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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皮·狼皮

作者:青梅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5933      更新:2016-06-03

 

1



       六丫两岁半了。
       六丫衔着娘的奶头说:“狼在哭。”
       家里人都对六丫持歧视的目光,不仅仅因为她的奇小和背锅,还因为她竟然不到一岁时就会叽里咕噜说话,当然这些话,因为说的叽里咕噜而很难让外人听得懂,但即便是听不懂,也让人听着难受。
     “六丫是怪物。”五丫那天从外面跑回来家来说,五丫明显的“营养”过剩,块头巨大,才八岁的孩子,倒比三丫四丫高出一头,那姿态直逼二丫,骇怕的二丫直跺脚,“娘哎,娘哎,你可不能再长了,你再长大些,可让我怎么活!”。
       二丫说这话时,刚刚满了十六岁,十六岁的二丫已是队里挣工分的好劳力了。而且,她现在恰好有了心事,看家里谁都不顺眼,她坐在西山梁上,她总是低下头偷偷地想,哎,她怎么会生在这样一个人家啊,看看哪家好象也比这家好的啊。
       二丫心头窝着火,尤其看不得娘奶孩子,那个半干的乳房被六丫的嘴拉得老长,“恁大的人了,还吃!”二丫恨恨地说,无比鄙夷地看了六丫一眼。
       六丫头也没抬地说:“二丫,有了人。”
       坐在地上的娘猛然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自从两年半前的那个腊月爹把那只母狼背回家来,剥皮吃肉后,这张完好的狼皮就被爹撑住四角,钉在了西墙上,说是辟邪,要压一压这屋里的煞气。自从那时起,除非爹要求娘上床去睡,其余的时间娘都不喜欢在这头狼的注视下安眠。娘在南墙边支了张小床,平时她与六丫也总是坐在地上,里间屋里全是那五个丫头的天下,娘没有心力去管,任由大丫母鸡一样地领着妹妹们上天入地。
      “嘁,我嘁!”二丫把嘴巴一噘,冲娘翻了翻白眼,径自走开去。
       六丫知道二丫不屑她,她一边不屑她,一边也很害怕她,怕留在那儿她再会预言出别的什么话。
       娘低下头怔怔地看着六丫,这丫头从在娘肚子里起,就与怀别的丫头时很有不同,以至于娘都暗暗把她认定是个男孩,所以怀六丫的时候,娘表现的比以往有些骄傲也有些乖张,等后来,是在爹背那头母狼回家时,破了羊水,没多大功夫,六丫就降临了,同时降临的还有她的小小的背锅和命运。
       娘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
       六丫不过一岁的时候,爹有一次又在打娘,劈头盖脸的打,打的娘没有丝毫的招架之力,六丫那时睡着了,被娘放在床上。
       六丫被爹娘的动静吵醒了,醒来的六丫眨巴了几下眼睛,她看到爹的色厉内荏,也看到娘的软弱可欺。
       六丫看着爹娘,她先是叽里咕噜地嘟囔了一会,便极轻易地张开了嘴巴,稚嫩嫩地唤道:“娘,可怜。可怜,爹。”
       这之前,爹已经打娘打的有些累了,他耷拉下脑袋,正对着那堵墙嘘嘘地吐着气,好象一条蛇有一下没一下地吐着蛇信儿。爹徒然听到六丫的发声,差点没闪了牙齿,把舌头咬掉。
       爹清楚地听到了六丫的爹,娘清楚地听到六丫的可怜。爹一腚蹲坐在了地上,娘扯了一把泪眼,泪如泉涌,看看,恁小的孩娃都晓得她可怜,这人活着还有多大的意义?
       从这以后,六丫就会说话了,说的晦涩难懂,但又是那样的一针见血,一剑封侯。
       娘把六丫从怀里拉了出来,让她坐在地上的蒲团上,六丫先是不同意,她歪歪扭扭地挣扎着几下,不倒翁一样的左右摇了摇晃了晃也就坐稳了。
       娘把自己敞开的胸重新裹上,娘一边裹一边叹气,她原是喜欢唱戏的,在娘家她还是出了名的花旦,后来又拉青衣,她的梦里全是些才子佳人的对簿,她的眼角还残留一丝铿锵锣鼓的音符。娘把胸裹好,并不看六丫,她爬过窗台,把一面椭圆形的镜子拿在手里,复又跪在地上,把握了纂的头发儿松散开,娘的头发又黑又密瀑布儿一样。
       六丫张着嘴巴,痴痴地看着娘的头发,看着看着,忽然看到了娘满头的血汩汩地冒了出来,瞬间就把整个头皮浸染了,那些浓密的头发紧紧地贴在她的头皮之上,惨然无趣。
      “哇”六丫大声地哭了起来。
       六丫的哭把正梳妆的娘哭得十分慌忙,她顾不上再细细品味戏文了,那戏文里还藏有她的一个小小的秘密。
       娘三下五除二把头发编挽起,她放下镜子,伸手去抱六丫。六丫的一句话把娘骇定在了那里。
       六丫说:“狼是张才。”
       娘一下子入了定。眼前是一片盛开桃花的尼庵,妙善手持拂尘,口念弥陀,却分明是眼波流转,心意缠绵,那一迈步一回眸,便是一个倾城。那一抬眼一蹙眉,便是一个故事。
      “张才,哪一个才是奴夫张才?”娘的戏文突然涌出胸腔,跑出喉咙,抑扬了起来。
     “狼是张才。”六丫顿顿地说。
     “狼!”娘抬眼去找,四围里全是静寂,她的眼睛逡巡到西墙那里,那是条深灰色的母狼,它被无期限地禁锢在那里,虽被禁锢,它的头颅却仍是不屈,那两团空白的眼睛里满是怨恨的戾气。
       娘看得心惊肉跳,她一把把六丫抱在了怀里,六丫在她的怀里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一下子从屋子中央散开,像一层层向外盛开的花儿一样,一层层开到屋外去了。
 

