了者那则,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起卷在新毡中放在门板上的伊哈,迅速向伊哈家的老坟院赶去。那里有一个已经挖好的坟坑在等着伊哈。男人们随着埋体集体起身了,身后女人的哭声响成了一条河。伊哈的娘晕死过去,有人端来一马勺凉水往嘴里灌,还是不顶事。一个大个子女人慌了,一把夺过马勺,美美噙一口水,对着伊哈娘失去血色的脸噗一口喷出,再喷,不断地喷,伊哈娘终于醒来了,悠悠地睁开眼,茫然地看着眼前,过一会儿,重新记起了什么,嘴一张又哭起来。
伊哈的小儿子始终没有哭。他抽空儿就转过脸来,在人群里寻找平时的玩伴,找到了就冲对方挤眉弄眼,狡黠地笑。在他幼小的意识里,可能觉得父亲的去世和以往我们送过的那些埋体没什么区别,和他自己没有关系,所以他高兴,他甚至想和别人家娃娃一样在人丛里窜来窜去,但是旁边的伯伯大爷们用凌厉的目光镇住了他,将他限制在伊哈的亲人圈子里,他只能呆在哥哥们身畔,听着枯燥的哭声。我们看得出来,他很受罪,过一会儿就不安地扭动着身子,脸上写满不耐烦。当男人们抬着伊哈起身,走向坟地时,这小子被他一个姑姑抓紧手,她怕这孩子跑丢似的,哭着试图去抱他的头,她用悲切的哭声一遍遍说:娃娃呀,从今儿起你就没大了,你成了耶提目。这小子则茫然地不耐烦地甩着头,一次次挣扎着想要挣脱姑姑的束缚。当我们又在一起玩耍时,他说自己那天差点急死了,野惯的一个人一旦被管束起来,而且是一整天,那真的很难受。
伊哈家的贫寒致使他们家念不起接下来的苏热。自打亡人入土之后,活人就得对他进行搭救,头七、二七、三七、四十日、百日、一年……宰上牲灵,炸上油香,把阿訇满拉请来,上个坟,跪在家里的炕上念一阵《古兰经》,就算是完成了一个苏热,这样后世的亡人就能得到搭救。牲灵有牛有羊,小了就是鸡鸭鹅,实在不行可以不宰,甜念一个。可是,海底耶总是要散的。伊哈活着时候老实,死得这么惨,于是马乡老带头向村庄里的每户人家收了些白面和清油,凑了一些钱,散给伊哈家。这样,伊哈在他的忌日里得到了和别人一样的搭救。
半年后,伊哈媳妇改嫁了。这个脸色粗红的女人,竟然嫁给了川道里的一户人家,据说家里光景不错。庄里的女人们就禁不住感叹,说伊哈女人好福气,以前还真没看出来她是个命大人,这回算是苦尽甘来,要过好日子了。
伊哈女人出门时,我们重新记起和伊哈有关的往事,当她红着脸湿着眼睛低头走出伊哈家大门时,她的三个儿子,老大老二没有哭,老三瞪着红红的眼睛,想哭,看到好多人在看,就没有哭。三个娃脚上都穿着新崭崭的鞋子,衣服也浆洗缝补得很整洁,看来他们的母亲在临走前将他们精心打扮了一番。他们站成一排,看着母亲坐上一个陌生男人的自行车,车子走远了,被车轮卷起的土雾飞起来,向着后面的人群落下,我们的视线就模糊了。
伊哈女人改嫁了,我们说起来还是称她伊哈女人。刚嫁过去那会儿,隔些日子,她会赶到这里来看娃娃。给三个儿子带来新鞋子新衣裳,有时还有白馒头,油炸的糕点,都是很叫我们垂涎三尺的贵重东西。我们看着真是眼馋呐,就有人感叹说为啥我大不完,他完了我妈就能改嫁,她改嫁了我不就过上好日子了?
我们真诚地盼望那样的好日子也落在自己的头上。
然而,他们的好日子很快就划上了句号。半年后吧,那是伊哈女人最后一次出现在村庄里,奇怪的是这一回她只带来几个馒头,看过了孩子,胳膊窝下夹个包袱就匆匆离去,之后女人们议论说看她那笨笨的吃力样儿,八成有身子了。
从这以后似乎再没来过。
我们像淡忘伊哈一样慢慢地淡忘了他的女人。
女人们倒是常常提起来,只要看到伊哈的三个儿子一天比一天可怜,大家就情不自禁地提念起那个女人来。是啊,这女人有半年时间没来了吧。有一年没来了吧。有三年没露面了吧。连音讯也没有捎回来一个。她难道不知道,公公婆婆老两口拉扯三个孙子有多艰难,日子是越来越凄惶了啊。娃娃们早穿光了她留下的鞋子,常年光着脚丫子到处跑,天暖的时候还没什么,到了三九寒天,那手和脚都冻肿了,肿成了发面馒头,到了开春,河里的冰还没有完全融化,这哥几个的冻疮早早消了,破了,淌着腥臭的脓水。
女人们谁不摇着头说可怜呢,都说可怜,便提起那个女人来,免不了说她狠心,一定是又生了娃娃就把这前房的给忘了。有人说不一定吧,可能婆家管得严,不让她和这边继续来往也说不定呢。总之是彻底地没了音信儿。
也有女人会将自家娃娃穿过的旧鞋子送给伊哈的儿子穿,你一双她一双,弟兄三个就那么凑合着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寒冬。
那是十几年后吧,伊哈的大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媳妇也娶了。一天小两口拉家常,新媳妇说她有个姨娘嫁在北山里,她去那里浪过亲戚。男人一听北山,禁不住问你听说过北山里有个叫李有录的人吗?媳妇想了想说知道,这个人命不太好,前后娶了两房女人都没长久,前一个害病完了,后一个是个寡妇,领进门半年多,倒是个很乖的女人,肚子里娃娃也怀上了,一天两口子往山顶上拉粪,半路上架子车翻了,美美一车粪土全压女人身上了,当时就把命要了。
这个女人是不是说话慢声慢气,左眼皮上有个肉瘊子?
男人一把扯住女人问。
女人被扯疼了,也吓了一跳。忙说就是的就是的,我姨娘也这么说过,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媳妇看见男人的身子靠住墙慢慢往下溜,最后坐在地上了,竟然半天不吭声。她扳起他的头,惊讶地看见男人脸上的眼泪清水一样往下漫呢。

2

春天来了,脚步轻轻的,我却不知道。那时候我压根就不知道一年里有四季,而春夏秋冬是完全不一样的季节。不知道枯燥乏味的冬天过尽,万物竞生的春天就会降临。季节的更替,候鸟的来去,万物的复苏,都是很美好的。那时候我却不知道这一切。
我混混沌沌地活着,直到有一天,有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姑娘走进了我们的生活。正是她告诉我,冬天的尾巴后面跟着的就是春天,而只有到了春天花儿才会开,青草才会绿起来。
她看见人的时候总是很害羞,但不胆怯,总是迎着你轻轻地笑,圆脸蛋上有两个浅浅的窝儿,一笑,出来了,不笑就消失了。那时候我不知道这叫做酒窝,但是觉得好看。
她叫素福叶,是田寡妇带来的。田寡妇嫁给了上庄的光棍麻雀,素福叶就成了麻雀的后女儿。
麻雀为什么有这么古怪的一个外号呢?大概是因为他嘴巴特别爱说话,说起来就不愿意停下,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像树上吵闹不休的麻雀吧。麻雀的后女儿可一点不像麻雀,她话很少,与人打交道的方式就是轻轻地笑,老远便在小脸上露出怯怯的害羞的笑。麻雀前半辈子一直打光棍,所以把田寡妇很稀罕,像个宝一样地稀罕着,那程度,都过头了,村庄里的女人们看不惯了,说麻雀哪里取了个老婆,简直是接了位皇姑娘娘嘛。
田寡妇的女儿麻雀同样很稀罕。可是,素福叶不怎么喜欢她的后爸。
素福叶刚来的那个春天里的那个中午,我们眼前都亮了一下。当时我们在村口的大路上刨土土玩耍。这路常年被人畜践踏,车轮滚碾,积了厚厚一层虚土。一个人就是轻轻地走过去,裤脚上也会落一层尘土。而我们这帮孩子是不怕土的,就在这其中跑过来跑过去不停地嬉闹着,常常把自己弄得满身满脸都是土。这天我们正玩得起兴,仓啷啷———,一阵铃声传来,越来越近,有自行车过来了,我们纷纷躲到路旁给来人让路。
来者是麻雀。他只是按响了车铃,却没有和别人那样骑着车一溜烟过去,他从车上下来了,后座上的女人也下来了,正是田寡妇。车前的横梁上坐着个小女孩,她没有下来,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微微蜷着身子坐在那里。麻雀推着车子一步一步走来,距我们越来越近。我们一直盯着他们看。麻雀脸上喜气洋洋的,老远就冲我们喊道:你们这一伙碎球子子呀,在这里害啥着哩?!转过头向身后的女人笑道:这都是咱庄的娃娃,你看看,多害呐!一个个成了土猴儿啦———嗨嗨———!说完又挣长脖子给前面的小女孩说:今后你可不敢学他们呐———
田寡妇没搭话,只是矜持地笑了笑。她穿着干净大方,脸白白的,细巧的身材,走路不像踩在土上,而是踩在了云朵上,每一步都轻飘飘的,带着股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味道。这女人,怎么说呢,第一眼就让人觉得她身上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地方。
麻雀似乎兴奋得不行,叽叽喳喳说着,还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
其实,不用他显摆,我们早就注意到这姑娘了,并且一个个看呆了。她明显和我们不一样。怎么说呢?把我们比作一团灰头土脸的野生狗尿苔的话,那么这姑娘就是一朵花。还不是路边杂生的无名野花,就是富贵人家养在花园里的一朵牡丹花。我被自己奇异巧妙的联想震惊了。同时自惭形秽起来,同伴们也都惭愧得不行,大伙甚至不敢正视这突然出现的小姑娘了。
麻雀却不容我们多看看,推车走了。他小心地迈着步子,显然生怕惊起尘土来呛着这娘儿俩。他嘴里还一个劲儿嘟囔:看看,这叫啥路嘛,简直就算不成个路嘛,叫人没法走嘛……田寡妇依旧抿着嘴角浅浅地笑着。终于走出那一段浮土了,她伸手拍拍裤脚,拍拍衣襟,又拍拍后背,给人感觉她身上落满了土。其实并没有多少土,我们庄子里的人平日里走过去,可不会这么拍拍打打地讲究,我们都是一身泥一身汗地活着,很少有空闲讲究这些。我们就发现这田寡妇和村庄里的女人们不一样。这不同究竟在哪儿呢?一时说不清楚,但是真正存在着。
就在我们略感失望的时候,麻雀记起了什么,停下车子,把小女孩抱了下来,放在路边,回头看着我们,说:把我们的素福叶领上耍去!又拍拍素福叶的头,笑笑地说:过去吧,和这伙土猴子混混也好。
素福叶拘谨地站着,她妈弯腰扯扯女儿的衣襟,说:去吧,不要怕。
麻雀吩咐我们:不准欺生!谁敢欺负我们素福叶回头我挑断他脚筋!
