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小华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金家岭的乡亲在收割金黄的稻穗。王大山看到了那时才有的景象，人民公社队为基础，乡亲们在刚收割完的稻田里，依着田块的围基散落坐下盛着生产队准备的米饭，吃着各家自备的菜式，在近冬不算强烈的阳光下吃着晌午过后的午饭。那天是金家岭公社传统的墟日，乡亲们忙于秋收，能赶墟日的人很少，街上只有几间国营商店，农产品市场摆卖着乡亲们舍不得吃变卖换钱的鸡、鹅、鸭，不多的流动小贩是县城走墟的。土生土长的王大山沾了抽派到公社修建水库的光，才能有机会和省城到来的上山下乡知青一样赶墟日，和落户他生产队大不了几岁的老知青张小成结伴。
王大山和张小成走完墟日，一同行走十多里往回路赶，碰见路旁放下镰刀在吃午饭的乡亲们，张小成不经意地和王大山说：“这班卜佬现在才吃午饭。”
看着若无其事有点玩世不恭的张小成，王大山没有了一同出来走墟日的心情。张小成一副城里来的知青派头，留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挂着件花布衬衫，脚上一对冶炼车间工人穿的耐高温鞋。王大山一身洗涤还算干净半新半旧蓝色布衣，在张小成身边自然分开为当地人和城里人。张小成健谈地说了一通，无意间见落下一个身位的王大山低头很久不搭话，也不理会继续他的高谈阔论，因为张小成已习惯了王大山作为本地人仰视他这些知青的优越地位。
王大山知道张小成这些城里人称乡亲们“卜佬”的意思，土的跟不值钱的萝卜一样，从心眼里瞧不起。王大山明白自己是“卜佬”，但真切地听到张小成说出“卜佬”对乡亲们的藐视，心里还是受到强烈震动。
王大山着实觉得张小成这些城里来的知青有见识，听着他们谈论城里的话题入迷，甚至对自己家乡和乡亲们出言不逊的评价不会反感，倒羡慕他们起来。就在去年这个时候，张小成和落户的几个知青每天晚上到王大山修筑的水库，在蓄起 2米深水的库底游泳，王大山陪同他们一段时间，狗仔式泳姿有了很大长进，竟一口气游出二公里的纪录，当张小成他们告诉可以带他一同到深圳边防泅水逃港时，王大山直觉和平常暗暗羡慕的知青没有了距离，准备着到张小成他们平日描绘的香港花花世界生活。
也就是王大山等着和张小成他们逃港改变命运的时候，听到了张小成他们逃港不成被押送回公社派出所的消息，王大山先是一种被骗的感觉，然后庆幸没有参加逃港，否则当天墟日公社露天会场用乒乓球台搭起的主席台前多了一个身影，他王大山脸面在乡亲们眼里丢尽不说，这辈子讨老婆的机会也会大大降低。虽然张小成他们被公开批斗后，满不在乎地被放回生产队继续当知青，还对王大山说了逃港行动走的急没把他带上的话，王大山一段时间对张小成的信任打了折扣。
当时乡亲们使用的工业品很缺乏，但居住山区的地理，森林树木却不少。张小成家里的大床、桌子、椅子要用木头做，想弄到做家具的好木料看准了王大山的力气。王大山懂得山上木料虽多，却属于生产队所有，私自砍伐以破坏山林管理法论处，轻则被游街批斗，重则坐牢判刑。到底是经受不住张小成以紧俏的肥皂、火柴、牙膏、衣服等日用品的诱惑，王大山利用夜色的掩护私自上山，偷偷弄回几条两米长近两百多斤的木头，由张小成以三包2毛7分钱的丰收牌香烟打通货车司机的关系，稳当地把木头运到了省城的家。王大山有一种做贼的感觉，惶恐地度过一段时间的煎熬，终究平安无事过上正常日子。
王大山和张小成的关系维持到王大山当基干民兵的时候。这段时间，乡亲们看家的狗，养着过年才舍得宰的鸡经常神秘失踪，大队召集王大山这些基干民兵巡夜守护。有一次下半夜王大山巡夜回家经过张小成他们住的知青屋，见亮着灯火，就敲门进去见桌面的鸡骨头来不及收拾，就明白了什么。张小成他们对王大山也不忌讳，使王大山忘记了被看作“卜佬”的耻辱，从感情上拉近了很多。平常王大山也知道张小成这些知青不会种菜，经过乡亲们的菜地顺手摘一把，乡亲们都装着没发现，相安无事地在一块田里劳动、记工分，可是狗和鸡是乡亲们的一笔家产看得很紧，其损失是乡亲们不能容忍的。王大山实在忍受不了乡亲们的损失在不断扩大，终于忍耐不住揭发了张小成他们偷鸡摸狗的行为，引起了公愤被批斗后知青和乡亲们相互敌视。王大山被张小成认定是“卜佬”，发怒毁坏了王大山家里半块菜地，毒杀一窝小鸡，王大山心里明白苦于找不到证据吃了哑巴亏。
王大山与张小成从朋友到敌对关系持续了一年多，直到王大山当兵服役张小成等到知青返城政策，他们私下防范较劲的念头才消失。
