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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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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女世故

作者:凌仕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9973      更新:2016-08-05

       幺女,按我乡下的习惯叫法就是家中最小的女。
       幺女回来的消息像阵风吹动了田间每一棵草儿。
       这年,幺女二十四岁。

       幺女的父亲是在土改时期被活活饿死的。
       幺女从村子落地就失去了喊父亲的机会。幺女第一眼看见自己的母亲是个驼背,幺女哇哇哭个不停是害怕驼背。幺女和驼背挤在一起的床是几根散了架的木头,幺女看着大蜘蛛在墙壁缝里织了一张圆桌网。幺女羡慕那些有父亲可喊的邻居妹妹,幺女妒忌碗里装着白米饭的姐姐。幺女的成长史从没离开鼻涕和眼泪。幺女极不喜欢自己的母亲,她看见驼背就吐口水破骂:走开——走开——你快走开呀……人家的母亲都那么漂亮,你这么丑,你哪里是我母亲?
       幺女哭着,幺女笑着,幺女骂着,幺女打着,幺女一天天长大着……
       幺女还没住嘴,就挨了一个男人的耳光。流着泪的幺女胀得满脸通红,她要狠狠地骂一回这个打她耳光的男人。幺女扬了扬脖子,扯开尖尖的声音——你花儿花包谷敢打我?
       男人就用眼睛恶狠狠地恨着幺女,吼:你看老子今天敢不敢打你。
       幺女一急,就收不拢嘴地乱骂一通:狗日的花儿花包谷,你打人打多了,讨不到老婆,你活该!你阿弥陀佛……
       幺女这回挨的不是一耳光,而是重磅一拳,外加两脚踢。幺女一下子倒地扯声嚎啕起来,幺女的声音就像铁环一样滚过来滚过去,两三声就滚过了山坡坡。
       山坡上弯腰扯花生的人都被这声音拉直了身板。
       那么多人同时站在一起观望挨打的幺女,就像观看一部社戏。驼背母亲在门口进进出出的样子,对那么多双眼睛仿佛视而不见,她蠕动了半天嘴唇,终于站出来骂了一句:你们只知道看别人家的笑,回家看看自己的吧。
       这时,有个人就从山坡上风沙沙地跑回来拉起地上的幺女。披头散发的幺女晕得像一根太阳晒软的包谷杆,脸,青一块,紫一块;嘴被打得牙流血,话都说不出来了还鼓动眼盯着打她的男人,歪起嘴:打、打、你再打。
       从地上牵起幺女手的人不是邻居,而是没事打老远来我家玩耍的表姐。表姐对幺女很同情,她拉着幺女的手对那个打幺女的男人苦口婆心道:她还小,不懂事,你是哥,以后不要天天打她了。
       男人刮了表姐一眼,哼一声,转身就走开了。我们都在男人的哼声里不轻不重地盯了盯表姐,嫌她多此一举,少管闲事。而幺女的眼神却是暖暖和和的,她感动地投进素不相识的表姐怀抱痛哭了一场。表姐用手梳理着幺女的头发,说,你在家常挨打,不如我给你找户好人家,走了算了。
       幺女摇晃着脑袋,不置可否?
       几天后,幺女在表姐怂恿下,借邻居女孩的花衣裳穿上后,跟着表姐兴高采烈地走了。
       那年幺女十四,表姐三十。
       幺女走后,村子里突然少了许多动静,仿佛唱歌的鸟儿都成了林梢的哑猴。表姐回去后,立马将幺女交给了另一家我仍叫表姐的家。这个表姐家“底子”很厚,别人早开始借粮打发日子了,她家仍有大米饭吃不完。当地人说她不是因为吝啬早就把儿媳娶回家生娃了。吝啬的表姐家里除了粮多以外,还有儿子两个。大儿,粗粗的脖子偏短,在城里读书的人不知凭啥给他叫了个“机动工”的名儿;小儿,细细的脖子偏长,不识字的人也知道喊他“缩头乌龟”。
       幺女主动上得门来,自然解决了“机动工”的燃眉之急。不花钱的头等人生大事都解决了,真是乐死人!这不仅仅合了表姐两口的心意,幺女碗里天天都盛满了吃不完的大米饭。表姐看着幺女吃饭,脸蛋在幺女眼里像朵花开放。以后,幺女做什么事都把“妈妈”挂在嘴上。一声一声的妈妈,一声比一天喊得甜,一天比一声喊得悦耳,一声声妈妈一天天甜着表姐的心。表姐无论走亲戚还是赶场,或者上坡种地都得把幺女带在身边,生怕这没花钱就和儿子睡在一张床上的媳妇,哪一天突然跑了。
