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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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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令

作者:张鲁镭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8683      更新:2016-09-08
文/张鲁镭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韦庄

马爷爷过世,马奶奶想在天堂墓园给他寻块地方,犄角旮旯也行。
马奶奶居住的城市有一座山叫莲花山,这莲花山贯穿着城市两头雄赳赳气昂昂,不过莲花山往南蜿蜒走到太阳沟那儿就瘦成一根排骨了,这么不起眼儿的一根排骨上竟然戳着一座二层小楼,六四零九家属楼。六四零九是早年的兵工厂,兵工厂吗一定要隐蔽, 它的厂址在莲花山最南端被青山绿树掩盖着。难道兵工厂的家属们也需要隐蔽?谁知道,反正他们这个家属楼七拐八绕的建在太阳沟,周边除了石头就是山,从远望过去就像鸟筑了个大窝。
多年前六四零九厂已经和邻市一家兵工厂合并迁徙,现在那里是一家规模很大的豆制品加工基地,生产大豆腐、豆腐皮、豆腐干、豆腐泡、五香豆腐卷……连周边的草木都被染上一股豆腐的暖香。家属楼却是个被遗忘的角落,冷眼看过去如一本陈年老账,像回忆,更像往事。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红尘滚滚烈火烹油,小楼里的人仍本分的恪守着朴素日子,渍酸菜腌咸菜晒大葱,端午节还有人在墙角点燃干柴支起炉灶煮红豆蒸粽子,淡淡的炊烟一缕缕吐出来,袅袅娜娜在莲花山上空飘,也弥散出温馨日子的味道。夏天的傍晚,幽幽的芳香从山上飘散下来,和每家每户的菜香饭香混合到一起,人们无不感叹地吸着鼻子,仅我们太阳沟才有这好味道!这些人大都蹒跚了脚步花白了头发,夜深人静齁巴哮喘咳嗽声灌满小楼,都老了不中用了,从头到脚都是毛病,像马奶奶这般硬朗的那要多大的造化?年轻人哪肯住这里,连他们的爸爸妈妈也不住,这里是他们的爷爷奶奶,甚至老爷爷老奶奶,有点本事的,连爷爷奶奶也给背出去了。
如今哪个角落能逃过开发商的耳目?这不他们来了!他们驱车围着太阳沟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怎奈朽木不可雕也。这地脚盖楼可真要跳楼了,是谁无意说了句这山倒郁郁葱葱的有些景致。就像有人拿小锤在开发商脑袋上敲了一下,醍醐灌顶,醍醐灌顶了。开发商对着莲花山相看片刻双手一击,人说脚踩莲花上西天,盖不成楼房老子就挖坑,那边也要解决住房问题吗!两山夹一杠后代出皇上,两山夹一弯后代出高官!这莲花山风景秀丽坐北朝南,天然的好坟茔!开发商骄傲的拍拍脑袋,老子不发财谁发财?他要在此打造出一个现代化超级豪华公墓。哗啦啦哗啦啦,什么情况?当然是真金白银相互撞击的声音。
没多久叫了几辈子的莲花山又有了一个别样的名称,天堂墓园。真他妈漂亮到天上去了,花团锦簇松柏常青,天上一群群白鸽,湖里一只只游鱼,列队整齐的花岗岩雕刻石柱,溪流一样蜿蜒的盘山楼梯,比活人住的地方都讲究。在中国人的传统文化里,墓地风水好坏不但关系到死者入土后的安然,还会影响到活人的凶吉和后世子孙荣辱。两山夹一杠后代出皇上是说左右两山像椅子两边的扶手,后面横着一座山是椅子的靠背。这个离现实太遥远,皇帝就那么一个,比中头彩还难,一般人家不敢奢望。两山夹一弯后代出高官就容易多了。莲花山连绵葱郁可惜没水,这有何难,挖个水坑小事一桩!错,不叫水坑,那叫人工湖。两山夹一弯这就成了。天堂墓园山环水动视野开阔,鸟语花香景色宜人,别说什么死人,活人都他娘的爱死了。来望风景的大都是六四零九家属楼里的。开始还以为这么大兴土木是修公园,当时马爷爷看明白对马奶奶说,哪是什么公园,阎王爷待的地方,什么人才有这福气!人们开始嘁嘁喳喳,这墓地比公园还漂亮,谁能住上这么个风水宝地,也不枉牺牲一回。工作人员赶快宣传,我们天堂墓园是天堂里的高档社区,上风上水,地下CBD,人生后花园,全天二十四小时保安守卫,每日集体上香诵经听音乐讲新闻,逢清明鬼节还有网上祭祀,生日祭日我们负责联系家属,如家属不能到场,我们可以代理行事。爷爷奶奶大爷大娘机会难得,开盘价打八折。这里不仅可以安息亡灵,还可以保佑后代。如今土地紧张,升值空间大大滴。不少老人动了心,他们回去和儿女商量,我们也不是贪图什么,关键是这样的风水宝地能庇护子孙逢凶化吉,以后咱孙子能考重点大学找好工作娶漂亮媳妇当大官发大财……什么?简直杀人的价,比活人的房子还贵,这些人良心太坏,专门忽悠你们这些老头老太太,人死了就是一把骨头扔出去……老人们被儿女教育一番马上就觉悟了,可不,那边还能管得了这边的事?扯淡。孩子说有那钱还不如买深海鱼油吃,他们妥协了,却暗暗等待着儿女们的深海鱼油,一天两天三天……深海鱼油呢?哦,你没看电视上说?那东西都是假货,吃了反倒生毛病。莲花山,不,天堂墓园现在可热闹了,老人们没事就去瞧热闹,这辈子住小红楼的命下辈子就能飞跃天堂,做梦吧!就看看风景,看看风景还不行吗?