2


       这一年大丫被说了婆家。是邻村的四木匠陈家。
       陈家是祖传的木匠,那时木匠在农村算上等的职业,吃着湿的拿着干的,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又能天天转悠着吃百家饭。一技在手,吃遍村子无敌手,想想委实喜人。大丫对这门亲事,很是满意。
       陈家四木匠的爹舌头天生短,说话不利索,背里人家都唤他半哑巴。半哑巴是大丫的公爹。
      “陈小四,我与你说,咱们以后结婚了要自己单过。”大丫单独与陈小四见面时,那是六月的一个黄昏。
       在村头的池塘边,有许多来下水的人。陈小四光着膀子,有些痞子样地看着大丫,其实他是个很老实的人,哪怕他想学习些痞子习性,他的骨子里也是老实的。
       老实的陈小四看着大丫:“大丫,我想好了,不关二丫的事,你说啥就是啥。”
       “当然不关二丫的事,这关二丫什么事。”大丫白了一眼陈小四,她不喜欢在这个时候谈到二丫,她还是喜欢与他单独待在一起,她咧了咧嘴无声地笑了笑,又故意甩下脸子问: “那结婚后,咱俩谁听谁的?”
      “当然,当然听媳妇的。”天很快就黑了下来,陈小四看不清大丫的表情,但他感觉她是欢喜的,趁着黑,大丫的手轻轻的盖到了他的手背上,陈小四打了一个激灵,他的心里一热,一翻手便把大丫抱在了怀里,大丫并没有挣扎,她吸吸鼻子闻到了陈小四所特有的粗壮的男人气息,大丫的身子就先自酥软了下来。
       大丫十九岁这年的秋天就要嫁到陈家,不得不嫁得这样子仓促,因为她的肚皮里被装进了一枚气球的种子,在不久的将来这枚气球会一直被不断充气并会一直长大。
       大丫对于娘家并没有多少留恋,她在离开家的那天清晨,挨个看了妹妹们,看到二丫时,她把嘴巴递到二丫耳边,窃窃私语了好一会儿,说的二丫泪眼迷离;到三丫四丫那里,她从身边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对黄发卡,递了过去,两个丫头接过来,旋风一样的跑开了;五丫还站在那里,五丫的个头让她在姊妹中很不容小觑,大丫把脖子里寄着的红色丝巾拿下来围在她的脖子上,把她的头发还细心地用手指抿到耳后去,五丫一把扯住大丫身后抬着的食盒,使劲地拽住,她一下子恸哭起来,六丫还在娘的怀里,她嘻嘻一笑,只有她知道现在五丫的心思,她是舍不得那满食盒的吃食而已。
       告别爹娘的时候,大丫低下头仔细地看着六丫的眼睛,她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层灰白,六丫突然张开手臂要大丫抱,大丫吓了一跳,在平时,她就有些忌讳这个小怪物,三岁了还没有人家一岁多的孩子高,身材小也就罢了,那后背偏又扣着一个大大的罗锅在那里,使得她在走路时总是不自觉地向前探着头,一走一缩,从后面看好象一只背了盖的王八壳子。
       陈小四来接新媳妇时趴在她耳边传达了婆婆的旨意:“今天不比旁日,一定要记住,不能抱任何人家的小孩。切记切记。”
       大丫不敢看六丫向着她张开的小手,她头一低,向前紧走了两步,出了大门。大门外,停放着一辆独轮车,那是陈小四推来接新娘子的“坐骑”,新娘子坐一头,那一头配上几块差不多斤量的石头。
      “石头,石头。”六丫突然指着那辆独轮车声泪俱下。
      娘把六丫抱进屋里,屋里西墙上的狼眼睛突然锃亮了一下,那枯皱的嘴角处荡漾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狼,在大笑。”六丫停了哭,指着狼皮对娘说。
       娘不用抬眼去看那张狼皮,她也知道,六丫说的是真的,她就不止一次在看到那头狼贴着西墙在笑。
       有时是在夜里,爹要娘的时候,爹的呼吸里全是狼的呼吸,娘被这呼吸压抑的几乎无法呼吸。有时是在白天,因为六丫的小而不忍断了这奶,娘被六丫拖着要吃奶的时候,六丫的眼睛里全是狼的眼睛,那眼睛对着娘的眼睛,娘被这眼睛穿透的体无完肤。有时候,没有任何预见,只要一抬头,不论是在屋子里,还是在田地里,还是在干着别的什么,那眼前总会有一抺狼的笑容,那笑容从眼前一闪而过,好象是电影蒙太奇。
     “大笑?”娘好象还没有弄明白大笑的意思,那笑声已经冲天而起,呈涟漪样圈圈扩散,在这涟漪的中心,是那双空洞而苍白的眼睛,那双眼睛忽隐忽现,一直带着那邪恶的笑声飞旋。
       六丫知道,随着这飞旋的笑声,将会传来一个震天的消息,她看着娘,越过娘的身影,她看到在那条大路上,大丫披头散发地坐在那里,有风吹来,风像刀子,一下一下把大丫的身体,一点一点儿分离,先是手臂,再是脚趾,再是胸膛,再是脖颈,再是肚腹,最后那脑袋也一并四分五裂,那一缕一缕被分离出来的头发,迎面吹散在风里。最后流成一汪的是那一团血肉模糊的气球的种子。
       六丫看的惊心动魄,她张大嘴巴,有涎水流了下来,娘伸手帮她擦拭了两下,六丫下意识的一合嘴,娘的手指一下子被咬进了嘴里,十指连心哪,娘一声惊呼,猛力一甩,六丫像陀螺一样被甩在地上,在地上被迫转了几个圈后才停了下来。
娘捂着手指,有粘稠的血从指缝里渗透出来。
       许多的声音开始一下子涌进了这个院子,爹和娘面面相觑。
 

