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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旗 中篇(上)

作者:乔良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7624      更新:2014-04-04

       最先看到的是那根青篾竹扁担。扁担头上系一条二尺半长的孝布。布在夹着水腥气的东南风里瑟瑟摆动。于是出殡的行列徐徐走进青果老爹的视界。
  灵旗飘飘。钱龙飞飞。唢呐无始无终地吹着一支叫人欲笑不敢欲哭无泪的曲调。嘶哑。嘹亮。没有人能哭出那么高的音来,索性不哭。挑在竹竿上的鞭炮爆着,响着,炸出一团团刺鼻的烟花,把所剩无几的点点凄凉呛得无影无踪。唯一的悲哀来自捧着死者遗像的孝子。五十开外。鸠形鹄面。被两个神情木然的大汉架着,双腿腾空,脚尖不时点地。眼泪鼻涕口涎汇成一股水系,象条透明的橡皮筋,在皱巴巴的下颏上长伸短缩,极有弹性。
  死者是一老太太。杜九翠。寡妇。守寡整整五十年。丈夫在五十年前的一个秋夜不明不白地死去。是凶死。她是他的第四房。对他的死,她既不高兴,也不难过。奇怪的是她却五十年没改嫁。和其他三房正相反。村里人都说。她丈夫要不是个该砍脑壳的家伙,真该给她立个贞节牌坊。这话等于没说。因她丈夫该死。丈夫一死,一大家人马上分成四家。她带着唯一的儿子,守着分给她的三间破瓦房和九亩半水田,熬到士改,被划为小地主。此后三十年抬不起头。
  正是油菜花乱晃人眼的季节。没雾,或者有雾被风撩开,顺越城岭余脉滚滚而来的丘陵谷地上,会涌出大片大片的金黄,比雾后的阳光还鲜亮。
  青果老爹捧着一支奇特的水烟筒,站在水牯岭顶头的那棵千年樟下。水烟筒是用四零火箭弹的弹体改制的。走出去一百里,你也不会找到第二支同样的物件。自然被老爹视作珍奇。整日捧在手上,哮喘不止时,也决不撒手。现在依然如此。捧着,并不吸。只是用手兜住镶了一圈铜皮的筒底,让烟嘴靠在肩膀头上。象熟睡的婴孩。他挑了一块没生苔藓的石头站上去,朝岭下张望。可以看见整个谷地。谷地偏右些,徐徐走出一支殉葬队伍的村子叫洪毛崮(固字换青字,下同)。
  正在又可以用这法子葬人了。老爹默想着。五十年前是这样,五十年后又是这样。中间却有几十年不许这样。一切把阴间和阳间沟通的企图和愿望都不许。世道就是这么回事,变过来,又变回去。只有人变不回去。人只朝一个方向变。变老。变丑。最后变鬼。
  在一片紫云英撩人的绯雾中,他看见一个白白净净、细眉细眼的姑娘从东走来,向西走去。他看着她肩上那两根干巴巴的小羊角辫一下变成两股又粗又长又黑又亮蒜瓣似的大辫子又一下变成盘在头上的发鬏。她先是在田埂上一跳一跳地走。接着挎一只竹筐挺起波涛汹涌的胸脯在水塘边轻盈地走。又腆起肚子象母鸭一样在天井边笨重地走。最后她回过脸来,露出一口掉光了齿的牙床,朝青果老爹凄然一笑。
  老爹一惊。听到两声脆响。一只二踢脚冲天而起。随后是一片密不透风的响鞭。开始下葬了。老爹怅然回首。
  那棵老皂角越长越老。老得人们已经想不起它早年的主人是谁,它还是照样老它的。任凭曲干弯枝上生满绿毛,挂满藤葛,爬满五花十色的寄生物。杜小爪子,这雅号小几辈的人几乎都没听说过。可他们熟悉老皂角。差不多一落生就围着它长。一代接一代的长。老皂角浓荫所及之处便是洪毛崮人心智的发蒙地。他们搬个树墩或者垫块石头坐在树下,从老辈从嘴里把许许多多真真假假厅里古怪添油加醋的故事听过来,又许许多多真真假假厅里古怪添油加醋地传下去。有些故事很古老,比老皂角还老。象牛郎织女。象孟姜女哭长城。有些故事不太古老,甚至比老皂角还年轻。象太平天国。象红军过广西。
  红军当年死得好惨[口欧](下用欧代替),二拐子搔着光秃秃的头皮,讲得很咸伤。
  青果老爹喜欢听二拐子讲。他喜欢听二拐子把许许多多奇里古怪的往事讲得添油加醋真真假假。二拐子的声音也挺古怪。话尾巴上常常拖带出[口瞿][口瞿]嘶嘶的哨音。又尖亮又刺耳。听来有叫人毛骨悚然的效果。老爹听得蛮专注。二拐子一张口,他就倚在老皂角树对面的一株不太老的皂角树下滋滋地抽水烟。尽管这哨音已经消失好几年了,可他还是每天都要到老皂角树对面来倚一会儿。他觉得二拐子的声音总跟着他。他根本不知道也不相信自己有耳鸣的毛病。