你不买他买,人家生意火着呢!人们趋之若鹜出手阔绰,有人一口气圈下一片联排墓坑,还和女人做着长远规划,我和你在中间,左上角是他爷爷奶奶,右上角是他姥姥姥爷,下边是咱儿子再下边是……女人说去你娘个腿儿的。簇新的墓碑在太阳光下冉冉升起,花岗岩大理石青石汉白玉……讲究的人家还在墓碑旁边竖起雕刻,有石狮子麒麟貔貅,有人还为死者雕上塑像,件件都像艺术品。
马爷爷过世马奶奶想近水楼台,只图个方便。从窗口就能看见,那样老伴就没有离开,只不过换了个睡觉地方。当时大小媳妇下岗,大小媳妇先前在公交车上卖票,忽然马路上跑的都是无人售票车,大小媳妇没有了用武之地。二小两口子也没正经事干,他们曾是六四零九厂的维修工,工厂合并后被减员回家。春儿在商场门前给人看自行车。你看看往天堂墓园跑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脖子上一个小玩意就是咱几年的饭钱。三个孩子统统反对,他们只当老妈悲伤过度犯糊涂,眼下连填饱活人肚子都困难。他们天天在外边奔波刨食,晚上一头歪到床上连梦都没力气做。就让这老太太做梦去吧,反正做梦又不花钱。
马奶奶每天夜里都能梦见老伴,马爷爷总说冷。冷你多穿点。马爷爷说多穿也冷,冷到骨头里了。清晨马奶奶到天堂墓园去,喇叭里传来一个又甜又糯的声音,各位早上好,现在我们来播送今天的天气预报,今个天气很好,东北风二到三级,气温十八到二十三度,是个晴朗的好日子。愿各位的心情都能如这天气一样明朗愉快。下面我们来听一段音乐。马奶奶朝四周看看,只有一个个矗立的墓碑,这各位是指他们了!古筝演奏的佛曲,非常好听。她没记住名字,音乐在山间环绕着,她发现声音是从地上的一个个玻璃盒子里传出来的,这玻璃盒晚上是照明的路灯,隔几十米有一个。音乐结束是新闻联播,全国各地大事小情,还有世界上的事,韩国一艘轮船咣当撞礁石上了,美国一架飞机在天上冒烟了……上午九点半是固定焚香时间,香炉和香台在墓园的小广场上,工作人员燃香后,从锦盒里取出一堆花花绿绿的纸片,别墅到门市房,电视到手机,生活用品到时令水果蔬菜……都是顶新级别。虽然是打印的图片,可种类花样相当前沿。这些统统被放进香炉里点燃。马奶奶想有钱真好,死了还能享受这么多花样。她和人家商量,我可以帮你们干活,点香烧纸搞卫生,只要给老伴找个地方。人家回答,这事我们说了不算。夜里她见到马爷爷说,现在我见天都到墓园去,那可真是个天堂,每天早晨都播放不同曲子,还有京剧评剧黄梅戏二人转,可全和了,天天不重样。昨天还放了你最爱听的小白玉霜的《秦香莲》,听完曲子就给播新闻,焚香后还要烧纸活,什么新鲜玩意都有!好多东西我也是头次见。那天还来了几个和尚诵经,和尚岁数都不大,个个膘肥体壮。一个小和尚一边诵经一边拿脚打着拍子,脖子上的槽头肉一颤一颤的。我琢磨着让孩子把你从寄存处接回来,白天我带你去园子里望风景,晚间还歇你那张床上。原想俩人一块儿蹬腿闭眼,就像一楼他李奶奶和李爷爷那样,前后脚不到俩钟头,一起埋了倒也省心。可惜咱没修来那福气。
马奶奶跟大儿子大小说了想法,大小在电话里吼,谁烧成一把灰了还在外边瞎溜达,等我找空去老家西安把爸安置了。马奶奶说西安离这十万八千里的,逢年过节连个扫墓的都没有。再说我也不想离你爸太远。到时你可以在路口烧烧纸钱,你和爸心有灵犀距离产生美。大小只是敷衍老太太,他哪有空去西安,去了把老爹安置在哪?现在什么地方不是寸土寸金,别讲那些高档的,就是普通墓地也要往万上数。大小赞成一些伟人的做法,咣当往海里一扔,省钱又省心。看看人家这境界!大小准备找空给老太太上上课,现在不行,单位要竞聘承包公交车,这会儿正忙着。马奶奶又给二儿子二小打电话,二小和媳妇刚刚盘下一个小卖店。马奶奶话还没讲完,二小连连叫苦,我现在上厕所都小跑……马奶奶坐公交车来商场门前找女儿春儿,春儿更黑更瘦了,马奶奶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大苹果。春儿也不同意把爸接回家,到时候你外孙女连姥姥家都不敢去了。
一个老妇人的心思就像一朵枯萎的花,谁会在乎呢?孩子们忙的昏天暗地,他们无暇顾及老头埋哪,活人的事还没弄明白呢!不能说他们不孝,老头躺在病床上,他们也都轮了班去照顾,春儿还时不时煮点汤拿过去,只是尽孝心也需要资本和成本。他们只当老太太在说梦话,人老了就爱做个不着边际的梦。