3


       五丫说:“六丫是个怪物。”
       五丫在外面总是这样地说,别人问不问她都要说,她会说起六丫的罗锅,还会说起六丫的预言,说起这些的时候,她总是一脸惊恐,她的惊恐感染了听的人,听的人便更是惊恐,惊恐过后,大家便做了鸟兽散,只留下五丫还呆在原地,好象一座飞来的小山,堵在了路口。
       后来,五丫不再说了,她听了二丫的话。
       二丫成了家里的主导,由她继续带领着妹妹们上天入地,其实她带领最多的都只是五丫罢了,因为三丫四丫是双胞胎的缘故,她们两个并不买家里任何人的账,她们俩总是我行我素发,如影随形。
       唯有五丫对二丫臣服。
       五丫开始试着接触六丫,五丫山一样挡住了六丫的阳光,五丫说:“六丫,姐带你去池塘玩吧。”
       六丫默不作声,她眼睛未抬,从鼻子里细细地哼出一溜长音。
       五丫有点着恼,她上前一把拉住六丫的胳膊,六丫的胳膊好细,细的好象家北地里的麻杆,细得好象二丫软绵绵的头发。
       五丫拉住六丫的胳膊,只轻轻一提就提到半空中,六丫在半空中蹬着细细的小腿儿,像个滑稽小丑,惹得五丫忍不住哈哈大笑。
       五丫一边笑,一边向外走,很奇怪,她竟然走得畅行无阻。
       五丫把六丫提到了村边的池塘边,从这里到陈家庄还有四五里的路,陈家庄里还有个陈小四,他曾经是她们的大姐夫。
       五丫把六丫“啪”一下拍在地上,六丫摇晃了几下,便站住了,她睁着灰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五丫,她已经不再害怕,她饶有兴趣地看着五丫,脸上绽放出喜悦的光芒。
       五丫说:“六丫,你是个怪物。二丫说了,我们家里不能再有你。”
       五丫说完就用手指向前推六丫,每推一下,六丫便向前趔趄了几步,六丫没有回头,她只是脸含着微笑,随着五丫的手指,慢慢前倾了去,冰凉的水浸湿了六丫的额头,最后那个小小的身子咕咚一下子被掀进了水里,水中开始咕噜噜冒起了泡泡,渐渐地那些水泡泡也没有了,水面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五丫拍了拍手,长嘘了一口气,她慢慢转回身,向家里走去。
     “噗哧”五丫被地上翘起的石头绊了脚,她一个仰马叉摔在了地上,头撞在路旁的石堰拐角上,生生地疼。
      “啊!”五丫一下子坐了起来,她双手抱住头,好象那疼痛仍在,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窗外边那轮明晃晃的月亮,里间屋里除了二丫的偶尔的辗转,就是三丫和四丫的磨牙,外间里是娘和爹的声息,有些起伏也有些暧昧,她屏住呼吸,她想听到关于六丫的那怕一丁一点的动静,可是外间的南墙边的那张小床上,寂静如这夜里的黑,那么彻底。
       五丫有些怕,她光着脚下了床,踮起脚,她轻轻挪到门边去,门只是有个门框而已,被娘挂了一面破旧的被单制作的门帘,门帘有些重,并不容易被风吹起。
       五丫躲在门帘后面,她用一根手指挑起一道细细的缝隙,拿眼睛向外探究,她伸出手指的时候,有些怪异,这根手指就是推六丫进泥塘的那根手指。看六丫有多么小,只是用了这根小小的手指。
       五丫骇了怕,她猛地把手指又缩了回来,把这根手指握进另一只手里,仔细摩挲着。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外屋里的爹好象累了,他终于肯让娘下床了,五丫听到娘跳下大床的脚步声了,这声音让五丫听得心疼。娘径直来到南边的小床上,把熟睡地六丫向枕头上抱了抱,自己侧了身子斜躺在床沿边。
       五丫听到六丫的小狗一样的哼唧声了,那是熟睡中她憨态的样子。五丫蹲下身子,慢慢蹲在门框那儿,她的两只手颤抖地抓住门帘,她的眼泪唰地一下无所顾忌地奔涌而来。
       爹放了一个极其响亮的屁,几乎可以称得上惊天动地,像是回应,梦中的六丫“哇”一声哭了。娘把六丫搂进怀里,轻轻安慰着她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背,六丫“哧”又一声笑了,屋子里一角立马有了另一层笑声,这笑声把梦中的每一个人都震动了一下,大家都无一例外地皱了皱眉头。
       这时的五丫无比清晰地看到了爹的梦:
       吴明立十八岁那年就做了吴家庄的保长,民国26年,刚满19岁的他救了一个比他还小了两岁的红军小八路,那个小八路是八路军某部某团的老勤务兵,外出时不幸被伪军俘虏。伪军在吴家庄有吴家大祠堂里吊挂起了那个瘦弱的小八路,烙铁、老虎凳、辣椒水通通用了一遍。
       烙铁烙在活生生的人的身体之上,发出了嘶嘶的鸣叫声,接着空气中便满是焦肉的味道,弥漫在整个个吴家庄广袤的夜空,吴家庄里百十户人家里的男人老人和孩子们的心都颤抖了,哪个不是爹娘生,爹娘养的娃,哪个不是爹娘的心头肉啊。吴明立与 寡母坐在夜的无边的黑暗中无语。
     “娃。”许久寡母沙哑的声音响起来,“娃,你去吧,去想想办法。”
     “娘。”吴明立站起身来,还是有些犹疑地叫了一声。
     “去吧,去吧,娘知道这不是坏事,那还是一个孩子啊。”寡母沙哑的声音中竟满是心疼,这心疼让吴明立的曾自以为坚硬了的内心隐隐生疼。
     “嗯。”吴明立高大的身子站在门口,遮住了屋内油灯的光,那盏孤独的煤油灯同孤独的娘一样,孤独地跃动在这影影绰绰的光亮中,格外让人忍不住心疼。
      五丫嘬起嘴,想帮着爹吹灭屋里那一盏微弱的煤油灯。
 

