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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百万

作者:张永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358      更新:2015-07-21
文/张永

电台、报纸热热闹闹宣传“万元户”的时候,姚百万快四十岁了,穷得叮当响,却说:“嘁,万元户算个毛!要挣就挣百八十万的。”惹村人哂笑。已经有两个儿子,老婆肚里还鼓着一个,可就是不去结扎。免费坐上村里的“东方红”大拖拉机去县里的大医院结扎,也不去。望着满满一车斗要去结扎、放环、堕胎的男女,姚百万说:“劁完了,不后悔才怪!”说完硬是把老婆拽着下车,撂在地上。
村支书擂了他的屁股蛋子一拳:“你小子等着挨罚吧!”
“不就是一万两万吗?罚去!顶多罚我个光腚猴子,俺们全家拄着棍子光腚讨饭行吧?”姚百万大嘴一撇——他的确嘴大,耳朵也大,只是眼小,像老眯着。
支书也姓姚,是个本家兄弟,晃个大脑袋,躲开姚百万。
算命的杨一眼曾郑重地开解姚百万:“奇人也而有奇名也,奇名也而有奇命也!”姚百万不耐烦:“你屌啰嗦啥?”杨一眼再次郑重地说: “天机呀不可泄露呀!三十年必有分晓哩。”
“啥分晓?我是问你过了冬天俺们家能吃上饱饭不?”

姚百万的一双瘦骨伶仃的长腿,出人意料地走在了发家致富的康庄大道上,依然是外八字脚,脸上依然如刀削过的瘦,却逐渐名副其实起来。他的第一桶金,发在石料场里。
石料场建在大叶河滩地。四周是杨柳林子、庄稼棵子,墙根湿洼处的蒲苇、野草葱郁地生长。切割、打磨石料的机器发出巨大的声响,像是天雷轰轰隆隆地在头顶炸个不停。场子距离村子不近了,村民们的耳根子还是难受。千百年来静谧的乡村,夜间只闻狗吠鸟叫的生活,让这石料场败坏了。人们疏远着姚百万,因为他是石料场场长;也埋怨支书,因为是他拍板建了这个场子,买了那台吵死人的机器。
姚百万却高兴,他一直喜欢摆弄机器,以前是“看”抽水机的,拧过摇把子,手巧,腕劲大。他的大耳朵很适应机器的撞击声。最重要的是他因此逐步从穷日子里脱身,家里人有了肉吃。肥肥的猪头肉,炖得烂乎乎,是下烧酒的好东西。棒子面粥、腌白萝卜咸菜,离他家的饭桌越来越远。
现在百里地外的省城,十里地外的县城,甚至五里地外的镇上,都是个建筑工地,石料的需求量非常大,姚百万接下一笔又一笔订单,又添加了两台设备,七八个人手。规模大了,钱一摞摞进来。姚百万动了动心思,与支书共叙同宗之谊,成了石料场的承包人,每年除去上交村里有数的几个钱外,赚得再多也装在姚百万自己的口袋里。
姚百万有了精神头,腰杆子直,走路快,赶着工人夜里加班加点。村里的夜晚也失去了宁静。一些养猪样牲口的人家,崽下得少,怨怪到姚百万的头上,嫌他白天黑夜的闹动静,乱得它们不发情了。姚百万除了嗤之以鼻外,以实际行动驳斥了这种污蔑,他一连让老婆怀了两胎生了两胎,他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父亲,老大已经长成了帮手。
歌词说得对:“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沿着大叶河,一条公路通车了,原是生长树木、藤蔓的地方,原是野兔、蛇、鸟的乐园,跑开了形形色色的车子。不久,原来的庄稼地上建起了门头房,先是一家、两家,很快连成一片,有不少人家干脆全家搬迁,在公路边的新家做着生意、过着日子,大叶河边上的许多村落,成了“空心村”。各式的店铺开张营业,饭店、茶铺、五金店、文具店、杂货店。在一片喧嚣中,姚百万的石料场,似乎小了动静,不怎么刺耳闹心了。他是天天目睹河滩变化的人,自然要琢磨更好地挣钱路子。他买下几十亩地,盖了一大溜的房子,吃房租。几年后,地价涨了数倍,房价也涨了几倍,这些房产让姚百万腰里“横”,也让他的脸肥厚、红润。
姚百万的闲暇多了,爱上了喝茶和养狗。原来他不喝茶,习惯拿个葫芦瓢舀凉水,咕咚咕咚灌一肚子。看门的土狗倒也养过一只,瘦得皮包骨,没活几年。有了钱的姚百万喝茶逐步讲究起来,要开上自家的轿车去省城的茶叶市场去选购。狗也是贵种,两条大白熊看家,一条哈士奇逗着玩。
姚百万现在常拍支书的膀子,有时也朝支书的尻子擂上一拳,两人的关系更“铁”了。跟村里老少爷们的关系也热乎起来。这两年的春节,他掏钱请个戏班子来村里唱唱大戏,还出钱建了个水塔,让家家户户用上了自来水。
姚百万成了“劳模”,成了企业家,戴着大红花开会、受表扬,成了人物,上了报纸、电视。
成了人物的姚百万有时还会觉得活得不够“劲”,心里发空,给杨一眼上千块大钞算了一卦,还是觉得日子云里雾里。他已经很少回家吃住,晚上也住在场子里。老婆手拙,饭菜少滋没味,还往往忘记做、不愿做,让他烦,不如去个饭店、酒馆炒俩菜,喝壶小酒爽意。他不雇人守夜看门,能省下一份工钱,足够自己的饭钱了,划算。
一个月里,回家一趟两趟,老婆还嫌恶他身上的酒气,不让他近身,说生了那么些娃生怕了,别再怀上,这让姚百万很是丧气。回家反倒像出远门越来越少。