       二十出头的“机动工”,不多言,耍朋友这等平常事相比之下他没有幺女出得众。幺女和他说话,他总是脸红,但他心里对幺女却是绝对的百依百顺。
       几月后的一天,幺女突然提出想回家去看看。表姐就慷慨一回给幺女买了好多漂亮衣裳,便嘱咐幺女回去了要早点回来。不然妈妈会不习惯地睡不着觉。
        幺女说,妈,你放心,我也舍不得离开,回去看看就回来。
       “机动工”挑了一担白生生的大米跟在幺女后头走。他俩走走又歇歇,爬坡上山又过田的整整走了五个多小时,幺女终于看见竹林隐掩的村子。幺女想起几月前,她是悄悄离开家的,如今看见自己熟悉的村子,禁不住尖叫起来,逢人便掏出自己的衣裳,说,你没有这么漂亮的衣裳吧!听话的人只是嘻嘻一笑,不作答。
       走了这么久,还知道回来?驼背母亲问了一句便望着幺女的脸看。
       幺女说,我帮你们弄了一担大米回来,以后不用到处借粮糊嘴了。
      “机动工”很懂礼节地朝着驼背喊——妈,妈。谁知,幺女重重地盯了“机动工”一眼:妈,还爹呢!她不是我妈,我哪来个驼背妈让你见笑的,我妈比你妈年轻漂亮多了。幺女说完朝着“机动工”有滋有味地笑出了声。
       那个男人看见幺女回来,说了声——回啦!便没了下文。
       幺女接过话,说,回也这样,不回也这样。我很快还会走的。
       回了就好,回来就好,回来了在家好好呆着,好好种自己那份庄稼。姐姐和姐夫也来看幺女。姐姐说的话和以前一样,安慰里总带给好面子的幺女几许无奈。但幺女心里明白,姐,你不就是嫁了一个队长嘛。
       幺女想了想,干脆一不做二不羞地把肚子里的话痛快地倒出来:呆,我为谁呆?我已经找到自己的家了,我去的人家有吃不完的大米饭,我再也不会来你家看你脸色吃一碗大米饭。我很快还会走的。
       走,你往哪里走?男人狠狠地恨着幺女和“机动工”。
       “机动工”脖子不自觉地扭转着,他看了看四周,又看着幺女的眼。没有说话。
       走,你走了,从此不要回来踏我的门。姐夫早看不惯幺女好吃懒做的行为。这句话也是他曾多次说给幺女的。
       幺女拉着“机动工”的手,说,走,我们不理他们。
       男人一听,一下就把幺女从“机动工”手中夺回来。“机动工”欲上前拉幺女,男人大声吼道:如果你再过来,老子就把你一起收拾。“机动工”退了几步就原地不动地站着发楞。 幺女又嚎又咬,挣脱男人的手就跑。
       幺女边跑边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男人也喊:看打不死你,你还敢到处跑。
       幺女跑过了一块土,一埂田,一眨眼就跑到山上去了。
       山下有人指着山上那个白色的影子说是孩子放飞的风筝。瞬间,这只断线的风筝就急速落地不动了。幺女被人按倒在地,用粗绳子捆回家,丢在闲着的猪圈里关着。男人和姐夫说,什么时候想通了不跑才放人。
      “机动工”躲在我家,眼泪滚滚地盼了几天,没有盼到幺女的蒙蒙身影。只好灰溜溜地回到家去。表姐听了,双手把肚子一捂,倒在床上,一病不起。
       幺女几天后出得门来,里里外外像变了个人样。我妈问她:你不回王家了吗?
       幺女说,不去了,不去了,你们转告“机动工”,以前我去了的那几个月折算成钱给我拿来。表姐得知此话,手在胸部不停地拍、拍、拍。当她和“机动工”大老远赶来让幺女退还所有衣物时,不料衣物没有退到,反而偿还幺女一百八十块,幺女说那是“青春费”。
      “机动工”痴痴地站在幺女破陋的房屋前,得到的是驼背嘴里的一串口水。表姐自欺欺人地说,不说了,不说了,说驼背家的女儿比说好人家的女儿更花钱。
       幺女在家把一担米吃完了就有事无事的往姐姐家跑。幺女说没想到姐姐家的大米饭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吃多了。
       姐夫说,我知道还有比我家大米饭更好吃的,去不去嘛?
       哪家哟?幺女问。
       当然是村支书家。去不去嘛?他家老四也老大不小了,有手艺的,才跟山里人学会木匠回来。
       就看他愿不愿意吧!愿意我就去。幺女说。
       去吧,跟村支书已说好了的。去了,你就要勤快点。姐姐对幺女说。姐姐终于把幺女整到村支书家给老四当了媳妇。
       去的那天,幺女整整十五岁。

