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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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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雾 白蒙蒙

作者:姚筱琼(苗族)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751      更新:2013-08-15
文/姚筱琼(苗族)

  六月间,才下潮霉雨,天地一片空蒙。
雨一口气下了十三天,十四天……十七天,或许还要久一些。
  那雨只是下。
  唯白鹭鸶快活,裹两翅两腿氤氲,翩翩然舒翅,蹑手蹑足踮步。溪水得了这惠赐,竟浑浑然昏昏然全无主意地涨,猛涨。
  午儿披一张透明塑料薄膜下山来。山陡,路窄,两边的杂草蕤蕤莛莛长拢来,只管拼命地在她两腿间抽来抽去,抽得皮肉麻木,紧扎扎哧哧响地肿胀起来,胀得裤腿像一层包着粽子的箬竹叶。草们便放肆地笑。有雨哗哗,有草沙沙,欷嘘欷嘘,似哭,又似浪荡得快活。
午儿一个人走路好孤寂。然雨下得热闹,一片响声,有章有节地砸在薄膜上,像唱一支什么歌儿。什么歌儿?午儿云雾里漫想,只是想不出来。嗓子生生痒,索性哼一曲,却与身上的章节配不上,悻悻然,只好住口,一意赶路,有过的和那没有过的思想便一古脑融化在淅淅沥沥的蒙雨中。
棋枰苗族乡卫生院门口,她见姐夫等得一脸焦苦。汗泥溃渍的纱褂子天通地通地显露出淋雨的肉体。这段肉体骑在午儿身上耕耘时,也是如淋雨般大汗淋漓。他是个干什么都肯下力气的粗鲁人,却不乏狡黠人的心计。他在做午儿的活时,显然比做姐姐的活要精心,因为,他懂得午儿终究是别人的地,那活儿总是做不长久。当他不显山不露水地做大午儿肚子之后,村中人便说:这人,一口气赶路,只怕雨都淋不湿他。午儿始终想不透这句话,却常为这句话起一身鸡皮虱子。糊里糊涂竟不知又想到什么该死的地方去了。
姐夫定定盯着由远而近的午儿,目光似呆,似痴,于麻木中透着一股屈从天命的镇静自若。其实,他压根儿想不透,午儿如何死不肯“携胎”出嫁。
午儿婆家是本地首富。只是首富的独子是出名的“病泡”,婆家便要求午儿携胎出嫁,这也是本地方见不得光的老规俗。
“穿钉鞋,上瓦屋,猜不着是你毛姐夫……”
  仿佛从遥远传来这童谣。午儿心一懔,只剩几步路,腿竟软下来。
  没人知道,这种儿歌唱着一个秘密,一个古来就有的秘密:姨妹子的“水田”姐夫“种” 。
午儿看上去才十三四岁,柔发,尖颌,身子骨水样若有若无。其实,她快十八了,婆家早瞒着她扯好了结婚证,只等过了这个潮霉雨季节就接她过门。
医生在镜片中看着她在门口细心地叠薄膜,一团稚气,满脸认真,翻来覆去整弄得人心静静儿舒然,又静静儿悲怆。便怨这雨落久了,叫人变得容易伤感。倏地,镜片光闪。医生用潮湿的鼻音说:护士,给这女孩注射利凡诺。
风飒飒,雨哗哗。屋檐流水如珠落玉盘叮咚叮咚。
午儿吮吸着从窗缝中飘进来的雨丝,飘进来的清凉,鼻翼一扇一扇,做着好梦。
半山腰的破庙响起了脆铃声。是老师站在枫树下摇铃子,摇得那树时而翠绿,时而火红。树下的老师一天天花白了头发。
午儿在山路上急赶,为了憋足一口气,她走路时嘴里咬着一段草茎,草茎流出一丝淡淡甘甜,渗入舌尖,使她误认为口里出血了。
山路上的草疯长。午儿想:假如自己不每天坚持走它,踩它,只怕草就长拢来,封住了上学的路,可是草这样甜,花这样香,树这样美丽,都抵不上老师摇铃子的声音,那是一种天上落下的圣音,叫人不可抗拒地要去朝拜。
突然,午儿惊醒过来,白晃晃世界仿佛云空缥缈。
“你是谁?”
午儿被对面床上的笑声吓一跳,忘记了刚才在梦境中腹疼。那痛就像刀子剜使她从梦中惊醒。
“我是待产孕妇。”笑嘻嘻,那人一脸坦荡和诙谐。
午儿眼光继续寻找,没看见姐夫,想必他又躲起来了。当初,午儿被家人绑起来任其所为,之后,他也是久久躲藏起来,由姐姐每日提个饭篮子送吃的。他倒不是受良心指责,而是怕午儿仇恨的眼光。 .