这世上好多不着边际的事还不是靠着梦想来实现?人们跟这叫梦想成真。这个当然要靠造化际遇还有那鬼使神差的机缘巧合。那天墓园老板途经小红楼,无意间往外看看,就和一个窗台上的咸菜坛子对上眼儿。一个土黄色带花纹的咸菜坛子,里面盛着咸菜疙瘩。老板当然只对坛子感兴趣。对了,坛子是马奶奶家的。在老家的旧物摊儿买的,一尺多高鼓着个圆肚子,特别能装。疙瘩头青萝卜小黄瓜雪里蕻……当年三个孩子喝稀粥啃饼子把坛子里的咸菜咬得咔咔响。坛子一年四季扔在窗外护栏上,风吹雨淋没人当回事儿,日子再不济也不会把咸菜坛子当宝贝。
她在电话里告诉大小,你爸这回真要进天堂了,是天堂墓园。用家里的咸菜坛子换的,一个咸菜坛子居然能让你爸落户天堂,看看这是多大造化!马奶奶明显激动了,翻来覆去说这都是老天开眼。事情来的突然,就好比天上咚的掉下来一个馅饼,哪是馅饼这是金元宝啊!马奶奶掐掐自己胳膊,确信不是梦。等平静下来她想了好多好多,自己在这世上风风雨雨几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可无论碰上什么艰难最后还不是拨云见日。
小时候马奶奶出生在古城西安。一出生脸上就带着好些红疙瘩。这红疙瘩跟她个头一起长,慢慢还连成片,明白的老人跟这叫朱砂痣。这朱砂痣不是印在皮肤里,而是呈立体状,有指甲盖儿的厚度,冷眼看像糊上去的膏药。这么个大眼睛高鼻梁女孩,竟长这么一脸坏东西。可把当娘的愁死了。坏东西要长在后背上屁股上也不碍事。可偏偏就长在脑门上脸蛋上。她使劲拍大腿,恨不能把那坏东西撕下来贴到自己脸上!怎么可能?当娘的又不会变魔术。也只能在她力所能及的一亩三分地里瞎折腾。去都城隍庙求神拜佛,去骊山脚下的华清池往回背水。传说华清池的水有神效,秦始皇脸上的毒疮都好治好了,后来唐玄宗又在这里给杨贵妃修了贵妃池,整个贵妃池就是一朵盛开的海棠花,六个花瓣轻轻拥抱着美人,池中之水柔滑馨香。山下的村民都用这水来驱赶病魔。当娘的把神水背回来敷到女儿脸上,晚上去茅房也要顺便瞧瞧,奇迹往往发生在夜深人静。当娘的相信那神水带着帝王仙气,只要她虔诚不惜力气。
转眼女儿十岁了,当娘的肩上已经磨出老茧,女儿脸上依旧如故,当娘的想把女儿送到学校里识几个字,总不能作个睁眼瞎吧!生了这么个长痣的姑娘,当娘的自觉得亏欠了孩子,那就凭着微薄的力气,补偿一点是一点。她私下去打点了学校里的老师,就让她坐在靠墙的角落,这孩子天生喜欢安静。而这样一张面孔出现在教室里,那些家雀一样的孩子能安静吗?女孩子怯怯的也要结伴凑上去看看,男孩子没深没浅往脸上摸,这东西是不是贴上去还能摘下来?一只只小黑爪子伸过去,角落里响起一阵凄厉的尖叫,小黑爪子停在半空,一个胆小女孩儿泪水泉眼一样往外喷,这学是没法上了!
总得有个解闷的事儿,当娘的拿来绣花针。谁知道竟一下子成了这姑娘的救命稻草,救赎了。说来也没跟谁特意学,只是当娘的拿了别人的花样子来,她边绣边琢磨,也能绣的有模有样,算无师自通了。她坐在窗前白天绣晚上绣,从外面看过来那里宛如挂着一张镶了木框的画。布和针线都是便宜东西,在当娘的所及范畴内,娘买回来好多细布花线,难得姑娘有个消遣。而于她,只要手里捏着绣花针,一颗惶恐的心马上就会踏实下来。花针花线缠来绕去就给她搭出一个小窝棚,如作茧自缚。窝棚细密结实,就算外面风雨再大都不会害怕。窝棚里面是亮晶晶的花房,桃花、梨花、杏花、牵牛花、地瓜花、菊花、芍药、玫瑰、牡丹……光花房怎么够,还有百鸟园,画眉、黄鹂、鹦鹉、百灵、喜鹊……还有果园,西瓜、草莓、葡萄、樱桃、柿子……后来连小猫小狗也跑过来,连鸡鸭牛马也来凑热闹了,看看又添了一头又肥又胖的大黑猪。小小绣花针在她手里变成魔法棒,要什么有什么。
她是个勤快姑娘,从不睡懒觉。喜欢天蒙蒙亮时跑出去,走过湿漉漉的街道,走过空无一人的学校,走过还没开门的食杂店,看看街边的树看看巷子里的花,谁家昨晚晾在绳子上的衣服忘收了,那一定是女孩子的衣服,领口袖口都绣着花。她喜欢大雾的天气,雾蒙蒙的好像大地在抱着她,心里边又安宁又踏实,可以放慢脚步多转转。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叫卖,豆腐——豆腐,起伏、跌宕,动人心弦。太阳就快出来了,她该回家了。回她的小窝棚绣下一幕幕画面。学校操场上多了一面红旗,北门的院子里爬出一根丝瓜,墙角睡着一只花猫。还有没有落下的,再想想。没了,心里却惴惴的。她又在细布上绣出一棵桃树,她每天都在树下坐一会,直到那个声音出现,她知道坐过的地方马上就会有另一个人的体温,于是绣布上就有了零星散落的花瓣。
