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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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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纱

作者:朱光娣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751      更新:2015-11-18
文/朱光娣

1.

杨思贤早已不做木匠活了,近些年他只是帮四邻八乡的老兄弟老嫂子们做做棺材,修一修犁耙。家具更是早就不做了,因为年轻人看不上他的款式,都到城里买现成的去了。
杨思贤做的棺材地道,比城里花几千块买的棺材还要好。杨思贤60岁那年给自己和老伴各做了一副棺材。他对自己的寿材是相当满意的,那是他花了七八个工,用了几十斤生桐油给自己打造的阴间豪宅。哪成想油柒未干,他的堂哥杨老四死了。侄儿求到家里,他哪能不成全自己的堂兄弟,反正自己再做一副就是了。就这样,杨思贤一连给自己做了二十多副棺材,到今天还没能落下一副。
鄂北乡下有种说法,说把自己的棺材让给别人,就等于给自己添寿。杨老六出让自己的棺材不为挣钱,也不为添寿,只是为了给乡亲救急。这正是他的厚道和可爱之处,因此,在分水镇,人们都敬他,口口声声都六叔六爷地叫着。而那些来向他求棺材的,嘴上也像抹了蜂糖,都说他十年二十年也用不上这玩意儿,杨思贤觉得这是吉利话。
兴许就是这些功德,才使杨思贤晚年过得不愁吃也不愁喝,过上了比小康还小康一点的日子。

2.

杨思贤做梦也不会想到王金锁会死在他的前头,而且还是给气死的。
王贵福到杨老六家来报丧时,杨老六还没下床。
王家之所以一大早派王贵福来报丧,一是因为王金锁还没来得及做棺材,现在只有向杨老六求救,二是请杨老六去给王家料理丧事。
杨思贤就是杨老六,在分水镇,人人都知道杨老六和杨思贤是一个人。杨老六早已不种田了,他早已成为一个专业的乡村殓师了,他的主业就是帮活人料理死人。
杨老六一只手提着还未来得及系好的裤子,另一只手只在鼻子上那么狠狠地一抹,一泡鼻涕就被摔在地上。然后慢吞吞地坐在堂屋里那张八仙桌旁,对前来报丧的王贵福说:“你叔咋死的,昨儿个在镇上赶集还打了照面的!”
王贵福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半低着头杵在那儿回道:“昨天下午叔在自家谷田边撵了金寡妇家的鸡,被寡妇看见,然后就被她骂了。”
杨思贤说:“骂一回就骂死了,全村哪个没挨过金寡妇的骂,有谁被骂死了的?”
“那寡妇…骂…我叔是老…乌…龟…王…八。”王贵福回答得有些吱吱唔唔,接着又说道:“我叔晚饭还喝了喝了两盅酒,谁知五更天里就不省人事,没到医院就断了气。”
杨老六一脚踢翻了两只正在抢夺那坨鼻涕的老母鸡,接着又用那宽大的手掌啪地一声拍打在八仙桌上,骂道:“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砍八刀的金寡妇怕是要短阳寿呢。”
杨老六痴痴地坐在八仙桌边,似有半支烟工夫才回过神,对王贵福说:“你回去跟你哥贵仁说,我晌午前就过去,东西一准都会备齐,放心就是了。哎!哎!这老东西倒是有福,只可惜我那口柏树棺材自己又用不成了。”
王贵福得了杨思贤的话像得了莫大的恩典,颠得脚后跟只打屁股尖,头也不回地去了。
送走了王贵福,杨思贤到院里的压水井上掬水洗了一把脸,此时才有如梦方醒的感觉。他倚着门框,先是扫了一眼门前快要熟透了的金黄色的稻田,尔后抬眼望了望西天边那一抹淡淡的火烧云,自言自语道:“哎!哎!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王金锁啊王金锁,晚死几天你就能尝几口今年的新米了,世上的死法有千百种,哪种死法不好,你偏偏要死在这顶绿帽子上。”

  3.

