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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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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草

作者:青梅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5833      更新:2014-07-06

 


  这年夏天,我终于考到了山外的中学。
  这年夏天,土桥遇到了百年不遇的洪水。
  洪水把离了河床十几米高的土桥给淹没了,洪水奔腾不息地一路咆哮一路怒吼,洪水夹杂着沙石枯树滚滚流泄。
  卫叔叔被搁在了土桥,从土桥到林场的路已是一片汪洋了,土桥人家的房屋开始出现了裂痕,墙壁上的土大块大块的驳落下来,土桥小学被迫停了课。洪水来得太突然了,学校里新购来的又一批孩子们开学后用的课本还未能运出,草发疯一样地趟过洪水,她在水中捡拾着一本又一本被水浸透了课本,捡啊捡啊捡啊,一个趔趄又一个趔趄。
  洪水肆虐过了、发泄过了,便少有地安静下来。第二天,人们在洪水渐渐退去的土桥村外的那棵歪脖子枣树下找到了草和卫叔叔的尸体。他们头靠着头依偎在一起,他们的双手都抱在胸前,胸前是他拼死捡寻回来的书本。人们含泪把他们牢固的手指瓣开,那些书本重重地跌落下来,跌落在仍还汪着一汪汪水的地上,静静地。
  “爸爸、草老师,回来呀……”
  邱天赐会说话了。
 


  四岁的天赐是被卫叔叔牵着手亲自送到了土桥小学的。
  卫叔叔说:“草,你能教天赐读书识字吗?”
  草接过天赐,草拉起天赐的小手,草的脸蛋儿红红的,她的如水一样的眸子,水一样清澈而柔情,她身材高挑,与卫叔叔站在一起时总是如沐春风,满面阳光,如果有人不晓得卫叔叔是个盲人的话,会觉得他们原是那样子的般配啊。
  草说:“天赐真漂亮,象个小公主。”
  天赐在草手中只一会儿,就果然变得很漂亮了,象个小公主似的,她乱蓬蓬的头发被梳理整齐扎起了麻花小辫,她脏兮兮的小脸儿被擦得干干净净了,衣服上的纽扣也被重新钉好了。天赐咯咯地笑了。
  卫叔叔看不见天赐的模样儿,卫叔叔听见天赐的笑声了,卫叔叔高兴地流下了眼泪。
  天赐成了我们上了一年又一年的复式混合班的最小的同学,天赐会笑,能听懂别人的说话,草说:“天赐是会说话的,天赐终有一天是会说话的啊。”看着草坚定的目光,我们都表示相信。
  因为天赐的缘故,卫叔叔与草有了更多时间的交往。卫叔叔的笛声不再老是那么多哀愁了,卫叔叔的笛声活泼起来了,像极了天赐清脆的笑声。
  李年来信说,他就要提干了。
  这个消息太让人欣奋了,我揣上信儿就去了大集。大集是邻近几个村子自发形成的,每月逢五、十五、二十五进行物资交流的场所,我爹一早就担了两筐青菜去了大集。
  大集上人多,卖什么的都有,有割肉卖鱼的;卖小吃油条蒸包的;有放下一块钱就可以自己动手割豆腐的豆腐摊;有卖瓷碗竹筷大盆小盆的;有卖各种大人小孩衣服的;那各种吃食充满着诱人的香;有时也会有唱大戏的;最美不过是那炸萝卜丸子的,称几两丸子,冲上热热的一大碗汤,再撒上一撮辣椒面、芫荽沫,一碗五香丸子汤就可以上桌了,热乎乎地吃吃啦啦地喝完这碗汤,真是惬意啊。我爹是爱这口吃食的,他常常跟邻居们说他在大集上又喝了一碗丸子汤,惹得邻人们很是羡慕和眼热。
  大集上人多,买的卖的,喊的叫的吆喝的,此起彼伏。我穿梭在人群中找我爹,快晌午了,我爹肯定去喝五香萝卜丸子汤了。我挤到丸子摊前,却没有找到我爹,我去了菜场处,四处寻找,不远处蹲在担子旁边的不就是我爹吗?我躲在一边,看见我爹正把破草帽向下拉了拉,遮住了大半个脸,他从身边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子,里面是我娘腌制的老咸菜疙瘩,他咬了一口咸菜,又抓起筐边的那个大肚子酒瓶,“咕咚”大大地灌了一口。一口咸菜,一口酒,我不知这时爹心里在想什么?他可曾从这咸菜酒里品尝得到五香萝卜丸的香醇?我爹用那草帽遮住了他的脸,我看不到他的神情,我不知道他的内心深处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只是我,在一旁远远地看着他,我已经抬不起脚步去给他送李年的来信,我蹲下身子躲进树的暗荫里,我一时间禁不住泪流满面。
