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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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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叫我们遇见试探

作者:方格子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8447      更新:2017-12-10

      打我记事起,苍娜就是老人了,两鬓浅灰,头顶百会处头发稀疏。难以想象她年轻时的模样,没有照片。曾经问她哪年长出第一根白发,她错愕地看着我,道,往前走就会有白发。
      我曾经想买一些棉麻衣衫给她,以匹配她多思多想的后脑勺以及那枚老旧的发簪。只是,自我离开良溪,手头从未宽裕,拮据一路伴随我。我羡慕那些年纪轻轻便拥有一身好衣衫的女子,她们出手大方,阔绰的做派常常让我黯然神伤。
      一个晚间,我路过一家不起眼的小店,看上一款小开衫,三个手工盘扣,V字领,配一件淡烟灰色小长裙,垂至脚踝边。袅袅婷婷。
      我联想到苍娜,年轻时,她身姿婀娜,却不曾有一款好衣衫。她在我们家灶台边生下我后,没让我喝一口奶水,却支撑着起来烧了一锅粥汤。
      喝完那一锅粥汤,再喝完一锅,我便长大了。
      苍娜曾经有粥汤一样白净清亮的肤色。
      “当初,我不给你喂奶。是有原因的。”苍娜说。
      “你不想让乳房下垂,你在等他回来……睡你。”我不知怎么会说出这样恬不知耻的话来。她是我母亲.但我不信她。
      苍娜举起手,羞愧使她脸红。有千百个理由促使她打碎眼前的一切,灶台上的碗,墙上的镜子,一件老旧的衬衣。包括我。
      她垂下手,掌心朝上,用手背摩挲我的头发,道,我以为活不过七天。
      我吗?我不习惯她犹豫的爱抚。
      是我自己。她说。
      良溪人曾把苍娜当做一个话题,在老祠堂里展开,他们饱含痛惜,责备良褚橙的黑色行当。说他给某个有钱的女人当跟班,拿佣金。昧着良心替某个官员远赴他乡接回私生子,高额回报让他钱包瞬间饱满当即在金店买走最大那枚戒指。
      苍娜不信。她对丈夫有着由衷的信赖。她也从未想过离开良溪,她在良溪出生,长大。她跟良褚橙青梅竹马,感情笃定。良溪人轮番上门劝慰,说,你家男人要再不回来,丟的是良溪人的脸面。良溪素来讲究礼义廉耻,良褚橙的所为有悖良溪,他冒犯的是良溪祖辈建立起来的伦理格局。
      苍娜不得不跌跌撞撞从良溪出去,在全然陌生的县城茫然游走。她露宿街头,曾经因为站错了地方而被流浪汉追打。她辗转找到良褚橙,或许有过三两晚的苟且,但她依然在一个幽暗的夜间,回到良溪。
     “除了冷冰冰的脸,什么也没有。”从县城回来,苍娜这么跟我说。隔了一年光景,有口信来,说我爸良褚橙吃了官司。藉由夫妻情分,苍娜显示出足够的定力,她确信丈夫有摆平一切的能力。至于她曾经在县城找到良褚橙后,两夫妻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谁都不知道。
      良溪人看到她表面的轻浮。我看穿她的骨子。我不会平白无故在她子宫盘踞数月,我有备而来,只为从里向外看,穿过她的骨肉,看到世界。坦白说,我不喜欢她的安于现状,我希望跟我爸一样,驰骋沙场。
      我的出生,显得仓促而慌乱。这并非矫情。苍娜在灶台边一遍遍喊良褚橙,她说,良褚橙,你回来,我要生孩子了。又喊,我要死了。她喋喋不休。无人前来搭救。
      锅里粥汤热乎乎的,苍娜先让自己喝饱,舀了一碗放在灶台,很快冷却。当我牙牙哭着地四处寻找奶水时,苍娜用勺子粘了一点汤放到我的唇边。
      那是我吃到的人间第一口粮食,稀薄,冰冷。我被放在锅灶门口的竹编摇篮里,挨着锅灶。这是我家唯一有热度的地方,炭火仍有余温,虽不足以抵挡漫天大雪渗进屋子的寒气。苍娜紧偎着我,对她来说,我是不速之客。
      屋外冰天雪地,没有阳光。一阵叮当之声在屋外响起,苍娜迎进一个瞎子,浑身冒着彻骨的寒,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瞎子先生喝完苍娜盛给他的一碗粥汤,歉意地告诉她,这女娃命贱,贫穷寒酸,疾病缠身。
     “你看,屋外一棵树也没有,见不到一滴水,都是冰。”瞎子先生说,“她没有依靠,将孤苦伶仃。”
      苍娜问,可有破解之法?