王金锁的大儿王贵仁不是他的种,这在鄂北桐柏山下的分水镇早已不是秘密。王金锁到死也不知道他的大儿王贵仁到底是谁的种。当初伍桂花嫁给王金锁时,是有两个月身孕的。伍桂花的爹伍魁到王家提亲时隐瞒了女儿的秘密,正是这个秘密,才使王金锁戴了顶绿帽子,背了一生乌龟的骂名。人们都说王金锁不是病死的,是怄气怄死的。
王金锁吃亏就吃在自己家是地主上,要不是他家是地主,眼看着就要打光棍断子绝孙,打死他爹也不会应下这门婚事。
王金锁背着乌龟的骂名不是他的错,更不是伍桂花的爹伍魁的错。伍桂花嫁到王家,不是高攀,按伍桂花年轻时的心气儿,就是公社书记的儿子上门求婚,她也不会放在眼里。

4.

伍桂花小的时候是订过娃娃亲的,男娃正是分水镇上杨家的六郎,这个六郎可不是杨家将里的那个杨六郎。杨六郎本名杨思贤,是他爹请镇上做过私熟先生的杨三爷给测的名字。杨三爷说名字里有古人“思贤若渴”之意。此名预示着杨家三代之内必有读书人走上仕途。
杨六郎家是分水镇上一等一的殷实人家,杨家三代木匠,分水镇方圆五十里,只要是木制的家什,不管是活人用的还是死人用的,没有一件不是出自杨家之手。
那年终天,杨六郎的爹杨天富去给伍魁的娘做棺材,就带着十一岁的六郎。没承想,只两天工夫,六郎就跟伍魁的闺女伍桂花好得难舍难分。伍魁觉着六郎生得面阔耳肥,膀粗腰圆,人又十分机灵,十一岁便做得一手木活,就有意跟杨天富结个儿女亲家。没承想还未开口,杨天富就抢先提了亲,看来六郎和桂花这对金童玉女真是天定的缘分。自那日起,整个分水镇都知道六郎有了娃娃亲。因此好多年里,也就没人再上门给杨六郎说媒。
杨六郎并不是杨天富家的老六,而是在杨家的堂兄弟中,他排行老六,可见杨家在分水镇不仅富足,而且人丁兴旺。

 5.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伍桂花刚过十八,就出落得像一朵出水的芙蓉,那粉嫩的瓜子脸,肉嘟嘟的樱桃小口自不必说,单她那阳春三月风摆柳的身段和那对蹦蹦跳跳呼之欲出的奶子,不管是结过婚的还是未出阁的,整个分水镇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
幸亏伍桂花上了几年学,才被下乡驻队的公社社长杜重远看重,招去公社里当了个食堂管理员。伍桂花到公社食堂去上班,正是三年困难时期,这个差事在当时可了不得。那时人们都在吃糠咽菜,她却天天顿顿肚子不空,虽说没有多少油水,总比空着肚子搞大会战好上百倍。当时农村就有个顺口溜:“能给机关做个饭,给个县长也不干。天不想,地不想,只想当个司务长”。其实,分水镇人人知道,杜重远是替儿子杜爱军看上了伍桂花。
伍桂花进了公社吃了公家饭,乌鸡一夜变凤凰,杨思贤父子心里就打起了鼓,平日里亲家长亲家短的伍魁,见了杨天富也绕着道走路了。杨天富不怪伍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再说桂花现在成了公家人,杨家六郎除了种田外,只会木匠活,早配不上她了。杨天富带着六郎到伍家退亲时,伍家上下感激得要死要活的,恨不得要是有第二个闺女,一定还与杨家结亲。从此,杨家就断了伍家的念想。

6.