  他以为又一次听到了二拐子的哨音时,那年轻汉子便再次出现了。正向他这边走。身后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金黄黄的比阳光还耀人眼。
  可那时没有油菜花。那时是初秋,连油菜籽都榨成油了,哪儿还会有油菜花?是眼花。老爹自言自语。看来真的是眼花了。
  到七十岁才发现眼花。先前,谁也弄不清,这老头的眼力怎会那么好,在水牯岭上竟能看清岭下稻田里田鸡跳水。七十岁生日那天,他下山去了一趟。从洪毛崮回来就开始嘟囔,眼花了,眼花了。老看见一个人影在眼皮前晃来晃去,面熟得很,就是看不仔细。有时那人走得很近了,甚至都能闻到迎面扑来的气味:腥乎乎的象狗血。还是看不清。不过不看也知道,是个小伙子。
  这时那汉子正从岭后朝这边走。路被篾竹林遮盖了。人在竹丛间忽隐忽现。竹叶唰啦啦响。看得出是当地人。走路很快也很熟。不大会儿就从老爹眼皮下翻上水牯领,在一棵光杆桉树边停下喘气。边喘边解腰带,从裆里掏出样东西乱晃。顿时水声四溅,是泡长尿。听着象过了一场小雨。撒完尿,继续赶路。直奔洪毛崮。走到山半腰,忽然踏翻一块石板。哟嗬一声,掉进一条丈把深的沟壕。头朝下,正窝住脖子。半天透不过气,发不出声。
  青果老爹想上前帮他一把。找来找去,竟找不到通向那沟壕的路。那条篾竹覆盖的毛道不见了,而且连那沟壕也跟着不见了。还有有那棵光杆桉树。不是二十年前毁林造田时就被连根拔去了么?闪进老爹眼里的是一条和黑黢黢的电杆一起般山而来的黑黢黢的柏油公路。一辆长途公共汽车和另一辆长途公共汽车正在路上对着头爬。觉着有些纳闷。木呆呆地寻思了一会儿,恍然有些醒悟:方才看到的是五十年前的水牯岭。那路,那树,那沟,都是五十年前的模样。
  人怎么可能再回头看到五十年的事呢?就是眼花了也不行啊。老爹自问自答。忽然,他闭紧已经向腮两边瘪下去的嘴。夕阳正热吻着岭头傲立的千年樟。满树叶片辉煌。天亮着呢。老爹眼里的天却黑了,象打翻掉无数砚台。
  他看见那汉子沟壕里走出来。
  那汉子是从湘江过过来的。刚才他还是红军。红六军团十七师四九团的号兵。现在不是了。现在是逃兵。八月,红六军团奉命长途转进,杀出苏区去找贺龙。他们不知道此举是一次投石问路:两个月后,中央红军将沿着他们走过的路线开始漫无目标的长征。他只觉得越走路越熟,越走离他家乡越近。他打定主意,近到不能再近的地方,近到能望见湘江的地方,就逃走。机会来了。他们从探朋岭那边追着民团打,追到江边,他瞅个空子就成了平民百姓。
  湘江,从海阳山石缝间玎玲而出,经七十里灵渠,水分两派。三分水归漓,七分水归湘。湘水占多,于是志得意满,左顾右盼,望东北方款款流淌。
  那汉子在江边收住脚,弯下腰去系草鞋。跑在身后的人都已撵到前头,他才站起身。从背上解下明晃晃的铜号,把在手上反复端看。看够了,将号举起,甩手榴弹似的举过头,停住。西沉的太阳也停住。停在铜号上,把号身镀得金光灿灿。象一桩古老仪式。然后,那金灿灿的物件飞出手去,劈空划开一条耀眼的光弧,又噗地扎进不紧不慢、流速均匀的湘江水。太阳很快西坠。天黑下来。那汉子车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跑。朝水牯岭跑。当时谁都不会想到,在这个有一名红军战士开小差的日子过去两个月零二十三天之后,此地沿百里湘江会爆发一场五十年诉说不尽的残酷血战。
  一仗打下来,从山顶到山脚都红透了,全是血。二拐子连说带比划。全是血,踩上去脚都拔不起。湘江早涨红了,血水往海阳山倒灌。遍地都是红头勇,就是红军。也叫红粮崽。除了死的,活下来的全挂花。好多都是被竹签子锥的。这是李军造的孽。李军就是桂军。桂军就是广西军。他们硬要家家户户都交二十根竹签,一色用青篾竹。要带青皮的。要削得又尖又细,每根长一拃,五寸多。还要用人尿马尿泡过。再浇上桐油。这东西毒得很。人踩上,扎伤不说,还会中毒。淌脓水,烂脚板,走不得路。民团就趁机收拾红军。民团杀人好狠欧。认真打火他们不行。他们全是战后英雄。搜红军,抓红军,杀红军,他们比李还厉害,手段也狠。岭上,坡头,沟底,石头缝,竹林子,任你躲到哪里,民团也能把你抠出来。身体好的,绑到县城去讨赏。走不动的,就地乱枪乱棍打死。民团打死的红军,怕比李军打死的还多。哪个晓得红军委实太多了,硬是杀不完。有的人伤重走不远,有的人饿得受不了,就连死也不怕了,大白天爬到村里来讨水,讨吃。看到他们身上有些能用的东西,枪啦,线毯啦,搪瓷碗啦,村里人就出来抢。不给就打,往死里打。有的给了也往死里打。
