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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的风车

作者:杜文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7094      更新:2013-10-30

 
1
 

     我的名字叫米兰,今年六岁啦。当然,这是我去年的年龄,去年在四川映秀失去生命的时候,我刚过六岁生日。我想自己现在应该是七岁,但我上下左右的邻居都说,你不应该是七岁,你应该是六岁,你今生今世都只是六岁,你是个六岁的小女孩,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不管哪朝哪代,你都只有六岁。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我的年龄这样在意,这样认真。我只知道,在我们这面山坡上,居住着很多人,到底有多少人,我不清楚,因为,我才上小学啊,只数得清一百以内的数字,更多的数字就搞不清了。听我左边的大姐姐说,可能有两千人,她的答案立即遭到了我上面那位喜欢吹葫芦丝的大个子叔叔的否定。大个子叔叔说,至少有六千人哩。
  说完,继续将光滑圆润的葫芦丝凑到自己厚厚的嘴唇上,瞬间,整面山坡就洋溢在美妙的音乐之中了:
月光啊下面的凤尾竹哟轻柔啊美丽像绿色的雾哟竹楼里的好姑娘光彩夺目像夜明珠
  每次大个子叔叔只吹这么一段,吹奏的时候,眼睛微闭,摇头晃脑,如痴如醉。我喜欢看他这个样子,喜欢他吹奏乐曲时的氛围和感觉。因为他吹奏的时候,大多是月明星稀,夜深人静的时候,而且必是满月。上弦月和下弦月的夜晚,他就不吹奏了,那样的时候,他大都默不作声,眺望远方。
  葫芦丝的声音悠扬婉转,飘飘渺渺,像麻雀的声音一样。我把这个比喻告诉给左边的大姐姐,姐姐说:真是个孩子家,连比喻都不会用,你知道文学作品里怎么形容这种声音吗?
  我睁大眼睛,认真的问道:什么是文学作品?
  姐姐笑呵呵的说:咱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没有共同语言。
  我不解的问:啥是重量级?
  姐姐有点生气了,嘟囔道:别问那么多,说了你也不懂。
  我故意喜眉活目的说:好姐姐啊,我还小嘛,等我长大了,什么就知道了啊。
  姐姐马上不生气了,捏一下我的鼻子,笑着说:这种声音叫夜鹰,哦,夜鹰在歌唱。也叫天籁之音,会令人浮想联翩,遐想万里,有莫斯科郊外晚上的感觉,哈,真的有那种感觉呢,还有多瑙河的意境……
  姐姐喋喋不休的说个没完,我越听越迷糊。我经常犯迷糊,一犯迷糊,就不由自主,恍恍惚惚,就不知道自己在阳间还是在阴间。阴间这个词,也是一位邻居告诉我的。在此之前,我知道的东西太少啦,自从跟这些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成为邻居以后,我懂得了很多知识,他们都很友善,把我当做自家的孙女、侄女,或者妹妹看待。在这面山坡上,我是比较小的孩子,但还有比我更小的孩子,我们这些小孩子,经常会得到更多的呵护和帮助。
  哎呀,又扯远啦,还是说葫芦丝吧。大个子叔叔吹奏的乐曲,像我们学校的上课铃,铃声一响,大伙儿全都安静下来了。但山坡上的葫芦丝和学校的铃声有着天壤之别。铃声一响,安静一会,接着是朗朗的读书声。而葫芦丝的声音悄然而起,整面山坡全都恬淡、温暖、和谐、静谧下来了。天空是黛色的,月亮和星星是黛色的,山峦是黛色的,树木和花朵也是黛色的。所有的一切,全都被微风轻拂着,摇曳着,馨香着。最好玩的是,几个漂亮的大姐姐还随着乐曲翩翩起舞,恍若天仙,她们的身段像柳枝一样,娉娉婷婷,婀娜多姿,顾盼生辉。
  每当这个时候,整面山坡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沉醉一般,凝神静气,侧耳倾听,微微点头。有的还随着乐曲的抑扬顿挫,婉转起伏,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夜色中,上下点击,左右晃动。