伍桂花哪晓得杜重远的心思。她到公社才几个月,人就全变了样,爱打扮,做事也没有刚来的时候尽职尽责。杜重远觉得年轻人么,又是个女娃,爱美也不是啥缺点。可渐渐地,老杜就看出了问题,伍桂花不仅不喜欢他的儿子杜爱军,而且还跟镇上的几个混子搞得火热,张三李四瓜田李下的传闻倒是天天听说。只到有一天老杜看到公社青年书记尚卫华半夜从伍桂花宿舍里溜出来,他才感到彻底的失望。后来的事可想而知,杜重远随随便便地找了个理由,辞退了伍桂花。
伍桂花一夜间又从公家人变成农民,凤凰转眼又变成乌鸡。伍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现在他不光是见了杨天富绕着走,而是见了所有村里的人都绕着走。只到有一天知道女儿有了身孕,他才有种绝望的感觉,他才真正感到对不起他死去十多年的女人。
伍魁没有打也没有骂自己的闺女,因为他老婆临死前他发过誓,这辈子一定会跟女儿相依为命,决不让娃儿受委曲。因此,伍魁将闺女犯下的错全部揽在自己头上,他明知道女儿没娘他便又当爹又当娘,他应该尽到娘教育女儿的职责,可现在女儿惹出这么大的祸,还播下了一个孽种,他开始由痛苦变成了深深地自责。

7.

伍魁将女儿的归宿选定在王家,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地主王德旺家有三子,取名金锁、银锁、铜锁。由于他家的特殊成分,王金锁早过了成婚年龄。尽管他家富足,可有谁家的闺女肯往他家去。在那个年代,往地主家嫁闺女就如同逼闺女去跳火坑。
伍魁到王德旺家去提亲时,王德旺就叫儿子金锁在伍魁面前叩了三个响头。伍魁见王家父子如此殷情欢喜,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伍魁是心里有数的,不然分水镇那么多人家他为何独独选上了王家。伍魁也做了最坏的打算的,要是王家拒绝了他的提亲,他就把闺女留在家里当儿子养,桂花肚子里的娃儿只当给伍家延续香火。至于名声和脸面,他觉得人到了走投无路时,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王家父子虽然对伍桂花的风言风语早有耳闻,但不管怎样,人家毕竟还是没出阁黄花闺女。况且伍桂花能说会做,论长相也是百里挑一,一个地主家,能有这样的好事算是祖上积下了阴德。
伍桂花和王金锁的婚事就这样成了,王家自然捡了个天大的便宜。伍桂花一没寻死,二没上吊,她只是觉得,自己造下的孽不仅害了自己一生,也连累了老实巴交的父亲。

8.

王金锁结婚七个月喜得贵子,要说那七八斤重的胖小子是早产,打死人们也不信。当然,王德旺是不信的,王金锁更不信。好在是个男娃,是王家媳妇生的娃就是王家的香火,有总比没有强。王德旺虽说心里不甘,脸上却是满心欢喜。王金锁给大儿取名贵仁。
王贵仁虽说不是王家的种,可王家上上下下把他当成宝贝疙瘩。王贵仁两岁时就能背十几首唐诗,他认得的字整个王家人加起来还没有他的多。王金锁认准了这个崽儿长大了能成事,必然能给王家光宗耀祖。因此,王金锁生了二儿子王贵和后,还一如继往地对待王贵仁,这不能不说王贵仁福大命大造化大。
王金锁当初给娃起这个名字时,心里是打了小算盘的。他本打算等伍桂花生下娃时抱去送人的,要是有个家境好的人家收养他,不就是碰到贵人了么?可没承想是一个胖乎乎的男娃,而且一落地就会笑,笑得王金锁是几次偷偷送到半路又抱了回来。再者,王金锁怕万一把娃送了人,伍桂花会跟他翻脸,到时鸡飞蛋打人财两空划不来。
王金锁最后下定了决心,再好的人家也不给了。既然不送人了,就要当亲生的儿子养。于是,王贵仁的童年比村里所有人家的娃儿过得都好。王贵仁的幸福生活源于他的名字取得好,这个名字注定了他此生处处都有贵人相助。

9.

