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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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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鸡

作者:邹蓉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884      更新:2016-03-04
文/邹蓉

才吃过中饭,老太太带小孩上屋顶去了。接着就听见上面有了动静:祖孙两说话的声音,还有鸡们抢食的声音……
客厅。男人抬头仰望屋顶的天花板,许久他都保持着这个姿势,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好像是要把天花板给看穿过去,就可以看到自己的母亲和女儿在楼上嬉闹。但是,那样可能会掉下一两坨鸡屎。大概是因为想到这个,他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摸头,手顺势从后脑勺那里滑下来。沙发上的靠垫绉巴巴的挤在那里,是女儿刚才弄的。男人把垫子逐个整理好,自己也坐进沙发,拿起遥控器开电视的时候,扭头对着通往厨房的门,大声说:“那鸡……不喂了吧。”
厨房的水龙头“哗哗哗”地流着热水,淋在盘子上,像滚珠一样落进池子里,和着大颗的油渍,很快又从水池下面那个管子跑了,进了暗道就只听其声,不见踪影。
女人先洗碗,再洗盘子和筷子,洗出来的碗和盘子放在漓水的篮子里,这个时候,她才开始洗炒菜的锅和铲子,还有电饭煲的内胆。水流的声音一直没有停下来,还有旁边不远的地方,那个热水器里天燃气燃烧发出“嚯嚯嚯”的声音,听那火就烧得心急火燎,跟有人拉着风箱赶着烧似地。就是这样,女人还是听到客厅里有人说话……关了水,热水器停了,手里的事情也停下来,是有人说话——那大概是一家三代人在说着话,反正不像是在和自己说话。再仔细听,声音又像是从电视机里传出来的。女人摇摇头,没有听到喊自己的名字,她就继续在厨房里忙。
“哎,我说——你那个鸡啊,不要喂了。”
洗完碗,池子也洗干净了,连厨房都打扫完了。水关了,热水器也停下来了,女子听见男人说话了,这回她确定是自己男人在说话,只是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就不知道他这是在和谁说话,抑或是在讲电话。
“哎,娃儿的妈……”
“你是在和我说话吗?”女人已经从厨房出来,一屁股坐在男人身边,沙发在重力下狠狠地往下陷,跟着又慢慢地爬起来一点,整个感觉是像是被人狠狠地甩了,短暂的晕厥后又慢慢苏醒过来。
男人说:“才听到吗?我都说了几遍了。”
女人瞪上男人一眼。“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厨房里洗碗,水哗哗地流,哪里能听得到你说话,就是听到了,也是不清楚。这个你应该想得到,有什么要紧的话不能等到我收拾好厨房才说?”
“你真没有听到?”男人把身体往沙发后背上靠。
“是听到有人说话,以不知道是电视里的声音,还是你和你妈说话的声音,家里还有女儿,也都是要说话的,我怎么知道你是在和我说话呢?”