姑娘的银针在细布上轻歌曼舞,她绣的花儿会招来蝴蝶,她绣的鱼儿会惹来小猫。她绣的树儿会引来小鸟……,那当娘的除了继续给姑娘背水,还把她的绣品拿出来示众,这么漂亮的东西窝在那儿岂不瞎了。家里到处都是姑娘的手艺,枕头上窗帘上靠椅上,连洗碗布上都飞着报喜鸟。邻居推开门还以为误闯花园。这姑娘的手艺散着芳香,一枝花香了整条街巷,捂都捂不住。
嫁姑娘的绣花鞋新媳妇的红盖头小孩百日肚兜,她忙的自得其乐,忙得忘掉那该死的朱砂痣。姑姑婶子们来求手艺时也会带来相应的报酬,呢绒袜子白塑料边鞋一捆一捆绣花线。她把绣花线缠缠绕绕拉扯着,光阴在她指尖窸窸窣窣地流淌,姑娘大了。都有了身段和眉眼,当娘的长叹一声,该扔下扁了。可不是吗!姑姑婶子们看着她拉扯丝线绣红盖头,心里边也会莫名的伤感,想她早已到了出阁年龄,却要为别人做嫁衣裳,自己是不是残忍了点儿,于是就有一份使命在心窝里蠢蠢欲动,打着灯笼点上火把……
第一个男人是个瘸子,手里拿着拐杖。每走一步都要先把拐杖伸出去找支点。听说是小时候上树掏鸟窝摔的。这男人像是不太在乎长相,没几句话就从怀里掏出一张清单,上面是一堆密密麻麻小字,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白米一百斤、黄米一百斤、大豆五十斤、面粉五十斤,豆油十斤,香油二斤半……当娘的急了,拉上姑娘就往外走。还可以少点,可以少点……第二个男人倒爽快,你若能天天围着围巾就好,我儿子胆小的要命,那回看见耗子都瞎尿裤子了。第三个男人老胖,脑袋有锅大,闷头不讲话,和他一道来的大婶说这孩子老实,她看见那胖男人嘴角挂下来一条亮晶晶的涎水,大婶赶紧用手绢擦。胖男人忽然伸手拉下她的围巾,妈呀一声倒在地上翻白眼,大婶马上蹲下去按人中,你个鼠胆。不好了,那男人在地上吐白沫了,不好了,又抽羊角风了。第四个第五个……当娘的磨露了几双厚底布鞋!邻居们众志成城,而那朱砂痣就像一座屏障。它在原本顺理成章的因缘面前画出一道天河。
她坐在大树下抹眼泪,抹烦了绣花。缘分天注定,她绣的一个个红盖头,还不是月下老人早牵好了红线。而她的这个缘分又在哪一个路口?太多伤感让她对未来没有奢望,不敢想象。她找出绣过的一棵桃树,摸着树下零星的花瓣,仿佛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
这个是李婶儿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子,比她大出八岁,刚刚送走老母亲,听说家里连个像样的被子都没有。这次她把纱巾围巾都摘掉,无畏了似的。干什么遮遮掩掩,吓死算你短命。他个头不高,瘦弱白净。一开口她吓一跳,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千里姻缘一线牵!心脏在胸膛里噼里扑通就要蹦出来了,她把两手按上去,生怕让人看了笑话。怎么会这么巧?这城里单豆腐房就有多少个,偏偏就是他呢?而那声音熟悉的就像自家一个亲人,她每天早上出门,可以踏踏实实在外边转悠,不用担心与其他目光碰撞。就因为有这个报时器,豆腐——豆腐,不早了,该回去了。她坐过的树下他接着坐。她的报时器呀!这阵子报时器忽然不见了,早上再出去人就惶惶的,脚步也乱了。现在他就在眼前,那搭在椅子上的围巾有个破洞,她随手拿过来,用绣花针在上面挑出一朵花,红艳艳的,是桃花。
娘兴奋的想哭,都城隍庙的头没有白磕,还不都是虔诚的结果?这份虔诚感动了上天,给了姑娘这么一个全须全尾的好男人。她忙着为姑娘张罗嫁妆,就是把家底拿出来也要嫁的体面。她只让娘买来彩色细布银光绣线,她要自己绣嫁妆。被褥、枕头、门帘、窗帘,当娘的怜惜姑娘,哪有被子要自己绣的,这个我们还买的起。可那是姑娘一个心愿,给别人绣盖头时已经许下。本来新衣也准备绣,当娘的不依,在裁缝店给她定制一件绛紫色旗袍,滚了红边,浮着暗花,在阳光下一明一暗地闪动着喜鹊登梅的花纹。
老天最公平,前边亏了你欠了你,后边一定想办法体恤你怜惜你。他根本不嫌弃那朱砂痣,说那是落在她脸上的桃花,你丢到哪里我都找得到。生了大小后脑门上那块居然不见了。你说怪不怪?有什么怪的,不是在这里。他掀开围巾一角。大小出生没多久,他去北方一个兵工厂当学徒,三年后成为正式机车维修工人。她也随着迁过来。他拉着她上街买菜、带着她去邻居家串门、还在厂里幼儿园给她找了份帮工,第一步迈出去第二步第三步就安然了。