  青果老爹看着那汉子扔掉铜号,匆匆钻进篾竹丛,摔进沟壕里又爬上来,跌跌撞撞歪歪倒倒地摸进了洪毛崮。天太黑,雾也起了。进村前他走了好一阵没头没脑的路。本想抄近道,从村北几座外姓人的坟墓地中间穿过去,绕开那口每年都要淹死个把人的恶水塘,再拐上进村的砂子路。可是不成。他一抬脚就要绕圈子。先围着坟地绕,又围着水塘绕。在坟地和水塘间转了半天,又转回到那片坟地中央。他好象看见一个背影在领着他走。仅仅是个背影,既看不见头,也看不见腿。走得很快,他几乎跟不上。每当跟不上时,他就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鬼打墙了。青果老爹看见那汉子惊出一脸凉汗。但他知道帮不上忙。人的手伸不了五十年那么远。他能感觉到五十年前的湿雾慢吞吞地渗过布丝,粘在那汉子微颤的肩背,腰腿,臂膀上,裹出一身无形的恐惧来。
  两个月后,在那汉子撞上鬼打墙的地方,几个红军被人杀了。红军死得好惨欧。二拐子的故事总是这样开头。总是有哨音。一个赶队的红军路过坟地,就是离现在压面机房不远的地方,呼啦一下冲出十几个人,一起喊:红粮崽!红粮崽!把他头到脚剥得精光,连卵子都露在外边。后来有人丢了一件裤子给他,是前不久跳塘死的那个女人穿的,都泡朽了。又小。他穿不进,一伸脚就蹬烂了。有人就说,留着他也没用,杀了算了。咔嚓一下,他的脑袋上就劈进一把铁锹(金旁加秋字,奇怪,我的机器里没有这个字),脑浆子溅得树叶上白花花的。二拐子哨音瞿瞿。还有个红军背了个包裹,走到村边上歇气。才把包裹挂在水塘边的木桩上,就被人用竹竿挑了去。他撵着抢,包裹撕开了,里边有几面红旗,写着红军几团几营几连。这是军旗欧。他当然舍不得给,那些人就用鸟枪撵起他打。把他打倒在地,让他跪在地上,拉起他的手掌心来看,看到没有茧子,就说他是个官儿,扯开他的衣服找钱。找不到,一鸟枪就在他脑门上穿了好多个洞,烂得象土蜂窝。这些都是还只是几个黑了心红了眼的村里人干的。民团造的孽可比这还大得多,也恶得多呢。
  那汉子除了恐惧,全然不知两个月后将发生什么。出过汗,身子一抖,人也警醒了许多。听听有狗叫声传来,知道方向错了,三两步跨出坟地,绕过水塘,没多久便摸到村路上。远远看见洪家祠堂前那两棵木棉树张牙舞爪,猛地松下口气来,腿也就软了。但他不会先回自己家,老爹想。他家里只有个堂叔。叔侄俩在一起的日子过得不咸不淡不冷不热。早见晚见都一样。果然,他转到祠堂后面,到自家门口顿了一下,手摸到门环又缩回去,掉头拐上一条田埂。走到头有一棵老皂角。再往前,是一口井。绕过井台,是杜小爪子家。他敲开了杜家的门。
  九翠是一朵云。从早到晚都被太阳照得透明透亮、被风吹得飘忽不定的云。有时云色泛白,有时云色泛红。很轻。说话轻。走路轻。吃一段甘蔗也轻轻咂味,轻轻吐渣,看了顶让人心疼。标杆村里心疼她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谁都想伸手去够她,可谁都够不着。踮起脚也不行。她十五岁就明白这一点。心眼鬼得也象云。她在村里没有什么事做不成。只要开口。就是不开口,去美女榔头梳头岭拾向捆柴草,也会有人替她往家背。她对谁开口都慢悠悠、甜丝丝的,象这儿的米酒。回甜。有后劲。上头上得厉害。她只对一个不开口。青果老爹到现在还记得,她从不跟那汉子打招呼。不管是在田头还是塘边,一见他,九翠那白云初生的脸就会红成一夕黄昏。眉眼压得低低的,一声不响,从壮得能把折断腿的老年拎出水田的汉子身边飞快冲过去,头也不回。那汉子始而疑惑。以为自己丑。以为吓着了她。继而恼恨,心烦得困不成觉。找茬跟那些自吹和她说过几回话的崽子们打架。鼻青脸肿之后,有拍脑门,开始甜滋滋地笑。姑娘喜欢你才会躲你。想不起是谁说的。但他觉着说得对。
  给那汉子开门的是现今已死去四十多年的杜小爪子。看清来人后,杜小爪子两条被鸦片烟熏得细眯眯的眼缝霎时如猫眼滚圆。你是人还是鬼?自然是人。鬼话哩,都说你上年就让红头勇抓去砍了脑壳。嘻嘻,那才叫鬼话。你看这脑壳不好端端还长在脖颈上?那就进来谈。