转眼王大山当兵四年当上排长转业退伍，分配在省城当城管员，不但脱离了“卜佬”的身份，还凭着转业干部的身份顺利做了让人羡慕的国家公务员，当了城管中队长，本来就高大壮实的身体，穿上制服，戴上徽章的大头帽，领着中队的人员在大街小巷穿梭执法，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要不是有一天王大山肩上的传呼机响起，正在执法的同事说街上有一个流动水果摊贩抗拒执法，行为激烈，要王大山迅速到现场增援处理，王大山这辈子也会忘记了张小成。
正在对抗城管人员执法的张小成见到威严的城管中队长王大山，不知被他的外表震撼或是心里想到什么一下子败下阵来。王大山顾不上见到张小成的惊讶，忙指挥疏导围观的人群，让堵塞的交通流动，劝着押着张小成把流动水果摊推到城管中队队部接受处理。下面是王大山与张小成的一段对话：“想不到闹出这事的是你！”
张小成经过从闹事到城管中队队部一段路程，原来激烈的情绪平复了很多，回话：“我也想不到在这个地方见到你。”
看见已过中年头上半秃的张小成，王大山好奇地问：“返城的知青不是都入了厂吗？”
“我进的国营化工厂效益不好，工资都拖发，去年被投诉污染环境全厂搬迁到了百公里外的山区县。原厂职工遣散自谋出路，鸡囊一样多的遣散费用来摆个小摊，想不到——唉！”张小成一脸无奈。
王大山听到张小成说到“鸡”字时，脸上出现复杂的表情，但还是用习惯的语言说：“我们对无牌无证的摊贩是要处罚的，特别对抗拒执法影响交通产生不良影响的，要没收摊档处以罚金。”
“我也知道要受处罚，怪我不办牌证手续，对城管人员冲撞。我这个火爆脾气，被老婆在家无收入，儿子快三十岁了不找事做吃干饭，就靠我的摊档揾全家的饭。我家里的家具还是你送的木料做的。唉！和你讲这些有什么用，你们公务员的饭碗让多少人眼红。不说了吧，今天撞到你的枪口下，想起当知青时对你们的祸害，我也认了。”张小成不知是忏悔还是吐苦，不敢正眼望王大山，低下头自顾吸2块钱一包的香烟。
王大山已经忘记了张小成他们当知青时偷鸡摸狗的事，要不是今天碰上也记不起张小成了。王大山不知是见张小成认错，还是同情他家里的境况，让张小成写了检讨书教育后放行。当张小成领回水果摊后得知要交的罚金是王大山垫付的，感动得要请王大山吃饭喝酒。王大山也没有推让，答应下班后在一个小食店见面。
王大山下班回家换下城管制服，一身便装赶到自己管治外的小食店时，见张小成和七八个自己认识和不认识的老知青在等候。张小成在介绍王大山时显得很自豪，自己有一位当城管中队长的朋友。王大山也不客气，要小食店老板上了满满一桌菜，豪气地叫先上一打纯生啤酒，当喝完一打啤酒后，王大山又让上一打。这时张小成他们酒兴上来，饭菜上的气氛轻松了很多，话题多了起来，讲得最多的是当知青时发生的事。有的说那时年轻不懂事偷农民种的水果被发现　遭骂不服气，把人家的果树毁了实在是不应该。有的说自己不愿当知青下乡，把怨气撒在乡亲们身上，认为他们是土里土气的“卜佬”，是作为那时城市人的优越感作怪。有的说忘不了当知青时水土不服，生了大病躺了三天不起被村民用山上的中草药医治，才捡回一条命。有的问王大山有个女知青要求提前返城被公社知青办主任强奸，那个坐牢的知青办主任死了没有。还有的打听同他谈过恋爱的金家岭村姑现在嫁到哪里了……
不经意间，王大山见桌上的24瓶啤酒成了空瓶子，要小食店老板再上半打。张小成他们坚持要上一打，王大山知道他们误会了，怕张小成结账时被认为小器。这时王大山明白不控制啤酒数量他们会喝醉难收拾场面，不得不说：“这顿饭你们谁也不要争结账，今晚我请客。说实话，你们在座的知青，有的过得比我好，也有的现在还艰难。刚才你们说的都是心里话，那时年轻不懂事，换上谁都会犯错。你们做的损物损人事乡亲们早忘了，我倒经常听乡亲们说知青下乡年纪轻轻就离开城市离开父母的艰难。至于张小成你老兄也不要客气了，摆流动小摊不是长久办法，时不时给我添乱不管不成。我想好了给你找一个固定的摊位怎样？”
张小成听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倒是众知青附和：“大山兄弟够朋友，阿成你遇上贵人了，现在找一个固定摊位比找老婆还难。你投入资金有困难，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
深夜，张小成他们挨扶着走向了城市的那头，在灯火栏栅处。王大山往城市这头，独自迈着轻松的步伐往家回。王大山和张小成他们都知道明天在这座城市里又会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