4


       爹的梦还在继续:“吱嘎,吱嘎”吴明立的大脚踩在门外冰冷的厚厚的积雪上,到达吴家祠堂时吴明立的左手里就多了一壶滚烫的老酒,右手里拎了一包下酒的肴肉,四溢的酒香和肉香,象是音符一样,极速地蹦跳在皑皑的白雪上,蹦跳进吴家祠堂幽暗的大堂中,蹦跳进几个大黄牙伪军们张开的大嘴巴中。
       这一夜自是一番划拳猜酒,大快朵颐,后半夜,天空中又飘起了漫漫地纷扬的大雪花片子,大的有些夸张的雪花,纵然是燃不起吴明立的“燕山雪花大如席”或“风雪夜归人,柴门犬吠”的感慨的,因为此时此刻的吴明立正在酝酿着一次行动。伴着纷扬的雪花,伪军们都七倒八歪地倒在了地上,这些酒劲可酣着哩,那可是吴明立的八兄弟三扬自制的“三步倒”蒙汗药;伴着纷扬的雪花,吴明立解下了高高吊起的小八路,那个年少的孩子伏在吴明立的虎虎生风的背上,穿越雪夜,穿越季节冰冷的边缘。当吴明立连夜把小八路背到山外,把小八路隐蔽好,又连夜返回吴家庄时,吴家庄已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了。
       所有的父老乡亲们都被赶在吴家祠堂外的雪地上,狂嚣了一夜的雪花已渐渐停了,空气中空前的寒冷,有不耐寒的孩子已哭将起来,这哭声又慌里慌张地被怀抱着他的母亲强制地用早已吮不出奶水的乳头堵住,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在从母亲怀中呜呜咽咽传出来,使得吴家庄本就严肃的上空愈发地低沉和郁闷。
       在禅堂中间的空地上,寡母双手反背在身后,被捆绑起来了。吴明立呼地一下子大了头,吴明立被粗重的呼吸压迫着,他轻轻贴近了人群。吴明立听见娘在大声地说:“唉,乡亲们啊,俺养了一个不长进的货啊,前夜里又去前庄找女人了呀,这可真是作孽啊。”
       清冷的风中,吴明立歪歪斜斜地从人群中走出,嘻皮笑脸的他走向伪军,端的是一脸的疲惫和不堪,揉揉惺忪的眼睛,吴明立惊疑地问:“咦,这是咋了?长官。哎哟哟,跑了八路?这可咋办奥。”
       大雪覆盖了一切昨夜的讯息,终究没问出什么的伪军,狠狠地搧了吴明立三个响亮的耳光,方才恨恨地作罢。夜里吴明立的脸肿的老高,火辣辣地疼。吴明立却很高兴。
       没过多久,吴明立的寡娘在池塘边上汲水时,不慎跌落水中,那一湾遍开荷花的池塘环抱着娘,让那样一位倔强的从二十七八岁上就守寡的女人,永远地合上忧伤的眼睛。
       娘走后,吴明立便更是孤独无依的了,这一年的冬天,吴明立用他娴熟的枪法,捕猎了一只大狼。狼是后山的,常常在半夜里嚎叫。吴家庄人烟少,每到夜晚,家家更是早早熄灭了油灯,整个村庄就如不存在一样地静悄着,了无声息着,这时便总能听到后山上野狼的嚎。这些狼们在连年的烽火和销烟中,亦是常常地流离失所,吴家庄的后山暂时还是狼们生活的乐土。
       仔细说来,吴明立在长到二十岁时,才有了第一次渴望和萌动,有了第一次深刻和迫切,在没有目的,又不甚明了的状态下,吴明立狂热的内心如同狂飙的野马一样翻腾,翻腾过后的骄傲的吴明立抄起他自制的长管猎枪去了后山。
后山从此成了吴明立秣马厉兵的战场。
       吴明立猎狼猎上了瘾,隔不了十天半月的非要吃上一顿热腾腾的狼肉不可,这样吴明立的生活比平头老百姓们提高了档次和标准,在那样的一个缺衣少食的年月里,吴明立的脑袋都吃得很是流光溢彩。
       吴明立的猎狼的技术,很快被吴家庄的男男女女们传的神乎其神,那些个猎不到狼吃不到狼肉的爷们娘们们常常私下里诅咒吴明立,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更是会谫语似的说:“狼也是有灵性的哦,吃不得,吃不得。怎么能让人这样子吃呢。”
       吴明立不管狼灵不灵性,吴明立只管自己的肚子和嘴。
       解放后,做过保长,但没干过什么坏事的吴明立又做了村里的队长,接着又娶了南山的女人曹如意。曹如意,早年唱过几年大戏,花旦还有青衣,是个知风情懂风月的风流女人。
       吴明立尽管个头不高,但也算阳刚男人,做人做事,也极有分寸,一来二去,就有人给他保了大媒。
       曹如意刚开始并没有多看上吴明立,一来她唱戏唱得心儿野了,总渴望等待那些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二来是因为桃花庵的缘故,她遇见了张才。张才以切磋沟通的名义,天天找她谈戏。谈来谈去,就假戏真做了。巧的事,张才的发妻也在戏班里剧务,曹如意的日子便不再好过。最后闹得实在没有办法了,曹如意才硬了心肠,一咬牙一跺脚从了吴明立的追求。
       曹如意嫁到了吴家庄,嫁给了吴明立,成了吴曹氏。做了大丫二丫三丫四丫五丫六丫的娘。