   
2


  我是怎样来到这面山坡上的呢,并且日复一日,白天黑夜,冬去春来,都在这面山坡上,再也回不到映秀镇了,回不到家了,回不到学校了。尽管我们居住的山坡比镇子高,头一低,就能俯瞰到映秀镇,看见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色彩和事物,我们还是安安静静,循规蹈矩的住在自己的空间里。
  我并不是个随时都犯迷糊的女孩子,在我清醒的时候,还会想起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天中午,电视里又在播放我最喜欢的《大风车》节目,片尾曲都播完了,我还意犹未尽,不停的哼唱。
  妈妈正在拖地板,边拖地板边抬头对我说:唱什么唱,赶快午休吧,要养成午休的好习惯。
  我朝她扮了个鬼脸,笑眯眯的说:妈妈,我想要个大风车。
  妈妈说:巴掌大个映秀,恐怕没有卖的,啥时候闲了,咱自己做一个。
  我赶紧说:你每次给我做的玩具,都没有商店里卖的好看,我要电视里的那种。
  妈妈没有理睬我,她去卧室拖地板了。
  我以为她没有听见我的要求,大声重复道:我就要电视上的那种,金黄色的,好漂亮的图案噢。
  妈妈瓮声瓮气的说:好啦,等我去都江堰的时候,到商店看看。
  哈,终于胜利啦!我嬉笑着叫了一声,继续唱着《大风车》主题曲。
  我一个劲的唱,反反复复,不厌其烦,一直到上学走的时候,还兴高采烈,歌声不断。在我马上就要拐弯,马上就看不见家的时候,回了一下头,看见了妈妈。同时看见天空忽然黑了下来,黑得有点吓人。妈妈正望着我。我愣了一下。觉得有点奇怪,平时上学走的时候,妈妈都很随意,就是看我,也是大而化之,平平淡淡的那种神态,这一次,妈妈看我的眼神太专注,太认真了。
  我笑着说:妈妈,你是不是反悔答应给我买大风车啦?
  妈妈说:鬼话,我啥时候反悔了啊?
  那你看我干啥?
  不干啥,我发现女儿越来越好看了。
  妈妈漂亮,女儿就漂亮嘛。
  到底长大了,尽拣好听的说。
  我呵呵呵的笑了起来,笑够了,像往常一样,轻描淡写的说:妈妈,我走啦。
  妈妈随口说:乖女儿,路上慢点。
  我又说了一声:妈妈,我走啦。
  妈妈又说:去吧,别跟男娃儿打架。
  不知怎的,我又重复道:妈妈,我真的走啦!
  妈妈不耐烦的说:你这女娃怪得很,要走你就早点走噻。
  已经走过拐弯处,已经看不见妈妈了,心里想着赶快上学去,不然就要迟到了,双脚却不听使唤,鬼使神差的向后退了两步,一回头,看见了妈妈的背影,妈妈正转身向堂屋里面走。
  我大声吆喝了一声:妈妈,我当真走了啊!
  说完后,蹦蹦跳跳,继续唱着《大风车》那首歌,快速来到学校。
  灾难来临的时候,我们正在上课,天黑得跟牦牛一样,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伴着轰然倒塌的声音,还有尘土和飞石。开始,我什么也看不见,整个身体被挤压住了,疼痛难忍。房屋倒塌的声音和学生老师的哭喊声乱作一团。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哭大叫,不停的扭动身体,可越喊叫,越没有力气,越疼痛。垮塌声渐渐小了,哭喊声也逐渐减弱,到后来,连一声叹息都没有了。我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跟映秀的夜晚一样,悄无声息,复归平静。
  就这样,我终止了生命。我的生命停留在六岁。那是一个春末夏初,草长莺飞的午后。
  我被抽取血样,装入厚实的尸袋,被四个穿着雪白的防化服的叔叔,一人扯着一个袋角,抬上了这面山坡。山坡上早被挖掘机挖出几个深深的壕沟,我们被一层层掩埋,洒了很多白石灰和泥土。没过多久,人们在埋葬我们的地方,竖立了一个门坊,上方和左右两边各写着一句话:
  汶川5.12特大地震遇难者公墓
  同祭国殇亡灵华夏断肝肠天地共咽
  共缅汶川逝者举国垂泪与山河同悲
  我们居住的地方被映秀本地人唤作“公墓”,被外地人唤作“万人坑”。不管叫什么,都无所谓,反正就是我们这些失去生命的人居住的地方呗。