“……还是没听到,妈的,我都说了两遍了,白球说了。”
“厨房和客厅隔这么远,听得到才怪。你要真是有重要的事要说,还等不下去了,就应该去厨房和我说的。”女人随手在茶几上拿起一瓶“百雀羚”护手霜,挤了花生米那么大一坨,盖好瓶盖,两只手就噼噼啪啪地相互拍打着,屋子里马上就有了一股手霜的味道。
男人不自觉地绉了绉眉头。也不知道是因为不喜欢手霜的味道,还是因为女人没听到自己已经说了两遍的话,或者两种情绪都有。但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这样的情绪又不能给女人看见,这个时候不能再生出别的事来。他想着要和女人说的事,眉头马上舒展开了,脸上也就看不出一丁点儿不好的情绪来。
女人虽然和男人同坐在一张沙发上,但她身体的上半身是直立的,肩自然打开,胸往前挺着,腰就跟有东西撑着一样。
沙发很软,男人在靠沙发后背的时候也就陷进沙发里了,纵向看两个人好像是一前一后地坐着,其实不是,两个人就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但还是跟一前一后地坐着似地。女人看不见男人的脸,自然也看不到男人刚才绉了眉头。才洗过碗的手,从厨房出来之前就用毛巾擦过手,手上的水没有完全干,皮肤还是水润润的。女人总是在这个时候抹手霜,免得等到水份挥发完了,皮肤紧绷干燥的时候心里恐慌。就着刚才挤的护手霜,一双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拍打着,眼睛还目不转睛地盯着,手在眼皮底下翻来覆去,每一处都要拍打到位。看她现在的样子,即便只是拍打,即便是已经没了手霜,她还是很认真地做着这件事,生怕在这个过程中有疏漏,不放过每一寸皮肤,事情可以说做得一丝不苟,甚至堪称完美。
女人的护手霜擦得差不多了,她扭过头问:“现在,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人都坐这里了,你又不说,再等下去,花儿都谢了。”
“我在等你……等你的事情做完了,然后才好说。”
“好了,你说嘛。”女人说‘好了’的时候,一双手又“噼哩啪啦”地拍了几下,以宣布事情已经结束了,还拉起男人的手放在沙发靠背上,自己又就势半躺进沙发,躺在男人臂弯里,她闻到男人身上的味道,又暗自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味道就没了,这种情况已经好几回了,每回都一样。
“我是说,你那个鸡,不要喂了。”
“你喂了?”女人说话的时候笑眯眯的,可惜男人没看到。
男人说话的时候眼睛是盯着电视屏幕的。女人也盯着电视,正在播放探索节目,那个应该是从国外买回来的节目。女人的注意被节目里抛出的一个个疑团紧紧抓住,不自觉就伸手去摸男人的脸,摸到脸的时候,手就停在男人的下巴处,昨天才剃过的胡须又在暗自蠢蠢欲动,她便用大姆指和食指一上一下地掐在那里,那样子就可能抑制胡须长出来的速度,看着却像是握着男人的下巴,自己思考。
“没有喂。不喂了,从今以后都不要喂了。”男人往怀里搂了搂女人。
女人在看电视的同时,也听清楚男人说的话,她一下子转过头来,手也就从男人的下巴上滑下来。“不喂了?从今以后都不喂了?这个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喂了。”男人已经说了许多个‘不喂了’,但是,好像话还是没能说明白。
“为什么呢?”
女人一脸疑惑,还伴着焦躁。接着又问:“怎么又不喂了呢?”
男人没有马上回女人的话,这个让女人更着急了。他在说自己在屋顶养的鸡,就这么点事,他为什么说不明白?就因为男人没有说明白,女人意识到今天晚上这个对话有点不一样,已经超出平常聊天的范畴,看样子他是有事要说,虽然是和自己养的鸡有关系,事情好像不太轻松,可能是不太好开口。
“我们……把楼上那几只鸡处理了吧。”男终于犹豫着把话说出来了。
女人心里“格登”一下。现在,她终于听到男人真正要说的话了。他应该是一开始就是要这样说的,说话的时候已经放在心里,早些时候没有说出来,早些时候不说出来,是因为犹豫还是时候不到,她说不清楚。
“为什么呢?你总要说一个道理出来才行……”
女人越来越急了。男人已经说要处理那些鸡了,那他就是早已经有主意了,有了打算。这可不行。女人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惊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男人,等他说话。她不是等着要的道理从他嘴里说出来,是希望他这个时候能够改变主意,然后说:“好吧,也没有什么关系,喂吧,喜欢就继续喂。”就像平时她看上喜欢的衣服,男人通常会说:“喜欢就买吧,没关系。”
男人没有说话,他也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他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有看电视了,已经往别处看了,哪里都看,就是不看女人的眼睛。男人不及时把话说明白,这个让人着急,她恨不得把话从他嘴里掏出来,不由着他这样慢慢地说,像挤牙膏那样……
男人还是不说话。
“你今天是怎么了?哪根神经搭错了,突然就说不喂鸡了。”女人突然想到楼下的邻居,想到旁边单元的邻居。“是不是有人说不好听的话了?”