分水镇地处鄂北桐柏山深处,虽然山高路遥,林密沟深,可这方穷山恶水仍造就出了一批批青年才俊。
王贵仁是改革开放后第一个通过高考端上公家饭碗的分水镇人。王贵仁从一个师范院校的学生,慢慢从中学教师、中学校长、再到教育组长、教育局长,用了将近三十年时间。王贵仁不仅是王家的骄傲,更是分水镇的骄傲。
杨鹏程是第二个通过高考走出分水镇,成为吃公家饭的人。杨鹏程是杨思贤的大儿子,因为他爹叫杨六郎,因此杨鹏程有个外号叫杨宗保。无论在分水镇还是在县城,人们可以不知道杨鹏程,但不能不知道杨宗保。
杨鹏程从省林学院毕业,就一直在林业部门工作,当过技术员,林场场长,林业局科长,最后就是林业局长。
尚军是分水镇唯一一个没通过高考走进官场的人。尚军的父亲就是当年在分水镇当过团委书记的尚卫华。相对王贵仁和杨鹏程而言,尚军算是有靠山的人,用现在的话说叫官二代吧。尚军是从风机厂的学徒工一步步走到县委大院,最后坐上纪委书记宝座的。
就这样三个人,从分水镇前后三年走出的三个后生,而今都是县里响当当的人物。他们各自占据着不同地盘,把持着不同的资源,在这个鄂北的小县城翻手成雨,覆手为云。

10.

杨思贤收拾好自己的行头,跟着王家来借棺材的一群后生,高一脚低一脚地朝着王金锁家走去。
走了不到半里路程,杨思贤突然拍了一下脑门,仿佛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然后扭头就往回走。那群后生见杨老汉急匆匆地往回走,就高声喊道:“六爷,六爷,你又忘记了么事?”
“乌纱,乌纱,该死的乌纱,葬那个老东西怎么能少了乌纱!”杨思贤像是在回答后生,又像是在自问自答。
杨思贤回到家,就从堂屋的山墙上摘下那幅满眼尽是山水画卷的挂历。
算起来今年他已是第三次摘下这幅挂历了。
“一年还没完,都死三个了,哎!哎!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杨思贤一声长叹自言自语道。
杨思贤从挂历上扯下显示着阳春三月的那张画时,仿佛他自己早已置身于画中那片绿油油的麦田之中。
杨思贤虽是一个乡村殓师,却有着一项独特的发明。经他收殓的每一个亡者,男的,就做一顶乌纱,女的就做一顶凤冠。这样的话,人死了戴着乌纱和凤冠到了阴间,男的即可做大官,女的便能当诰命。
杨思贤的这项专利一经推出,在分水镇就被广泛推广。
杨思贤看戏看得多,那戏里的乌纱帽是什么模样他是知道的。他第一次给人做乌纱是应丧家的请求。因为那个死者一辈子都想做官,可最终连个村长也没当上,他儿子在他死后就成全了他。杨老六第一次给人做乌纱就多得了丧户两百块钱,一条红金龙香烟。杨思贤由此受到了启发,从此便一发不可收。算起来,这几年由他“提拔”的“高官”和“敕封”的“诰命”,怕是两打都不止。
杨思贤细剪慢裁,前粘后缝,一页挂历纸用尽,眼前才慢慢展显出一顶乌纱的轮廓。他先是将做好的官帽戴在自己头上,然后学着戏里的模样晃了晃脑壳,两支纸做的帽翅就扑闪扑闪了几下。杨思贤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因为每做好一顶乌纱,他都会亲自试戴一下,就像他给别人做好了棺材,都要亲自躺进去比一比长短,验一验宽窄一样。
杨思贤当然忘不了制作乌纱最后的那道工序。他吩咐老伴端来早已用米汤稀释好的墨汁,然后用毛笔蘸上墨汁汤,均匀地涂抹在刚做成的那顶纸帽子上。

11.