我们的头被大风吹过的的谷子头一样,齐刷刷忙乱地点着,做着应承。是啊是啊,谁会欺负这么个小姑娘呢?谁又会舍得呢?同时我们内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欢欣,好像麻雀把一个巨大的礼物馈赠给了我们,我们一时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就傻呵呵愣着,看着小姑娘。我们小心翼翼地打量她,从头上看到脚底下,又从脚到头往上看。呵,这小姑娘,身上有一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美!你看,她小小的清瘦的脸上两弯儿眉毛细溜溜的,下面是一对明亮羞怯的眼睛。这双眼多么像清亮的月牙儿啊,闪着清澈透底的光。鼻子细细的高高的,鼻子下面的嘴巴更是小得让人担心,这样的小口怎么吃饭呢?她的脸、脖子、手,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一律很白,和我们不一样的白,像白面,是那种娇弱的苍凉的白。她站在那里,两只手背在身后向着我们看,迎上谁的目光,就对着谁浅浅地一笑。这种笑,一下子就把人的心抓住了,紧紧的,让人情不自禁在心里颤抖。她穿的是紫花衬衫粉色裤子,都很新。这时候我们不由得低下头打量自己的身上,再互相看看,我们整天在土里打滚,浑身上下全是土,头上脸上甚至连眼窝鼻孔耳朵眼里也几乎被尘土填满。
这个叫素福叶的小女孩,一个人把我们全都比下去了。奇怪的是,我们心里没有嫉妒的成分,一点也没有,有的只是惊叹,艳羡和爱慕。这样好看纯净的女孩儿世上真的有?而且来到我们的身边了?
一个叫癞头的小子瓮声瓮气地说:这、这不会是仙女下凡了吧?比大白脸还好看呐!说完,害羞地吐了吐舌头。
哎呀呀,癞头这出了名的厚脸皮,竟然也有害羞的时候,真是日头要从灶眼里出来啦。
大伙愣了一阵儿,接着就哗啦啦笑起来。
你知道大白脸是谁?正是癞头他妈,我们村庄的第一美人儿。
随着大笑,大家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一个个变得自如了,恢复到素福叶出现之前的状态了。大伙开始叽叽喳喳地嘲笑癞头,说他不知天高地厚,他妈也就是一张脸大些,白些,比别的女人麻子少了些,可也不敢拿来和素福叶相比啊。
一个高个头男娃娃愤怒了,盯住癞头呸了一口,问:你妈那屁股比磨盘大,腰比水缸还粗,两根腿像柱子,凭啥和素福叶比?你说说,凭的啥?
哈哈哈……大伙儿又笑起来,有人笑得眼泪也下来了,经这男娃一提醒,我们才发现事情真是太可笑了,可笑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了。因为大白脸和这小姑娘,根本就没办法比。一个是人高马大的女人,另一个是文弱娇小的小姑娘。前者只能让人从她身上看到柴米油盐的熏染,鸡狗牛羊的味道,甚至还有股子奶水的腥臊,就是个长了张大白脸的乡下婆娘嘛,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妈了。而这个素福叶,从她身上看不到人家烟火的气息。她站在那里,风吹过,轻轻掀动她额前的细发,那一溜儿黑头发就扑晃着,像有一个小手在抚着她的小脸。她显得那么单薄、孤瘦,弱不禁风。让人看着就对她产生出说不出的怜惜,想要冲上前去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一种欺负。
素福叶就这样走进了我们的童年生活。
素福叶和我们是不一样的,虽然她很快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可她不能和我们一起疯子般地玩耍,我们打闹追逐时往往弄得尘土飞扬,她只能远远站着看,要么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她从小就有病,叫心脏病。这是个什么病呢,有多严重,我们并不明白,庄里的大人几乎都告诫过自家的孩子,说不准欺负田寡妇的女儿,她有病。
听了大人的话,再仔细看素福叶,就真看出了病容。她苍白苍白的皮肤,怯怯的神色,有些倦倦的目光,眼睛望着远处时会浮起一层泪濛濛的薄雾。她纤细的手指像竹棍儿,细长的脖子那里有一根脉管高高突起,有时候在突突地跳跃着。
素福叶多可怜呀,大人们说那不是一般的病,稍不留意就会要了命,还说这孩子活不过十二岁,很早之前医生就这么说了。
我们这帮野孩子基本上没人欺负素福叶,对她敬而远之,或者小心翼翼地交往,尽量耍一些简单文静的游戏,也还是处处让着她,绝少和她起纠纷。在我们心中,这个小姑娘就是一件珍贵而脆弱的瓷器,谁都怕一不小心给打碎了。所以,很多时候,素福叶显得很孤单,像一个影子,在远离我们的地方无声无息地存在着。
有一天下庄子马云会的大儿子开蹦蹦车去丈人家相亲,半途上车翻人亡。送埋体时,大人们照旧哭声震天,我们娃娃则穿梭在大人的间隙,盼望快一点儿散海底耶,好拿那几毛钱去独眼那里买零嘴儿解馋。
素福叶也在人群里,这么多人,场面又这么乱,她自然不敢跟上我们混,跟在她妈身后,安安静静站在上房门口看马云会女人鼻一把泪一把地哭儿子。
哭亲人的场面我们见多了,司空见惯了,所以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可是素福叶一直盯着看,看着看着,她眼里腾起一层泪雾,凝成水珠,扑簌簌往下掉,摔碎在脚面上,过一会儿,又有一些水珠滚落而下。一般情况下,别人家完了人,大人都会哭上一哭,我们这些小娃娃是不屑与参与的,即便有时听着那哭声实在凄凉,心里也忍不住难过,但眼泪是不能让别人看到的,同伴们见了会笑话的,怪难为情的。
素福叶和我们不一样,她像个大人那样站在那里,怔怔地落着泪,也不见她擦一擦,任由那亮晶晶的泪珠儿在苍白的小脸上挂着。这让我们震惊,发现这个文弱的小女孩比我们谁都强,她竟然敢于在大众面前像大人一样地落泪。
埋体抬起来赶往坟地时,马云会的女人哭晕了,被女人们用凉水激活,她歪着头看了看眼前,又晕过去了。出事的是她唯一的儿子,这时候她的心里不仅仅是悲痛,肯定还有一种巨大的惊恐与空茫。她后半辈子的靠山倒了,她的生活里突然塌出一个洞,叫她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日子呢?