       曹如意早就消磨掉“倩红装翠袖,揾英雄泪”的性情了。女人就是女人,是用来做家务生孩子的。曹如意一溜儿生出的清一色的娘子军,这一个一个一个个丫头排起来,不管站在屋角里的哪一个地方,眼珠儿都是滴溜溜乱转,找东西吃。不懂事的几张嘴,把个野菜粥也会咂摸的贼响。
       曹如意生不出儿子,让吴明立极不待见,这时的吴明立常常酗酒,大丫去村头沽来的劣质酒,常常让吴明立在后山漫山遍野的山花中沈醉不知归路。
      “四清”运动时,吴明立的队长被撤了,因为有人提出了37年小八路的事,说那时的吴明立与地方伪军合谋杀害过一名年仅十八岁的小八路。吴明立被审查了,拜把子的兄弟三扬并没有如吴明立想象的那样站出来为吴明立说话,毕竟当年他也是知情人之一啊。让吴明立想象不到的是三扬竟竭力就此事一再地指责吴明立,三扬戳着吴明立的鼻梁说:“吴明立啊,你也是太黑心了啊,那还是个孩子哩。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你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啊!”
       吴明立看着三扬跳梁小丑似的表演,吴明立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吴明立有口难辩,吴明立被带了“帽”,挖掘坏分子的有功之臣三扬做了队长。带“帽”后的吴明立一度颓废。
       颓废的吴明立在临近年节的腊月里又上了山,荒凉的后山一片荒凉的映在吴明立的眼前,吴明立几乎要掉下泪来,他的心境亦是如此的荒凉啊。
       吴明立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擦枪,这管猎枪伴随着他有十几年了,十几年来,有多少只野狼被它撂倒又被他背回家去?然后被曹如意和丫头们打了牙祭?
       山上有风吹来,光秃秃的枝桠,打着哑语,传出劈啪劈啪的声响,吴明立无法专心擦枪了,他感觉到了一阵心慌,他晓得猎物要出现了,多少年来他都是有这一种感应的啊。
       吴明立端起枪,趴在大石头的后面,半晌,那只步履蹒跚的母狼就进入到了他的视野,“这是一只怀崽的母狼。”吴明立看过之后,暗暗在想,不知怎的,此时的母狼的步态有些象自家的女人曹如意,曹如意又快生了,已是第六胎了,谁知这一胎又会是什么样的崽?
       吴明立走神了,等他醒神后,母狼狼已歪歪斜斜地走过去了,离了他三十米以外,不容他多想,他的双手先是端起了枪,然后瞄准,“嗖”的一声,长管猎枪的子弹就突地射进了母狼的身体,那只母狼是斜着身子倒下去的,它似乎是想转一转头看一看是谁对它放了冷箭,然而它只是无力的想了想罢了,因为它已经倒在血泊中失去自我了。
       吴明立心下窃喜,这个年,总算是有肉了啊。吴明立蹬蹬跑了过去,拉起母狼的尾巴,吴明立下了山。要是在往年,这个季节里后山该是白雪皑皑了,可是近两年,后山竟是雨少得可怜,雪也少得可怜。大批的狼们都大批地迁移了,都去找寻更适合自身发展的富饶地了。后山怕再没有狼了,后山愈来愈寂寥了。
       吴明立背回家的母狼,让丫头们雀跃和欢呼,大丫去灶间烧灶,二丫去屋后拣柴,三丫四丫去水缸抬水,五丫的脸被灶间红红的火苗映得红红的。
       吴明立磨刀霍霍,准备给母狼开膛剖肚,曹如意这时挺着大肚子也过来看,她惊奇地说:“咦,还带着崽哩。”
       吴明立说:“嗯。”
       曹如意惊奇地说:“咦,它还活哩。”
       吴明立抬手用刀拍了一下母狼的头,那脑袋早已冰冷僵硬了。
       曹如意看了一会儿,忽然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扶着门框的曹如意几乎要把苦胆都给吐出来了。
       吴明立不解地停下手中霍霍磨着的尖刀。
       曹如意眼泪鼻涕一块淌了下来,曹如意说:“娘唉,它对着俺笑哩。”
       吴明立转眼去看地上的母狼,冰冷的母狼,僵硬的母狼,悄无声息地母狼。
      吴明立提起尖刀,唰唰唰唰唰,三下五除二,就终结了母狼的使命,母狼的崽已然成形,那只蜷缩在母体中奄奄一息的生命,被大丫一并放进灶间咝咝煮沸的铁锅中。母狼的毛茸茸的皮被吴明立洗净晾干,晾干后它要被钉在屋里的西墙上,阳光下,这张皮毛发出亮亮地暖暖地光。
       这天夜里,曹如意提前半月生了,生了女娃六丫,湿淋淋的曹如意,忘记了疼痛,急忙去王婆的手里看,见又是个丫头片子,曹如意仰天一通大笑,然后扑通一声仰倒在土炕之上,外间里,热腾腾地狼肉伴着酒香,吴明立喝下了整整一坛子封存的老酒。
       这之后,吴明立的一管猎枪被没收了,“四类分子”的丫头和曹如意,一个个都成了吴家庄街头的老鼠,吴明立的尊严受到了空前的威胁。吴明立的曾经锐利的眼神终于变得黯然了。
 