“那个倒是没有。”男人在女人接二连三的问题下,终于回了一句。
“就是嘛,我还是比较注意这个的,虽说邻里关系不是特别好,但还是过得去。我当初养鸡就没有养公鸡,只养母鸡,公鸡早上打鸣声音大,会吵到人;母鸡动静小,也只有下蛋的时候会叫几声。”女人仔细想着自己养鸡的过程,又说:“我的鸡还是关起来养的,就这个样子,我每天还要去打扫,还把它们屙的鸡屎埋在种菜的土里,我自己都没有闻到多少臭味,应该不会影响到别人哦。”
“这个……不好说。人家不说,未必就没有,有时候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说罢了。”
“那是他(她)自己不说。只要没人说,我就当没有,难道我还挨家挨户上门去问:我养鸡是不是吵到你家了。嘿嘿,我觉悟没得那么高。你再看看对面单元的人家,楼上养了一大群鸽子,时不时还飞过来,也是要在楼顶上拉屎,我种的菜叶子上都有。你说说,那个和我养鸡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养的鸡还只在我楼顶跑,不会跑别人家楼上去。还有,那些种树的,种花的……”
一说到种树,还有种花,女人就停下来,她也觉得种花没什么好说的,那个确实没什么可以说的。倒是种树的可以说,树总是要长大,而且还长得不是一般的大,通常根系都很发达,那样会渗入建筑中去,导致房屋可能会漏水……因为漏水,女人想到自家楼顶的水池,屋顶做水池也是有可能漏水,但那个和种树还是不一样。做水池事先要做好防水,做防水层是防患于未然,基本上还是可以处理得当。种树是不知道那树根要怎样长,即便知道它要怎样长,也不能估计它的力量,那个有可能直接长到钢筋与混凝土的间隙里去,破坏的情势让人难以预料。
女人还是想到自家楼顶的水池,那里面养着一群小鱼,是一些叫不出名字,乡下的河沟里捞回来的野生小鱼,还可能是各种鱼的杂交。偶尔放几条大鱼,也是男人在外面钓回来的,因为一次吃不完就养着,方便慢慢捞。有一次男人弄了一条黑不溜秋的鱼回来,明明是放在网兜,结果那鱼把网兜的线咬断了,跑到池子里,让她费了好大劲才捞起来,一看,好家伙,还真有牙齿,估计还吃了不少小鱼儿。不过那个没关系,隔一段时间就要换池子里的水,抽出来的水都用来浇菜了,那个时候能看到许多鱼卵落在土里。
“你看,你现在要上班,又要带孩子,还要做家务,还弄几只鸡养在屋顶,你把自己搞得得太累了。我说不喂了,是心疼你,体贴你。”
“我有说过累吗?你要真体贴我,平时就多帮着喂鸡食,扫鸡屎……”
“我也不是没做,就是做得比你少些,但还是在做。就是觉得那个鸡不要喂了。”
“你说不喂就不喂啊?你总要说出个一二三来……我是坐月子的时候,托同事从乡下抓回来的土鸡仔。你是看到我把它们从小鸡娃子养成大母鸡,都养了一年多了,现在三天两头有蛋捡,女儿已经吃上自家养的鸡下的蛋……你这个时候想起说不喂了,是什么意思呢?先前干什么去了?你要是一开始就不让我喂,我也不会喂,现在跟我说不喂了,话也是说得轻巧。”
女人生气了。
“养什么鸡嘛,要吃鸡蛋还不容易?外面市场上和超市里头的蛋多得很,卖蛋的人卖得快要哭了,只要有钱,还愁买不到蛋?怕是什么蛋都可以买回来。”
“那些都是饲料喂出来的鸡下的蛋,你也敢给你女儿吃?”