马爷爷总算在天堂墓园安顿下来,位置还好,一抬头就能看到家里窗户。马奶奶坐在那里和他聊个没完。这回你也住进高档区了,做梦都想不到吧。仨孩子都说我上了老板当,说那咸菜坛子值好些钱,完全可以把他们从贫苦中拉出来。二小怪我没事先和他们商量,春儿又哭又闹要找老板把坛子要回来,说我把家里的宝贝弄丢了。一个咸菜坛子给你换个好落脚已经是造化了,还不是一辈子行善积德的结果,这些孩子!马奶奶往四周看看,左邻右舍一个比一个阔气,隔壁这家黑色大理石墓碑上方方正正的金字,四周围栏雕着牡丹花,两边一面一个石狮子看家,下边还砌了供台。只有马爷爷这里朴素无华,利利索索一个小土包,下葬匆忙,也没来得及做碑,她去打听过,一个碑要不少钱。当天二小拿来一棵树,光秃秃的毛发未生,也不知道什么树,拉树苗的车掉下来,二小捡了。马奶奶看着一个小土包和一个光杆树,心里漫上来一阵寒凉,她对边上那户讲,远亲还不如近邻,还不都是缘分?哪地方没有穷苦人!我这老伴好着呢!转天马奶奶拿了好些彩色布条挂在树上,风一吹,一树花花绿绿的,倒也生出几分暖意。
马奶奶需要一笔钱,她要给马爷爷立碑,上面雕上大字,最好还要围一圈护栏,碑也要黑色大理石的,世世代代经得住风吹雨淋,石狮子不需要,她和马爷爷一穷二白,没仇家,也没钱。人生的暮年,马奶奶给自己竖起一根标杆,墓碑和围栏。
生活艰辛,挣钱不易。你说让马奶奶去劳务市场转转?开什么玩笑!你们用工的话会选一个年过八旬的老太太?去什么劳务市场,马奶奶有绣花针,她还有绣花线呢!那天她给春儿送粽子去,商场门口正大卖荷包,做工简陋也要三块五块的,马奶奶看看自己那双手眼睛笑成一弯月牙。每逢清晨,从太阳沟沟口那儿会缓缓的冒出来一个老人,她脚上穿着厚底布鞋,手里拿着个钉耙模样的东西,用木条钉的,最上面横木条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布挂件,荷包、葫芦、小粽子、小灯笼……它们在木条上摇啊摇,明媚的阳光鲜艳的挂件,一起照耀着矍铄的老人,老人的脸膛红红的。马奶奶沿着下面109公交车站走下去,她走得不疾不徐,每到一个站点就停下来,等车的人不算多,可总有那么几个。他们用手碰碰这个摸摸那个,拿在手上摇晃摇晃,有的就给放回去,有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多精巧的小玩意!车来了,人们呼啦啦被车装进肚子里拉走。马奶奶继续赶往下一个站点。第九个站点是黄河路广场,走到这里就不往前走了。广场不是很大,可总比站点人多,马奶奶找个椅子坐下。陆陆续续就有人过来看,女人啊学生啊买的多,她们喜欢这样的小情趣,才一块钱!往手机上拴往扣子上别往手腕上戴,男人偶尔也有买的,但少。没有生意时,她把兜里的针线拿出做活计,就有人过来看热闹,一个红布条,缝缝剪剪的成了荷包!手真巧!啧啧。马奶奶的午饭就在广场上解决,面包、馒头、发面饼路边小店就有,水自己带。看着马路上汽车跑来跑去街上人来人往,她忽然觉得生活蛮有意思的。这人活着就该有个奔头,书上说那叫人生目标。她的目标就是趁着身体还硬朗把墓碑竖起来,再修上围栏。等她过去,那边的家也就有了模样。如果可能买上一对石狮子也蛮好,护不护院无所谓,关键看着气派。不过那是奢望,要看她身体状况,下午她要顺着109站点往回走,一路上也是走走停停,偶尔能卖几个。
傍晚,天色黯淡幕而未晚,空气浓厚,似有甘甜之气。马奶奶这时候一般都在天堂墓园。她要和马爷爷说说今天的事,今天车站点卖了多少个,广场上卖了多少,广场上一个遛狗的女人一下子买了五个给狗做成项链挂脖子上,嘴里还念叨着,让奶奶看看漂亮不!居然愿意给狗当奶奶。今天一共卖了三十多个,马奶奶高兴的合不拢嘴,她的布挂件没有成本,碎布是家里的,是纯利润。这么下去用个一年半载就可以立碑了。今天还有件逗乐的事,两老头在广场上下棋,不知为啥就打起来,一个说你等着,看我儿子来了怎么收拾你,另一个也不示弱,就你有儿子?俩人都用电话把儿子喊来,两个儿子见面后握握手,然后哈哈笑一阵,走吧,两个老顽童咱找个酒馆一块儿喝点。马奶奶说着自己也乐起来,以前你和老赵下棋,也争个脸红脖子粗,可谁也没闹着把儿子喊来。看看这两个老小孩儿。天渐渐暗下来,邻居那边白天一定来了什么人,已经打扫过,墓碑前还放着几束鲜花。马奶奶该回去了,她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我得琢磨做些新品种,荷包粽子也就这一阵。等去告诉大小他们几个,不用每月再给我一百块钱,我自食其力了。