5


       五丫还待在门帘那里,等着继续看爹的梦。爹却醒了。
       爹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的回忆太久远了,久远的让他几乎要忘记了那些曾经有过的时光。他跪在床上,透过窗棂外的月亮,他抬手抚摸着西墙上的狼皮。
      “当初,真不该对你那样。”爹喃喃地说。
       那张狼皮清脆地发出了一声脆笑,嘎蹦清脆。把窗外的月亮惊的晃了又晃。五丫小碎步跑回到自己床上。
       爹抬腿下床,从床底下嗤拉拉拽出了一管猎枪。
       这是把生了锈的猎枪,与当年被没收的那管几乎一模一样。
       爹把猎枪端在肩头,对着墙上的狼皮扣动了板机,从他嘴巴里发出“呯”的声响。
       墙上的狼皮惊弓之鸟一样地应声落地,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样子。
       爹哈哈一通长笑。
       娘在黑暗里大睁着眼睛,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任由爹的狞笑在她的额头驻足。
       二丫让五丫放弃对六丫要实施的措施,她现在顾不上了,陈小四已经偷偷来找过她三次了。
       二丫刚开始对陈小四是没有多少感觉,特别是他那个有半哑巴的家,想想都没有沟通的共同语言。
       陈小四后来又来找了二丫一次,二丫喊他大姐夫。喊过后,便猛然住了嘴,她记起大丫临出嫁那天对她说过的话了。
       陈小四说:“二丫,我一直喜欢的是你。”
       二丫的脸红了,她回家不敢对娘说,更害怕爹的猎枪。
       二丫对五丫说:“别惊扰六丫了。”
       二丫此后不时出现在六丫面前,希望能听到六丫的关于她只言片语的预言。六丫因为口舌生疮而拒绝开口说话,拿糖哄着,也拒不张嘴。
       家里的日子过的愈发紧巴了。
       这天早晨,郁郁寡欢且闷闷不得志又被生活所迫的爹,挑了一担玉米去县城,县城里的城里人太奷滑了,恁好的玉米硬是压低了价,卖了玉米,爹为了省下几个脚力钱,硬是从几十里外的县城一步一步走回了家,回家时已近黄昏了,早上甚至中午都未曾进食的他就很恼火,六丫因为口疮疼正哼哼唧唧不听话,腻在娘身上,爹的暴躁脾气一下子炸开来,冲六丫就是一巴掌,六丫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疼煞了娘,娘同爹展开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娘说:“你已经害死我的大丫,你这头狼,你还要怎样?你跟你拼了!”
       娘把所有深埋在心里的苦痛都作了这一次大爆发,但这次爆发却最终使得她丢掉了性命。
       骂过了吵过了闹过了,娘去小床边上坐北朝南给六丫喂奶,忿闷的爹拎起一个马扎冲娘扔了过去,娘只嘤唔了一声,坐着的身子就矮了下去,怀里叨着奶头的六丫摔在了地上,娘的后脑勺汩汩地流出了鲜红鲜红的血,娘的发髻散开了,并成绺成绺地贴在娘的脑袋上,丫头们害怕了,爹害怕了,家里的那只黑毛的公鸡,被拔光了毛,光秃着身子咯咯地跑开了。娘的血却总是止不住,没完没了的淌呀淌呀,再后来倏地一下子没了痕迹,只留下一个茶碗口一样大小的洞口呲开着,娘合不上眼睛,合不上眼睛的娘是不肯舍下她的丫头们,娘独自踏上了漫漫征程,征程之上还会有这诸多的不如意和不开心吗?
       六丫从地上爬到有娘的那一头,她缩起身子,蜷进娘的怀里,她看着娘的眼睛,“狼是张才。”六丫一字一顿地说。
       娘终于闭上了眼睛。