  进来便知道,九翠已经嫁人。而且嫁给人家做偏房。而且偏得太远,是第四房。
  九翠她娘在帐子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嚎哭。哭她小女命苦,被她狼心狗肺的爹为几口烟钱卖给人家去遭贱。哭她自己,嫁给这么个不争气不要脸没出息没起色该人骂该刀杀的鸦片鬼。
  她又不是去死?要你哭丧!嫁到那样人家也是造化。要没她,你里外三新的衣服能穿身上。
  九翠她娘嚎得更凶。一件件衣裳褂子从帐子里往外飞。杜小爪子觉得脸上挂不住,冲上前去,鸡爪似的小手探进帐里,十分准确又熟练地揪出一把半灰半白的头发,看也不看,抡起烟枪就打。那汉子恨得牙痒,也过去,从后面攥住揪了一把头发的小爪子,轻轻一拧,拧到老烟鬼螳螂似的脊背上,顺势又把另一只小爪子也拧过来,夺下烟枪,抬起膝盖,照准那道瘦骨嶙峋的屁股沟一顶,杜小爪子就抽足了鸦片烟似的飘到只剩三条腿的八仙桌下去翻白眼。
  九翠她娘不哭了。光起上身跳出帐子,松沓沓的奶子上下颤动,手指尖点着使她免却一顿皮肉之苦这人鼻头吼叫。你这是做什么孽(应用作)?哪个要你跑到别人家来耍威风?你打,你打呀,你连老娘一道打!早被小爪揪凌乱了的一头灰白长发,怒气冲天洋洋洒洒地向那汉子甩过来。那汉子且挡且退,退到门外,被井台使了个绊子,一屁股跌坐到两丈多远的老皂角下,五十年椎骨隐隐作痛。
  二拐子说,就在这棵老皂角下,还躺过一个红军伤号。十六七岁的样子。脸色就象这皂角树皮。脸上凡有伤的地方都爬着蛆,一坨坨的,招苍蝇。见人路过就伸出手。已经说不出话来,光嘴动。不知是讨饭吃还是叫人结果他的性命。他身上没什么好抢的,村里人连看都不看他。民团也不杀他,让他躺在树下活遭罪。晚上有好心人把笋壳包的饭放到他头前,他一口不吃。熬到第三天,身子就硬梆梆的了。可怜。二拐子讲得很急,哨声很响。
  界首阵上驰出一匹快马。马蹄的石板路上得得脆响。青果老爹的一袋水烟还没抽尽,那马已疯跑到岭脚下。看看要上坡了,马上人却一勒嚼子,翻下马背,走到头前去,牵着马上坡。坡不陡,挺好上的。不心疼自己的脚板,反倒心疼那畜牲。青果老爹看着好笑。正待要等那人近拢来看个仔细,忽然悟到什么,干瘪的嘴唇从水烟筒上拔起来,恶狠狠朝岭下送去一口痰水。
  不必细看。来者是廖百均。本乡乡长兼民团大队长。民国二十二年广西民团干校毕业生。先是洪毛崮的村长,后是水牯乡的乡长。这一带只有他一个有马骑。也只有他才骑马骑到离家门口五里远的地方就下马,然后牵马回家。
  在洪毛崮,廖家和杜家一样,都是外姓人。二拐子说,廖家原籍湖南靖县。曾祖时是那个县数得着的富户。那廖老大爷靠放印子钱起家,手段特毒辣,连左邻右舍来借钱也决不肯宽待一分。只对窑姐们摆阔。手面大得很,大把大把的响洋往青楼里丢,最后买回一身脏病。有天夜里,无星无月,一伙蒙面强人砸开了廖家大门。全家老小膝盖打软,扑簌簌跪了一地。只有廖老大爷生死不顾,爬到阁楼上长呼救命。四邻八方,竟无一人应声。结果黄金白银,尽被强人用船载走,额外还搭上一条老命。廖百均的祖父眼泪汪汪地牵起全家,翻山渡水地来到水牯岭下的洪毛崮。廖家人精明,敛财有道。不久又发大财。到他父亲这一辈,遇财要狠发,遇人少得罪,已成为祖传家训。廖百均却当土财主没兴趣。他想当官,而且当大官。他当村长当得四邻鸡飞狗跳。当乡长更是当得八面威风。每从县里镇上回来,必骑一乘白马。临近村口里,必猛抽几鞭,四蹄生风,一路烟尘,直滚进廖府的深宅大院。惹得满村须眉花白的人摇头叹气:只怕比他老祖宗的下场都不如欧。这话只在背地里说说,却让廖家老爷子听了去,马上把当乡长的儿子唤到眼前,告他今后不许坐马。人家是人,你也是人。人家都能走路,你为哪样偏要坐马?这般耍威风,只会招人怨恨。廖百均不服气。我是乡长。我坐马不是耍威风,是为办事赶路。噎得老爷子抡起手杖要打他。终于还是没打。老爷子让了一步:
  非骑马也可以。只能在外乡骑。一进水牯岭,就要下马来走。不依这一条,就不许再进廖家门!
  廖百均在这件事上真做了一回孝子。果然以后不在离家门五里内的地方跑马。到他爹死后也没变。可他的下场还是不如他曾祖父。不但被人砍杀,而且是身首异处,凌迟至死。已经死掉整整五十年。比他爹晚七个月,比他丈人早三年。
  见鬼了。今天真见鬼了。青果老爹又开始嘟囔。尽见些死人。连廖百均这无鬼也撞上了,怪不怪?