在黄河路广场旁边有个裁缝店,那橱窗里放着个塑料模特,长手长脚,手腕上还挎个包。包带儿那栓了一个花布条,马奶奶花十块钱从裁缝店买回一大袋子碎布。家里的老箱底儿也有用完的时候,况且还要开发新品种。她抱着袋子,仿佛那里边装着无数宝贝,可不是宝贝吗!现在的布料和早年的大不一样,有的料子一闪一闪能变出好几个颜色来,有的像渔网那样漏着小窟窿,光这碎布就好看的不行,马奶奶要把它们变成花鸟鱼虫、变成十二生肖、想变什么变什么。做布挂件,要的就是闲功夫慢性子,还有那个灵巧劲儿。马奶奶曾是小有名气的绣花姑娘啊!那时候她能把门前的喜鹊绣在细布上。现在她会把生活里的小景小物做成挂件,学生们告诉她,这叫布艺,民间手工布艺。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奶奶不明白,自己还没走这东西就变遗产了?如果哪天俩腿一蹬,这个遗产也太单薄了。也许再过上几朝几代会变成值钱的“遗产”?就像那个咸菜坛子。以后的事太遥远,比天边都远,现在马奶奶还是愿意把她做的小玩意叫挂件,叫挂件亲。她看电视里《动物世界》,小象掉进泥坑,大象妈妈用鼻子把它勾出来,她就用丝绒布做出大象鼻子上卷着小象,生动而温暖。看见商场门前舞狮子,就做出一个红彤彤的绣球,没有生意时就埋头做,她不愿意对着太阳光纫针,刺眼睛。拿一块黑绒布铺大腿上当衬布,银针在黑色的底子上是反光的,针鼻儿通亮,线一捅就过来了。倘若你从这里经过,远远就会看见大树下面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在穿针引线,她旁边戳着那个挂满小玩意的钉耙,绿叶银发还有红彤彤的挂件,多像记忆里的一篇童话。
马奶奶在工商银行办了张存折,可别小瞧这么几页纸,它有一个大肚子,肚子里装着一堆数字,蚂蚁那样趴在上面,马奶奶存折上的数字长着胳膊腿儿,每天都攒足力气往前跑。回家的路上摸着存折,腿脚顿时轻快了,她瞄准前面一个姑娘超过去,还回过头和人家笑笑!晚饭后本来要睡下,看看存折又坐起来,针线剪刀碎布们开工了!夜里存折要放在枕头下面,月朗星稀那些数字穿越枕头跳进梦里,它们慢慢变成墓碑变成围栏……多亏当初没办银行卡。那东西硬邦邦的,既不朴素也不直观。马爷爷也知道存折上的秘密,哪有什么秘密,连隔壁邻居都知道的清清楚楚,马奶奶见天汇报,看看又存进去五十、八十、一百。一天她兴奋的把存折拿过去让邻居看,看看我们也快有墓碑了,就快了。电视上说如果把痛苦说出来,痛苦就会减去一半,如果把幸福说出来,一个幸福就会变成两个幸福。她在马爷爷这里栽下一圈野花,有了花香就会引来一对对蝴蝶一只只蜻蜓,邻居那里有个上供的花碗让马奶奶装上大米,有了粮食鸟也来了,它们吃饱喝足跳到枝头上你唱一句,我唱一句,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像歌咏比赛。最初栽下的那棵树也生出绿芽,马爷爷喜欢的笛子和葫芦就挂在上面。如果永远是这样的季节该多好!
存折被塞得满满,这又换了一个。挣了钱马奶奶愿意往春儿那里跑,给老姑娘买点好吃的去。春儿从小体弱多病,他们从来都多疼她一份。春儿那年参加工作,她硬是把那件心爱的嫁衣给姑娘改成罩衣。当时把春儿美的细脖子挺挺着。那时候无论怎么艰难她都让春儿穿的体体面面,凭着一双巧手,春儿在人堆儿里总是那么抢眼。如今春儿的日子也紧张,孩子上中学正是用钱的时候,女婿给人家开晚班出租车。这块西瓜你现在吃,那块给他爷俩带回去。她每次都要看着春儿吃下去才放心。春儿心不在焉,懒洋洋的啃着西瓜。她摸出手机按几下贴在耳朵上,片刻又愤懑地摔在椅子上,电话没打通,春儿嘀咕着,说电话不好用,谁知又疯到哪儿去了?看着春儿把西瓜吃完,马奶奶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根哈尔滨红肠,春儿一脸不耐烦,赌气似的咬一口。她知道姑娘不易,风吹日晒在外边看自行车能挣几个钱?白白净净一张脸吹成土豆皮了。她建议春儿学着做布挂件,春儿推说颈椎不好,她知道春儿从小被娇惯懒了,多一点力气都不愿出,这一点春儿可比不上大小和二小。听说二小的小卖店又添了新项目,卖早点豆浆油条。
存折肚子瘪了,钱给二小交罚款了。二小这孩子居然用地沟油炸油条,不及时交上罚款,非给关进局子里不可。听说那地沟油毒性大,都能吃出人命来。从小她就告诫几个孩子犯法的不做犯病的不吃,当初她在幼儿园帮工负责室内外卫生。看见那个洗菜的把蔬菜放水里一捞就扔到案板上。她不相信那个人在家里也这么洗菜。给小孩子吃的东西更要格外仔细。之后她每天干完分内活就去厨房里帮忙洗菜。洗过还要在盐水里泡泡,一洗就十几年。马奶奶和马爷爷絮叨,多亏那天让我撞上,也多亏手里有这么几个钱,不然二小真被关起来那还了得!