  我爹下午回家时,天已不早了,他担着一对空筐神色怡然地哼着小曲,我听到他对邻居们说今天大集上他竟又去喝了一碗五香萝卜汤。我听到邻人们眼热的啧啧声了。
  傍晚我爹坐在饭桌前,把李年的那封信看了又看,我爹和我娘是一脸的骄傲呢。
  草当然也收到了李年的来信,草却一封也不曾给李年回复过,而李年却依然一如既往地每寄一封家信,就必然同时寄给草一封。
  草二十四岁了,二十四岁可是该找婆家的时候了,在农村,二十四岁的女人一般都已经有俩娃了。
  我们这十二个学生也都长大了,长到十六岁,就要回家当小劳力了,而我是要到山外去上学的,我爹说了只要我上学够料,他就是砸锅卖铁也是要供我上的,况且李年也常常寄钱回家,说再穷也不能穷的不让梧桐上学呀。草的学生次第地又换了一茬。
  二十四岁的草,把来说媒的人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林场里的小伙们来土桥学校也愈来愈勤了。
  草还是像田间地头里的那一株草儿,默默无闻,寡言讷语,文静中带着一分倔强,倔强中又透着一丝热情和执着。
 


  还是来说说我们的学校吧。
  这是在寂寥的土门山林场脚下,一所名叫土桥的小学校,一架锈迹斑斑的铁杆上随风飘扬着一块红旗,在土桥小学里唯有这块红旗是新鲜的,其它的院墙还有教室和桌椅都如同土桥这个名字一样,又土又旧,破落的不成样子。
  山是深山,林是老林。乍一望去,层层叠叠的树木,像是哨兵,像是屏障,像是一大抹无边无际的绿色的汪洋。这土门山林场,海拔高1091米,植被都是上千年来形成的,有名贵的法国红杉,还有已濒临灭绝的珍贵稀有树种,有常绿针叶林,大片大片的紫藤萝、山杜鹃、野刺梅,阴坡上还有成片分布的落叶阔叶林……林场里有职工十几人,他们都住在林场那简易的瓦房子里。这当中有场长一家、主任一家,还有炊事员一家;他们当中还有位十年前的救火英雄,是瞎了双眼的卫叔叔。卫叔叔虽然双眼看不见东西,可他却是很乐天的,他吹一把长笛,每一个霏霏落雨的黄昏,幽幽咽咽的笛声,就会从林场里、从树林中飞出来,像一只鸟儿一样,飞飞停停,起起落落。卫叔叔的笛声伴随了我们无数个酣实的夜晚。草最爱听卫叔叔的笛声,草常常在这样的笛声里悄悄流下一滴又一滴的清泪。其他的都是些二十岁出头的单身小青年,他们护林员,是林场防火一线的栋梁。
  离土门山林场最近的山村是土桥,土桥有一条名副其实的土桥,土桥下是土门山山沟山峪里长年流经的河床,河床一到夏天就会潺潺缓缓,一路唱着清脆的山歌,流下土门山,流经土桥,流经那些个围绕在土门山周围的方圆百里外的小山村。
  这些山村是几乎是同样的,同样的贫穷,同样的不为山外的世界所知晓。然而它们却仍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存在着,不因为孤单和落寞而迷失了自己。这就是我那可亲可爱的家园。那里有我的父母乡亲和兄弟姐妹,那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是我童年的乐园和天堂。
  草是我们土桥小学里唯一的一位老师,她那年刚满了十九岁,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她的头发乌黑泛着亮亮的光。她是上过高中的,并且也已经高中毕了业,为什么没有上大学呢?我不知道,从来也没有人告诉过我们她为什么没有考上大学,她懂得那么多的山外的世界和知识,她的语言那么富有诗意,她给我们讲书本里动人的故事,讲神奇的星星和月亮,讲山外那不为我们所知的梦想和希望,草是我们孩子们心中最最美好的老师。