  九翠就是给廖百均买去做了第四房。
  当天夜里从杜小爪子家出来,那汉子并没回去见他堂叔。拐个弯,直奔廖府,叩动了朱漆大门上的虎头铜环。得到的答复是四姨太不见。九翠成了四姨太,并且不肯见他。这简直让他发疯。他发疯地抠住花墙攀爬上廖府的瓦瓴。居高临下,他看见了挺着大肚子,在天井边艰难挪步的九翠。那么大,那么丑,那么臃肿的一个肚子。还是为廖百均这恶狗怀上的。他觉得羞耻。为她,也为自己的眼睛。九翠。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倒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深沉的鸟叫。是鹧鸪。眼泪忽然漫过泪堤。离家出走那天晚上,就是用鹧鸪叫把九翠引出来见面的。她全忘了么。不知在瓦瓴上趴了多久。一直到衣裳被湿湿的夜气打个精透,才从花墙上缩下来。他觉得胳膊上一阵奇痒。青果老爹知道,那是头半夜给黑蚊咬的。这种蛀虫很小,却忒凶残。叮人时从不单兵出击。一来一群,一叮一片。用手拂去时,胳膊上,腿上,粘乎乎一片艳红,全是你自己的血。
  是那一大片淡淡的绿茎杆擎着淡淡的小白花的菸菜地么?是那个脸上有淡淡的笑身上有淡淡的月白色衣裳的小姑娘么?是她在草坡上斜躺着看那长了一对大弯犄角的老水牛慢吞吞地嚼菸菜么?青果老爹神思恍惚。九翠!青果老爹听见有人喊她。她抬起正在走神的眼睛朝前面望。是个小鼻涕虫。是个人中上挂着青鼠涕的小男孩在喊她。快把牛牯吆开,别让它吃这坡上的草。又不是你家的,敢不让我家牛吃?这是菸菜,有毒的,牛吃了会死。偏不!这是我好容易找见的。你看你家牛吃不到,就来诳我。过会我走了,你好吆你家牛来吃个饱?我家根本没有牛,这是廖老财家的。我才不管它饱不饱!我是不想看见你家牛死掉。这当真是菸菜?嗯。牛牯吃了当真会死?嗯。你当真不诳人。哪个诳你让蝎子蛰死,让蛇咬死。那你帮我吆。小男孩和小姑娘的身影缠在一起滚下斜斜的草坡。
  青果老爹再一次看到那汉子,是在界首的街面上。
  界首。湘水边一座无名的小镇。镇名的由来,一说是因越城岭山脉缘此而隆起,为山界之首,故名;一说是因其地处湘桂交界线,街分两省,故名。哪个对?迄今无定论。
  五十年前。深秋。无名小镇忽而名扬天下。红白两军在此一场恶战,方圆百里,枪声不绝,杀声不断。四日后,红军败北衔恨望越城岭逶迤而去。白军杀大戒大开,狂犬般搜杀流散红军。砍头如砍柴。饮血如饮水。一时间,蒋军杀红军,湘军杀红军,桂军杀红军,狐假虎威的民团杀红军,连一些普通老百姓也杀红军。尸曝山野,血涨江流。离开红都尚有八万余众的红军,是役后仅存三万。
  是败仗。红军史上只记下八个字:湘江一战,损失过半。
  除去电灯,界首镇五十年里没有多大变化。关帝庙还是关帝庙,只是更加残破。三官堂还是三官堂,只是另起了个名称叫红军堂。石板街还是石板街,只是街两边不再有输得光腚的赌棍和转得人倾家荡产的赌盘。
  界首的赌棍天下第一。赌赢了就狂喝滥嫖,赌输了就上吊。没上吊的人都爱把吊过人的绳子当宝贝,千方百计从孤儿寡母们手里讨来缠在腰上,指望有吊死鬼给自己当替身去下地狱跳油锅,而自己却留在尘世上大把大把地捞钱。他们把赌局设在石板街。石板街是天界。街的左边是广西,街的右边是湖南。一步跨过去,等于从阴间到了阳界,这边的警察就是拿着勾魂薄,也奈何你不得,哪怕无法无天。穿黄狗皮的警察过来,赌棍们抬抬屁股,把赌盘挪到街右边。穿黑狗皮的警察过来,赌棍们再抬抬屁股,把赌盘挪到街左边。从来不曾有两边警察同时过来的场面。要那样两边警察的荷包就会同时瘪下去。相信谁都不会干这等蠢事。
  那汉子被廖家的四姨太拒之门外之后,界首的石板街上便多了一名赌棍。
  他昏天黑地没日没夜地赌了两个月。开始他老赢。赢得不可思议。接着他老输。输得目瞪口呆。他不相信自己的运道样样不好。越输,越想把所有输掉的运气都在这反掌之间捞回来。最后他输光了。眼看着赌盘在一片声带充血的呼卢喝雉声里疯转,把他那几块夹在粪桶里贩盐赚到的响洋和仅有的一身红军服全转走了,转光了,转进那个脖子上生着老鼠疮的家伙的口袋。
  浑身上下只剩下一条裤子。里面没穿裤衩。不甘心。还赌。烂脖子那家伙斜眼瞧着他下注。
  青果老爹摇头。丢人。他想不通那汉子如何会痴迷到这般田地。全是为了九翠?不全是。那又是为那样?想不通。他琢磨着人这辈子干哪样不干哪样,都好象事先跟谁签过字,画过押,立了文书。这文书就埋在你身上什么地方。你自己找不见,却要被它牵着鼻子走。象牵一头老水牛,牵你上哪儿你就上哪儿。哪怕被人家砍脑壳或砍人家的脑壳都不会失约。到时候就会准准地在那个地方等。跪在地上求情告饶的有。心慈手软下不去刀的也有。可到头还是那文书说了算。不该死的,屁滚尿流,逃之夭夭。该死的,咔嚓一下,脑壳点地。血柱子能溅到屋梁上。
  那小子犯赌瘾,是不是也早就写在了这文书上呢?鬼晓得。但青果老爹觉得他想通了一点儿。
  现在,那汉子的裤子也归烂脖子了。烂脖子站在石板街当央看着他脱。一双双赢疯了输疯了的眼睛,也在看他脱。青筋突突的手在裤腰带上羞答答地蹭。
  算了吧,烂脖子拍拍那汉子肩膀,一脸豪气。别丢你娘的人了。我娘早死了!她死不死关我屁事!哪个稀罕你这臭烘烘的遮羞布?还是留着护你裆里的宝贝吧,别让娘儿把童子鸡叼了去!
  红眼睛爆发出一阵狂风暴雨的大笑。
  我输得起!你不要,我当牛当马还你!那汉子也红了眼。哟嗬,鹦哥死了嘴巴硬。那好,我要一样东西,只怕你拿不出。哪样?胆量。你讲吧,杀人还是放火?呸,杀个人放把火那算鸡巴本事?
  烂脖子从后腰上抽出一段细竹管,凑到那汉子眼皮底下。竹管顶端的堵头上有小圆孔。从孔里不时探出一样东西,尖尖细细,簌簌溜溜,才探出来,又缩回去。极迅速。他看清了,是蛇信子。顿时觉着牙缝里戗进一口寒气。
  拿住。这里有一条鬼咬子。你敢把它活吞下去,欠我的钱一笔勾销!