   
3


  刚跟左边的姐姐和大个子叔叔成为邻居的时候,还有点不习惯,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我喜欢玩的游戏他们又不感兴趣,有时候会有种被丢失、被遗弃的感觉。最先发现我不高兴的还是姐姐,她是个心地善良,热情奔放的女孩,她主动跟我搭讪。
  你叫什么啊?
  米兰。
  哈,米兰,多好听的名字啊,你知道米兰多微小,多清香吗?
  不知道,我妈妈说她还没有生我的时候,想当老师,结果没有当成,生下我以后,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是吗?你妈妈太有才啦!你叫这个名字再恰当不过了,美丽、清纯、乖巧、文静。
  你是说米兰,还是说我?
  说你啊,也说米兰。
  米兰是我?
  傻丫头,你就是米兰,米兰就是你。
  你就是小小的、漂亮的米兰花!大个子叔叔干脆利落的在一旁说道。
  从那以后,我经常跟他们一起玩耍,一起说说笑笑,有时候,还一起出去走走。
  我们这些坟墓中人,失去了活着的人的很多功能,很多能力,但我们的灵魂依然存在。我们经常徜徉在山坡、树林、生前去过或没有去过的地方。有时候,我们结伴而行,有时候单独行动。
  徜徉这个词也是姐姐告诉我的,她说:这个词非常美好,有种闲庭信步,自由自在,主人翁的感觉,跟花草树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第一次知道这个词,是在一篇课文里,课文讲的是广州花市的故事。
  我眼巴巴的等姐姐给我讲广州和花市是什么东西,姐姐还没有细说,大个子叔叔就说:不能用徜徉这个词,这是有生命的人才用的词语,有力量和态度的成分。我们这种行为,只能叫游荡——有一群幽灵在映秀的上空游荡。
  姐姐立即反驳:强烈抗议,不能用游荡,只能用徜徉。
  我侧过脸看看姐姐,又抬起头仰望一下大个子叔叔,两个人似乎都很较真,但似乎都没有生气,一副气定神闲,和蔼可亲的样子。
  我便嘻嘻哈哈的讨好道:抗议成功!
  姐姐把一双白皙的手搭在我肩膀上,说一声:走啊,咱们徜徉去啦!
  边说边拿眼睛斜着看叔叔,叔叔放下葫芦丝,紧走两步,就跟我们并排前行了。