  土桥离土门山林场最近,想当然的土门山林场里的孩子也就被送到了我们土桥小学。来土桥小学里上学的有林场场长的儿子大炮、炊事员的儿子青生,还有一个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妞妞,她是林场主任的小女儿,据说她上面是有两个哥哥的,但是在那一年林场大火中双双被烧死了,妞妞那年还在娘的肚子里,所以才得以幸免于难。
  林场的孩子是比我们土生土长的大山的子民们高一等的,他们是吃国家粮的,不像我们终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粒粒皆辛苦地做活。我们每日里下了学就会马不停蹄地跑回家,不是上地就是拾柴或者喂猪要不就老老实实地坐在大门口,怀里抱着只知道吃吃睡睡的弟弟妹妹们,谁也别想撒着欢儿玩玩疯疯,像大炮他们那样在春天的气息里藏猫猫、捉蝴蝶,还能放风筝、荡秋千。我的小伙伴都是这样地忙碌着,谁也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这种恼人的状况。我们常常是听天由命地抬起头看风看天看太阳,从眼角里偷偷地瞟一眼欢乐中的林场里的狗崽子们!其实,在内心里我们是多么地羡慕着大炮他们啊。
  土桥的二狗、小蛋还有丫丫、大娃和我,我们就自然而然地结成了同盟军,我们所上的班级真是有趣,草一共教了我们十二个学生,林场里三个,其它的都是我们土桥的孩子。这些孩子是大小不一的,二狗小蛋大娃丫丫和我都是十一岁,而另外那几个同学们就大了,但是没有一个同学是超过十六岁的。在山里,十六岁的孩子就是个相当不错的小劳力了,谁家也没有闲钱再供他们上学的,所以一直以来,我们土桥包括方圆百里的山村,是没有高中生的,更别说大学生了。大炮有十二岁了,青生和妞妞同岁有十岁了,大炮虽然强壮,但有了瘦弱的青生和妞妞这两个拖油瓶,他也是没有多少本领了。
  我们上的应该叫三年级吧,在同一个教室里草总是能分开教我们,一年级二年级一直到六年级教得有模有样。
  我们的学校就在土门山脚下,离了土门山近在咫尺,推开窗子映入眼帘的就是土门山漫山遍野的树,春天是一片嫩绿中透着嫩黄;夏天则是郁郁葱葱;秋天到处都是一片金黄的颜色,红红的枫叶点缀着那些少数的常绿的木槿树,还有柿子树上挂着的小小红灯笼,煞是好看;到了冬天,飘然而至的雪花就会覆盖整个山野,大山上下一片银装素裹,洁白纯净。
  我们的老师草就常常喜欢站在窗前看窗外的山,看窗外的土门山,看窗外的土门山林场。
 


  林场里的小伙子们常常仿佛是不经意地路过土桥一样,他们每一次下山来总是会到我们的学校里走一趟,哪怕只是仅仅地单纯地走一趟呢。
  我爹和林场里的每一个人都熟悉。不敢说土桥里的每一个村民都与林场的职工熟悉,但大家住得如此近,自然就如同一家了。我说的我爹同他们的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熟,是说我爹简直就变成了林场中的一分子,我爹同林场好得如同穿了一条裤子。因为我爹是个很棒的打猎高手,他用一把围枪,改善着我们的生活。他对大山里的生灵们热爱到了疯狂的境地,他一日不到山上去,就仿佛丢掉了魂儿一样,他一日猎不到狐或者獾或者野鸡或者山兔什么的,他就仿佛是这一日是白过了一样。我这不可救药的爹哦。
  后来上级有了规定,要保护生态平衡,禁止猎杀动物,这是条法规,白晃晃的大字写在进山口的大岩石上哩。可是我爹他才不管这些哩,他是我爹他怕谁!我爹于是就和林场里的大到场长小到炊事员小干事打得火热。他和林场里的上上下下融成了一片,他们也不是不受我爹的好处的。我爹技艺高超,打到了猎物,当然也不会一个人独吞的,我爹的猎物也就时常会上了林场职工的餐桌,成为他们的肚中之物。
  我爹是个人物,我们土桥人都这么说。