看着这黑发人送白发人上路的惨景,送埋体的女人们都落了泪,这时候素福叶不哭了,她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捏住我的手,她的手一片冰凉。
她望着男人们抬着埋体向坟地走去,忽然给我说:我大,我大也是叫蹦蹦车碰坏的。说完紧紧咬着嘴唇不再吭声。我默然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悄悄打量她的神情,发现那苍白的小脸上泛起微微的潮红,眼里闪着泪花,我没敢追问她大的具体死亡过程。
过了三五天,马云会儿子坟头的新鲜黄土就被风吹得陈旧了。我们在玩耍时偶尔留心一下身后,素福叶规规矩矩坐着,眼睛望着马家老坟的方向。我们马家是庄里的大门户,坟院在北山的山腰里,那里面密密麻麻地坐落着好几十个土堆,每一个土堆下都有一个人,曾经在这世上活过,现在离开了,长眠在那里。
这些人当中,有上至清朝末年从陕甘一带逃难过来的太祖父,太祖母,下至刚出生的婴儿。早年亡故的那些人我都没有见过,他们在世上活了一遭,竟然连一张相片也没有留下。最早的是因为当时还没有照相技术,而后来者呢,可能是家里贫穷,花不起钱照相,而那些小孩子是因为来不及长大一点到集市上的照相馆里去照相。对于这些早就睡在黄土下的人,他们的容颜、身材、性格、品行等,在我们内心里是一片空白,没有想象的依据,随着年岁推移,就连那一个个坟头也都越发低矮了,被野草淹没了。我们只能凭着那一个个低矮的土堆知道,有一个我们的亲人,在世上来过,坟堆是他留给世界的唯一凭证。
日常时候看着那些土堆儿,我们的内心很平静,甚至是淡漠的。死亡离我们很遥远,而在送埋体时,最让我们动心的是散到手里的海底耶。可是有一天闲得无聊和素福叶一起看风时,素福叶告诉我,她很害怕,只要一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和那些亡人一样,也要离开,离开她妈,在黑糊糊的坟坑里,一个人睡着肯定很害怕。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
这时候我们都想到了死亡。
离素福叶很近很近的死亡。
而我,还要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往下活,慢慢长大,像村庄里的每一个女子一样,长成大姑娘,嫁人,生娃娃,经历做母亲做奶奶的漫长人生,等这副身躯老成了一把干柴才会离开世界。这是每一个身体健康的人要走的路,除非半途遭遇不测,才能将这一常规打乱。按这一常规来说,我的人生还很漫长。所以死亡对我来说很遥远,遥远到人们从来不会将死亡和我这样的孩子联系在一起。可是素福叶不一样,所以,我想不起合适的话语来劝慰忧伤的素福叶。我的健康和想起来漫长得让人迷茫的后半辈子生命,使得我和素福叶没法相提并论。
迎面吹来的风里带着寒冬残留的气息,也有春天特有的味道。土地正在解冻,小河里的冰已经化开,向阳的田埂上,冰草芽儿顶破地皮,露出羞怯而调皮的嫩脸。杨树皮由僵硬的白色转为淡淡的青绿,显示着生命的迹象。杏树枝头的硬痂破裂了,挤出一簇簇鲜嫩的苞芽来,一朵朵鲜花正在那里面孕育着。性子急的人已经将春小麦种上了,还在盘算着挑个暖和日子将胡麻也给播种了。
有一天,起风了,西北风呼呼叫嚣着吹了一天一夜,天亮后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霜花,门外的狗食盆子里有一层薄冰。给人感觉冬天没有走,重新回来了。大人说这叫倒春寒。倒春寒的危害非常大,当天看不出什么,等过上几天,寒冷褪尽,天气转暖,太阳暖洋洋晒上一天,你再看看吧,灾害的结果显现出来了,那些刚刚顶破地皮冒出头来的庄稼苗苗,本来正往上长呢,现在全蔫了,霜打了。再过几天,完全萎靡下去,干枯了,正是倒春寒冻死的。最不经冻的就是胡麻,这种作物刚出土时真是比初生的婴儿还娇嫩,轻微一冻就会死。所以每当到了春天,胡麻出苗这几天,庄里的人最担心了,连觉也睡不踏实的。
然而,就算大家整夜不睡地熬煎着担忧着,天气却是谁也无法左右的,倒春寒照例来了。这一年的气势要比任何一年都猛,连着三个凌晨都下了青霜,第四天,风停了,太阳出来了,人们纷纷上山去看胡麻,刚探出身子的小苗苗们,前几天还嫩嫩的翠翠地绿着,现在变成了青绿。几天后天气彻底暖起来,但人们的心情糟透了,还能干什么呢?除了抱怨这鬼气候外,就是赶紧补种。重新找来种子和肥料,吆上牲口,扛起耧,去把那胡麻拆了,第二次播下胡麻。
补种等于又花费了一笔种子和化肥,还把人累得不轻。
这一年的春天,我们村庄的胡麻地几乎全部经过了补种,连那些轻易冻不到的山旮旯里的青苗也难以幸免。补种的人们都很沮丧,胡麻种子一下子贵了许多,有的人干脆不种胡麻了,换成了糜子或洋芋。
等那些补种的苗儿探出地皮,羞怯怯地看着地面上玩耍的我们时,野草已经漫山洼绿起来了,向阳的地方尤其浓密,我们都可以赶着羊上山放牧了。
早春出生的羊羔能自己跑路,跟在母羊身后出山了。它们身上的毛细细的,软软的,还打着无数的细卷儿,跑起来时那满身雪白的小卷儿呼呼地抖,波浪一样地好看呢。姐姐她们出山时很乐意带上我们,有了我们这班小跟屁虫,她们当然会轻松不少,羊跑了,她们继续抓石子儿玩,有我们跑腿赶羊呢。不过,大家不想带上素福叶。几个大女子像商量过一样,只要看到素福叶在我们当中,就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然而,这个她们不想带的人要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她们肯定就挥着手中的鞭子说去去去,不想领你,趁早滚蛋吧!但是对于素福叶,她们不一样了,这个女娃娃站在那里文文弱弱的,一双盯着大伙的眼睛清澈纯净得泉水一样,直映得人心里打颤,叫你怎么拒绝呢。再说,她不会继续纠缠,就那么呆呆站着,神情平静而忧伤。女子们禁不住怜惜起来,没有谁能硬得起心肠对着她发脾气喊一声滚蛋。
当素福叶和我手拉着手要跟上姐姐她们上山时,几个大女子作难了,其中一个稍大的嘴巴抖了半天,就是没说出一句话来。素福叶不说话,也没开口求她们,只是站在一边用左手绞着右手,右手绞着左手,晚春的小风儿掀动着她的裤脚,裤子在轻轻地抖动不停,她真是太瘦弱了,裤子显得分外宽大,裤管里空荡荡的,整个人就要随着风飘起来了似的。
你们得答应个事儿!最后姐姐她们同意了,但是有条件的,一个大女子指着我说你负责领上素福叶,你们走慢点,千万别累着了,记下了啊,你今儿一天不用赶羊了,就陪着素福叶耍,记住啊?
我高兴得几乎蹦起来。这可是美差,啥也不干,就陪素福叶耍,这轻松的活儿谁不愿意摊上呢。谁都愿意!
我拉上素福叶,我俩避开乱哄哄的羊群,捡了一条更小的路慢慢向山上走。
哎,要是你妈晓得我把你领上山了咋办?不会怪我吧?
半道上,我担心起来,问素福叶。因为我记起母亲告诫过我的话,她说你们和素福叶耍的时候要千万小心,那娃娃的病很严重,万一伤到了她,给咱家闯出大祸,我要你的小命儿!
她万一追究起来我就说是自个儿上山的,谁都没领我,再说上山的路就放在这里,难道我一个人就找不到了?素福叶调皮地眨巴着眼睛说,说完提议我们坐下缓一缓。
我发现走了这一段上坡路,她累得张着口喘气,脸也在发红。我们不敢快走,走走停停,等赶到山上,别人早就到了,羊群已经从山的这一边跑到另一边啃青草去了。女子们分成了几摊子,有抓石子儿的,有弹口弦的,还有几个是姐姐抱着妹子的头给抓虱子呢。
青草一片片的,顺山坡往下望,满坡都是绿意,有些野花儿性子急,赶在别人前头开了,星星点点散落在草丛里,给单调的绿意添了些明媚的色彩。我和素福叶开始摘花儿,黄的蒲公英,浅白的星星花,淡紫的鸡冠花,还有些是说不上名字来的。现在开放的都是不畏寒冷初春时节就开始结蕾的花儿,它们已经开的这样热烈了,其余的植物们才伸着懒腰慢腾腾准备开花的事情。
素福叶带着我专门找一种叫做马兰的花儿。这种花我以前没留心过,所以不认识。素福叶说那是花当中顶好看的花儿,折一朵插头发上好看,拿回家插花瓶里再倒点水能鲜灵灵开上好几天呢。
听她这么说,我就急不可耐地想见到马兰花了。我们在山洼上走呀走,找呀找,不断地走,不停地四处寻找,渴望看到马兰花。日头渐渐升高了,我们感到身上燥热起来,可我俩还在坚持寻找,心里焦急,脚底下不由得小跑起来,恨不能将整片山洼全给搜索一遍。素福叶说等找到了她折几朵拿回去,我不赞同,说插头发上吧,我俩都梳着小辫子,插辫子缝里多好。为此我们争执起来,甚至到了激烈的程度,互不相让,嘴巴争吵着脚底下也没闲下来,一刻不停地赶着路,爬上一道坡,再爬上一道坡,山洼其实是由无数道大小不一的陡坡连接而成的。我感到口感得厉害,嗓子眼里在冒烟,我说素福叶素福叶等找到马兰花咱们去山下沟里喝水吧,那里有我挖的渗渗泉,那水可清凉了,喝在口里甜兮兮的,可舒服了。
素福叶嘤了一声。
我说咱俩喝饱了还可以把马兰花插进泉里叫它们也吸点水分,这样就不容易蔫了。
素福叶没说话。
我回头看,素福叶落在后面,她双手在慌乱地抓着自己的胸口,嘴巴大张着,在呼喊什么,可是喊不出来,显得十分艰难,苍白的脸完全是青紫色的了。