杨思贤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大儿杨鹏程。杨鹏程比王金锁的大儿王贵仁小两岁。虽说他俩都读过大学,现在又都是局长,可在杨六郎看来,王贵仁的官阶却比杨鹏程大得多。因为王贵仁是教育局长,管着全县教育系统上万号人,而杨鹏程的整个林业系统还不足千人。
杨思贤跟王金锁同在一个村,他经常看到有人提着礼品去王金锁家,还听说只要王金锁收了人家的礼,他就会替儿子拍板定夺,送礼的人大都会心想事成。可杨老六从未享受过王金锁那样的待遇,几十年来,从没有人因有求于他的儿子而给他送酒送烟送钞票,大概他的儿子杨鹏程当的是个既没有实权又没有油水的局长吧。
杨老六心里的疙瘩远不在此,因为他时常还会想起从分水镇走出去的尚军。因为同样是分水镇走出去的人,同样是局长,可尚军那小子跟王贵仁走得近,在官场上也是处处向着王贵仁,维护着他的利益。
在杨思贤看来,官场规则应该是老乡帮老乡,同学帮同学,战友帮战友。同是从桐柏山大山沟走出去的三个娃儿,他们既是儿时玩伴,现在又是同朝为官,本应相互提携,相互照应,可他三个人咋就尿不到一个夜壶里呢?
王贵仁、尚军、杨鹏程在官场相互倾轧,左冲右突了二十年,杨老六、王金锁和分水镇的乡亲也整整猜疑了二十年。种种迹象表明,尚军之所以跟王贵仁走得那么近,绑得那么紧,充分应证了这个猜想:王贵仁和尚军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王贵仁其实就是当年公社团委书记尚卫华的种。

12.