“你好能睡,一天一夜不转身,作兴做个梦啵?”孕妇笑话她。
“你说我睡了一天一夜?”午儿惊得不得了,她也羞惭得不得了。
“你不相信?”那人也惊讶不止。“许多人可作证的。”
“有人……来过?”午儿忽觉头大了许多。她想,肯定是姐夫惧怕“首富”,喊来了他家人,还不知人家用什么刻毒话骂人咒人……想到这里,午儿的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咦,你怎么哭了?”那人更惊诧地张大嘴,望着她。
“我……我的睡相叫人看了……”午儿索性抽咽起来。
“哈哈……哈哈……哎哟,你都把我笑死了……”那人却嘎地不笑了,她觉得这女孩太认真,认真得不允人嘲笑她。这女孩像谁?太像那个认认真真帮老师收齐本子,擦干净黑板上一丝一毫粉笔残迹的女学生。
“你,叫什么名字?”
“叫午儿……”午儿已不哭。怯怯生生回答。
“噢,午儿。你不能逗我笑,我一笑,就习惯性流产,瞧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如果不是有这毛病,小孩怕有你这么大了。”那人推心置腹地对午儿讲话,使午儿很快忘记一切痛苦烦恼。
“那我帮你踩生。你请我吃红喜蛋。”
午儿有些快活,笑眼弯弯如弓虾。
午儿的笑很受看,尖尖下颌的人笑起来就是好看。
“午儿,你笑起来像极了我的一个学生,像,太像了……”她从床头跳了起来,激动地坐在午儿床上,攥紧了午儿的一双手。
女老师眼里浮起一团白色晶亮的光,那光又变成液体流下来。
“可惜她长到十六岁就远走了,她不喜欢自己家乡的民俗。说女儿家腆着肚子出嫁太损人格……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做工,在那里她有了自己中意的恋人……”
“田老师,不是说了不能激动,要静养嘛?”
说话的是护士,什么时候,她悄悄地站在午儿床头,看午儿的泪水不断地濡湿床头。“去,到我房里去睡一觉,那里安静。”护士送田老师出门。转身把病房门关上。
“哎唷,你好了?”
护士揭开午儿身上被子,惊呆了。
午儿不知什么是“好了”,但觉脖颈窝生生一凉,这才看见自己衣淋淋,裤淋淋,全身如水泼般透湿。天!不是水湿,也不是汗湿,是血湿。殷红殷红的血泡得她浑身发胀。
午儿两眼一黑,头嗡嗡乱响。
护士也愣了,呐呐说:“你……怎么不脱了衣裤?这么傻?”
午儿的确傻。也真的不知道这满床满身的血就是她自己的。听娘说,人身上只有三斤血,流光了马上就死。这么多血,浴遍了全身,绝不会只有三斤,要是自己所流,自己怎么还不见死?
“怎么我还不见死呢……”
午儿懵懵地,好似青天白日见到自己飘了魂。
“你胡说什么,快洗洗。你看你。”
护士提来两桶水,两桶水里都有午儿在里面摇晃。一会儿脸长,一会儿脸扁,一会儿许多只眼睛一齐幽闪发亮。
午儿抖簌簌跪在桶前,六月天,那水竟隔桶冒寒气,叫人激灵灵打颤栗。
脱了衣服泡进去,水霎时就红得发紫。
午儿紧紧闭上眼睛。
“你怕什么,那是你自己的血。”
护士提醒她,声音柔柔的。
一句话使午儿如遭雷击一般,目瞪口呆。
呜呜……
那年寒冬风雪吼。儿时的午儿听娘说:世间有活无常将人灵性勾去,只给人留下一副木呆呆的空壳,太阳底下,那空壳没有影子,照镜子,里面空荡荡。只有在夜晚,那人的灵魂才会鸣呜哭泣,在溪边,在树下,在屋角,在床前……
午儿头脑一片空白。
“别发呆了,快洗吧。来,我帮你。”
午儿听得见护士的声音。一间空荡荡的屋子,护士的声音在四周风一般飘荡。
“天哟,这人痴迷了。”
护士见午儿挺挺站着,两眼直视正前方,黑黑的眼珠,白白的眼仁,好似一件雪白的瓷器穿了两个洞。 ,
护士来不及替她穿上湿衣服,吓得丢下水桶慌慌张张跑到门外,想了想,又推开窗,隔着窗口对午儿说:
“外面有太阳,好大的太阳,你到背面的山溪里去洗吧,还可到溪滩上晒晒你的衣裤。别穿湿的,闹出病来可不是玩的……”说完,一转眼不见人了。
午儿拉开门。真的,什么时候,潮霉雨住了,外面有了热烘烘的太阳。
太阳,什么时候出来的太阳?并且这么热?