       从此,幺女在家天天给男人们烧菜做饭,给女人们养蚕宝当助手,上山摘桑叶,有时也给老四一起下田插秧打谷子,深得村支书一家的欢喜。
       可好景不长,自从幺女生下老四的娃后,老四、幺女和小崽便被村支书分苹果似的从一张圆桌上分了出去。三口之家的生活自然少了些吃大锅饭的便利,幺女和老四常常因为一地鸡毛吵闹不断。幺女渐进原型毕露,拒绝干活。除了奶孩子之类的事情,她一律让老四顶着。大热天,幺女抱着娃就可以在别人家看电视混过一天。老四看在眼里,心里渐渐地长满了荒草,埋怨父母当初为啥会图穷人家的女儿少花钱,生活毕竟是自己过着才知其中味。
       老四一气之下,也停止干活,田里的和碗头的,他全都甩下不管了,每天跑到商店里打牌。幺女急了就骂:你一个男人连一个女人都不如,你给我回来带娃,老娘上坡干活。
       幺女从容不迫地收拾着田地里的庄稼,让不停的汗水打发每一个季节。到了冬天,没事可干,她就和老四一起上桌打牌。赢了钱,老四便把小崽举过头顶当骑马,幺女嘴边自然会响起自在的口哨——不白活一回。倘若是输了钱,他俩回家少不了吵架甚至痛打一场。多数的皮肉之痛都痛在幺女那弱不禁风的身躯里。
       日子一晃,小崽晃到世上已五年光阴。
       五岁的小崽在一个黎明醒来,突然发现家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个孩子的脚步和声音。小崽一声惊呼——妈妈——妈妈——妈妈……我要妈妈……这撕心裂肉的声音预示着一个孩子的绝望和孤独由此开始。
       老四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没找到幺女的影子。
       胖胖的小崽一天一天一点一点地瘦了下去,瘦成了一个让村子里的人害怕接近的小萝卜头,猛然一眼,也有点像外星人。老四终于将小崽抛给退休下来的村支书,独自上广东开始了打工生活。三口之家就此一分三裂,像一缕无法挽回的炊烟被风解散。我们的村子是个盛产风的地方。风一吹过,什么都可以留下,什么也留不下。一个人就像一棵被人伐倒之后就难再想起的树,顶多会在路过伐树地点的时候想起这里曾经有棵树,至于树的名字也是可有可无。而此时,人,会因一声咳嗽,或一支香烟,一句招呼把你突然想起的什么事情忘得一切从实际出发。
       一个被人喊了多年的名字就这样渐渐凝固在村人们的唇齿之间。直到村子一些老人断气之后的死不瞑目,一些消失的名字才有可能死灰复燃。
       驼背死后的第二天,幺女意外的出现了。谁也不会想到,跟在幺女背后的是一个看上去比幺女幺得多,穿着有点像城里人的帅小伙。当然还有一个长着帅小伙那种圆脸的胖娃娃,也来了。他们仨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时,已是炊烟升起的傍晚。
       幺女记得多年以前她是从这条小路出发的,不同的是昔日她以一个弱小女子的方式消失在村人的视野,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去向,今日大大咧咧回来,她到底从哪里回来的?这么多年她都去了哪里?
       谁也不曾问起。
       人们对死人的兴趣远不如对活人兴味盎然。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吗?
       那天,村子里里外外来了好多人。好像他们不是专门来烧香吃饭的,幺女的回来像是给那么多人放映了一场值得争论的电影。村支书带着即将小学毕业的孙子来认幺女妈,不料孙子不仅不喊妈,他连看一眼幺女的程序也删除了。
       他一直看着另一个人——那个比他小的胖娃。就在幺女转身离去的一刹那,他一个飞腿就落在了小胖娃的背中央……

       这是早于十多年的非虚构幺女经历,她代表着中国乡村婚姻的非正常秩序,——抛夫别子,逃离村子,隐藏城市边缘,与人生了两个孩子,后移步城市,又和别的男人结婚生子。时间记不清一个女人的婚姻史,只因时间之痛到了极点!她用个人行为挑战国家婚姻法,也用个人行动创建了自己的婚姻自由。
       十多年后,幺女的生活早已下落不明。
       只是我的村子与我的城市都无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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