杨思贤将近晌午才进王家的大门。杨老六进得堂屋,撂下手里的布包,扑通一声就跪在躺在门板上的王金锁跟前。“金锁老哥呀,六郎来看你了,昨儿个咱哥俩在镇上还斗了嘴的,我还骂你是老不死的,你咋说死就死了呢,哎!哎!你这个老东西急个么事哟,往后我再找谁斗嘴解闷啊!”
杨老六不哭便罢,一哭就象把药引子,似乎能将一副药里的苦全部榨出来一样。此时王家的儿女们便哭的哭,诉的诉,恨不得要把王家几代人的苦翻厢倒柜地全扒拉出来。
杨老六有个习惯,每当心里有感慨,在抒发之前,必然要连叹两个长长的“哎!”字。特别是他成了专业的乡村殓师之后,那两声长长的“哎!”声,更能增加为亡人入殓时的悲伤氛围。
杨思贤的哭诉说不上是啥滋味,听起来真是撕心裂肺,看起来像是猫哭耗子。从职业上讲,只不过是一种仪式罢了。
王贵仁跟王贵和两兄弟扶起杨老六,并一一回了跪礼。王家的丧事这才算正式拉开了序幕。
杨老六环视了一眼王家大院,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堂屋中间那口玻璃棺材上。
“先入明棺是么?”杨老六问。
“是的,是带冷气的玻璃棺。”王贵仁答。
“打算停几天?”杨老六又问。
“我爹这辈子不容易,我想尽点孝,多停两天吧。”王贵仁说。
“五天?你是孝子呢,你爹有你这个儿,这辈子值得。”杨思贤说。
按鄂北习俗,人死了在家停放三天就发丧,有钱的人家也有停丧多天的,那得视自己家情况而定。
杨思贤觉得该问的都问过了,现在该办正事了。于是他清了清嗓音,大声吩咐道:“一盆温水,一条白毛巾。”不一会儿,有人端来了水,又有人递来条白毛巾。
“给亡人洗澡,来,老东西,六郎待侯你来了。哎!哎!你到了那边要记得六郎的好,别总找六郎的错啊!”杨思贤自言自语的同时,就解开了王金锁的衣裤。
杨思贤拧起毛巾,由上至下从王金锁脸上擦了一把。再拧起毛巾,在王金锁胸前由上至下擦了一把。最后一把是擦脚,也是一下,从脚背到脚尖。总共三下,杨老六熟练得像给自己洗澡一样轻松自如。
杨思贤又在几个族人的帮助下,给王金锁穿上寿衣。
杨思贤抬头看了看天,说:“太阳已当顶,该入殓了。”守在一旁的重班夫在揽头的招呼下一拥而上,就将王金锁稳稳当当地装进玻璃棺中。
众人在肃穆的气氛中,目送着沉重的玻璃棺盖一丝丝地合拢。此时王家堂屋十分安静,似乎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得见声响。
“停,停,停!”王贵仁突然喊叫道。
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三个“停”字,象春雷一样在王家堂屋猛然炸开,在场的人都像触了电,个个目瞪口呆。
“贵仁老侄,哪儿做得不对?”杨思贤战战惊惊地问道。
“六叔,是不是少了点么事?”王贵仁似是追问,又像是在提醒。
“该有的你爹都有了,别人没有的,你爹也有了,能缺啥?”杨思贤说。
杨思贤心跳开始加快,他心里一百个知道王贵仁突然叫停的理由。但他此时不能主动,他要等到王家人开口,由王家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
半晌没有开口的王贵和早已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觉得杨老六是在装糊涂,是当着众人的面故意不给王家面子。因为这些年来,分水镇死去的人,男的都戴乌纱,女的都戴凤冠。这种风俗虽说是杨老六独创,可也成了分水镇最基本的或者说是约定俗成的葬俗。
“我爹就不配戴乌纱?我爹到那边就该当平头面姓?”王贵和气嘟嘟地说。
杨思贤见王贵和捅破了这层纸,麻着的那张脸才稍稍有了点淡淡的笑。便故作严肃地对王贵和说:
“贵和侄儿呀,你哥可是县里的领导干部,戴乌纱可是封建迷信,你们兄弟俩可要想好了哈!”
“哪有那么多封建迷信?不就是一顶哄亡人过世的纸帽子么,这应该说叫‘中国传统丧葬文化’才对。”王贵仁说。
杨老六见王贵仁不仅没有反对,反而以“中国传统丧葬文化”八个字来评价他的这个发明,心里突然就有些乐滋滋的。
杨思贤转过身,从墙角处拾起那只脏兮兮的帆布包,双手捧起放在玻璃棺前的供桌上,然后不紧不慢小心翼翼地将包打开。
杨思贤伸手去开布包时,屋里十几双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他那双颤动着的手,仿佛他那双浸染着岁月沧桑的大手,正在慢慢地揭开一个千年的未解之迷,更象是在打开传说中潘多拉的那只魔盒一样。

13.

一顶崭新的乌亮乌亮的纱帽,就这样严丝合缝地戴在王金锁头上。
杨老六给王金锁戴那顶乌纱时,嘴巴还不停地念叨:“哎!哎!你这个老东西呀,戴上这乌纱,到了那边你就又要享一世的富贵了!”
杨思贤给亡人做了十几年乌纱,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心里敞亮过。因为以前做的那些乌纱,他得到的仅仅是丧户给他的两百块钱,一条香烟。可今天给王金锁做的乌纱,他得到的远不止这些。除了照例该得的两百块钱,一条香烟,杨思贤还得到了王贵仁给他的“中国传统丧葬文化”这个文化标签。因为王贵仁是县里的教育局长,是文教部门最大的官,他给这个专利定下了调子,说明这个发明不再是封建迷信了,而且是可以发扬光大的了。
想到这里,杨老六仿佛觉得他所从事的,正是一项伟大而且是前途无量的事业。他所发明的乌纱和凤冠,不久将会在全县乃至全省被推广应用。到那时,说不定省里的领导也会接见他,并给他的发明贴上一个更光鲜更响亮的文化标签。

14.