   
4

   
       我们的宁静是临近春节的时候被打破的。
  在此以前,每日里都有两位老爷爷在墓地里来往几次,人们称他们为守墓人。清晨,每人拿一把扫帚,一个人扫小路,一个人扫墓园。小路是从山坡下面的公路边一直通向墓地的石板路,这条青石板小路是参加过映秀抗震救灾的好心人修建的,曲里拐弯,光滑干净。守墓人把落叶、鞭炮纸屑、没有燃烧完的火纸香表扫到一起,点燃烧掉。傍晚时分,再打扫一次。傍晚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把熄灭的香烛重新点燃,让每一柱香烛都燃烧得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所以,夜色中的墓地,总有闪闪烁烁,飘忽不定,星星点点的火光。
  这是对遇难者和祭奠者的尊重。当有人问老人的时候,老人会这样回答人家。
  来映秀的外地人越来越多,公墓成为他们必来的地方。那些背着巨大旅行包和摄影包的人,经常会问老人一些问题。谁埋在哪个位置啦?公墓里到底埋了多少具尸体?老人的亲人是否也有埋在这里的?每天守着这么多亡灵,害怕吗?
  刚接触到这些问题的时候,老人还认认真真,不厌其烦的回答,有时候声音颤抖,老泪纵横,有时候发出一连串的唉声叹气。后来,面对同样的问题,老人只淡淡一笑,什么也不说。
  大年三十那天,映秀下了一场雪,纷纷扬扬的大雪把映秀装点得格外漂亮,整个世界都是那么干净洁白。来扫墓的人络绎不绝,有人还没有走到墓地,就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有人相互搀扶,低声呜咽。有人扑通一声,双腿跪地,哭得呼天抢地,死去活来。人们带来了香蜡纸表,鞭炮鲜花,饭菜酒水,还带来了布娃娃、蓝猫书包、卡通图画。
  我在墓地里穿梭来往,在雪花的曼舞间轻歌,蓦然,我看见了一只大风车。大风车是金黄色的,上面绘有更加金色的向日葵图案。大风车在风雪中忽忽悠悠的转着,发出轻轻淡淡、若有若无、雪花般的声音,我一个箭步,向大风车跑去。我想,那肯定是妈妈买给我的。果然,爸爸妈妈正低头哭泣,边哭边一张张燃烧火纸。可是,他们并没有在我坟前烧纸,而是烧给了一位不相识的老奶奶,大风车也没有插在我的坟头上,而插在了老奶奶的坟头上。
  我叫了一声妈妈,又叫了一声爸爸,两人没有答应。但他俩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对视了一眼,停顿了瞬间手中的活计,继续边哭泣边烧纸。我在妈妈肩膀上拍了一下。妈妈莫名其妙的抬了一下头,一片雪花正好飘落在她的睫毛上,她赶紧擦拭了一下眼睛。我呵呵呵的笑个不停。围着爸爸妈妈又蹦又跳,我终于看见爸爸妈妈啦,爸爸妈妈没有忘记我,我依然是她们的女儿,我多么高兴啊。
  爸爸妈妈比原来苍老了许多,脸上布满了厚厚一层愁云,我心里只稍微难受了一下,又手舞足蹈,唱起歌来。我想把这首歌唱给爸爸妈妈,唱完以后,想听到爸爸妈妈的表扬。因为这首《小雪花》是姐姐刚教会我的,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还不会唱哩。我清了清嗓子,一手搭在爸爸肩上,一手搭在妈妈肩上,身子轻轻靠在妈妈身上,我大声唱了起来。姐姐和叔叔远远的看着我,看着我跟爸爸妈妈在一起,都眯着眼笑。姐姐和叔叔大概笑忘记了,没有给我伴奏。当我唱第二遍的时候,姐姐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叔叔,叔叔会意的吹奏起来。我唱得更卖力了。这是我给爸爸妈妈唱的最卖力的一首歌。我一连唱了好几遍,至于几遍,连自己都记不清了,只知道爸爸妈妈走的时候,我还在高声歌唱,用自己稚嫩清纯的歌声送别他们。
  爸爸妈妈似乎听见了我的歌声,走走停停,一步一回头,当他们走到公路上的时候,我还唱个不停,跟在他们身后,唱了很长时间。
  一个邻居老远就问我:小米兰,有什么高兴事啊?
  我乐滋滋的说:妈妈给我送来了大风车,呶,多鲜艳啊。
  那个人说:可它并没有插在你住的地方啊。
  姐姐和大个子叔叔走了过来,叔叔说:那有什么关系,公墓这么拥挤,很少有人知道自己的亲人埋在什么地方,插在哪里都一样。
  我感激的仰望叔叔,叔叔笑呵呵的说:你那不叫大风车,顶多只称得上小风车。荷兰和很多欧洲国家的风车,那才叫大风车哩。
  姐姐撇撇嘴说:堂吉诃德拼杀的风车比荷兰的风车要大。
  叔叔摸摸我的后脑勺,轻言细语的说:不过咱们米兰的风车,远比那些看不见摸不着,遥不可及的大风车漂亮得多。
  姐姐补充道:是啊,米兰,你的风车是天底下最美丽的风车,因为这是最疼爱你的人送给你的。
  除夕之夜,雪下得更大了,风车很快被积雪覆盖,叶片转动不起来了。我着急得四处游走,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姐姐和叔叔见我着急,也急得团团转。
  叔叔说:灵魂是没有重量的,没有重量的东西只能飘着,我们只能飘荡和游弋。别着急,太阳出来以后,积雪融化了,你的风车就能转动了。
  多么感谢守墓的爷爷啊,大年初一,本来不用来墓地的,他却专门来了一趟墓地。来墓地的唯一目的,就是给我的大风车清除积雪。
  风车又转动起来了,在凛冽清冷的映秀上空,旋转成一道金光灿烂的风景。