素福叶素福叶你咋啦?你要干啥?我惊恐地喊。
她的手痉挛着胡乱地抓扯着,仿佛要扒开胸口,挖出那里的脏腑来。
姐呀———大姐呀———你们快来!呜呜———
我大喊大哭起来。顿时,辽阔的山洼上响彻着我的哭喊。
玩耍的女子们纷纷朝这边奔来,她们连身上的土都忘了打,随着狂奔那些土就扑簌簌往下飞舞,我看见每个人的屁股后面都带着一股子白色的尘雾,尘雾追赶着她们,急速而仓皇。
大家很快赶到了,我大姐一把抱住素福叶,但是素福叶软成了一团,像风中的嫩草叶子,怎么也扶不起来。大伙儿慌乱地呼喊着素福叶的名字,素福叶的眼瞪得很大,看着我们,似乎那眼珠要突破眼眶,奔到外面来。她的脸完全变成了青紫的颜色。
素福叶———素福叶啊———你咋啦?你咋啦啊———
几个大女子惊恐地呼喊着,但是素福叶撕扯着胸口的手松开了,软软地垂下来,脖子挣了几挣,断了气。
羊群仿佛受到了惊吓,不再好好吃草,乱纷纷往一起挤,大姐派一个腿长的女子奔跑去山下给麻雀报信。长腿女子嚎哭了一声,一溜烟下山去了。
我们一个个木头一样呆着,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哭泣,连呼吸的气息都静悄悄的,山洼睡着了一样。几个大女子给素福叶把眼睛和嘴巴合上,要下一个女子头上的干净头巾,苫在素福叶脸上。
素福叶的埋体当天就下葬了。大人们说亡人奔土如奔金,这么小一个娃娃,更得及早入土。麻雀骑上自行车去集上扯了些白洋布,等他回来,坟已经挖好了,晚春的泥土是活的,松软柔和,挖一个小孩子的坟一点也不费事。女人们议论着说医生当年预料的真准,这女子还真没活过十二岁的门槛。我们跟在大人身后看素福叶下葬。麻雀和田寡妇留在家里,马乡老抱起白布卷着的素福叶,到了坟上,阿訇接过去,把她轻轻地放进了坟坑下的一个小窑洞里。小洞里黑糊糊的,我想素福叶她睡在里面冷吗?刚挖的泥土还带着湿气呢。阿訇用几页大胡基插了窑洞口。阿訇和满拉们大声念着经文,同时另几个人挥着大铁锨铲土填进坟坑。坟坑很快就填平了,然后在上面堆了个小坟堆。
我们离开了。把素福叶一个人留下了。
时间过去两年后,我才见到了马兰花,它是紫色的,开在一条荒僻的小路畔。当姐姐告诉我这就是马兰花时,我望着它们瞅了瞅,想折几朵,终究没忍心下手,这天夜里我梦到了素福叶,她和我一样也长高了,一张脸迎着我笑,要给我说什么,奇怪的是不等我走近,她的脸一闪,闪远了,模糊了,我慌忙追上去,哪里有素福叶的脸呢,只是有一朵马兰花开在那里,我呆住了,望着花儿,这时候来了一阵风,轻轻一吹,花儿就随上风走了,越走越远,一直到消失在尘埃里。

3

夏天,各种各样的花儿开了。村庄的山洼、沟坡、田埂、地头等到处都是花儿。麦子豌豆胡麻洋芋,每一样庄稼都在开花,每一块田地都被花儿装扮起来了。蓝莹莹的胡麻花儿,紫莹莹的洋芋花儿,紫白相间相映的豌豆花儿,隐秘内敛的麦子花儿,还有各种各样的野花儿呢,也在争先恐后地开放起来了。村庄像一个忽然苏醒的女人,从头到脚都被花儿装扮了,装扮得艳丽而妖娆。我在野外放羊时拔了些狗尾巴花儿编了顶环形的帽子戴在头上,一路嗅着花香回到了家。母亲见了要过去,嗅了嗅,闭上眼说真香。其实它们被我戴在头上一个下午,经过阳光烤晒,花儿已经蔫了,只有那一股朴素的花香还残留着。
舍儿,母亲看着我,目光里满是恳求,说:下次回来给我拔一把豌豆,我想看看豆花儿。我顺从地点着头,不用质疑,母亲她一年四季下不了炕,自然出不了门去田间地头,当然见不上开放的花儿,闻不上花香。再回家时,我在一块豆地里拔了把开花的豌豆。豌豆是十分可爱的植物,嫩嫩的杆儿,嫩嫩的叶片,拔下来握在手心里感觉嫩生生毛茸茸的。我拔出的有白花儿的,也有紫花的。我赶着羊匆匆往家里赶,我想让母亲看到还带着泥土的嫩生生的豆花。果然,母亲笑吟吟的,伸手摩挲着豆蔓,又摸摸我的头,笑着点点头。我给她讲,今年雨水广泛,庄稼都长得很好,不管是阴洼还是向阳的陡坡地里,哪里的庄稼都长得很好,开花了,一片比一片好看,各样花儿像铺在地上的画布,把山村严严实实地围裹起来了,让人看着就有做梦的感觉。
母亲欠起身,扶着窗台向外望,透过玻璃,越过一道土墙,几颗杨树的枝叶,她也看到了好景象,远处,南山上的庄稼正在开花。美中不足的是太远了,只能看到满山的绿意,难以看到被绿色淹没的花儿。
母亲看了许久,叹一口气,溜倒睡下了。
我不知道母亲在遗憾什么,今年以来,母亲的变化越来越大,不仅仅是病情加重了,一双腿完全失去了知觉,她想从上炕挪到下炕也成为一件很艰难的事。更明显的是她的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对着人发脾气,莫名其妙的。尤其对父亲,好端端的,她就会来脾气,有时候我们简直摸不着头脑,不明白父亲错在哪里。她发脾气不是打骂我们,她从来不打骂我们的,连一巴掌也没有打过。她生气的前兆是脸黑下来,忽然不说话了,说明她生气了。
对父亲,母亲往往能一整天地黑着脸,不和他说话,甚至还拒绝吃饭。父亲把饭端到母亲面前,她不接,父亲就放在窗台上,然后坐在母亲身边望着她恳求说:娃他妈,你就吃一口吧,好歹吃一口。母亲不看父亲,眼睛看着窗外远处的山头。碗里的热气袅袅地缭绕着,落在窗玻璃上,玻璃模糊了,过一会儿化成水,一些小小的水珠儿汇成了一道细细的河流,女人的眼泪一样缓缓地往下滑落。母亲还是不吃。我们吧唧吧唧吃着,她看着我们吃完了,吩咐姐姐把窗台上那一碗也撤下去。碗里的饭已经凉透了,姐姐说:再换碗热的吧,妈你得吃一点?母亲眼一瞪:端去喂狗!我饿不死的!
守在门口的大黑狗好像听懂了,乐得跳了个镚子,喜滋滋冲门内的我们拼命摇尾巴。
但是它高兴得太早了,姐姐哪里会真的给它吃呢。她把饭扣在锅巷里,洗过锅灶出去忙别的了。母亲蜷在被窝里悄悄抹眼泪。我们吃过饭就蹦出家门,放羊的放羊,拔草的拔草,不会干活的可以满庄子疯了般的玩耍去。
那碗饭母亲最后吃了吗,我不知道,奇怪的是等我们晚上回到家,发现母亲父亲已经和好了,两个人轻轻地说着话,好像是在开一个玩笑,父亲端来一碗水伺候母亲吃药,母亲明明能够上,但她装作够不上,要父亲近一点,再近一点,等父亲近到跟前,母亲忽然伸出手,狠狠捣了父亲一拳。两个人哗啦啦笑了。笑什么呢?我们就不明白了。但是我们很高兴,老窑里除了那股常年不散的药丸味道和母亲的愁苦外,这又添了点儿亲密、热火,这才是家的味道,只有在这样的气氛里我们才觉得心里踏实。
但是保不定哪一天,母亲忽然又会发了脾气。她似乎看到父亲就来气,父亲要是去赶集或上山放羊,大半天没回来,她就不断趴在窗玻璃上向外张望,嘴里念叨个没完没了。怕父亲饿了,渴了,累了,一会儿又说他没有戴草帽,日头这么毒,把人热坏了咋办。给人的感觉,出门的父亲就是母亲唯一的牵挂,她无时不在牵念。可是等到父亲高大的身影终于出现,晃进屋子来,出现在父亲眼前的母亲已经完全换了一个人,她千方百计寻找茬口与父亲拌嘴,处处拿刻薄的话来挤兑父亲。
父亲显得沉稳而麻木。母亲多年的瘫痪让他学会了如何应付这种生活现状,他不看母亲的脸,默默地喂牛、担水,接过姐姐双手递上的饭碗,埋头一个劲儿扒拉饭。黑瘦的手背上一个个血管鼓鼓地暴露着。母亲看着他吃完两碗饭,放下碗出去给牛添夜草,她叹一口气,说:真主呀,这么老实的人咋就摊上了我这样一个病秧子哩,我们的命真是苦到家了。
我们去山上拔草,背着背篼上北山,经过上庄的坟院,我看见素福叶的坟堆上长草了,密密的一层,几乎将整个坟头染成了碧绿色,她的坟头和几年前下葬的那些坟堆没什么两样了,她融入了那些亡者当中,要不是我亲眼看着那个坟包堆起来并记下了那个位置,可能就会分不清谁是谁,找不出素福叶的坟头了。
在北山上是自由的,风无拘无束地吹着,庄稼和野草在风里起伏着摇晃着,这时候我就会忘了家里的郁闷。事实上这些年来,每当农忙的季节,我们大半时间在野外,在父亲的带领下忙于播种、除草、收割、碾打。村庄四面的山头上到处洒满了我们的浸透汗水的脚印。
替我们守家的是母亲。最初那几年,她还勉强能够下地,站在门口扶住墙,看大门外山上的人,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这几年下不来了,只能永远留在那面土炕上,眼巴巴看着窗外空荡荡的天空里日头从东边挪到西边,日子一天一天重复着。想起来,母亲也够可怜的,常年下不了地,这跟坐监狱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背着一背篼青草回家的途中,我会忘不了顺手摘几朵野花儿,拿回去插在窗台上的玻璃瓶里给母亲看。我想看着这些花儿,闻着花香,就当母亲她亲自上了一回山。
夜里父亲和母亲开始吵架,把我们几个娃娃都吵醒了。我们醒了不敢出声,悄悄听着。基本上是母亲一个人在吵,她像在哭,说:我知道、我就知道,我成了这个模样,这么多年,你受不了,我不恨你,我只恨我自个儿,恨命!这样死人一样瘫着,倒不如早一天死了干净!嚷着嚷着,她的嘴被什么堵上了,吵闹变成了暗泣。过一会儿,父亲沉声说:给你说多少回了你还不信,我和那女人真没啥,你活着,我没那心思。母亲声调忽然提高了:这么说是我挡了你的道?好好好,我死,明儿就死!