       娘埋进坟地后的第七天,二丫与陈小四私奔了。
       五丫不知该不该告诉爹二丫与陈小四的事,她现在成了家里的支撑了,她指挥三丫四丫干这干那,还自动承担起了照顾起六丫的重担。
       六丫现在就攀绕在五丫的肩头,五丫愿意让她攀绕。
       爹是第二天知道二丫的事情的,头天晚上爹喝醉了酒,并没有多关心那里间屋里的姐妹们,第二天早上,第二天中午也没有知晓,第二天下午快傍黑的时候,问起二丫来,才从五丫的嘴里期期艾艾地知道了事情的大略。
       爹把六丫从五丫肩膀上撕了下来,把五丫用绳子五花大挷捆了,挷在院子里的小梧桐树上,结结实实地赏了她一顿竹笋炒肉。
       六丫和三丫四丫逃脱了嫌疑。
       这天深夜,爹扛起那管猎枪就上了山。
       爹在山上窜了大半夜,他总觉得那半块月亮一直在跟着他走,而且还悄无声息地窥探着他。
       爹把整个山梁踩的咔咔地响,他一会疾行如飞,一会又一屁股跌坐在山岗之上,一会闷头越沟跨涧,一会又捶胸顿足痛彻心扉的哀嚎。
       爹把猎枪端在胸前,他的眼睛总也瞄不准,眼前的一切蓦得又回到三年前的腊月的那一夜晚,那一夜,他把那头怀崽的母狼背回了家,那一夜,他们全家吃了史上最饱最丰盛的一顿晚餐,那一夜,六丫提前了十五天降临人世,那一夜,母狼连同她肚里的崽崽化成了一嘴余香。一家人中,唯有娘和六丫没有吃肉喝汤,因为那时娘正在生产,而六丫正在来尘世的路上。
       爹嗅到了狼的味道。
      “还有狼!”爹愤懑地说,好象这山里再有狼是对不起他自己一样。
       后半夜,月亮隐进了云朵,那只狼还是出动了,三年了,它一直在伺机等待,在他的家周围,在他的梦里,在他家人的梦里等待,等待只要一与他相遇,它就会飞快的跳上前来咬断他的喉咙,吸尽他的鲜血。三年了,它每每一想起西墙上它的爱人,就会惹起它无限的悲伤,它好恨啊,它好恨!
       现在,终于机会来了。它竖起两条前腿,向着远方做了一次拜祭,那里是它们的家乡,有时间它们就要一起回到那家乡去。
       竖起前腿的它,是标准的美男子一枚。它有些自恋地想寻找一下地上它的影子,月亮不在了,它什么也没有看到,它的眼睛直视着前方,眸中发出荧荧的绿光。
       速度就是生命!爹想都没想,他端起猎枪,瞄准、发射,板机扣动,那一抺绿光倏然而逝。“噗通”它还没有来得及完成拜祭,就中了暗枪,倒地的那一瞬间,它啊的一声哀鸣,它咧了咧嘴,作了一次特别满意的微笑。
      爹在凌晨回家,他后背上拖着那头公狼,狼的后腿耷拉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浅浅的血痕。
      五丫已经被扶进了屋里,屋里三丫四丫正围追着那张狼皮在跑,上窜下跳,狼皮灵活地起起落落,看似停下了,等三丫四丫一靠近,忽,它一下了又飞了起来。啊呀呀的尖叫声快要把屋顶掀翻了。
      爹把公狼从肩头上放下来,只听得“啊”的一声,那张狼皮箭一样冲射过来。噗的一声,六丫从狼皮下被弹了出来。那张狼皮一下子落在那头公狼的身体上,一圈一圈,一圈圈回旋,不一会儿,狼皮不见了,那个公狼的身体上突现出一股色彩斑斓的光。
      六丫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脑袋向后折了三折,再折回来时,六丫变了模样,一下子长成了正常三岁孩童的模样。
      六丫从此再没有一句预言。
 