      瞎子先生道,命数。
      苍娜恼怒,既是命数,你又何苦说出来。
      瞎子先生起身,手腕晃动,两块铁片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这个相,我拿探路棒三十年,铁片敲破两三副,第一次遇见。不是命。是孽债。”
      我料想这一身莲叶绿的棉麻裙衫只适合早年的苍娜。那时,她未曾有白发,脸庞光洁,唇红齿白。
      我刚拿了工资,1500块。在县城,不高也不低,可以让我在特殊的时间段里尽孝。我愿意再节俭一些,为苍娜买回一个生日蛋糕,以及在我看来世界上最好看的衣衫。
      一条裙子要一千三百。从未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昂贵的衣服,我二十二岁的青春承载不了这份羞愧。在我如数拿到下一笔工资之前,卡上的三百二十块是我的口粮,人是要吃饭的,我斗不过饥馑。兆吉曾把他赚到的工资全数交给我,“良宵,你拿去买衣服。”作为网管,兆吉被网民刁难,被老板责备,曾因阻止未成年人进出网吧,被群殴。他从无怨言,被誉为最忠诚的网管。他的血汗钱太沉重,我拿不动,但我不忍违逆他的好,回到出租屋,我把一千六百块塞到枕头底下。
     “姐,您这一穿,把我们家的衣服都衬出气质来了。”作为导购,小初颇具亲和力。她受过最初的营销培训,跟我相仿年纪,想着应该跟我一样,还不谙资本。但她已拥有一家自己的服装店,这让我羡慕。
     “我忘带钱了。”我有些拘谨。
      我让小初把衣服挂回去。进来一个女孩,二十三四岁光景,姣好的容颜,稍显瘦弱,但是安静,淡然。殷实人家养育的女孩有我们乡村人不可企及的从容,我自形惭秽。自她进来后,小店便弥漫起别样的气息,仿佛庄重肃穆了一些。小初跟我笑笑,跟在女孩身后,女孩偶尔指指,说,这个。再指指,那个。她眼光独到,挑选每一款衣裙让我心仪,我们有相似的审美。
      结账时,女孩拿出银行卡,小初塞进POS机,按了数字,女孩输入密码。三大包衣服,小初送她出门,门口停着一辆跑车。
     店里只我一个人,我按捺住心跳,偷偷看小初夹起来的小票,消费数额:7380元。没有来由的,我难受起来,女孩伤到我了。 她似乎看出我的虚弱,要了我买不起的那一款莲叶绿。她没有说一句话,却暗暗地替我解了围,好像不是我买不起,而是没有货了。
      我所在的服装厂生意兴旺,弹力絮做内里,外套是厂里的主打。我在职业高中学的裁剪,在厂里用不到三分之一。上学时,兆吉学的是植物,我们在同一个村子长大,兆吉总是安慰我,良宵,我们的理想一定能实现。
      兆吉的理想是在良溪办一个农场。有山,有水,大片的树,结果子,种蔬菜,养一大群狗,跟它们做朋友。我们在臧家弄出租房昏暗的灯光下谈论理想,偶尔想起吃零食,手牵手跑过三条街,到富春江边弄堂里的小摊上,买一个干菜饼。
      兆吉说,我们会有漫长的将来,我们得做好准备。
      深秋,走在路上,背后一阵阵热,有些虚汗。我开始奔跑,汗渍味道加上秋天凤阳树枝散发出来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我熟悉这个味道,快递员总是热情地对我笑。他每天穿梭在小城。
      我却想打破什么。一扇玻璃门。一部无穷无尽收取停车费的咪表装置。那辆车一直鸣叫大喇叭,我克制着不去砸碎后视镜。
      苍娜曾说,你爸要是有那么一点点克制力,也不至于到现在人影都见不了。
      她认为我爸生死都不逢时。
      我爸的遗物过了四年,才辗转从看守所带出来,匪夷所思,人走了那么久,这些东西却还留着。事后得知,是兆吉托人从看守所要回来,兆吉绕过苍娜来收拾我爸的残局,出于一种复杂的心态。他自认为跟我爸之间存在某种命定的默契,有贲张的血性,义薄云天。
      我没有把我爸的遗物带回家,是不想让苍娜最后的希望破灭。 事实上,遗物少而又少,一条卡其色休闲长裤,一件端正的烟灰T恤,秋款,后领处标牌清晰可辨。我注意到,裤子膝盖处磨损严重——对此,我有诸多猜测,这个名叫良褚橙的男人,曾经有自己的江湖,在小城叱咤风云,是不是也在某一刻被令下跪?