不不不,我不是那意思,父亲慌忙辩解。但是母亲不依不饶,坚持说父亲就是这心思,她哭了起来。最后父亲翻起身,挨了过去。黑夜里,隐约看得见两个模糊的身影拥抱到一起,合成一个臃肿的黑影子。黑暗像薄纱一样轻轻摇曳着。母亲的哭声变成了如泣如诉的声响。
第二天,等我们醒来,看见母亲坐在窗口看外面,晨起的风吹得杨树叶子哗哗响,我跟过去向外细看,那些叶子真是奇怪,一会儿正面向着窗户,一树深绿。一会儿随风翻了身,一律是浅白的绿,像一张张善变的面孔,在不停地转换着脸上的表情,喜怒交替。多么像我们吵架的父母啊,就这样吵个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母亲却一脸平静,吩咐姐姐把刚做熟的早饭舀出一瓦盆,放在锅巷里热着,一会儿父亲回来也好吃口热的。姐姐不大情愿,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声说:那个坏了良心的,让他吃饱了好去勾搭那些娼妇吗?眉来眼去的,不害臊!
母亲怒了,喝问道:你在嘀咕啥?再说一遍我听听!你这小婊子越来越没教养了,好歹他是你老子,再说我还活着哩,还轮不到你来数落他!
姐姐绿了脸,吐吐舌头不敢吱声。母亲望着外面的世界出神,许久许久,饭在枕头边放凉了,她都忘了吃。
父亲母亲的关系时好时坏,有时吵嘴有时平安无事。要我看啊,是好是坏完全取决于母亲,父亲没多大能耐左右局面。母亲的情绪呢,时好时坏,极不稳定,而且是越来越不好,糟糕透了。她常常趴在枕头上暗自伤心,抹泪。有时候我悄悄望着这个女人,想她这一对眼睛是不是一对泉眼呢,里头的泪水怎么就淌不完呢?今儿淌,明日流,永远没个尽头。
在山上拔草的时候,我常常会想到母亲,猜测她忧愁远远大过了欢乐的心情,她为什么不高兴?她的心事究竟是怎样的?我做着猜想,一遍遍。有时候能摸出一点儿头绪,有时候发现那完全是一个谜,很难摸得透。有一个大概的规律倒是谁都有体会的,就是:每当父亲忙于农活,苦得昏天黑地时,母亲对他分外疼惜,夜里喊我们老早给父亲铺被褥摆枕头,叫他早早地歇息。等到农事闲暇时候,父亲喜欢穿得整齐一点,去集市上走动,在村庄里串门子,一去就是一整天,直到擦黑才进门,这时候母亲十有八九会不高兴,问:一天没见你的人影儿,干啥去了?父亲搓着手笑笑,说在上庄口看一伙年轻人打牌;有时候说在马文义家门口看几个老汉下四码。看得出来,父亲是在心里做了准备的,他并不怕母亲的盘问。
母亲脸上慢慢地腾起一片阴云来,这一整天,这么长,她坐在炕头上教姐姐做鞋,大人和孩子的算起来,一共粘了十来双,手上糊满了油渣糊糊。
难道真看了一整天热闹?谁能保证你没有中途溜进哪个女人的家?说不定还在炕头上陪着人家说了一天的贴心话呢?,母亲期期艾艾地说。接着眼里起了雾,雾凝结成了水珠,水珠变大,眼睛里装不下,撑破眼皮,一粒一粒滚落下来,她无声地哭了。父亲装作没看见,接过姐姐递上的饭,蹲在灶台前呼噜呼噜往嘴里刨。
时光慢了下来。黑夜的大幕早已落下,慢慢包围了世界。姐姐点亮油灯,昏暗的一盏灯,像母亲的眼,含着淡淡的幽怨和愁苦,那束昏沉沉的光芒背后的窑墙上,落着几个巨大的影子,在绰绰地晃动着。
我觉得父亲可怜,母亲也可怜,作为他们的儿女,我们同样很可怜。我们的日子是一天天往过熬的。从前的时候,我们都太小,母亲病倒了,父亲在为我们做父亲的同时,把母亲该挑的担子也挑起来了。在这个家里,他简直是既当男人又当女人,男人女人的活计都压在他肩膀上。这些年他的腰驼成这样,母亲看不到吗?母亲她为什么要一直刁难父亲呢?女人的心思真是难猜呀,即便这女人是我们的亲娘。
一面土炕,我们是这样安睡的,姐姐在窗户跟前,紧跟着是我、大弟、大妹子、母亲,父亲在最边上,这样便于他半夜给母亲接送尿盆。白天里母亲的尿盆是我们接送的,最早是姐姐,后来轮到我,大弟弟调皮,嫌脏,他一次都没伺候过,现在轮到了大妹子。夜里我们睡得贼死,所以一直由父亲伺候母亲起夜。
这天半夜里,母亲挣扎着要起身,要自己下炕去小解。这可吓坏了父亲,他爬起来要点灯,摸索了半天就是摸不到火柴,借着窗口透进的微光看见母亲已经挪到炕沿边了,他慌了,一抱子抱住她,往炕上拖。母亲倔强地反抗着,两个人打架一样扭在一起,扭成了麻花。母亲在低低地哭泣,父亲压低声说着什么。我想侧耳去听这两个人究竟在说什么,可是实在太困了啊,瞌睡的波浪席卷了我,我就迷迷糊糊重新睡死过去。睡梦的间隙,似乎听到父母醒着,在悄悄嘀咕什么。
天亮了,母亲催促说:快起快起,日头都出来了,还敢睡懒觉!
我们就一个个爬起来,揉着眼窝看看炕上,父亲早就起来了,母亲腿上盖着的红绸被子,正是他们夫妇夜晚共同使用的。母亲在为我们其中的一个娃娃补衣衫,看一眼她的脸,风平浪静,一派祥和,丝毫没有昨天的风暴。我觉得疑惑,昨夜还鼓足了劲地闹呢,只一夜功夫,她就原谅父亲了?门外传来吱儿吱儿的声响,门口一暗,父亲担着一对桶子进来了,桶里的水清凌凌的,水花微微扑晃着。母亲横一眼父亲,娇嗔地说:说了多少回了,叫你别担这么满,这是对大桶子,这两桶水能把人压死,你咋就不听呢?
父亲回头冲她一笑,说:没啥,我没你想的那么娇气嘛。拍拍后裤脚上的泥巴,又出去忙活了,喂牛、扫院、铲粪,一大堆活计排着队等他去干呢。
这一年的夏天,母亲分外爱花儿,我每天放牧归来时就拔一把开花的庄稼,母亲把各种花儿看遍了,就不要我再拔了,说那是要长粮食的,拔了可惜,我就改拔野花儿。山里的野花种类多得数也数不清,我拔了铃铛形的牛铃花,它们的花瓣毛茸茸的,瓦蓝瓦蓝的,擎一把在手里,似乎摇一摇这些缀着的小铃铛就会丁丁当当响起来。还有一种无名的花儿,样子像喇叭花,但比喇叭花大,也是蓝色的,花瓣细薄,颈部细长而高,像天鹅高高扬起的脖子。还有黄莹莹的野大豆花,蜜罐罐花,真是太多了,我每天拔一束带回家,母亲笑吟吟接过花儿凑近鼻子嗅嗅,然后放在窗台上。夜里,我在睡梦里闻到淡淡的花香在幽幽地飘散。母亲的心情慢慢好起来,不再动辄找父亲的晦气,有时候喊我们姐妹过去,坐在炕边上,她爬着给我们梳头发,箅头发丛里的虱子和虮子。有一回还给我扎了个老汉背娃娃的辫子,左鬓边还插了一朵野花儿。
母亲的病情在一天天恶化,甚至不能靠墙坐了,只得躺下睡着,吃饭时勉强爬起来坐一会儿,吃完饭就喊疼,需要我们赶紧扶她睡下。母亲躺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很快连爬起来解手也成为万分困难的了,终于有一天父亲抱着母亲帮她解手,累红了父亲的脸,父亲说你就睡着解决吧,这么经常抱不是个办法,要是我不在家,娃娃们就没辙了。母亲默默点着头,过一会儿,说我想尿一个。我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小瓦盆伸进母亲的身子下,用手捉住等她小解。母亲憋红了脸,就是尿不出来。我等不耐烦了,催她快点。母亲闭上眼用力挣,终于刷拉拉尿出来了,母亲的眼泪同时流出一长串,她拧过头来看着尿盆,叹一口气说,唉,我这样子活在世上有啥用处,成你们的大累赘了,还不如早一天完了去。
父亲买回跌打丸,母亲不吃了,说你就别再买了,买了这些年,冤枉钱没少花,我苦巴巴吃了好几年,一点效都没见,现在倒好,全瘫了,早知道有这一天,我当初就一丸也不该吃。
母亲果然从此就不吃药了。这跌打丸,她从前天天吃,她吃过的药丸盒我们收起来玩耍,这种黑色的塑料圆盒,我们每人收着一大包,还给亲戚邻居的娃娃送出不少,我大姨娘家那几个娃娃,隔些日子就会来我家走动,其实并不是想念我母亲跑来看望她,而是为得到一些药丸盒拿回去玩耍。我想要是把我母亲吃过的所有药盒收集到一起,摆在院子里,足够摆出半院子的吧。
父亲不听母亲劝,照旧去保健员老袁那里买回药丸,母亲看到熟悉的跌打丸,脸黑了,几把撕碎包装盒子,将里面的十丸药全扔到地下,药盒骨碌碌满地滚,母亲哭了,说我这个药罐子,把你们害得少吗,这些年一直拖累着,你一个大男人过的啥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盼着早点儿走,你也好再娶一个进门来,过几天舒心日子。
母亲怎么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我和姐姐顿时哭了。
父亲跺了跺脚,一声未吭走出门去了。
夏天很快就结束了,忙碌万分的秋收开始了,母亲说“夏天忙不算忙,七月八月秀女请下床”,什么意思呢?说的是麦黄六月的忙要是和七八月份的收秋比起来,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七八月的秋收有多忙呢?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白天我们都没有在家里吃过饭,在何时何地吃呢?早饭是顶着星星起来做的,姐姐蒸一锅洋芋或玉米棒子,洋芋上面是馒头,出锅了给母亲枕边放一碟子,其余的装进一个大笼子,我们带到地里去,挖洋芋割高粱割糜子等等,肚子饿了,坐在地里就吃。秋天天气短,没有午休,中午也不回家,一直在地里干活。等晚上回到家,头顶上又是一片星星,天早黑了,所以晚饭是摸着黑做的,在灯火地里吃,每人端起碗来摸着往嘴里扒拉就是了。这一种忙啊,真是叫人昏头转向。