满园春饭店的老板姓黄,街面上人称黄四嫂,是个寡妇,三十五六岁,模样应算周正,但确实白净,肤色跟添加了增白剂的粉团也似。会做菜,会算账,嘴也甜,生意红火,临近的酒店竞争不过,改作木器行了。
她用的店面是租姚百万的,离石料厂不到一里路。作为房东的姚百万是满园春的常客,与黄四嫂相熟了。黄四嫂叫姚百万“姚哥”:“姚哥有脏衣服啥的,拿来洗就是,有洗衣机。”说了三四回,姚百万连洗衣服也不找自己老婆了,而且穿得干净板正,头发每天也洗,不留石头末子,白头发染了,梳得溜光。
姚百万吃的菜,熘肝尖、溜肥肠,河鸡(在大叶河边放养的鸡)炖山菇、家常豆腐之类,都是黄四嫂亲手去做,不用刚雇的厨师。姚哥百吃不厌。有个晚上,黄四嫂做了道羊肉汆丸子,撒上青蒜末,这本是一道当地汤菜,不足为奇,却让姚百万胃口大开,感慨万端。原来,这道汤菜在他的记忆深处烙过一道伤痕。小时候,春节过后家里待客,这道菜上了桌,他闻到诱人的肉和青蒜的香味,流了口水,趁父母不在眼前,踮着脚去够方桌上的那碗汤,想喝上一口,却把那碗扒拉在地上,结果是挨了他爹一顿好揍,屁股红肿了几天。事后他娘说,那天除了一碗酥菜,那是他们家唯一拿得出手的一份菜了。
姚百万有感慨,酒便多用了些。客人已经全部走光,他还在喝,还要求黄四嫂也过来喝一杯。她从不饮酒,勉强喝一口,上了脸。粉红的一张脸,在灯光下倍添妩媚。姚百万目光发直,凝视着黄四娘乌黑浓密的发和细腻的脖颈,颇为晕眩,双手仿佛不听大脑指挥似地,去揽黄四嫂的细腰,热辣辣的脸也往前猛凑。嘴里喃喃,像是自语:“这房子、这地——都归你了。马上立字据,马上!”
姚百万得到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后,发现自己真得喝多了,房顶都在旋转。第二天姚百万睡了一上午,没吃早饭,中饭时在县城吃的,和一个陪酒的小姐共进牡蛎汤。一个多小时,姚百万把食色的问题全解决了。这种速食方式,他使用了多次,却渐渐觉出乏味,也渐渐生出担心,他知道有种病叫艾滋病的,那是比癌症还可怕的。他父亲就是因为癌症早早去世的,他亲眼看着父亲瘦成一具骨头,他揣揣这些年积攒的一点肥肉,很舍不得丢弃。然而放荡带来的新鲜刺激,自己已显松弛的多毛的皮肉,摩擦鼓胀、滑腻肌体的感觉,让他欲罢不能,独宿的夜里他常常回味那些云水之欢,一个个细节让他兴奋难抑。“这一辈子总算没白活。钱也没白花。”心里想着,往往睁着眼挨到天明。高兴了给雇工一个笑脸,不高兴了逮住个没眼色的大骂一通,心中畅快不少。