   
5

  
    清明是随着一阵高过一阵的鞭炮声和一团一堆火纸的燃烧而来的。
  以前这个季节,映秀的空气中总飘荡着浓郁的油菜花香,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和各种各样的野花,将映秀渲染得泼墨画般华丽雅致,馨香可人。今年春天,花香中夹杂着火纸、蜡烛、鞭炮的气息。
  我依然歌之舞之,足之蹈之,快乐无比,自由飞翔。当然啦,我太小啦,还是个小姑娘嘛,还不大清楚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国殇民哀,沧桑巨变,儿女情长。
  这一天,我和姐姐在一片桃花园里飞舞,粉红色的桃花映衬在姐姐苍白的脸上,阳光照耀在桃花上,将桃花映照得更加鲜艳亮丽,将姐姐对比得更加面无血色,白纸一般。我想赞美一声桃花,怕姐姐生气,想赞美一下姐姐,又觉得言不由衷,口是心非。
  姐姐见我犯愣,拉着我的手说:当我还是你这么小的时候,最喜欢唱一首歌,你猜是什么歌?
  见姐姐没有察觉我的心思,便轻松起来。随口就说:《两只蝴蝶》。
  姐姐说:不对,这首歌是这几年才流行的,我们那时候还没有哩,再猜猜。
  我说:《大风车》,或者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这下猜对了吧?
  姐姐说:熏陶了你这么长时间,还没有长进,告诉你吧,是《春天在哪里》。
  《春天在哪里》!我惊讶的重复道。这么简单,我也会唱,还以为是老古董哩。
  我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本领,立即唱了起来,姐姐也跟着我唱了起来。刚唱几句,看见几个女孩嘻嘻哈哈在摘桑葚,我和姐姐不约而同的停止歌唱,惊喜的望着她们。我想走过去,想跟她们一起摘桑葚,跟她们一起追逐嬉笑。姐姐把我的手拽得很紧,生怕我离开她一步。我迟疑了一会,还是留在姐姐身边。旋即,嬉笑声变成了歌声,这歌正是我和姐姐刚刚唱的那首歌,她们的歌声美妙清纯,高亢嘹亮,我和姐姐立即喜欢上了。
  听着听着,我和姐姐忍不住跟她们合唱起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是啊,平时只要唱歌,大个子叔叔就会为我们伴奏,就会吹起他油光铮亮的葫芦丝,悠悠扬扬的跟在我们前后左右。今天,怎么没来?怎么没有跟我们一起东游西逛啊。还没有将自己的疑惑告诉给姐姐,姐姐已经拉着我的手飞翔起来了。
  歌声依旧,那是女孩子们甜美的歌声,歌声闪耀着太阳的光辉和春天的色彩。
  不一会就飞到墓地了。我一眼就看见了叔叔,正要大声喊他,姐姐拽了我一下,我知趣的缩了一下身子。叔叔正跟两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在一起哩。两位奶奶匍匐在墓地,悲痛欲绝,哭声不断。
  哭了好一阵,一位稍微年轻一点的奶奶,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的哭道:我跟你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怎么忍心走在我们前面,怎么这样狠心啊,你都不愿意为我们养老送终……你是个多么孝顺的儿子啊,多听话,多懂事啊,我跟你爸爸这辈子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是我们的福气……我跟你岳母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啊,看看我们多么可怜,你咋不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啊……
  我向前走去,想对奶奶说:奶奶,叔叔正睁着眼睛看你们呢,他一直都喜欢你们,都好想好想你们的。
  姐姐拉了我一把,将我拽到她跟前。我们默不作声,静立一旁,安静得如同睡莲。这也是我们的规矩,不管谁的亲人来祭奠,来祭拜,其他人都肃穆安宁,向他们行注目礼。
  叔叔长久的跪在两位奶奶面前,深深的弯着腰,弓着背,低着头,从太阳偏西,一直跪到月亮升起。两位奶奶颤颤微微,相互搀扶,亦步亦趋的走了。
  第二天,两位奶奶又来了,来了以后,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坐在昨天匍匐的地方,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一坐就是大半天。叔叔没有像她们一样坐着,叔叔跪在两位奶奶正前方。深深的弯着腰,弓着背,低着头。
  第三天,奶奶又来了,一来就歪歪扭扭的哭倒在地,多亏守墓的爷爷搀扶起她俩,并絮絮叨叨的劝慰她们。叔叔一言不发,继续跪在两位老人的正前方。
  我多么着急啊,多想把叔叔的忠孝讲给奶奶,多想帮帮奶奶和叔叔,但我无能为力。虽然我们有灵魂,但在很多事情面前,显得既无助又无奈,力所不能及。
  两位奶奶就这样一连来了三天,三天以后,再也没有来过,叔叔的其他家人也没有来过。 