“人家营养专家说:土鸡下的蛋和饲料鸡下的蛋,营养是一模一样的。”
“那些是不是专家说的,我不晓得。各种各样的说法,多了去。今天说吃这个好,明天说吃那个好,后天又说这个不能吃,到了大后天,那个也吃不得了。总觉得那些都是谣言,不过是一种谣言推翻另一种谣言,弄得大家不知道听哪个的好。这日子过得还真不让人放心,我想只要不敢乱吃东西,这个就算是好的了。那个市场上用饲料养出来的鸡好吗?那个蛋真的会和土鸡蛋的营养是一样的吗?”女人想起男人的姑妈,前几天从香港过来看男人的父亲和母亲,仿佛也是听到她说过这样的话。于是,女人恍然大悟:“哦……你又听你姑妈的话了。
那天你妈带她到我们这边来,看到我在屋顶养鸡,她就说过同样的话。”
“姑妈是说过这样的话,不止是她说,还有人也这样说,应该是真的。那个鸡就不喂了,你说是不是。”
“你还是说得轻巧。人家专家的生活是怎样的,都不需要用脑子去想,用屁股就可以想得出来。再说你姑妈的条件,在香港也算是有点钱的人,三聚氰胺没有吧,人家食品恐怕是比我们安全……我在屋顶种菜、养鸡,一是我自己喜欢,二是东西吃着放心。”
“你也是喜欢花的人,也没见你种一盆花!”
这话说得很小声,还是让女人听见了。这话听着她不生气,还把之前心里的气也消了。还故作任性地说:“不种,就是不种。”想了想又说:“喜欢不一定都要种的,如果都要种上,我们家楼上那点地方就小了。如果要种,我就种多肉,隔壁邻居也种有那个,我指给你看过的。我看她掐一些枝和叶插在土里,又长出新的来……我就种那个。”
“那个不开花。”
“要开!”
“我没看过它开过花。”
“开了的。花小,你就没看见,得仔细看,颜色也不鲜艳,就更看不见了。我那个住在东城根街的同学,她就喜欢种这个,好些还是进口的。那个贵,不便宜。”
“我在云南上学的时候,山上到处都是,哪里用得着去买。花那么多钱,还不如我们去云南山上挖……”
“我说的多肉跟你说的那个怕是不一样,要真是那样,还用得着从国外进口进来?我看她养得挺好的,哪天我去跟她讨点经验,从便宜的和容易的养起,免得你说我不种花,你妈也说我不种花。”
“那个也需要进口?会不会是转基因的?”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那个是给人看的,不是用来吃的,是不是转基因的应该没关系吧。”
“也是。但是如果它们不开花,你种上也不能算是种花了。”
“你这是什么逻辑呢?按你说的,那花也是不能种的,要种也是种的种子和苗木。花根本就不能种,它不是开在高处的,不可能开在地底下。而且,它还是有特定的花期,花开着的时候可以叫花,开过以后那也不能叫花了。”
男人听女人这样说就笑得嘴都合不拢。
“在我妈那里,只有能开花的那种才能叫花,她要种的也都是能开花的,不开花的不种。还有,种花的事,我妈是不是又说了?”
“说了,还不止一次。”
“哈,那就对了。”
“你是假装吧?假装不知道你妈要我在屋顶种花。”女人瞄了男人一眼,接着说:“还好,她老人家不常来,如果她常来,又每次上到屋顶,都要说:‘你应该种点花,不管是什么花,种上就是屋顶花园了’这些话,我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说过多少遍了。你妈还真是操不完的心,她自己开开心心地过她的晚年,管我屋顶种什么干什么呢?就不能让我自己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吗?那你都看见了,我种菜她不是也吃了的,走还要拧上一些回去。”
“我妈那就是说说,说说而已。你想,她看到你那么大块地方不种花可惜。”
“呸,我呸……先说明一下,我不是对你妈呸,是对你。”女人说话的声音突然小了,眼睛还四下环顾,像是在找什么人。
男人笑着指指楼上,女人马上就明白了,却还是吐了舌头,并且用手在男人的大腿上掐了一下,不过没有真的用力,只是做做样子而已。继续压低嗓门儿说:“种花不可惜,种菜就可惜了,这是什么逻辑?”