      我们父女见面甚少,在他跟苍娜诀别后,我赶到县城,当着他那些哥们的面抛下一句话,“除非死了,我不会再见你。”
我相信这个从良溪出去的男人骨子里的刚毅,但他一次次下跪,以至于磨破裤子,他认输了吗?
      他被关押后,不允许探望,开庭时他不同意家属参与现场。临刑前的最后一见,他也放弃,这似乎成了我们之间的默契。“除非死了,我不会再见你。”他至死都不愿见我,不见苍娜,他成了孤儿。
      及至后来,消息传到良溪,苍娜拽起我,一路奔走到县城,没有迹象说明良褚橙来过。商铺林立的街道,高楼,随处可见的银行,被追赶的小贩,生活依旧。苍娜在达夫弄停下来,看照相馆橱窗,说,我跟你爸的第一张照相片是在这里拍的。
      没人愿意为一个过客留下底片。
     “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良溪人说。
      苍娜在被充分同情后,又被极度疏离。她开始吞食安定片用以治疗失眠,而顽疾始终不依不饶纠缠于她。
      作为一个有理想的服装专业学生,知道怎么拿剪刀才不至于伤到自己,懂得看面料,看身子骨,高矮胖瘦,怎样的面料适合怎样的身材。一条软皮尺,一把裁剪刀一度成为我最崇高的理想。
      老师说,你们将是社会各大行业的中坚力量,白领压力太大,公务员风险高,蓝领是未来社会最受欢迎的职业之一。你们虽然不及大学生有高端的文凭,但当他们毕业走上社会时,你们已经积累四年资本,有可能成为他们的雇主。
      在车间,我的裁剪技术得到公允,也被加过两次工资,在同伴中被冠以“出类拔萃”。但这依然不具备让我在一间小小的服饰店购买一款衣衫的能力,这让我很沮丧。
      我辞去服装厂流水线上的工作,到小初的店里做导购,我喜欢服饰。为此,兆吉与我有过一场激烈的争执。我搬出臧家弄,我们需要冷静。
      小初跟男友去北欧,把整个店铺交给我打理。她的信赖让我感动。我们用短信联系。
      一个午后,手机响了。
      我是磊落。他说。
      他是小初的男友。他们家在意大利法国都有产业。
      北欧意大利法国对一个整天为钱包发愁的女子来说,不具备任何实质性的诱惑。 但是银行卡上忽然出现的一笔资金依然让我心跳,磊落说是工资。我说太多了,小初给我开的工资是三个月一万。
      忽然拥有巨款,我不能入睡。几次拨打兆吉电话,兆吉都说他很忙。磊落支付给我的工资超出常理,我还不能找到合适的理由跟兆吉说明。我心虚。
      “小初的店开在你的必经之路,是错误。是我们错在先。”磊落说。他的逻辑很乱,却让我在失去兆吉的音讯之后,获得片刻的安宁。
      直到有一天,小初面色苍白地出现。她说,姐,你是在考验我们的感情吗?
      不知如何解释。我沉默。
      我以为你是可靠的。小初说。
      我不是来演戏的,如果是一场戏,我对每个角色都不感兴趣。我不想伤害小初,在一定意义上说,小初成全了我,她小小年纪便看穿了我。我甚至认为她特意留出时间空间给我,以便我独自疗伤。恋爱给予她强大的物质支撑,她依然朴素。我喜欢这样的女孩。
      我决定离开。磊落打到我卡上的钱,我早已打回到小初的卡上。跟小初告别,走在江边独自伤神,我几乎认定是小初出于某种不确定不信赖做出的一次试探。
      又一个午后,我闲荡在路上,阳光打下来,很温和,想起良溪。总体来说,良溪安静,安宁,山明水秀。远离都市让它保持中国乡村最初的样貌,良溪人遵循了古老的传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泥墙瓦房,木头楼板,踩上去嘎吱嘎吱响。良溪人淡定,自在。吃饭,睡觉,劳作,不辜负阳光。
      良溪是一面平静的湖。老人说,良褚橙打破了良溪。那一年,年轻的良褚橙退役,穿一身摘了领章帽徽的军服回良溪,忽然对良溪不满意起来。跟苍娜完婚不久便离开,按照他的意思,他希望为良溪人辟出一条坦途。
      “良溪人应该活得不一样。”如何才是不一样,他没有说。他凭藉稀疏的战友关系,勉力在县城谋到一份工作,去小区当保安。特工出生的他,身手敏捷,几次捉住企图入室盗窃的小偷,获得良好的口碑。隔年,一个戴墨镜的男人递给他一张请柬。后来,便有传闻,良褚橙被高薪聘请,他现在是某个重要人物的贴身保镖。苍娜得知这个消息很晚,她笑笑说,良褚橙有底线的。那时,她还在为自己的病痛四处求医,自打她生下我后,身体从未康健,她觉得这是命定的。严冬侵蚀了她张开的身体,风寒蚀骨。