  那汉子接过竹管,一股凉凉的腥味直冲鼻窦。离嘴唇还差半寸。蛇信子簌簌地已快舔到鼻尖。他举不动了,手一软,竹管垂了下来。
  烂脖子笑,红眼睛们也笑。
  鬼咬子就是竹叶青。青果老爹对这种浑身青绿尾巴褐红肚皮上有黄白道道的家伙熟得很。树枝上,竹杆上,哪都有。你看不见它,它能看不见你。嗖地荡下来,盘住你就是一口。并不怎样疼,你也就不在意。撵上去打死它,照样赶路。撵不上你也照样赶路。结果,没出三袋水烟的工夫,你噗嗵倒下来,等着挺尸。
  那汉子也晓得这一点。不敢吧?烂脖子的手又搭在他肩膀上。不敢就莫冲好汉。换个耍法也行。
  他瞟一眼烂脖子。那脖子上的烂疤竟象铜号一般灿灿反光。他看见烂脖子肥厚的两块嘴唇变得见棱见角,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成了生铁砣子,砸得人肉疼。
  不敢就跪下来。跪四方。
  烂脖子是镇上头号泼皮。没哪个惹得起他。这家伙样样世面都见过,样样恶事都做过。连老爹老娘他也常用皮带抽。还跑到桂林去睡过城里女人。镇上人怕他,乡里人也怕他。他哪样都跟你赌。赌钱。赌物。赌老婆。赌宅基。赌命。谁都赌他不起。他总是大赢家。有时也小输。输完了准要大赢。那根青竹管子更是他降人服众的看家本事。多少过路好汉都闯不过这一关,只好在街当间跪得膝盖发酥,东西南北四个响头磕得山响。不响再重来。磕完爬起就走。有尿只能往裆里撒,有屁也不敢响处放。烂脖子愈加雄气赳赳,威风凛凛。认定眼前这小子又是稀屎软蛋一个,正要看他膝盖打弯跪下来,却听他问:有酒么?
  烂脖子手向后一举:来酒!一只蜂腰葫芦递了过去。那汉子接过就灌,看也不看。倾刻间红潮翻滚,脸上,胸上,背上,通体花纹毕现。竟象文过了身。烂脖子眼珠有点儿转不大动,强撑着,不让嘴角那丝残笑退走。
  那汉子再次举起竹管,朝烂脖子打了个酒嗝,含含糊糊地说声你我清了,猛地拔掉竹管堵头,呼一个就把一样细溜溜滑叽叽的东西吸进嘴里。只是褐红色一小截在嘴边上扭摆了几下,倏地消失了。快得象打了个绿闪。烂脖子的脸色也随之变绿。那些红眼睛们的脸上却一律只有两种面色,非黄即白。那汉子干呕着,眼珠凸起,脖颈粗大,喉节蹿动,样子异常恐怖。烂脖子低下头,从铜扣板上解下一只钱包,往那汉子手心一塞,抱抱拳,转身离去。
  等烂脖子转过街角,那汉子才瘫软在地。
  好恼火欧。这可是烂脖子头一回当着镇上的人丢脸面。一气好些天没再到石板街上露头。直到红军在湘江边上吃了败仗,退走了,他才地底下冒出来。二拐子说,镇上成立了清乡队,烂脖子当上了清乡小队长。见天带人牵狗,到乡下去抓红军。只要不会说当地话就抓。到后来连哑巴也抓。抓住就拖到粪池边,用火筷子撬开嘴巴,往肚子里灌粪水。不说话就灌。再不说就再灌。光被他灌死的哑巴就有好几个,更不消说那些不肯开口的红军了。天大的造孽哟,要遭报应的。连清乡队里的人都讲这家伙不会得好死。他不信,只管歪着脖子笑。那块巴掌大的耗子疤,亮得吓人。
  那汉子硬要等到烂脖子拐过街角,看不见影了,才瘫软在地。马上觉得腹内翻江倒海,想吐。人群哗地散开。他以为是被他吓的,怕秽物吐到身上,还怕那条蛇。他把脸扭开去,想别处吐。却看见三个穿粉黄色军服戴钢盔的桂军士兵,端着上好刺刀的模范枪对准了他。
  跟爷爷吃军粮去!
  他成了兴安县民团的团丁。
  这些也都写在那文书上了么?青果老爹自问。
  枪声密匝匝地沿着湘江响了过来。那汉子端着一支模范枪蹲在新挖的堑壕里。枪是刚发的。只有正式团丁才发枪。先是让领三发子弹,去打装石灰的洋铁桶。他不知道打不中的人只当候补团丁。好久没摸枪了,他想过下枪瘾。砰砰砰三发子弹打出去,洋铁桶冒起三股白烟。原地没动就成了正式团丁。后悔都来不及。被编进县民团二大队。大队长由乡长兼任。乡长是廖百均。廖百均说,这份军粮由自家出。大米,红薯,笋干,芋头,你家有哪样,哪样就是你的军粮。廖百均还说,这次任务不是站岗放哨,是跟红粮崽们真刀真枪的杀。红粮崽们又从江西那边跑过来了,和两个月前跑过去的是一股。全是土匪,杀人放火,还要奸你们的老婆、妹子。连老太太也不放过。你们要瞄准些打。打心口,打脑壳。象打洋铁桶那样,枪枪都冒白烟。打死一个官赏一两鸦片。打死一两个兵赏一块响洋。
  鬼话。他咬着二拐子的耳朵说。红军不象这金子龟儿子讲的。红军也杀人,有时候连自家人也杀,杀得蛮凶。可他们不放火,也不奸女人。
  不放火?不奸女人?那他们杀完人还有么子事情做?二拐子问。
  他们唱歌。
  唱么子歌?