  土桥村子不大,总共有二百来户,千把口人,有一个村民委员会,能管事的也就那么一个人,他是丫丫的大大,是我的三大爷,是我爹的亲三哥,他叫李长江。我爹是老四叫李黄河,上面还有李大山、李大树的两个大爷,他们早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未及长成大山长至大树就已经被饿死了,不说他们也罢。丫丫有三个姐姐,她是个四丫头!三大爷家是没有香火的。我却有一个哥哥,哥哥李年是我们李家唯一一个带巴的东西,哥哥大我八岁,秋天哥哥要到四川当兵去了。哥哥当兵之前曾叫我捎给草一封信,哥哥说:“好梧桐,你一定要帮哥哥啊。”我把信给草时,草适时正对着学校外的青山出神,我的叫声,惊醒了她。她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她说:“什么?梧桐?”梧桐是我名字,是因为我娘把我生在了梧桐树下,因而得名。那时节,梧桐花正郁郁葱葱地盛开着,身怀六甲的娘给爹去拉车,爹推了一车新割来的麦子,走到梧桐树下时,娘和爹坐下来休息了片刻,许是娘的鼻子里吸进了太多梧桐花粉的缘故,娘一使劲打了个喷嚏,于是我也顺便被一使劲生了下来。嘿嘿,这段历史可不光彩,不说啦,不说啦。
  我说:“老师,给,是我哥让我交给你的。”草伸出手接过了我递过来的信,“我哥哥要去当兵,他就要走了,我娘和我爹都哭哩。”我又说。
  草看完了李年的信,什么也没说,她站起身来,在室内来回地踱着步,但是只一会儿,她就安静了下来,她坐在那张简陋的有了一个大洞的办公桌前,两只手托着腮。
   “那,那,我走了。”这间破旧的办公室同我们的那间破教室一样,是生产队曾经的牛棚猪圈,尽管被大人们撒了石灰喷了卫叔叔送来的来苏水,也还是有股隐隐的气味。
   “梧桐。”草喊住了我。
   “什么?”我问。
   “噢,没什么,你回去吧,给李年捎个好吧,他走时我就不去送他了。”草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她抚着我稀疏的头发,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她高挑秀挺地站在我的身边,在她身上有股特别好闻的香味儿,我不禁使劲吸了吸鼻子。
     “噢。”我答应着跑了出去,草身上是啥香味呢?像是桂花,又像是栀子,还像是茉莉。
       李年走了,哥哥李年走了。
       李年走的那天,几乎全村里的人都来送他了,他是我们土桥人的光荣!草没有来,李年很失望,他频频回头,却始终没有看到他所期待的那个身影。李年伤心了,他大踏步地走远了。我知道,哥哥的脚步里有着太多太多的沉重的心事。
     “哥哥,哥哥。”我追出村子好远好远,我怎么也跑不过哥哥的大脚步。
     “梧桐。”哥哥停下了身子,他等我走近了蹲下身来紧紧地抱住了我。他说:“梧桐,哥哥走了,你要好好听话,听爹和娘的话,好好读书,好好学习,长大了一定要走出大山去。”
     “嗯。”我认真地给哥哥擦着眼泪,我说:“我会的,我会的,哥哥,你别伤心,草来送你了,你看到了吗?你看呀,你快看呀,我看到了。”我用小手指着村外的那棵歪脖子枣树,青的红的枣儿,玛瑙般缀在绿叶间,一闪一闪地随风跃动,枣树下站着草。
       哥哥站起身来,哥哥就这样与草无言地对望着,时间在他们的身边溜走了一刻又一刻,最终还是草挥别了哥哥,草好象在喃喃地说:“你看山里山外,田埂地头,都是些普通平凡的草儿,它们就这样也觉得满足,也很快乐。”
       哥哥嗫嚅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哥哥只是用眼睛,用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穿透力极强的眼睛望了望草,又望了望山上的林场,望了望就要离别了的家乡和土地。哥哥的目光里盛满了询问、征求和继而涌现而来的惆怅,草的目光里则是无边的宁静和淡泊。
       走吧,走吧,走吧。哥哥李年走了。
 


       送别李年,草牵着我的小手,一步一步走回村子,日头在头顶明晃晃地照着,很温暖。
       突然“吱嘎”一声,一辆八成新的北京吉普车停在了我们跟前。“上来吧,捎你们一程。”是林场的司机兼炊事员老韩,每十天半月的下山一趟,备些生活必需品。
     “谢谢。”草拉开车门,我先爬上了副驾驶座,她要上来时,才发现车里面还坐了一个人,是进城学针灸的卫叔叔回来了。草先是一愣,接着她的脸忽得变得有些苍白,慢慢地又由苍白变得绯红,最后竟连白皙的脖子也一道绯红了呢。
       卫叔叔以无比灵敏的嗅觉,嗅到了草的气息,卫叔叔咧开了嘴微微一笑,“是草吗?还有梧桐?”