我们在外忙碌的时候,那一个个乏味枯燥的日子母亲是怎么打发的, 我们几乎没时间去想这问题,满山洼都是熟透的庄稼,我们哪里有时间照顾一个整日瘫在炕上的人呢,所以我们几乎遗忘了母亲。只有晚上回到家,进门闻到一股屎尿的臭味,才恍然记起家里还有一个病在炕上的活人。
母亲的饭量越来越少,有一天姐姐说她早晨出门前放在枕边的洋芋馒头,到晚上还好好儿放着,母亲吃什么呢?母亲说饱饱的,不想吃。晚饭只吃了两口就推开了饭碗。这样连续了几天,母亲吃得少,屎尿自然少了,被窝里干净多了。可是母亲连支起脖子的力气也没有了。父亲慌了,亲自端着饭要喂母亲,母亲睁眼看看,笑笑,说你个老东西啊,这些年还没被我折腾怕吗?今年收成好,我万一走了,你们记着给我念苏热,百日过了你就给自己张罗一个人,你这个年纪女儿亲自然是娶不上了,只能问寡妇了,你可千万打听好了,娶一个心肠好点的寡妇来,不然我这几个娃可就要受罪呢。
父亲说你胡说啥呢,忙过了这阵儿我就拉你去医院看病。
割完了糜子,割荞麦,荞麦收完,接着是秋燕麦,所有的庄稼收割完,就往家里拉,父亲用架子车一车一车往回拉。等我们将所有的秋粮碾完,装进口袋,将牲口的草料拉回来,已经是初冬了。
父亲在架子车前套上黑驴,将一张被子铺在车厢里,把母亲拉在车上,我们向着县城的方向进发。这是我平生头一回进县城,母亲也是,所以母亲和我都很兴奋,我们一路观看着沿途的风景,其实哪里有什么好风景呢?无非是光秃秃的树和光秃秃的山,都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黄土的颜色罢了。母亲睡着,我坐着,这样母亲看不到的一些风景我能看到,我就一惊一乍地给母亲讲述,父亲跟在架子车旁赶着驴子,甩开一对大脚板踢踢踏踏赶路。到了县城,父亲将我留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看车子和驴,他雇了辆三轮摩托,拉着母亲去找医院。
毛驴饿了,我拿出车上备用的草料袋子套在它脖子下,黑驴就嘁嘁嚓嚓吃起来。我坐在车辕上等父母,我等啊等啊,肚子咕咕地叫起来,我们带着干粮的,可是它们在路上给风吹了一路,又干又硬,我摸了摸,没心思吃,觉得又冷又饿,毛驴吃完了料,闭上眼睡觉。我爬上车钻进被子里,被子里留着母亲的味道,这是我熟悉的,这叫我觉得心里踏实多了,就闭上眼和驴子一起睡觉。
迷迷糊糊中,我想要是有一碗热汤就好了,喝下去可能全身就会热起来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父母来了,父亲把母亲抱上车子,父亲赶着驴车上路了,我们向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午后的天气变了,浅灰色的天空中凝聚了一些发黑的云朵,起风了,冷飕飕的,我坐在被子里也觉得冷,不知道风是从什么地方跑来的,不断掀起我们的被子,吹疼我的眼睛。
母亲显得困恹恹的,缩成一团在被子里躺着,我像早晨那样一惊一乍地给她讲述沿途的风景,可她根本就没兴趣,只是抬起眼皮看看我,又垂下眼皮,显得疲倦极了。我打量父亲,父亲背对着我们一心赶路,黑驴四个蹄子敲击在沙石路上,嗒嗒作响,车轱辘放欢了向前滚,父亲放开了步子噔噔噔小跑着才能赶上车速。风吹着,由于太快,到了脸上就像小刀子的刃片,劈得人脸上生疼。
我不知道父亲他疼不疼,我把脸埋在被子上,耳边听着风声呜呜地叫,车轮不断碾过石头,车厢里颠簸得厉害,我就在这颠簸中睡着了。
腊月二十七,正滴水成冰的时候,又下了厚厚一场雪,母亲病故了。
前来送埋体的人不多,大雪封了路,只有村庄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我们那些远路上的舅舅姨娘姑姑等亲戚冒着风雪赶来了。哭得最泼实的是我的两位姨娘,母亲很小就没有娘,是孤儿,所以姊妹三个感情要比一般的姐妹深厚些,大姨娘哭晕了两回,碎姨娘哭哑了嗓子还在哭,她拉着我姐姐的手,边哭边诉说,说姐姐呀可怜的姐姐呀,你的几个娃娃都还这么小,没有一个长大成人的,你这一走,叫他们咋活哩?你就算趴在炕上不能干活,好歹是家里的主心骨啊,你这一走,娃娃们靠谁哩?!
女人们有的观看,有的陪着掉眼泪,有的议论着这个亡人一辈子的旧事。我跟在姐姐身后,我没有哭,我嗓子沙哑了,说不出话来,不是今天哭的,早在母亲无常前哭的,自打从县城看病回来,母亲的病情就一天天恶化了。父亲要变卖粮食牛羊,带母亲去更大一点的医院看病,母亲坚决不同意,说人家医生说得很清楚了,我吃了这么多年的药,五脏六腑早就朽了,苦撑了这些年已经不容易了,既然真主的口唤到了,我就走,我高高兴兴地走,剩下你们好好儿活着。她叫我们姐弟几个过去,挨个儿摸我们的脸,摸完了看着我们的眼睛,说娃娃呀你们要好好儿活着,听你大的话,娘把你们闪在半路上,你们不要恨娘……
我们一齐哭起来。
那是母亲对我们说的最后的话,说完不久她就说不出话来了。
母亲不吃不喝躺在炕上咽气,这样的过程足足延续了一天一夜,阿訇等在一边,要在最后时刻给她念临危,可是母亲就像一只高高飘在云端的风筝,牵着生命的那根线早就细若游丝,可是没有断裂,吊着一口气,悠悠的,这是多么熬煎人的时刻啊,看着母亲命若游丝痛苦但说不出来的情景,我甚至暗暗祈求真主,叫我的母亲早一点走,少受些疼痛。我睡在黑暗里一直哭,哭着哭着睡着了,一会儿惊醒过来,接着哭。脸上被泪水一遍遍冲刷,变得干巴巴紧绷绷的,舔一舔嘴唇,咸咸的,记不起有多少眼泪淌进了嘴里,有多少流进了衣领。
当母亲在阿訇大声诵念清真言的声音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已经哭哑嗓子。我没有放出声音哭过一声,可我的嗓子哑了,眼泪干了,眼皮干巴巴的,就是想挤出一滴眼泪,也做不到了。
我看到我的同伴们来了,跟在大人身后打打闹闹,嬉笑着,追逐着,一会儿功夫他们每人拿到了五角钱,然后他们捏着钱包围了我家麦场地边的老杨树,杨树下独眼早就守候着了,他和他自行车后的木箱子还有箱子里那些花花绿绿的零食早就候着了。
看着同龄的娃娃们吃着零食,我忽然觉得嘴里说不出的苦涩。
我眼睛干巴巴站在寒冬的冷风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乡亲们送我母亲离开。
母亲的坟坑是什么样儿,我没有去看,我曾经跟着小伙伴们看过无数亡人的坟坑,老人的中年的,男人的女人的,八九岁的孩子的,刚出世的婴儿的,大大小小,我都记不清有多少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家中的某一个人会离开我们,睡进那黑洞洞的土坑里去,总觉得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所以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了,我觉得不是真的,肯定是一场梦。
姐姐拿着一些白线,给每个女人散一束白线几苗针,意味着我们的母亲生前可能借过别人的针头线脑而忘了归还,我们借着送埋体一并给人家归还了,这样在后世的母亲就不会欠着别人的帐债了。女人们深情庄重地接过针线,手上落满了雪,身上也都是雪,母亲活着喜爱的几只母鸡在院子里慢慢走过,它们的脊背上也落满了雪。
送母亲入土后,村庄里的男男女女都回去了,他们各有各的家,各家有各家的骨肉温情和团聚,他们回去了。
我走进家门,看看院子。看看屋子。看看地下。看看炕上。看看窗台。看看枕头。我觉得恍惚,一阵恍惚过后,清醒过来了,这几天家里亲戚邻人来来往往的,家里凄凉而热闹,现在,结束了,人群散了,留下我们一家独自面对结局,我觉得有人拿着一把刀子,猛然捅进了我的心脏,我感到疼痛了,那么真切。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屋子里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你知道吗,炕上的被子叠起来了,再也没有一个人睡在枕头上,窗台也空落落的,那个挣扎着爬起来趴在窗户上向外张望的人不见了,那一张我们进门就迎着我们笑的脸面不见了,永远不见了,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在这个世上,有那么多的女人那么多的母亲,可是,人海茫茫,我在哪里能再看到母亲的脸面和那一脸慈祥的微笑呢?