  炮火连天响,战号频吹……呀,学不来。反正交起火,我就把枪朝天放。
  我也朝天放。二拐子说。二拐子也是正式团丁。二拐子跟那汉子去外省贩过鸦片。二拐子并不拐,只是赶路脚一点一点,怪有趣。二拐子上年春也死了。青果老爹心里有点儿凉。他听见那汉子和二拐子的声音从堑壕里往岭头高高低低地飘过来。现在那条堑壕早已经平了,全都种上了菸草。一片一片的,开白花。专做绿肥用。牛吃了会中毒。
  我是不是醉得蛮死?蛮死。醉了几天?三天。吐没吐?吐。有没有吐出一条蛇来?呀,那是蛇么?我以为是黄蟮。就是了,那就是蛇。蛇做死会跑到你肚里?哼!那个生耗子疮料脖颈的龟儿子,有朝一日落到我手心里,非叫他吞十八条蛇!你赌输他了?我以为死定了的。死就死吧。海关活着遭罪吃,不如死了便宜。哪个晓得竟不死。那汉子眼里发出异样的明亮。二拐子不知他在对谁讲话。对风?对云?对壕壁上的红土?枪声却响得更密更近了。二拐子腿肚打起[扌晃]来。你在打摆子?没打呀。没打哪里往下落土?是风吹的。鬼风!树叶子都不摆一下哪来的风?你不是说你见过红军么?是见过。红军可都是红脑壳?哪个讲的?脑壳不红还会叫红头勇?你看我脑壳红不红?你又不是红军,脑壳红哪样?没听见那汉子回答。
  那汉子挑了一担粪桶出了赣州,直奔匪区。匪区是中央军叫法。当地人自称苏区,也叫红区。太阳从身背后溜下去,又从眼前方爬出来。路渐渐变得难走。到处是山。到处是走不出的林子。到处是黑乎乎滚抱成团追吃人血的蚊蚋。总是没风。只有雨,或者只有太阳。除了阴湿,就是炎热。他带着一身痱子和几分恐惧闯进了那个神秘的国中之国。
  洪毛崮的日子太苦。这苦,青果老爹年轻的时候就吃够了。见天只知道下死力气在水田里吆牛。两条腿被粪水泡得煞白,上上下下巴满蚂蟥,用烟钎子烫(都)烫不下来。又是脓又是血。肿得象芭蕉杆。到头来还是啃红薯,吃芋头。有点儿换钱的家当就拿去抽,去赌,去灌黄汤。这日子不是人过的。那汉子对二拐子说。二拐子直点头。两人便跑到虎口关外去寻活路。先去道县。又去零陵。又去梆州。又去汝城。末了去赣州。贩鸦片。贩水烟。贩电池。什么买卖都做。做到赣江边,从一条乌篷船上探听来一条财路:去那边贩盐。那边是朱毛天下,红天红地,不归这边朝廷管。那边盐价高,一斤盐值一个银元。一块明晃晃的花边洋呐,比赣州的官价高十三倍。足够让本来就活不下去的穷汉们冒掉脑壳的风险。他那时还没想过当红军,也就更没想过当逃兵。他只想去冒冒险。但他不想掉脑壳。脑壳掉了,赚到钱也只能买棺材。他没那么憨。二拐子却动摇了,不说不敢去,只说想家。没这个胆子就滚你娘的蛋!骂跑二拐子,他买来一对大粪桶,又在桶里加了层隔板。隔板下装盐,隔板上装粪。一路上臭气熏天,大摇大摆,通行无阻。没看到红天红地,也没闻见妖气鬼气,不知不觉就走到那个扛着梭标立在老榕树下站岗的细伢子跟前。梭标一横,要路条。没胡。没路条就是奸细。不是奸细,是贩盐的。听到盐字,细伢子把梭标收了回去。盐成了路条。盐是红军的路条,粪是红军的路条。他觉得有趣。更有趣的是这边的人都爱唱歌。不是水牯岭上常听的那样山歌,哥呀妹的。是几百几千个喉咙一直吼,吼得人血流得咚咚的,肉绷得紧紧的。听来蛮新鲜。跟着哼几句,老走调,便不敢哼出声。这边的人比别处还穷,但好象并不苦。见不到伸手向你讨吃的花子。财主不多。有几个也不神气。听说神气的全都被拉出去砍了脑壳。狗不恶,有生人都不敢出来咬,只在门背后吠几声了事。他想不出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只觉得有趣。才卖了一回盐,赚了五块响件,他就不想再干这随时被人砍脑壳的活计了。留着脑壳还要过好日子呢。他碰见一个穿灰粗布衣,头上顶一颗红帽花的老哥。那人说自己是扩红的。他不懂。那人又问他想不想干红军?他想都没想就点了头。当晚也领到一身和那笑眯眯的老哥一样的衣服。只是没领到枪。枪不够。红军的枪总是不够。这叫他有些扫兴。吃军粮了,还扛一杆梭标,只比那个查路条的细伢子多一把铜号。说是当顶半个连长的号兵,走到扛枪人的队列里,他总觉着臊。笑眯眯的老哥看出了这一点。晚上睡觉时,走到他草铺前,伸出胳膊给他看。小臂上有三条马刀砍下的疤。三条刀疤换回一条汉阳造。那个笑眯眯地告诉他。睡吧。到这时他才晓得,那人是党代表。他背过身去,闻着土腥气扑鼻的稻草秸,暗地里发狠:非缴它一条同样的家伙给党代表看。但没用。赌咒起誓全没用。他简直怀疑自己就是颗扫帚星。打他参加红军那天起,他们就再没打过一回胜仗。从密丛丛的碉堡群里射出的子弹打得他抬不起头,当然也就别指望缴到一条枪。