王金锁坐夜那天,分水镇不知来了多少个单位,开来了多少辆小轿车。反正那天在分水镇上见到的所有生面孔,都是来给王家捧场的。这样的排场在分水镇前所未有。
杨思贤突然间心里有种酸酸的感觉。他觉得他的儿子杨鹏程虽然也是局长,可咋就比不上王贵仁这个局长风光呢。他不知道自己死了后,会不会有这样的排场,会不会有这么多单位和这么多小轿车来给杨家捧场。他更不知道他死后,有没有人也给他做一顶乌纱,让他死后到另一个世界也风风光光一回。
此时的王家大院鼓乐齐鸣,烟花漫天。有笑声,也有哭声。然而,仔细想来,人生不就是这样么,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生的时候都是一样的笑,死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哭。笑着哭着,哭着笑着,人的一生就走到了尽头。
也许是触景生情之故,也许是自己想得太远太多,杨思贤此时不觉就流下了几滴浑浊的老泪。这些泪水有一半是流给给他当了半辈子冤家的王金锁的,也有一半是流给他自己的。
夜幕早已降临,重班揽头早已招呼班夫们摆好了那口从杨老六那儿借来的柏木棺材。
亡人该入棺了。入了棺,钉了棺钉,王金锁的一生就算平平安安地走到尽头。这就叫人生百年,终究要盖棺定论。
杨思贤在重班和孝子的催促下,走向玻璃棺。
虽是早秋,天气仍然炎热,由于玻璃棺内有冷气,内外温差较大,玻璃内壁结满细细的水珠。事实上,几天来,人们已无法从外面清晰地看到王金锁的遗容。
按鄂北民俗,封棺之前,家人和亲朋都要看死者最后一眼。这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也是对死者家属最大的安慰。
杨思贤在众人的帮助下,缓缓地将玻璃棺盖移开。
就在玻璃棺盖刚刚打开的瞬间,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尖叫道:
“哇,太爷爷怎么戴了个绿帽子呀!”
杨思贤听到“绿帽子”三个字时,脑壳顿时一麻。他怎么也不曾想到,在这样庄严肃穆的场合,特别是王金锁这样一个特殊的亡者,怎么会冒出“绿帽子”这样的声音?
杨思贤以极快的速度,扫视了一眼王金锁的头,然后瞪着那孩子,厉声呵斥道:“小屁伢,瞎说什么,那是乌纱,是我做的乌纱!”
被训斥的孩子被大人抱出灵堂,可那委屈的童声依然回荡在夜幕下的王家大院。
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杨思贤毕竟是见过阵势的,他一个连死人都不怕的人,怎么会在乎这样一个小小的失误。他赶紧从怀里掏出那条东家刚给的白毛巾,以最快的速度罩住王金锁的头。便急忙吩咐重班人等一拥而上,将王金锁抬进棺材。不一会,那“锵、锵、锵”的斧头锤击铁钉的声音,跟那渐渐远去的孩童哭声揉合在一起,徘徊在山村夜的上空。

15.

杨老六万万没有想到,那挂历做的乌纱被水气浸润后,墨汁渐渐流失而退去颜色,变成当初挂历的本色。他更不会想到,那页恰恰停在阳春三月的挂历,正好会被王金锁赶上。
杨思贤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就是王金锁的宿命么?这难道也是他自己的宿命么?他甚至想象着王金锁到了阴间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清算他的罪恶,拉着他到阴间再做一世的冤家对头。
然而,十天过去了,杨老六还在做他的乌纱。
二十天过去了,杨老六仍然在做他的乌纱。只不过他已经尝试着黑色纱布代替挂历做乌纱了。
一个月后,县林业局被曝塌方式腐败案,杨思贤的大儿子杨鹏程涉嫌严重违纪被纪委双规。
杨思贤为别人做了数不清的乌纱,可最终换不回来儿子的那顶乌纱,这真是天意,天意啊!
从此之后,杨思贤见了任何人只会说两句话,一句是:“哎!哎!”另一句是“乌纱!乌纱!”


201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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