      不久,良褚橙怀揣厚厚一叠钱回到良溪交给苍娜,他们默默吃饭,绝口不提工作的事。他关心妻子,爱护老人,呵护幼小。我爸在家的那些时光,成为苍娜日后回忆往事不可置换的背景图像。她总是说,你爸他钻进被窝捂热了才让我们躺进去。你爸给奶奶买厚厚的棉袄,取暖器,重新打了柴灶。你爸修好祠堂的戏台。你爸替人理瓦片,上山砍柴送给孤寡。
      良褚橙是个好人。苍娜总结。
      一辈子留在村庄,不出远门,有邻舍,走亲戚,生老病死。也许良溪人本该如此活着。只是良褚橙不认。他曾经跟我说,良宵,我们良家几代几代下来,都在地里刨土找食,我这一代,得变一变了。后来,就有传说,良褚橙有势力了,黑白两条路,他都有胆魄踏上去。曾经有一年,来了一拨人,说要拆了祠堂,因为上面有人要来视察良溪,须经过祠堂边的小路,祠堂破旧影响观瞻。上面希望良溪自觉拆除祠堂,迅速填平,拿着清单去报销费用,还可获取另一份数额诱人的补助。良溪人不需要这么多钱,他们热爱良溪和祠堂,以及祠堂外的阳光。
      老人们聚集在祠堂门口,对峙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前来拆房的小分队,变成了维修队,他们手持砖刀,泥夹子,搅拌石灰水泥,三天时间,就把祠堂修葺一新——传说是我爸左右了这次行动。那个时候,任谁都把笑容给予苍娜,他们把对良褚橙的感激转化为对苍娜的赞赏,苍娜第一次感受到良溪的慷慨暖意。
      离开服装店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见不到兆吉,我上网找他。
      兆吉,我被欺侮。我用网名捉弄兆吉。
      良宵?你在哪里?不管我如何百变网名,兆吉总会第一时间认出来。
      我不搭腔。日子有些无聊。满网吧都是年轻人,他们无力游戏人生,只得在游戏里找人生。几个染发少年窝在一起,讨论即将在城西街举行的一场决斗。没有缘由,只想血染青春。我把他们的话记下来,在QQ对话框里发给兆吉。
      十月一日,决战城西街。我把这行字发过去,下线离开网吧。
      隔了两天,我百无聊赖地在街上闲逛,快递员摘下头盔,说,城西街开战了。
      我摊摊手,爱谁谁。
      走两步,我回转身,坐到摩托车后座。快,送我去城西街。
      兆吉果然在人群里,他依然一件白色衬衫,干净,明亮。我叼了一根烟,站在他对面的人群里。在他眼里,我已然是一个不良少女。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斗殴气息刚刚有点苗头,兆吉冲过来要保护我,有人打歪他的鼻子,眼镜掉落在地。
      风声传来,有人盯上兆吉了,说本该是一次酣畅的决斗,却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网管搅和了。两边的火气都集中到兆吉身上,有人去网吧门口等,要修理兆吉。隔天黄昏,我找到那个打破兆吉鼻子的男人,用剪刀在手腕上划出一个口子,青春时代总有流血牺牲。我说,谁敢动兆吉,先过我这一关。
      不久,这拨人找到我,要我加入他们。他们称我为大姐。
      我的店铺比小初的店面大很多,挂满了衣服,有茶座。阳光房里,植物苍翠。苍娜跌跌撞撞进来,她始终不信这是我的店,店里的每件衣服她能随意糟蹋。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前呼后拥,招摇过市。只是她不认席梦思,穿真丝睡衣浑身不适,讨厌皮面丝绒拖鞋。她穷惯了。
      有一次遇见小初,小初的店还开着。她告诉我,店铺是她用身体换来的。小初十六岁跟了磊落,她和我一样习惯山路,穿高跟皮鞋像踩高跷。磊落早已办妥移民,他带着小初的青春定居加拿大。
      苍娜从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安逸,之前,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等待良褚橙。县城让她不知所从,她整天待在我新买的房子,对着电视机发呆。她常常忘事,偶有几次认不得回家的路,另有一次,她拉着我的手跟我打听良宵,说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一些症状逐渐逼近。