吹冲锋号!眼睛冒血的连长一次次冲着他吼叫。每吹一次,眼前就会躺倒一片红军弟兄。后来连长自己也在冲锋号声里拿下了。只有撤退。眼看着白军的碉堡越围越拢,红军的地盘越缩越小,连队里熟悉的面孔越数越少,他觉得脑壳发胀。怎么回事?不明白。连号都吹不准了,总有颤音。问党代表。党代表也不明白。只是还在努力做出笑眯眯的样子宽大家的心。他的心果然稍稍宽了点儿。不管怎么说,他信任这笑。可不久这笑也离开了他。党代表也死了。不是被敌人杀死的。是被自己人当作敌人活活打死的。他亲眼看见了他的死。很惨。说他是AB团。还说他是社会民主党。然后那几个神情庄重的人把颜色暗红不知是锈还是血的铁丝,缓慢无情地刺进绑在廊柱上的党代表的睾丸。任凭他脑袋上仰下俯,长呼短叫,那些人全然不动声色,慢悠悠地从那端把铁丝拉来扯去,直到受刑人停止鼻息。他们很风趣地把这叫做咬卵弹琴。那一阵子,很多人都尝过这滋味。活下来的不多。后来连折磨死党代表的那几个人也死了,罪名和党代表一样。这更叫人不明白。那样一个笑眯眯的、手臂上被敌人马刀砍下三处刀疤的人,怎么会一下子成了敌人?而那些活活折腾死的人,怎么又成了他的同伙?不明白。外边被敌人杀。里边被自己杀。这样的队伍能成多大气候?他心冷了。

 牛!牛!
  二拐子象只栽歪着膀子的瘦火鸡,一路惊叫着向那汉子斜斜地扑来。只听到一阵啦啦踏踏的闷响。不知出了什么事。那汉子抄起枪,才想看个仔细,一头断角雄牛已经两眼通红、口喷怒沫地冲到他跟前。赶忙仄身。只觉得有股硬风贴着裤管搧了过去。再看那牛已奔出二十步开外,正刹紧四蹄往回掉头。是毛老倌子家的黑牛牯 。前天夜里牛棚失火,燎尽了它的一身黑毛。冲出火阵就疯了。哞哞呼吼,满山遍野的狂跑。见人追人,见狗扑狗。见猪撵猪。太阳下山里,二拐子也下山,取饭。回来路上被疯牛盯住了,狂追不舍。追得他扔掉了两笋壳糯饭和一罐子咸笋干,才没被那庞然大物跺成肉泥。那汉子一把将二拐子搡进堑壕,双手托枪,稳稳地瞄准了疯牛犄角根部那片光滑的峭壁。那里长着一个十分漂亮的毛旋儿。然后,枪响了,那疯牛低下了脑袋,步子却没停,依然保持着前冲的架势和速度向那汉子冲来。一股更硬的风扫到脸上。那汉子再次闪身。疯牛四蹄腾空地栽进堑壕。咔嚓一声脆响。另一只犄角也折断了。牛血从弹洞和断角处猛烈地喷涂向壕壁。夕阳在水牯岭上扯开一条长长的霞带。
  那晚上到处都听得到牛叫。四十多年后,二拐子坐在那棵老皂角下,依然惊魂未定。那晚上家家的牛都在跪着流泪。一律面朝东南,吼一阵,流一阵泪,吼得人心颤。怪就怪在除了牛,哪样畜牲都安安生生的。狗不咬,鸡不叫,猪也不拱圈。第二天天还没亮,仗就打到了水牯岭角上。
  青果老爹发现,枪声是从三个方向传过来的。东北方是脚山铺。东南方是新圩。西南方是光华铺。光华铺离水牯岭最近,那个方向的枪声听起来也最密,最响,最叫人揪心。枪声响了四天四夜。这四天四夜的枪声会在你耳边响一辈子。还有那一阵阵远远近近沉沉隐隐的喊杀声,吼叫声。已经不是人声了。是兽。是无数头狮吼虎啸狼嗥犬吠马嘶牛叫。吼得你肝脆胆裂心惊肉跳,吼得你下一辈子也会听到。吼得有人在的地方就能听到。吼得有记性的地方就能听到。
  界首镇却很平静。静悄悄的,没有枪声,也没有人声。桂军的江防师头天夜里就被卡车偷偷撤走了。天亮时,三官堂前的湘江水面上,顺着江水流向,三条斜行的绳索,把舟船门板竹排绑扎在一起,变成三座浮桥。
  红军的中央纵队出现了。灰乎乎黑压压只见头不见尾的长队。疲惫。迟缓。笨重。除了一堆废铁的重武器,还有制造枪弹的车床、钻床。还有印刷货币、邮票和传单的印刷机。还有演文明戏的服装和道具。象搬家。一具国家在搬家。一样东西也舍不得扔掉。因为他们全是农民。为这些东西他们扔掉了好多条命。开小差当逃兵的不算。这一点,要等这一仗打完,清点人数时发现一半以上的士兵已经拿下和散失时,他们才会懂。在此之前,他们宁肯这样吃力、这样艰难地走。似乎不知道前前后后有四十万大军已经张开虎口,要把他们吞噬在湘江东岸!或者他们知道这一点也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一寸寸挪动?他们每挪一步,脚山铺、光华铺、新圩那边,就会又倒下一批红军士兵。就会从更多个胸口上,脑袋上,胳膊上,腿上,喷出更多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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