冬天了,马奶奶又寻了个好地方,就在她存钱的工商银行门口。大太阳地儿的,下面暖气管道呼呼冒热气,她坐在那里东瞧瞧西望望,这时候没法做针线,天冷的十个手指头都伸不直。中午银行里的好心女孩出来帮她把午饭拿进去,送出来已经热热的。车到山前船到桥头,开始马奶奶还担心,冬天若在广场上坐半天肯定成冰棍了,是银行里的那群小姑娘建议,就在我们银行门前,那挂件红红的也算一道风景,宝葫芦还能给银行招财!冬季天短,下午一过就该往回走了,她依旧先到马爷爷那里,天冷不会逗留很久,但还是要去望一眼,和马爷爷聊上几句,这眼看要过年了,银行里进进出出的人一下子多起来,去银行和去其他地方就是不一样,人们被钱鼓舞的精神抖擞,统统一脸灿烂。心情好看什么都好,看我这些小玩意更好。马奶奶笑笑,我见天存钱和他们心情一样好呢!今天裁缝店女老板还定了两匹小红马,我得赶紧回去。
年三十儿那天,马奶奶去墓园送黄米粘豆包,本打算今天也要出去。这几天生意特殊好!哪只她,熟食店粮油店裁缝店连豆腐房都忙的喜气洋洋,年末岁尾人们忽然不管不顾大手大脚起来,他们像明天就不过了似的往外掏钱,消费的感觉这么过瘾!也不在乎买什么,主要是享受从兜里往外掏钱的瞬间,这时候马奶奶就成了花心儿,人们你拉我拽,一张票子递过去,零钱不找了。讨价还价累不累?大大方方讨个好彩头。放纵一下,冲动一下,人生难得须尽欢。马奶奶告诉马爷爷,我也冲动了一把。你说这算冲动吗?这几天没过来是因为挂件卖的实在好,夜里赶活都来不及。你可别笑我贪财,也就这么几天,过完年就冷清了。今天若出去也能赚个一百多,可我惦着你的黄米粘豆包,另外还得和你说件事。那天我看见咱姑爷带着个女人去裁缝店了,那女人长相比不上咱春儿,但要年轻些,她左边腮帮子上有颗黑痣,脸面倒也白净。没多久两人说说笑笑出来,一副亲亲密密的样子。过后我进去问女老板,原来那个女人定做了一件唐装,米色的,袖口衣领要包上金边。我说出春儿的身材,也照那样子定一件,因为常在裁缝店拿碎布,女老板给我便宜不少。当天我还给春儿送去一瓶美白润肤霜一盒面膜,我让银行小姑娘推荐的。春儿更黑了。她又说到姑爷的手机不好用,有事也找不到他。三个孩子里你我最偏爱春儿,这孩子打小脾气不好,为一点小事说发火就发火,有些事也不能全怪姑爷。可当老人的最怕孩子受委屈。我又进商场想给春儿再买件衣服,商场里正热卖手机,服务员也发给我一张宣传单。我在商场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你猜最后我买什么了?手机。一个时下最流行最时尚的手机。看电影拍照片听音乐,通话更是畅通无阻,据售货员介绍还能定位,犄角旮旯都能联系上。
衣服做好我给姑爷打电话,还好打通了。姑爷见那衣服先一愣,接着脸腾就红了。我又把手机拿给他,老妈的挂件最近火着呢!姑爷拉过我的手,太阳光下我的手青筋暴起,指头肚上张着小嘴,老年斑几近成片。姑爷眼角湿了,说这就去找春儿,他走出几步又回头看看我,上车时还向我挥挥手。我已经放心了,那孩子不糊涂。我得告诉你,咱的墓碑又延期了,那个手机比电视都贵,交钱时我一点没犹豫。还有咱孙子前几天搬过来住了,他在一家酒店当保安,黑白两班倒,赶上白班就过来住,日子多快,孙子都成大小伙子了。
傍晚归来,邻居们看见马奶奶手里多了一个沉甸甸的食品袋,里边有鱼有肉,还有新鲜好看的水果。之前她是要命的克己,从老伴过世就没买过三块钱以上的蔬菜,更别说大鱼大肉。偶尔会拿一根猪骨头或寸巴长的小鱼开开荤。现在孙子来了,关键还带来个女朋友,这姑娘那双小手巧的呦!马奶奶稍做指点,就能缝缝剪剪把挂件做个八九不离十。看见电视里乾隆皇帝腰间挂着一个荷包就用手机拍下来,隔天居然做出个一模一样的。马奶奶怎么会不高兴?这是要后继有人了。看见马奶奶满满的食品袋,邻居们就问,今天孙子回来吧?可不,还有孙子媳妇呢。他们每周回来两次,她把当天卖挂件的钱变成一条条鱼一块块肉,没工夫上山了。那姑娘勤快的很,一进屋就把手泡在水盆里,孙子说她是职业病,酒店洗衣房里习惯了。小窝棚似的屋子,被她里里外外清洗的像个新媳妇。洗好的衣物叠的平平整整,马奶奶那把不离身的剪刀也给缠上红布条,多细心啊!可惜这姑娘是个哑巴。月光容容水一样浇在小屋里,马奶奶和哑女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缝,一切都那么安然,偶尔会传来一阵孙子的呼噜声。哑姑娘去厨房给马奶奶做夜宵,是碗捞面,青菜鸡蛋在丝丝连连的面条间星星点点,麻油的香气绣花线那样在半空中五颜六色地缠绕着。马奶奶轻轻握住她的手,惺惺相惜了。马奶奶在山上对马爷爷说,不会说话有什么?有双巧手足够了,到什么年月也饿不坏手艺人。有这孩子帮着挂件产量多了,孙子就放到网上去,先前只知道网能打渔,不知道现在这网还能交易买卖。孙子说那叫网络,这下挂件长翅膀了,全国人民都能看见。这小子真出息,见挣了钱把床腿都跳塌了。