      “嗯。”草低下了头,她向外挪了挪身子,并把目光投到车窗外去。
      “是呀,是我哩,卫叔叔。”我从前边的座位上爬起来,对着后边座位上和草并排坐着的卫叔叔说,“你怎么知道是我呀?”
      “梧桐有香气啊,哈哈。”卫叔叔大声地笑了起来,连老韩也呵呵地笑了起来,老韩长得象他的儿子青生,瘦瘦的麻杆儿一样。
     “坐好了,梧桐。”草拍拍我的小脑瓜子说。
     “好。”我不情愿地坐了下来,车内又恢复了初始的安静。
     “卫叔叔,我想听你吹曲儿。”我还是忍不住了,我又把头趴在了座位上,两只眼睛只管看着卫叔叔黑洞洞的眼睛。
     “好,好,梧桐,等我回到林场后,你可以来找我了,我会给你吹好多好多好听的曲儿。”卫叔叔说,卫叔叔的眼睛仿佛还偷偷地瞟了草一眼,草的身子不由得坐得更直了些,刚刚恢复的脸色唰又红了。
       草看到了卫叔叔裸露出来的手背,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儿,这是练习针灸的见证,我也看到了,“惨不忍睹。”这是我跟着草上学以来,最合理运用过的四字成语。
     “还疼吗?”草情不自禁地去握那两只手,那两只手却惊慌失措地挪开了。草的眼睛便缓缓地湿了。
      卫叔叔有三十六岁了,十年前,林场里发生了漫天的山火,山火迅速漫延,山火在茂盛的树林中劈劈叭叭地吼叫着,以一股灼人的气势汹涌而来。那时正好是春天,刚泛绿的树芽儿在大火中无助地凄惨地呻吟着,那年妞妞的两个哥哥遇难了,他们一个八岁,一个才五岁。他们在山间点起了一簇火要烧麻雀吃,这些麻雀的肉特别好吃,咬一口香气四溢,真是叫人垂涎欲滴,然而妞妞的哥哥没有吃上麻雀,却因此而引燃了那还干枯的草儿,草儿成片,树木成林,一片连接一片,一片的火花燎起了另一片的林区。大火整整烧了十一个小时,十一个小时象十一年一样的漫长!人人谈火色变;这噩梦一般的十一个小时啊,林场的小伙子们累倒了,县里紧急调来的消防队员累倒了,一架直升机低翔着撒着灭火剂,一棵棵树木燃尽了最后一息,匍匐倒地了……眼看这一片美丽的原始的林场就要一点一点地毁灭了,大伙儿的心都碎了。
       大火烧完后的第二天下午,人们找到了小兄弟俩的焦炭一样的躯体。他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至死也没有分开,他们只剩下了一副合二为一的小小的枯骨,带着妞妞的妞妞娘昏死了过去。
       在这次抢救特大山火中,卫叔叔被烧成了重伤,重伤也不下火线,他最后一次被强迫抬下山去后,就再也没能睁开眼睛。他的命是保住了,可是他那双永远泛着睿智之光的眼睛却永远地充满着黑暗了。卫叔叔在城里的大医院里呆了很久很久,他的左腿也有点儿跛了。
       签于顽强的人们终于战胜了火魔,大山被保住了,林木被挽救了,损失是有的,但总还是不至于那么惨重。二十天后,乡里隆重地召开了英雄表彰会。会开到一半的时候,妞妞就迫不及待地出生了。她是七个月的早产儿,她微弱的但很倔强的哭声在大厅里一声嘹亮时,大厅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卫叔叔曾经是有一段时日是颓废的。你想啊,一个活力四射、锐气十足的还未来得及品尝爱情的甜蜜的青年,从此就是一个废人了!是英雄又能怎样?记了个二等功又能怎样?卫叔叔的心里苦啊。
       林场的领导们不止一次地与卫叔叔谈话,卫叔叔的大名邱卫国也不止一次地成为一种楷模、一种标准。不止一封的山外飞来的姑娘的爱慕信不止一次地落在了卫叔叔的案头。卫叔叔没有答应她们,卫叔叔不愿意让人家好好的姑娘,一不留神只因为崇拜英雄的冲动而葬送了自己终生的幸福。卫叔叔选择了沉默,沉默是卫叔叔的语言,卫叔叔的长笛吹得更加出神入化了。凡是听过他笛声的女人,没有一个不会被他的笛声所打动,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草和梧桐。
     “吱嘎。”吉普车停了下来,我们的家门口到了,拉开车门,我一下子蹦了下来。老韩喊住了我,他把一大把胖嘟嘟的落花生放进了我的口袋,我简直是高兴坏了,我乐颠乐颠地围着老韩的车子转圈,若不是隔着玻璃,我真想亲老韩一口哩。