“我妈就是觉得种花好看。”
“我也知道花好看,菜就不好看了吗?还有,那花能吃?”
“有的花能吃,”男人看着女人的脸,又讪笑着说:“大多数花还是不能吃。但是,你那个菜,能吃,都能吃。”
“哎,你说奇怪不,别人家是老年人想种菜,我们家倒好,老人想种花,我要种菜……还好的是,你妈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也就管不了我在屋顶种什么。分开住好,她种她的花,我在种自己的菜。”
“你俩这大概就是物及必反……”
话都没说完,男人又笑。
“想才嫁过来那会儿,老太太带我到楼顶说,指着一百多平的水泥板说:‘你看,这么大的一个屋顶花园’我差点没笑喷,那上面啥子都没得,哪里来屋顶花园,她还说得跟真的一样,简直是现实版的童话——皇帝的新装。你说我还能怎样,我忍住笑,但又还得微笑,我那个样子仿佛看到花开,闻到花香。我都不晓自己说话没得,如果说了,那也就含糊其辞地答应着。”女人把身体坐端正,两只手叠放在肚子那里,端起架子,模仿着老太太的样子说:“我改天给你买点花……”马上又换回自己的样子说:“哎呀,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去花市看,看上什么种什么。”
男人一个劲地笑,还要忍住不要笑出声音来。
女人说:“我这样拒绝你妈多少次了,你说我容易吗?她还以为我是在跟她客气,我能不和她客气吗?我要真的不客气了,她要气个半死。我倒是希望她不要管我的事,我说的是种菜和种花的事。老太太前几天来过,又说哪些花如何好看,你没看到她说那话的时候,脸笑得跟花开了似的。我还得婉转地跟说‘我不种花,只种菜。’”
“那你就种几棵花,她看到了就不会说了。你还要记住,千万要种能开花的那种,哪怕只种一棵也行。”
“我也是在想,我就种几棵花吧,不管怎样,还是种几棵。当然也要种一棵能开花的,而且我只让它开一朵,多出来的我都掐下来插花瓶里,让你妈每次来只看到有一朵花。如果连一朵花都不开,我就从外面买一枝鲜花回来,给她插到盆子里去,让她一恍惚就看成是我种的花。”女人真想要种花了,她这么说纯粹是个人开心,也是想着要把老太太的嘴给堵上。她担心老太太不认多肉,极有可能在老太太那里,多肉不能算是花。但是女人说种花的时候,脑子里就是想着多肉的,别的都没想。
“那鸡还是不喂了。”
女人好像吓了一条。她一脸疑惑地望着男人,好像是第一次听到男人说这话。
男人以为这话之前说过,已经作了铺垫,中间又说了那么多话,就算是说的与这个不相干,那也算是不错的基础,现在再说这个,应该是很好说的。看女人的反应,男人就知道自己想错了,女人压根就没听进去,她在进入下一个话题的时候,前一个话题也就结束了。
女人还是问:“为什么呢?”
“你那几只鸡一下蛋,就‘咯嗒咯嗒’地叫,我听着都觉得吵,还不要说邻居,人家不说,是给咱们留着脸面,我们自己也要知趣。还有,你那只长得肥‘靶鸡’,每次下蛋声音最大,‘咯嗒咯嗒’地坐着就起不来,又肥又大的屁股硬是要把楼板坐穿一样,不坐穿也怕是要坐出一个坑来。看它那个样子,下个蛋也太不容易了。”
“……就因为这个?”