6


       爹无比艰辛地把几个丫头们拉扯成人。
       一九七七年,身为团长的那个当年被救的小八路,知晓了爹为他受的拖累,组织终于还了爹一个清白,爹摘“帽”了,摘“帽”后的爹在家哭了三天唱了三天喝了三天醉了三天。
       三丫四丫五丫各自有了着落,二丫与陈小四的在外打工的日子也过得蛮好,倒只难为了六丫。
       六丫按部就班地长到了二十八岁,个头倒没再压下,脸盘子也好看,只是那罗锅儿是顺着整个背扣下的,姐姐们都先后离开了这个家,这个家的吃喝拉撒就全部一古脑地落在了她肩上,好在六丫是个有主见的人,她先是在家砌了羊圈盖了长毛兔子窝,一年下来,不出庭院也能挣下个两到三万元钱,她家是吴家庄第一个过万元的万元户人家。
       六丫的万元户,让她多了些羡慕者,后来是赵长德夺了花魁。
       “爹终于有人养老了。六丫是个怪物。”五丫说这话时,是笑着说的,最后竟笑得满眼泪花。
       出嫁后的丫头们很少有人回家,她们多半是记着爹的乖唳和拳头的。
       爹找了一件自力更生的营生,拾荒。爹在送走了五丫后,他的拾荒生涯拓展到了百里之外,等到六丫娶了上门入赘的女婿后,六十五岁的爹开始觉得生活变得滋润起来,自豪的感觉让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感觉良好。
        拾荒的队伍里爹认识了一个男人,男人偷偷对他说,他可以给他介绍个女人,女人家是东北的叫桂,桂是很有些风情的。这个男人的话勾起了爹内心深处的渴望,多少年来,爹是多么地渴望有个女人能真正地懂他爱他温暖他啊。动了心的爹答应与女方见面聊聊看看。
       爹在见到桂之后,就变得再也按耐不住了,爹很快把自己和自己的拾荒积蓄一并交由她来保管。四十七岁的桂果然风情的很,她给了爹从来没有过的温柔和快活,六丫有几次碰到了爹与那女人的情事,这样子让六丫有些尴尬,赵长德一直怂恿她跟着他回到他的家乡去,她一直还在犹豫,现在爹做出的事,让她有些无法容忍,六丫在心里有了暗暗的打算。
       十天后,六丫选择了一个晴朗明媚的日子跟赵长德离开了吴家庄,这次出走,与二丫和陈小四的私奔不同,六丫走得理直气壮,她啥也没带,只带走了家里的存折,当然她还给爹留下了够爹生活的那一份。
       爹好象并不在意六丫的背叛。只是爹在那天夜里醉了酒,爹不动声色地等了六丫十天,又悄悄地不着声色地潜入到赵长德报的家乡,狗日的赵长德竟然故意错报了家乡,爹在那些个夜晚,有些伶仃。
       桂带来了自己的铺盖卷儿。
       爹不再等待六丫了,爹把嫁出去的三个丫头们叫了回来,通报了六丫的叛逃,也发表了他与桂决定结婚的声明。
       三丫四丫五丫一起相互看了看,又转头看了看从屋门外面走进来的桂,三姐妹张大了嘴,这个女人和大丫差不多同岁。
       爹和桂正式住到了一起。
       二十一天后,一个爹外出拾荒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日子,桂席卷了爹的积蓄和几件家里象样的细软,离开了爹的家,离开了爹,离开了这个好象一生都在追求爱情却总是与爱情擦肩而过的男人。
       爹不愿接受这个现实,他从此把拾荒的脚步踏遍了所有可能到达的地方,那个拾荒的兄弟,那个叫桂的女人仿佛一下子从人世间蒸发了一样。爹不相信桂会骗他,爹踏上了去东北的路。
       爹的寻亲路并不顺利,迎着朝霞,伴着夕辉,爹越过河流,翻过高山,迈过了一个又一个沟沟坎坎,爹是用脚用心用信念去找寻一个结局。
       爹在东北飘泊了三年零八个月,他找到了位于东北东北部的曾经出现在桂口中的双鱼村。
       爹在双鱼村的村头坐下,双鱼村的风光正是曾经桂描述的那样,爹突然禁不住泪水盈眶。
       “吱嘎”一个女人推门出来,到院子外泼水,院子外的老男人让她惊疑:“明立?明立!”
       爹抬起头,爹的嘴角露出了久违的笑,爹的泪一下子流了出来,爹迎着女人走过来,女人的脸上肆意地淌起了泪花,女人的嘴巴嗫嚅着,然而女人却并不欢迎爹的到来,她回头冲屋里叫了一声,两个虎背熊腰的青年男子,双双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对着爹就赏了一通拳脚,最后,其中一个男子用手拎起爹把他扔在村头的稻田里,爹嘴巴拱在地里,满嘴是泥土和稻香。爹翻了一下身,他抬头看看蔚蓝蓝的天空,爹的眼眸里迷迷蒙蒙,迷蒙的眼眸中全是唱花旦的曹如意粉墨登场,还有那一头会笑一头会哭的狼,还有大丫的长头发,还有那一股汩汩流出来的鲜血,还有奇异的六丫肉团子一样双手掐腰飞在一朵祥云之上,一切从远处汇聚而来,又渐渐地渐行渐远……
       再次醒转过来的爹疯了……
       疯了的爹历时两年零八个月回到了吴家庄,吴家庄早就已不是原来的模样。疯了的爹常常遭到吴家庄痞子的毒打和欺凌,每每这时,受到挫败的疯颠颠的爹就总是悲叹自己一生无子的命运,“嘁,嘁,要是俺有个儿子,要是俺有个儿子……”
       七十一岁的爹,有一天从吴家庄再度消失了,并且从此后终不见归来。
       而我是五丫的幺儿子,那一年我被过继到外祖父吴明立那儿,我不愿意去,不愿意与外祖父生活在一起,为此五丫把笤箒疙瘩都抽烂三个。
       我在外祖父家呆了不到一个月,外祖父就丢了,我终于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又过了三年,五丫约来了二丫和三丫四丫一起,给外祖父出了一次假丧,打了一口五十公分长的小棺材,套了送终的衣裳,就这样外祖父被亲人象模像样地送进了祖坟,并与外祖母曹如意终于合葬。
       墓碑前,五丫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六丫真的是个怪物。”五丫说这话时,我正站在她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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