       草也下得车来,草看了看老韩,又看了看卫叔叔,草张了张嘴,却听不见她说了些啥。草冲老韩拜拜了手,老韩的车一踩油门,“哧”地一声开远了,草站在原地,无比怅然地看着它绝尘而去,她的眼泪顺着两腮悄然地流淌下来。
       草为什么要哭?她是喜欢上了卫叔叔吗?可是我的哥哥李年呢?李年咋办?
       李年的家信是在他入伍后的第二个月寄达的。李年的信写得极少,一张纸上只写了短短的那么七八行字,我吭吭哧哧了半天后才知道,原来李年是说训练很苦,有点不适应不习惯军队的生活哩,但是他说他会努力的,他请爹娘和梧桐放心,他不会给李家人丢脸的。
       爹娘是放心了,他们拿着李年的来信,横看了竖看,宝贝儿一样。我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呢?这个李年,他已经离我的生活很远很远了啊。
     “李年还给草写信来哩。”丫丫在我们收到信后的那个星期天下午,悄悄对我说。
     “真的?”我问。
     “嗯,真的。信都是寄到村委的,我爹拿回来的,一封给了四叔,一封叫我送给草的。”
     “哦,我知道了,肯定也没写什么的。”我有点儿酸酸地说。
     “才不是哪,写了厚厚地一沓哩。”丫丫抗议说,“谁知道写的什么呀。”
      哈哈,丫丫已长成大姑娘了,也这么小心眼了。这都是我那三个堂姐的功劳。
     “好了,管他哩,走,我们找二狗和小蛋玩去。”我拉着丫丫一溜烟儿跑出门去。天气凉了,是深秋了吧,山里的季节总是来得特别深刻。
       小蛋坐在大门口哄妹妹,二狗要去坡里拾过冬的柴火,连大娃也要到邻村姥娘家送东西。真没劲!真没劲啊!
       “要不我们就去林场?”丫丫眨巴了一下她那双不起眼的小眼睛说。
       “好,去找妞妞和青生,还有卫叔叔。”我表示同意。
       我和丫丫不一会儿就到了林场,林场里的小伙子们一看到我俩就乐了。我俩常常带给他们需要知晓的信息,譬如:草昨天说什么了,哼什么曲啦,穿什么衣裳啦什么的,我们因此也会得到一些丰厚的赏赐,一把雪枣,几个核桃,或者是几本小画书。
       妞妞拉我们去她家,她家和青生家在一排,大炮家在后一排。
       我和丫丫、妞妞、青生玩“打皇上”的游戏,就是在地上竖起几块石头,在五六米远外用另一块石头,瞄准了打,谁打倒了,谁就是皇上。这样的游戏,尽管单调,却仍让我们玩得乐此不疲。
       大炮被我们的叽喳声引来了,大炮想参加我们的游戏,丫丫和大炮从来就是不对眼的,丫丫不同意让大炮参加,丫丫的反抗吃了大炮实实在在的两拳,丫丫被打得哇哇大哭起来。我是丫丫的堂姐,起码我的生日是比她大的,我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结果自然也是大败。我和丫丫一路无比伤心地哭着回家去,林场小伙子们的小画书和核桃也没能留住我们的脚步。
      “他妈的大炮,明天再收拾你!”我和丫丫满怀希望地等着明天的到来。
 


      “土桥的孩子与林场的孩子在土桥下火拼了。”这个消息让正盘腿坐在我家坑沿上与我爹猜拳行令的林场场长和我爹大吃了一惊,放下酒盅,他们匆匆赶到了土桥下。
       土桥下一片大战后的狼藉,战场是凌乱的无章无绪的,大炮、青生和妞妞都歪在干涸了已久的沙土上,哎哟哎哟地哀哀啜泣,像是一只只受了伤和委屈的驴一样,有一匝没一匝地喘着气。
       我们九个土桥的战士,围成一团得意洋洋地观看我们的战绩。我和丫丫对看了几眼,我们心里那个解气啊。
       我爹先是揪住了我的小辫,接着就赏了我一个耳刮子,连屁股也没能幸免,被狠狠地踹了两脚。我的同盟们一下子哄如鸟兽散了,数丫丫跑得最快。这真是可恶!我爹怎么可以打我呢?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唉,我这个爹是没有多少文化的,是同他有理也讲不清的,我捂着快被踹成了三瓣儿的屁股一跛一拐地离开了土桥,我心中愤愤地想:“哪天让山里的野狗把你吃了吧,李黄河!”