第二天,姐姐说她站在近处看了,母亲的坟后面是素福叶的坟,这样好啊,给人感觉她们就像亲生的母女俩睡在一起,这样母亲就不会孤单了。
过了几天,我上北山放羊时也留心看了,真的,母亲在前,素福叶在后,一大一小两个坟堆离的很近,真的就像是一对儿母女呢。
我忽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发现自己在羡慕素福叶,甚至是嫉妒的,我痴痴地想,为什么睡在那里的不是我呢?
真的,只要能陪伴着母亲,我愿意睡到冰冷的黄土里面去。

4

冬天来了,风雪来了,寒冷来了。
每个冬天,或多或少都要落几场雪,那西北风嘛,老牛一样,常常是没日没夜地吼着。今年的雪似乎比往年多一点,进入三九,最寒冷的季节,开始下雪,谁知这一下就难以收住脚步,只见雪花断断续续地落了八九天,出了三九,进入四九,才算渐渐转晴。村庄被一层辽阔的白雪覆盖了,山峦、峡谷、水沟、树木、房屋都消失了。每一处的脊梁上都驮着雪,就像披着被子在酣睡的懒汉。只是这被子也太巨大了,无边无际,一片茫茫的白,向着四面延伸开去,一直蜿蜒出村庄,到我们看不到的远方去了。
穆萨老爷爷无常了。
他的两个孙子拄着铁锨,踏着积雪走出村庄去街市上扯孝布。我们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俩走在白雪的世界里,越走越小,直到消失到白茫茫的深处。
男人们集体行动,扫开了村庄主干道上的积雪,为穆萨老汉准备葬礼。
这是一个很隆重的葬礼。尽管大雪封门,阻断了道路,附近村落的人没法儿赶来,只有我们一个村庄的人在送埋体,但是场面一点也不冷清。
大伙都来了。脸上挂着笑,乐呵呵打着招呼,互相问候着,不无喜悦地赞叹着这一场好雪。
整个葬礼的过程是肃穆庄重而又弥漫着一层喜悦意味的。
亡人停放在上房地下,谁要愿意就可以进去探望。
我看见大家都进去,也就随姐姐进去了。
地上只铺了一层干麦草,人就睡在麦草上,身上苫着一片干净的线单子。脸上苫了一块白布。儿孙们围绕着老人坐在脚底下。进来的人有谁想看看遗容也是允许的,有个老奶奶轻轻揭开了那片布,我就看到了亡人的面目。和平时见到的穆萨爷爷没什么两样,只是这会儿他闭上了眼,似乎是睡着了。
穆萨爷爷活了九十一岁,生前身子一直健壮,九十一还能直着腰板,拄着拐棍自己下地来坐到大门口晒暖暖,见了人老远就打招呼,他的眼睛不行了,据说像蒙了一层纱布那样,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可是他能分辨出村庄里每一个人来,连四五岁的小娃娃也能猜出是谁的后代来。他是靠耳朵听,从声音上辨别的。
我们小孩子喜欢凑成一大群,呼啦啦跑到穆萨爷爷家大门口,老远问爷爷爷爷你猜我是谁家的娃娃?穆萨爷爷呵呵笑着,捋捋胸口那一大把白雪一般的胡子,说你嘛,叫我好好儿想想,嗯,没错的话应该是马文义的后人,是他的孙子吧!这个女娃娃嘛,声音这么好听,像雀儿一样,肯定是黑女子的女儿。最后那个娃嘛,有些磕巴,是结子二牛的儿子错不了……
这让我们觉得神奇又好玩。有一回一个娃娃调皮,故意捏住鼻子变了声调说话,穆萨爷爷侧着耳朵听了会儿,呵呵地笑了,说你碎狗日的,就是把嘴用牛粪糊上我也知道你是胡塞的孙子!我们一听顿时哗啦啦笑起来。那捣鬼的娃娃红了脸,不得不向穆萨爷爷讨饶。
穆萨爷爷这辈子经历的世事很多,近代中国农村的各种变革他都亲身经历了。真主是不会亏待忠厚老实人的,他一生养育了六个儿女,长大了都品行端正,为人正派,是村庄里最受尊重的人家。
他还干过一件让村里的人一直称赞不已的大事呢。
那是五八年“社教”的时候,全公社的阿訇大满拉都被抓起来,分散在附近的农场砖瓦场等地方进行劳动改造。有一天,有人从远路上带来个口信,说柯家老阿訇不堪凌辱,上吊了,死身子扔在个烂窑里,再不去收尸只怕要被野狗吃了。听到这个消息,村里人沉默了,一天一夜过去了,没有人说一句话。柯家在我们庄里是单门独户,老阿訇唯一的儿子早在老阿訇之后也被抓走了,现在生死不明,剩在家里的只有孤儿寡母,谁出面去找老人的遗体呢?
第二天夜晚,年轻人穆萨敲开了队长马三元家大门。
随即两个人起了争执。
马三元坚决反对:这事正在风头上,千万不敢管,万一走漏了风声,我这队长没法当是小事,闹不好你娃娃连命也得搭牵上。再说,这是柯家的事,你不要把事情往咱马家人身上扯,别人躲还来不及呢。
最后穆萨默默离开了队长家。那一夜没有月亮,黑漆漆的,穆萨记起自己小时候,父亲无常的早,家里穷,连个苏热也念不起,柯家老阿訇不嫌弃他家的穷,带着人来他家里念苏热,并且在主麻日讲卧尔兹时一遍遍强调,说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无常后都是平等的,都是尊贵的,都应该得到活人的搭救,作为阿訇更应该一视同仁。
有一年是父亲的五年,五年是个大忌日,可他母亲改嫁走了,剩下他一个在大伯家混肚子,整天饿得死去活来的,他甚至把父亲的日子都给忘了。那天他在山上给队里放羊,趴在草丛里看着山下,忽然听到山腰里传来念《古兰经》中关于上坟那个章节的声音,他漫不经心地往下看,看见马家的老坟院里跪着一个人,头戴白帽,一身青色衣裳,正朗朗地念诵着。那不是柯家老阿訇吗?他怎么一个人到马家老坟院里上坟来了,请他的主儿家呢?按村庄里的常理,只有主儿家去请了,老阿訇才会洗上大小净,穿戴整齐去主儿家的坟地里上坟。穆萨看着看着,呆了,老阿訇的眼前,不正是他父亲的坟头吗?