“看来我前面的话算是白说了。那你再想想,在楼房上养家禽,这个怕是不太妥当。城里比不得乡下,人口密度大,左右邻舍的都挨得近,你养一窝鸡在楼上,楼下还住着人家,前后左右都住着人,随便屙一泡鸡屎就要臭着几个人。夏天家更是,苍蝇蚊子到处飞,像我这种招蚊子的,晚上敢都不敢去楼上,一去了下来,咬出十多二十个疱,你也是没看到。当然,我并不是因为自己被蚊子咬了去怪罪那几只鸡。你想想,女儿上楼前要喷防蚊水,还不是怕蚊子叮,如果不喂鸡……”
“你也太夸张了,我就养了三只鸡,你就说成一窝鸡。还有,不喂鸡,就不会有蚊子?那你妈那里就没有喂鸡,有没得蚊子呢?我一天要扫几次鸡屎,扫了我马上就埋在土里给菜当肥,没你说的那么大味道。”
“是,你早上出门扫,下班回家扫,晚上睡觉前还要扫。但是那些鸡,不是等着你去扫的时候才拉,它是想拉就拉,不等人的。难不成你成天守着它,看它屁股一翘,就跑过去接。”
“你是不讲道理了,人吃了还要屙,就不要说鸡。你再拿这个说事,我明天就给它们都绑上尿不湿。看你还有什么话说。”女一说尿不湿就笑了,马上又纠正:“不是尿不湿,对它们来说,尿不湿太大,卫生巾就够了。”
男人一下子就笑出声来。
“唉,我同学说的,要是我在楼上再养一只猫,这个生物链就又丰富了。水池里的小杂鱼可以给猫吃,水又可以浇菜,菜给人吃,黄叶子可以喂鸡,鸡下蛋给女儿吃……”
“你怕是还说了别的。”
“说什么?”
“你用人奶喂鸡!”
“这个……说了,是从种花说起的。她喜欢种花,想着要是有一个院子,一半种花,另一半种菜。她现在只种花,没地方种菜,说我有屋顶又只种菜,不种花。我说我除去在楼顶种菜,还在楼上养‘靶鸡’。我说我家女儿吃自己养的鸡下的蛋,其中‘靶鸡’下蛋最多,长得最肥。她还以为“靶鸡”是很多种鸡中的一种,我说不是,是我给它取的名字,因为它长得特别肥,从屁股往前看,身体的呈圆形,屁股那里像是一个靶心,所以我叫它‘靶鸡’。不过,我们家靶鸡毛色好,样子长得好,是吧?”
“看看,你就是说了。”
“这个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她说奶多,吃不完就挤出来放在冰箱里,隔一天就拿来给她女儿洗澡。我说我奶也多,女儿吃不完就喂鸡……她当时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张着嘴也不知道说话,我看她那个样子是不大相信,后来她还是相信了。我又说,鸡吃不完的,我就拿去浇菜……我自己都觉得太奇葩,但是我说的是真话。”
“你这样说,肯定没人相信。”
“她信了,就问我用人奶咋个浇菜,我说她是个蠢婆娘,难不成我还稀释了再拿去浇菜。她说不知道嘛,还以为就是直接对着菜挤奶,那个样子浇菜,就跟手头拿了一把洒水壶……硬是蠢哦,奶挤在碗里头喂了鸡,没吃完的倒在菜地里,跟端一碗水去浇菜有什么区别嘛,如果有,不过就是奶和水的区别。”
“不怪人家,这个你算是第一人。”
“她说这个肯定没得三聚氰胺,放心菜,有营养。问题是,她最后还说,不但是鸡是吃我奶长大的,那菜也是吃我奶长大的,一家人吃了我用奶浇过的菜,也就是都在吃我的奶。这还不算完,还有那些不是我们家的人,只要吃过我种的菜,也都算是吃过我的奶了……”
“哈哈……”
“哎呀,你还笑,我听到她说的那些话,心里发毛,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像在这个家里,我成了食物链的最底层,你们都在吃我的奶!”