过日子今天风明天雨,跟六月里的天似的说变就变,这说动迁就要动迁了。天堂墓园二期正在筹备当中,这里就要成为富丽堂皇的墓地,都说给好人誊地方,眼下是活人给死人誊地方,讲起来有点滑稽,不过老板给的补偿还可以,一套房子几十万。老人们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些钱,他们讨论算计商量,就连瘫在床上的都不再寻死觅活,有了钱就可以治病,可以买好东西吃可以去外面旅游,有人说快省省,这身子骨去旅游还能回来吗?别忘了那钱是房子,都挥霍了住哪?老人们回到现实里,有人说这么大岁数还买什么房子?干脆租房,剩下钱吃喝玩乐。儿女们呼啦啦往这边跑,连几年不朝面的也忽然想到了亲情。小红楼里空前热闹,有哭有笑,还有大打出手和拳脚相加, 咣当,玻璃碎了,一个小板凳从窗口飞出来,马奶奶心里一哆嗦。
早晨,外边仍旧灰蒙蒙一片,黑云把天空压得喘不过气来,低得几乎一伸手就能撕下来一块。忽然一道金光划过天空,紧跟着一阵轰隆隆的雷声。雨点噼噼啪啪落下来把护栏里的破盆烂罐砸得当当响,敲小锣似的。马奶奶坐在床上做针线,床是那种老式铁架子床,上面的油漆斑斑驳驳,裸露着破败的锈迹。这种床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比较流行,如今废品收购站都难得一见。对面是一张双人床,被子叠的有棱有角,床头还贴着范冰冰照片。墙角那儿站着一个大衣柜,上面的玻璃镜子上有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字样。桌子上无精打采的铁锅也已老态龙钟,从前到了吃饭时候大人孩子都像鸟一样从外面飞回来,小楼里家家户户的灯都亮了,他们围着桌子,勺子把铁锅碰的当当响。小门小户的人家,最暖心窝的就是该亮灯的时候灯亮了,该吃饭的时候围在桌子旁,现在人和屋子都老了。开发商紧急通知,一周内搬走奖励三万块,两周两万,三周一万。轰隆轰隆,人们脚上生风。马奶奶在这地方生活几十年,破败的小红楼承载着她的全部人生,早习惯了。都说这里地脚偏僻,交通不便。可那习惯早已形成一种自然,生活原本就该每天爬大坡走土路,不这样反而不习惯。她出去卖挂件上山和马爷爷聊天,充实又踏实。现在小楼里只剩马奶奶赵爷爷还有秦奶奶,赵爷爷舍不得这个风景秀丽的地方,他要用房子在原地换个坑,开发商大气,决定折合给他俩坑。儿子不同意,希望拿了钱一起过,赵爷爷说不同意他就一直躺在这里。秦奶奶两个儿子的户口在这里,他们认为也该得到应有的补偿,秦奶奶支持俩儿子。马奶奶放下手里的活计来到窗前,外面的雨密不透风,今年的雨水大,隔三差五连雨天,山上的草木喝的饱饱,早早绿了一片。马奶奶想太阳歇了这么多日子也该出来了!
雨总算停了,路还泥泞着。马奶奶来到天堂墓园,她说墓碑已经定好了,和邻居的一模一样,这阵子雨水多,天好时工人马上过来。她像完成了一项伟大使命,语气里透露着无比的轻松。她把目光投向山下那个“鸟窝”,鸟们一只只的飞走了。马奶奶本想把肚子里的话统统倒出来,想想硬是给咽回去。她的房产证丢了,孙子也联系不上,去酒店人家说他和哑姑娘已经不在这里了。有人在补偿费现场见过他俩。刚张罗动迁那阵子,她和孙子讲过,把补偿费整数按三份分了,你二叔,你小姑,你爸那份归你。零头在黄河路上租个房子,出来进去卖挂件也方便,还得帮你们置办家当呢!现在什么都别说了,昨天春儿来电话她也一字未提。不提了。如果能让那哑巴孩子安稳地过日子,又有什么不好呢?
端午节了,这一天马奶奶卖了不少挂件。她抱了一个大食品袋回来,里面有黄鱼有五花肉,还有亮晶晶的大樱桃。没准就回来呢!而小红楼却成了一片废墟,地面上堆着碎砖烂瓦,马奶奶坐下来,脸上肃穆的风平浪静,有只鸟在旁边叽叽咋咋地叫,傍晚的鸟叫别有一番滋味,好像把天地都叫的湿漉漉的。她在废墟上翻到一个包裹,里面是她曾经的嫁衣,给春儿改罩衣还剩下一块儿,她自己做个马甲。马奶奶笑了,她穿上马甲朝山上走去,墓碑昨天刚立起来,那棵树居然开花了,原来是一棵小桃红,风一吹,一树的红花漂亮的像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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