他才恍然记起,今天是父亲的五年忌日。
他目送着老阿訇慢慢离去,泪水迷离了眼睛,然后翻过身趴在草地上低低地痛哭起来。
现在,时间过去了很多年,穆萨长成大小伙子了,老阿訇却遭遇了这样的灾难,穆萨觉得如果自己再不出面,可能一辈子都要良心不安。
他一户户去敲马家人的门,苦苦地劝说。
夜深了,一行人出发了,清一色青壮年男人,背着几根绳子,肩扛几根椽子,悄悄越过村庄东边的山口,向着东北方向走去。
天快亮时他们赶到了一个砖厂,几经打听,才在一个废弃的砖窑里找到了几个死人,门口的一个已经被野狗吃掉了半个身子。他们借着微弱的曙光一具一具往过辨认,在第六具尸身上,他们看到了一把乱蓬蓬的白胡子,再一具具看,别人没有胡子或者没有这么白,同伴还犹豫着,穆萨早趴下哭开了,他断定这就是尊敬的老阿訇。
白天他们不敢公然抬埋体走,就躲在破窑里等天黑,外面是呜呜的西北风,天气冷得要命,四个年轻人蜷作一团,又冷又饿,熬到了天黑,用椽子绑成个简易架子,将老阿訇搬上去,怕剩下的尸身再遭野物的侵害,他们临走找了些破砖头将窑门稍稍堵住了些,然后抬起架子匆匆往回赶。
这一路上真是说不尽的艰难,几个人一天一夜没进一点水米,天气阴沉沉的,路黑得什么都看不清,他们只能摸着走。走了一段平路,翻过了一座山,爬了一道沟,又翻了四座山,斜斜跨过一道大河铺满冰的床子,翻过最后一道山,这才来到我们的村庄。
进了村口,听到了鸡叫声。几个人不敢声张,径直来到柯家门前,可是柯家人早就被运动吓破了胆,外面怎么拍门,就是不开门,最后穆萨越墙进去,在窗户上说清来意,柯家老奶奶才打开了门,一看不是搞运动的积极分子,真是老汉的埋体回来了,老奶奶顿时哭成了泪人。
大家不敢歇缓,忙赶到坟地里去打坟,老奶奶这边拿出存在箱底的几丈白粗布给亡人做穿戴,穆萨又去村东头马明礼家请来马明礼为老阿訇站者那则,鸡叫最后一遍的时候,老阿訇的坟已经挖成,大家抬着洗过大小净的埋体赶到了坟上。
天刚刚亮,队长马三元就吹着哨子喊大伙儿上工,寒冬腊月的上什么工呢,男人们去附近的水库上打坝,女人和娃娃们把饲养院门口的一大堆粪土往各个山头的地里背送,大家带着朦胧睡意,提着饥饿的肚子,捆紧腰里的麻绳子,摇摇晃晃往上工的地方走去。
这一天竟是个分外晴朗的天气,日头出来了,第一道光芒照耀在村庄的各个山头上,一会儿移到了山腰,不久就照到了柯家的坟院里,大伙儿才惊奇地发现,柯家的坟院里多出了一个坟堆,一行凌乱的脚印中间是一个黄土堆,坟头上的泥土很新鲜,在阳光的照耀下还冒着淡淡的热气呢。
两年后,老阿訇的儿子回来了,可是一双腿废了,据说是砖窑塌了打坏的,胳肢窝下拄一对木叉才能蹦蹦跳跳地挪动,下地劳动是万万不能了。柯家五个娃娃都还是光屁股的年纪,能下地劳动挣工分的只有柯家媳妇一人。柯家儿子不忍心在家里吃闲饭,试图跳井,被媳妇发现了。 事情闹得庄里人都知道了,就都感叹这一家人可怜,然而可怜终归是可怜,人人都饿着肚子,面对那一家人的困境,别人只能是爱莫能助空自叹息罢了。
一九六二年春天,三月里,大伙儿集体在北山上种豆子,队长马三元说柯家媳妇老是偷吃豌豆种子,不叫她撒种子了,抱着个铇子去打胡基。第二天,这女人打着打着被一个大胡基一绊,晕倒了。大伙儿揪着耳朵呼喊了半天,她才悠悠醒转过来。大家才知道她家里已经连清水一样的面汤汤也喝不起了。几个娃饿得趴在炕上起不来,就是起来,出门也是顺墙根走,风一吹就栽跟头。
女人们纷纷议论起来,队上的口粮是按劳动的工分分配的,柯家劳力最少,自然分到的口粮最少,家里有三五个劳力的人家都挨着饿,柯家就更不用去想了。
这天夜里,柯家老奶奶睡下了,听到院子里咚地一响,接着她的门口有脚步声,门环响了几下,她穿上衣裳出来看,门口放着一个毛线口袋,她赶紧拖进屋,里面是半口袋莜麦。老奶奶惊呆了,出门再看,大门好好儿关着,院子里月光清亮亮的,没有一个人影子。
老奶奶顾不上多想,当即叫醒儿媳,将莜麦炒了,在石磨上推了,连夜给一家人烧了一锅面汤。
那真是半口袋救命的粮啊,柯家人靠它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这一年村庄里饿死了好几个人,穆萨一个三岁的儿子也在其中。
后来柯家老奶奶无常的时候给儿孙交待,要世世代代记着马家穆萨的恩情。
后来,大家日子好过了,能吃饱肚子了,秋后碾完粮食,柯家大孙子用架子车拉了几袋子麦子来到穆萨门上,说奶奶交待过,等日子好过了一定给您补还一下心意,就算现在用多少粮食也无法补上当年的大恩,现在只是表达一下心意。穆萨已经胡子一大把,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他拉着柯家孙子的手,说粮食我收下,我看上你这个娃了,如不嫌弃我的小女儿就许给你了,这粮食就当作彩礼,算我提前把彩礼给收下了。
柯家孙子傻了,瞅着穆萨老汉,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是真的,没有开玩笑,他高兴地当时跳了几个蹦子,惊得穆萨老汉身后的狗也蹿了几个蹦子,它要不是被铁绳拴着,说不定窜出门在柯家孙子腿上美美咬一口呢。
柯家孙子早就看上穆萨的小女儿了,苦于家境贫寒,一直不敢上门求亲,这一回穆萨主动提出来,可把这小伙子乐糊涂了。
现在,在穆萨爷爷的葬礼上,站在亲属行列里的,除了穆萨的子孙,还有柯家的后人。穆萨老汉的抬埋费马家出了一半,另一半柯家坚持要出,最后由他们出了。
穆萨老人的海底耶很丰厚,大人娃娃每人两块,这是我这些年见过的最丰厚的海底耶。女人们都在啧啧地赞叹,说穆萨老汉一辈子没干过歹事,老了德高望重受人尊敬,无常了照旧受人尊敬,这埋体送得多好啊。
我捏着钱,混在孩子堆里,到独眼跟前买了两块钱的麦板糖,一口气全给吃完了,嘴里的甜蜜残留了好久,我觉得把自己幼年时候难以实现的一个愿望给实现了。
然后,我踏着积雪慢慢往回走,我已经长大了,再也不适宜混在男孩子当中跑到坟地上看亡人下葬的过程了,我遥遥看着,看一大群人高高抬着一扇门板做成的床子,那上面的白孝布下睡着我们尊敬的穆萨老爷爷。男人们的大脚在白雪上踏出一道雪白的路,这路直通向马家的老坟院,也通向了另一个世界。
在白雪的映衬下,男人们头上的白帽子像一盏盏明灯,擦过漫长的生死路途,照亮了我们的眼睛。
我回来后坐在自家门口,一直看着他们埋完亡人,堆起一个高高的土堆,然后一个不剩地离去。我一直看着,觉得心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像清水一样缓缓流淌着,冲刷着郁积的泥土和砂石。我忽然觉得从前我们对死亡的认识太过片面,存在着误解,死亡的内容不仅仅是疼痛和恐惧,一定包含了更多我们没有认识到的内容,比如高贵、美好,还有宁静。我想象此刻穆萨老爷爷在黄土下面的模样,他一定像平时睡觉一样,微微蜷缩着身子,眼睛轻轻闭着,我们拿一根狗尾巴草凑过去在眼皮上扫一扫,他极力装着,再扫,装不住了,呵呵地笑……到了坟院里,还有人和他逗着玩吗?他会觉得寂寞吗?
天空里重新落起了雪,雪花大而稀疏,一片一片沉甸甸落下来,落在山头上,屋顶上,秃树上,枯草上,落在一切能够落脚的事物上。我肩上头上眉毛上也都毛茸茸挂了一层。纯粹的洁白把人们留下的脚印淹没了,把刚刚堆起的黄土包淹没了,世界一片寂静,我看着暮色透过白雪缓缓降落,像一个女人的怀抱,用无尽苍茫把村庄包裹了拥进她宽阔温暖的胸膛。

尾声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一年一年过着,春天我和姐姐跟在父亲身后下地劳动,父亲犁地,我们撒种子。收获的季节我们像大人一样挥着镰刀收割。冬天白雪覆盖了村庄的同时也把坟院覆盖了,等到残雪化尽,春草发芽,又一年拉开了帷幕。我把牛粪柴禾背到场地上晾晒的时候,在菜园子里拔葱的时候,在园子边的杏树上摘杏吃的时候,目光偶尔会撞上坟院里母亲的坟堆,有时候我会认真地看一会儿,有时候我不叫目光停留,轻轻地划过去,移到别处去。
十年后我长成了大姑娘,有了婆家,在出嫁前的最后一个傍晚,我家里挤满了帮忙的亲戚和邻里,榆木劈的硬柴在灶火里可劲地燃烧,柴烟像一首婉转的山歌,在我家老厨房的烟囱里盘旋而上,牛肉在大锅里咕嘟咕嘟煮着。我借着出门抱柴的空闲,在麦场边站了会儿,我看着不远处的坟院,明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就要离开生养了我的村庄,母亲她能看到这些吗?
这些年母亲的坟堆在慢慢变化,低矮下去,当初的那个土包缩小了。坟头上长满了草,密密的,把黄土全都包裹住了,很难看到黄土了。
她身后的那个小坟,已经完全矮下去,不知道的人甚至不会想到那也是一个坟头,曾埋下过一个名叫素福叶的小姑娘。
时间过得多快啊,它携裹着我们,活着的,亡故的,我们像一粒粒尘埃,无不汇集在时间的长河里。
西北初冬的风干燥、炎热,迎着风,我抬头四下里望,村庄里的几个坟园都静悄悄的,里面那些大大小小的坟堆静静安卧着,没有一丝喧嚣。
只见远处的山洼上起风了,卷起干燥的黄土,慢慢地飞舞着,升腾起一朵朵苍黄的尘烟,像花朵在开放,开得寂寥,安静,悄无声息。
我长吁一口气,我的父老乡亲,在泥土下面安睡着,沉稳,内敛,静谧,一如他们生前所具有的品行和经历的生活。
我们来到世上,最后不管以何种方式离开世界,其意义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死亡。
村庄里的人,以一种宁静大美的心态迎送着死亡。
死亡是洁净的,崇高的。
现在,时间的河水挟裹上他们,汇入了长长的河流。在这条河中,偶尔,他们中的一个,面容鲜活地涌在眼前,感觉就像一个浪花翻上来,打了一个滚儿,又消失了,随着激流奔向远方。

原发《民族文学》2013年9期
选载《小说选刊》2013年10期
《新华文摘》2013年23期
《小说月报》2014年贺岁版
入选中国书籍出版社2014年《小说选刊》茅台杯小说奖获奖作品集《中国好小说》
入选漓江出版社《2013中国年度中篇小说》
入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中国中篇小说精选》
入选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2013中国小说排行榜》
进入中国小说学会2013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
进入《中国作家》2013年度中篇小说排行榜
获得“茅台杯”小说选刊奖。
中国作家出版集团2013年度突出贡献奖。
《民族文学》2013年度奖。
第三届郁达夫小说提名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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