       我发誓我不是成心诅咒我爹的,再说我诅咒了他我能有什么好处呢?我不是不喜欢吃他打回来的猎物呀。
       我爹路遇野狗是在几天之后的黄昏。那时我爹的枪杆上挂了一拉溜儿的战利品,有三只山鸡、一只肥兔,上衣口袋里还装着捡来的一口袋的山鸡蛋。我爹是哼着戏文,迈着戏步,喊着锣鼓家什点儿与那只野狗走了个面对面的。那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起初我爹以为那是一只家狗,我爹不在意地冲它晃了晃脚,作了个要踢它的架势。那野狗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竟冲天一通长啸,我爹忽然打了一个寒噤,浑身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我爹想起了扛在肩上的枪,可是枪里的子弹打光了,并且还挂了一长串的东西,我爹的汗顺着额头哗哗地流了下来。
       我爹与野狗开始了漫长的无比艰辛的对峙,我爹是位资深的猎人,他一定在想着一千个一万个脱身的办法。野狗也不年轻了,它更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它掂量着对面我爹的实力,它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他们就这样对峙了一分又一分,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我爹更是心急如焚了,怎么办?怎么办哩?
       天色暗了下来,我爹小心谨慎地向前挪动着脚步,野狗也向相反的方向挪动,终于他俩错开了一段距离。我爹几乎没有回头,他撂开大步,飞奔起来,然而我爹还是失算了,就在这时我爹的耳边突兀地刮起了一阵旋风,那只野狗腾空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了我爹,李黄河发出了黄河一样的咆哮声。
       我爹从此后再也不进山打猎了,他少了一只左耳,而且右手扳枪索的手指也失去了三根。我爹在土桥还是个人物,因为他那天夜里血头血脸地背那只野狗回到家时,还冲着我娘笑,笑过之后,就一下子栽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我爹从那以后就侍弄起了家门口前的那几畦菜园,第二年春上,我爹与我娘精心翻土施肥播种,我爹立志要做一名合格的卖菜人。
       我爹的故事是这年冬天发生的,这年冬天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大事件,是关于卫叔叔的。
       卫叔叔学会了针灸,是为人民服务的,方圆百里的人们常常受到他免费技艺的呵护,腰椎肩盘、静脉曲张啦,卫叔叔也是常常地针到病除的。
       卫叔叔去河东村回来时,在河东村村头的那个土包包处听到一阵娃娃的哭声。娃娃是个女娃,有两三岁的模样,女娃的哭声把卫叔叔的心都哭碎了。卫叔叔摸索着抱起女娃,坐在土包包上等了许久,也没见有人来寻,卫叔叔就把女娃带到了山上的林场,给他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天赐。可是天赐有个疾患,就是不能开口说话。尽管这样,天赐有了卫叔叔的照顾,小脸儿红润了许多,卫叔叔天天都给她下针,卫叔叔说天赐是个好娃,她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邱天赐终于在卫叔叔那里安家落户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
       邱天赐也终于会说话了,但不是在卫叔叔还在着的时候。
      “爸爸,草老师,回来呀……”
       邱天赐会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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