这天,他接到一个陌生女子的电话。女人自称是满春园的,说黄四嫂请他过去一趟。姚百万磨蹭到天黑,才去了。打电话的是黄四嫂的一个远亲,叫小桃红的,新近来店里帮忙。黄四嫂不想因为那件事,跟姚老板闹成路人,所以让小桃红打电话约一约他,请顿饭吃。姚老板这一去不要紧,惹出一段风流债来。
这小桃红开始叫姚百万大爷,很快改唤姚大哥、哥哥。黄四嫂听不得这种腻腻的称呼,看不得两人动手动脚,赶小桃红走人。姚大哥便在县城给租了一间房子。一年后,两个人有了个女儿。儿女已经成行的姚百万十分惊喜,这孩子的眉眼与他绝似。老来得子犹如老树着花,他佩服自己六十开外依然雄风不减。知情的几个人赞他宝刀未老,不知情的赞他添了个俊俊的孙女。他都笑笑。摸摸快要脱净的头顶,想到祖上一位爷爷是纳过两房妾的(支书便是某位妾的后裔),便觉不辱先人,只可惜不便如先人那般,将如夫人安置家中,正大光明地添人进口,壮大门楣。
小桃红见老姚高兴,开口要钱十万,说给她娘家哥哥当本钱做生意;又开口借十万,说给她三叔偿还要命的赌债。姚百万都答应了,但让她保证不准再结交其他男人,专心把孩子养好,也不必上什么班。“辛辛苦苦挣口饭钱干吗?我养你,养得保管又白又胖,比你那黄四嫂还白!”姚百万揉搓着小桃红,产后她越显丰腴了。
“我正不想上啥破班哩。”小桃红千依百顺,柔得像面条。
养小三的事,传到了村里,村里人有些见怪不怪,可姚百万的家人并不宽容。三个儿子与母亲一合计,先唱了出分家戏,把老姚的家产和积存来了次瓜分,从经济上大大削弱了他的实力。母亲叫好:“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呐!叫这老不正经的折腾。”然后大儿子以让父亲享清福为由,串通现任的支书兼村主任(也姓姚,老支书的侄子),把石料场的担子挑在了肩上,二儿子以同样的理由和手段把收房租的责任揽在了手中。三儿子要结婚盖房,四女儿的孩子,五女儿的嫁妆……姚百万攥在手里的只有几万块的“棺材板”了。
这场家庭风暴终于以姚百万的完败渐渐平息后,小桃红的肚子又膨胀起来,这回老姚颇为犹豫。“红啊!咱不是在苏联——俄罗斯,多生了有国家补贴。咱国家不许多生啊。”他劝小桃红流产。小桃红说:“那你得给买个车。把你那辆老车给我也中。”姚百万苦着脸说:“买个电动车吧,也不用使劲蹬的。”
第二年,小桃红再次流产。
第三年,小桃红第三次流产。
第四年,她说什么也要生下孩子,“大夫说,三十多岁再手术,就别想再要孩子。”
但是,姚百万这一次比以往更为坚决,坚决不要这孩子。他明明白白地告诉小桃红:要生,就不再管她的生活。除了钱紧,他心里还判断这孩子不是自己的。
“你给三十万损失费,咱们两清。——孩子归我。”小桃红也很坚决。
“你哪能养活孩子?你还借了十万没还呢!”
两人争执不下,火气冲天。
有家电视台办了个为老百姓排忧解难的节目,叫“帮你帮到底”,除主持人外,又有律师、心理咨询师、各类专家加入。姚百万与媒体打过交道,想让媒体替自己说说话,就硬拉上小桃红去电视台“说理”。
“你爱过她吗?她在你心里占什么分量?”律师问。
“就是玩玩。”姚百万随意地说。
律师有些生气,奚落了老姚一顿。
理还是难以讲清。
小桃红却抑郁了。抑郁了的小桃红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从彩虹桥上跳了大叶河,还抱着大女儿。解冻的翻滚的浊浪把她们吞没。
姚百万对小桃红肚子里的孩子,却开始狐疑起来: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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