      我依然很忙,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不外乎替人找人,替钱找钱——这从来不是我梦想,但我做得风生水起。在这个被称为江湖的小城,我似乎看到我爸的背影。
      一年后,有个年轻人被介绍到我处找事情做,他大学刚毕业,穿白衬衫。“我学的是植物”——我脑袋轰响。兆吉曾经那么热爱植物。我们几年未见,世界忽然阔大。
      住在县城的人大都听说过那件事,说城西街有个年轻人,戴了副眼镜,斯斯文文,有人叫他吉老大。秋天时,他买了一车金黄的南瓜,从县城路远迢迢运送到良溪,在良溪废弃的小学操场上,南瓜摆成一间小屋。一些孩子在小屋里钻来钻去做游戏。
兆吉也有了自己的山头。
      真幼稚。我把兆吉的举动当做笑话说给苍娜听。
      苍娜说,这个兆吉,也不知怎么想的,都当老大了,还回去承包荒山种树,不出息。你没有跟他是对的,听说他走的是黑道,前段时间被乱棍打得半死——这些我怎会不知道,只是他不愿见我,从这点上看,兆吉依然脱不去乡下人的羞怯。
      良褚橙拒绝见律师,他顺利地从尘世走向另一个世界。在被媒体渲染成“垃圾人”之前,他的口碑不错,乐善好施,说话低声细语,全然绅士。据传他是在西餐厅用餐时被带走的,当时,他面前是一份简单的午餐,一杯咖啡,两片面包。又有人说,良褚橙是替罪羊,他在某个恰当的时刻出手相助,为某个重要人物洗白。不留痕迹。他因此获得一笔丰厚的报酬。在遗产继承人一栏,是我的名字:良宵。
      良褚橙曾说,双溪人要变一变了。喝咖啡,吃甜品,在落地窗前晒太阳。
      良褚橙被执行后不久,有人把我带到律师事务所,交给我一份遗书,是良褚橙留下的。我与良褚橙成为父女只有短短二十二年。如今,隔了时空隔了阴阳,我告诉他,你拿命换得的钱我开了一家店,可以喝下午茶。
      终于找到当年喝过我家一碗粥的瞎子先生,想从他嘴里掏出一些我人生的暗喻,他却再也发不出声。他曾给无数人卜卦,算命。如今他老了,窝在藤椅里,脸像树皮一样,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死去。以后,再不会有人知道我的贫寒出生,我出生时的秘密,我的来路及未来的命脉,只有我知道。
      从乡村,到都市,路途遥远,荆棘丛生。父辈们前赴后继,或光宗耀祖,或命丧他乡,都将成为无人问津的历史。而我们一边安葬梦想,一边前赴后继涌向城市。
      我独自回到良溪,兆吉曾经存放我处一本植物大全。我在苍娜床底下拖出木头箱子,这个箱子从未被允许打开,如今布满灰尘。书已泛黄,纸张脆薄。我看到一张照片,热烈的凌霄花下,两个乡村青年。苍娜羞怯,良褚橙一脸稚嫩,那时他们还不曾与我谋面。但照片里的两个青年,眉眼之间,分明藏了我。我就是他们。良褚橙满怀激情奔赴都市,仿佛就为了把命交出去,以换取他理想中的“变一变”。
      老屋旧了。瓦片稀疏,椽子腐朽。挂年画的地方钉了佛龛,观世音菩萨被请进家。这些年过得匆忙,我从未顾念此处有佛。上香,凝神。我窥见我的初始,灵魂在高处,看着自己的肉身,没有选择的肉身,没有选择的生活。
      祠堂里,有人在布道。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刚从神学院毕业,身穿白色T恤,他在领唱,我记得两句。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
      救我们脱离凶恶
      和声唱毕,一个小女孩站到戏台唱诗。我听不清在唱什么,只觉得满腔满胸的往事涌上来。
      我以为,良溪人终于离开乡村,在城市拥有了一席之地,即便像兆吉那样半身不遂躺在医院。我曾在一个黄昏收到兆吉的短信,良宵,三代以后,我们也是城里人了。
      我回复,城里什么也没有。
      兆吉没再回复我。
      我带上那本植物大全回城——我跟良溪人说,我走了。良溪人搭讪着说,你回城去了。
      开车经过祠堂,祠堂外面的空地上,良溪人闲散地坐在一起,晒太阳,嗑瓜子,安于现状,偶尔诉说冤屈——似乎从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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