还有湿气,滚烫滚烫,一直往上冲,从脚底冲到心上。
午儿轻飘飘腾云驾雾般来到溪边。却茫然不知溪在哪儿,只听见水响哗哗。周围散发着太阳与雾的幽幽清馨。
溪呢?溪在白雾灰雾严严实实的笼罩下。
好大雾,把一条溪塞得满满像个棉花口袋。也是如塞棉花一般,一层一层用脚踩进去的?
午儿倦极了。
全是那雾在周身缠绕,包裹,蒸腾的。
午儿只想睡,眼皮一沉就合上。
她在睡着之前没忘记护士的嘱咐,迟迟疑疑将衣裤脱了晒在阳光下,然后通体晶莹地钻进雾海中,借雾的掩护沉沉睡去。
梦中又听见学校摇铃声。
午儿咬着草茎匆匆往学校赶。课堂里有她的温暖,她的追求,她的梦。身外的冷漠和坚硬她毫不介意。
“哎呀,你是谁,怎么笑起来和我一个模样子”“我就是田老师讲的那个女孩,怎么,不记得了吗?”“记得,呀,真的是你,你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吗?”“是的,可我的根,我的魂,永远系于家乡这片土地呵。”“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哟,午儿,你还问我?你把自己站在楼顶上呐喊的那番话忘了吗?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壮言呵。”
女孩来亦飘然,去亦飘然。
午儿挣身想去追。无奈,她被“首富”及姐夫一千人死死拖住。挣扎中,她被捆绑着剥光衣裤……不知挨了多少打和骂,她的肚子终于鼓起来,娘脸上慢慢有了喜色,婆家才鞭炮喧天地送来嫁娶酒肉和十二套新衣料子。又恨又恼。午儿突然疯一般砸烂酒缸,将婆家送来的彩礼统统踩在脚下,践踏……她抽出明晃晃的篾刀,摁在自己脖子上,爬上楼顶,对着方圆百里苗家山寨绝声呐喊:
“还我清白——
还我人格——
还我十八年青春美丽的梦……不要因为你们有钱,也不要因为你们愚昧,就可以为所欲为逼死人。我要活下去,你们让开一条路,让我去医院!”
  午儿胜利了。
谁说女儿做人难?两山默相对,全凭一声喊啊……
溪坎上有一只白鹭鸶在踮步,一脚曲起,伸直,轻轻儿落下。又一脚曲起,伸直,轻轻儿落下。跳一种比梦还恍惚的舞蹈。
只知道白鹭鸶是白的。全身白。哪曾想,它落在地上的时候竟完完全全是土褐色。不贫瘠也不富饶酌那种土的颜色。 ‘
呀!什么时候,那满沟满壑的雾已褪得千干净净,就连草茎上石缝间也不曾缠有一丝粘得一线,唯在午儿身下压着一缕,却一个翻身,也噗地一声腾起,倏然飘逝。
溪滩上,只留下一个坦荡荡熟睡的午儿。睡梦中,她浑然不觉雾已消失,也不知溪滩上开满野花,落下许多白鹭。
  久雨后的第一个太阳,不到半个时辰就沉甸甸坠人西山。那线天很红,泼血一般。红光一直泻到山脚下的溪底,就再也无力往前伸延。只将一圈淡淡的,近乎浅黄浅紫浅蓝的一种光,镀在午儿周身。那光闪烁,光游移,光圈忽大 忽小变幻不尽,实在太美,太美。
   
   作者简介:姚筱琼,女,苗族,湖南沅陵县人。1984年发表作品,有小说、散文、文艺评论等三百余万字作品散见《人民日报》《民族文学》《北京文学》《散文选刊》《飞天》《文艺报》《现代世界警察》《理论与创作》《湖南文学》《湖南日报》等数十家报刊杂志,多部(篇)作品获奖。已出版长篇小说《罪名成立》、《失手》,短篇小说集《芭蕉雨》、散文集《远山阳光》等。长篇小说《刑侦队长》《五魁首》分别获湖南省2008年、2010重点作品扶持关注。长篇小说《杀人动机》获2008年度长篇小说佳作奖。2009-2011年连续两届荣获“怀化市文学艺术创作突出贡献奖”,多次荣获湖南省地市报文艺副刊金银铜奖。1985年加入湖南省作家协会, 2005年当选为湖南省作家协会青年文学委员会委员,2007年被授予“湖南省首届青年文化名人提名奖”荣誉称号。现任怀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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