  
6

  
     我、姐姐、叔叔,我们三个人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对我不懂的问题,他们也事无巨细,耐心讲解。我们三个人中,只有我一个人是映秀本地人,他们两个都是外地人。有时候我会问他俩,怎么那么巧啊,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各不相同的三个人,怎么会稀里糊涂的成为邻居哩。
  姐姐说:你不愿意咱们成为邻居啊?
  叔叔说:米兰不是这个意思,米兰是说咱们天南地北,互不搭界的三个人,怎么会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的,是吧,米兰?
  我咯咯咯的笑道:是啊,叔叔,你真聪明,一下子就说到我想说又说不清的事情上了。
  姐姐也说:那你以后回家的时候,带上我们啊,你家就在映秀,我们俩人的家好远好远,跟着你一起回家,可以感受一下家的温暖。
  我连连点头,满口答应。
  从失去生命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了,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和姐姐叔叔几乎游遍了映秀的山山水水,沟沟壑壑,我们见到了许多以前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事物,没有欣赏过的景致。我们在漫无目的的游历中,有时会兴高采烈,气贯长虹,有时会长吁短叹,低眉信手。
  这是一个清晨,前来祭奠的人还没有来,墓地显得干净而整齐。我的风车颜色已经暗淡了许多,但因为老爷爷经常取掉落在上面的枯叶、纸屑,风车依然忽忽悠悠,哗哗啦啦转个不停。每次看见风车,就特别想见到妈妈。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见妈妈了。
  我把思虑告诉给姐姐,姐姐说:刚好啊,咱们一起去看你妈妈。
  叔叔抱了葫芦丝,附和着说:坚决响应。
  我们三个人很快就到了我家。我们原来的家已经倒塌了,现在的家在蓝顶白墙的板房里。家里情况比上几次回来的时候好多了。屋子里添了沙发、冰箱和电视机,墙上依旧贴着我六岁生日时照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我穿一条红色的连衣裙,乐得合不拢嘴。我已经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这样高兴了。
  姐姐和叔叔快速凑到照片上,甜甜蜜蜜的笑着,好像照片中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或者干脆就是他们最亲近的人。
  爸爸在做饭,妈妈手握遥控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脸上的愁云轻淡了许多。我跑到妈妈跟前,将头轻轻靠在妈妈怀里,妈妈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肚子,有好几次,妈妈的手都拍打在我的脸颊上、头上、脖子上。我幸福极了,甜美极了。姐姐和叔叔羡慕的看着我,看着妈妈。
  我的那条红裙子还挂在简易衣柜里,我所有的衣服、玩具、作业本全都整整齐齐,摆放在衣柜里,看来这个衣柜是专门存放我东西的。我以前写作业的桌子,一只桌腿用尼龙绳子绑扎着,上面立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爸爸妈妈和我的合影,相框一侧,斜靠着一只大风车,金黄色的,有向日葵的图案,跟墓地的那只风车一模一样。
  我把脸贴在风车上,我的灵魂感觉到了她的美好,她的温煦。
  叔叔见我依依不舍的样子,对我说:你爸爸妈妈平静多了,能够正常生活了,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谁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亲人,既然上天安排我们过早的离开了他们,就只能遵循阴阳两界都适合的那个规则——逝者安息,生者自强。
  我再次犯起了迷糊,眨巴着眼睛仰视他。姐姐说:听不懂没关系,世上的事不一定都要懂,世上以外的事也可以懂的。
  我更糊涂了,正要询问。姐姐和叔叔一人拉起我一只手,云彩一样飘了起来。
  一片废墟,一面红旗,废墟静静的躺在大地上,红旗飘扬在蓝天下,这是我们学校的旧址。
  继续飞翔,又一面红旗映入眼帘,书声琅琅。
  这是新学校。我对姐姐和叔叔介绍道。
  我们在学校的上空飘荡了好长时间,直到歌声响起,我们才停在操场上空,屏声静气,细细聆听,这首歌我太熟悉了,只一小会功夫,我和姐姐就合着节拍,唱了起来,叔叔早已吹起了葫芦丝。歌声甜美,荡气回肠,他们有生命的歌声,因为我们灵魂的相伴,而更加激越、美好、逶迤、绵长……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荡漾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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