“这个话,你就不要再说了,特别是不要让我爸妈听到起。要是他们听到了,怕是这以后再不吃你种的菜了。”男人终是忍不住一个劲坏笑。
“爱吃不吃。但是,楼上那三只鸡,还真是吃我奶长大的。”
“我都没想通,奶是用来喂娃儿的,你怎么会想到挤奶给鸡吃呢?”
“女儿又吃不完,奶涨着痛,要挤了才舒服。我也是挤出来以后,本来打算倒了的,刚好想起要给鸡喂水,就将就把那个奶拿去喂鸡,给它们当水喝。我还以为它们不会吃,没有想到,它们‘啄啄啄’的,一会儿就吃光了。那个以后,我就天天给它们挤奶喝,它们喝不完的,我就拿去浇菜。反正我说过的,我的奶只喂我女儿一个人,再不喂别的人。”
“但是,你喂了三只鸡。还浇了菜。”男人说完这话就紧紧地抿着嘴,一脸坏表情。
“你看看,你才刚也是说了的,那是我用奶喂大的鸡,那你说还喂不喂了呢?”
女人这么说,男人就不能笑了。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有。这不,我是在和你商量,还是要征得你同意才行。”
“那要是我不同意呢?”
“再商量。”
“还是不同意呢。”
“你要是坚持,我也拿你没办法,还是会依你。但是,你想一想,除去之前我说的那些,我还想跟你说,动物身上难免带有病菌,夏天要来了,气温一天比一天高,温度高了蚊子多,它们飞来飞去的,叮了鸡,又来叮人,说不好就会传染一些不好的东西在我们身上。大人都还好些,女儿还小,她的抵抗力不及我们,你是当妈的人,是不是要为娃娃的健康作想呢?”
女人没有说话。
男人接着又说:“我晓得你很难决断,但是,这个关系到女儿的,我们是应该要有取舍。”
“……”
前几分钟还有说有笑的女人,现在一言不发,两眼发直,看起来心里像是七上八下似的。
男人伸手去摸女人的手背……
“它们又确实是我喂大的,还吃的是我的奶,你说不喂了,我心头还是有点难过。”
“这个我是知道的,只要是你养大的,你就肯定舍不得,还别说是吃你奶长大的。”
“别说了,再这么说下去,我觉得我就是它们的妈了。”
“越说越悬了,你还真当你是它们的妈了?哎,你是你女儿的妈,不是靶鸡它妈!你要是靶鸡的妈,你就不会拿方鸡下的蛋去给女儿吃,天底下哪有以女儿养女儿的?现在我看,这鸡真的留不得。”
女人说:“如果不喂了,那个……”
“捉到菜市场去,那里有专门杀鸡的。”
男人这样说,女人就没有说话了,眼眶很快就潮湿了,泪水就一颗跟一颗地从眼睛里冒出来,可劲地往下淌。
男人赶紧说:“你什么都不用做,看都不让你看,我去就行。”
女人没有再说话,眼泪也没有止住,男人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女人,就起身就往楼上去了。女人没有阻止男人,她知道他之所以这么急着上楼去,就是想趁自己还没有主意之前把事情做实,也当是事先征得同意了。
楼上即刻就有了响动,很大的响动,是人在唤鸡的声音,未果。接着就是奔跑和追逐的声音……女人听到几只鸡惊慌失措的叫声,中间夹着女儿兴奋的尖叫声,想必场面惊险又宏大,女儿当是在玩一场大游戏,整个人已经高兴得不得了。女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她在等着事情快点结束,就让男人按他说的那样做吧,反正他说的也是有道理的,自己不能反驳,凡事都是要讲道理的,他这样做不算是无理取闹。男人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她也没有指望这事情突然停下来,自己做不了的事,就让他去做吧,自己只要不加以阻拦就好。
“那个……危险,要掉下去!”
“哎呀哎呀!”
“飞鸡,飞鸡,飞鸡……”
先是老太太发出的警告,接着是男人沮丧的声音,还有女儿极其兴奋的叫喊声……
楼上好像停下来了。
女人觉得事情不妙,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还心惊肉跳的。于是,她不得不上楼去看看。
才上楼,就看到两个大人趴在护栏边往下看,女儿站在老太太脚边,努力踮起脚尖想看,可惜还是不够高,什么都看不到,嘴里一个劲地嚷着:“我要看飞鸡,我要看飞鸡,我要看飞鸡,我要看飞鸡……另外有一只鸡缩在角落里,还有一只在菜丛里,翅膀张开,神情慌张,已如惊弓之鸟。
还是没有看到靶鸡,那两只都不是靶鸡。
女人冲到护栏边……
什么都还没看到。
男人转过身来拉住她,说:“别看了,下去了。”
女人只觉得心塞,还两腿发软,就势靠在栏杆上,将身体的重量放在别处,就不至于一屁股坐地上去。
男人说:“我上来才把圈门打开,本来想一只一只的抓。它们看到形势不对,跑出来就到处乱窜,我根本就拿它们没办法。你那只靶鸡更是跑得飞快,追都追不到,还以为它肥,身体笨重就可能跑不动,想先从它下手,没想到……你是没看到它的那个灵活劲,‘嗖’地一下就跳到栏杆上站起,还是金鸡独立,看都不看脚下,然后一个后空翻,就下去了。”
男人说话的时候耸了耸肩,那样子是说它自己下去的,和自己没关系。
老太太也说:“没站稳……一只脚怎么可能站得稳?不掉下去才怪。我是眼睁睁地看着上去,又下去,一点办法也没有,太快了。”
“飞鸡,飞鸡,飞走咯。”女儿知道踮脚了没有用,就开始试图往奶奶身上攀,想让奶奶给抱起来,她就想看飞鸡飞到哪里去了。
女儿说的那只飞鸡就是靶鸡,是三只鸡中最肥的那只。女人不明白它那么笨重的身体,怎么就跳上一米多高的栏杆,足足有一米六高。那该是多紧张的形势,还是极度的恐惧,这个需要有决心,是死的决心,还是要逃跑的决心呢?
“鸡跟人是一样的,也会想不开的。”老太太是在给自己的儿子说话。
“这个鸡高级……不是一般的鸡,聪明。”
女人说:“哦。还是我下去找鸡吧。”说完就飞快往楼下跑,这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心情急迫得不行。
七层楼,女人一口气就跑到底楼,她不清楚鸡是从哪个方向下来的,刚才明明应该知道位置的,跑了七层楼就把脑子头的东西都跑空了,只记得自己跑下楼来是找鸡的,找那只飞鸡。她从单元门右方向去,只要绕着房子一圈,定能找到。如果找到,它可能已经死了。如果找不到,它也可能死了,还被人捡走了。若还是找不到,它可能真的飞走了。她想着事情可能是这样,又可能是那样,就抬头望着天空,刚好有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那应该是才从西南角的双流机场起飞,向北而去,一转眼的功夫,就成了一个小灰点,最后什么都看不到了。
女人在心里叹气了,她调头往回走,她决定不再去找那只鸡了,即便是最受她关注的靶鸡,她也不找了。还有,它本来就不应该叫靶鸡,现在看来那是预言了它现在的命运,不会有好结果。靶鸡是自己给它取的名字,还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叫着,从来没想过它未必愿意被这样叫。当初就不应该给它取那样一个名字,现在才知道,那个名字不好。那它叫什么呢?既然女儿说它是为飞鸡,那它就是飞鸡,让它成为飞鸡,这个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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