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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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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断的炊烟

作者:万雁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288      更新:2016-07-14
文/万雁



程素素盼着天黑。天黑后,她会接到牛犇的电话。
那个闷热的上午,程素素驱车从热市赶到漠村时,四舅家门前的帆布棚已经扯起来了,供乐队表演的戏台子也已搭建好,音响里正播放着悲怆浑厚的哀乐,大门两侧的墙壁上挤满了大小不一的花圈,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像围棋,分布在各个角落。
程素素停好车,将后备箱中所放的花圈和鞭炮交到迎上来的表弟手中,然后面色凝重地走进堂屋,从凳上的包装袋中抽出三炷香,点燃,插入满是香灰的盆中。蹲下身,烧了一沓冥纸。冥纸燃尽,跪在一个黄色纸盒上,磕了三个头。最后,向前走了几步,小声对躺在冰棺中的遗体说:外婆,我是素素,我回来看您了……
从这一系列动作中,可以看出,程素素对该流程是清晰的。
可是,作为嫡亲的外孙女,如此表现,在旁人看来,显然是不合格的。何况,程素素小的时候和外婆在一起生活了六年,整个小学阶段都是在外婆的悉心照料下度过的。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哭一下,别说悲痛欲绝,起码要有点响声,默哭抑或默着都不哭肯定是不行的。就像旧年月里的黑白电视机,如果只有图像,不出声音,是一件很令观看者恼火的事情,恨不得上去猛拍几下,非要折腾出一点动静来不可。
越哭越孝,不哭不孝,这是深扎于漠村人心中的理论,任谁也无法捍动分毫,特别是一些上了年纪的长辈,喜欢暗地里观察来客的表现,通过对比,加以点评,评选出最佳“哭客”,俨然一场音乐选秀节目的评委。
程素素心里并非不清楚,通过眼角的余光,她能感觉到四舅妈朝她鼓了好几下眼睛。没办法,就是哭不出来,总不能为了在长辈们面前表孝心,悄悄地溜到厨房抓把洋葱来催泪吧。
哭不出来也就罢了,在外婆的灵柩边,在哀乐营造的氛围中,她居然神思远游,忆起小时之事,那时特羡慕别的小孩有花圈背有袖章戴,尤其羡慕压棺的小孩,新衣加身,套一顶闪亮头冠,高坐于棺材之上,成为全场焦点,显得无比神气与威风,就像语文课本里那只四处比美骄傲十足的大公鸡,就像盛世皇朝王子公主出巡前呼后拥左揽右护阵仗十足。
当然,也有胆小怕鬼的小孩,屁股一挨棺材板就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用脚蹬,眼看着就要从棺材上溜下来,却被站在两边像左右护法的家长给发现了,一手架着胳膊一手端着屁股,像放窝瓜一样稳稳地放在高高的棺材上,小孩哪里肯依,拼命地挣扎,大声地哭泣,完全不能领会家长的意图,把个庄严的仪式搞得像场闹剧。
程素素每每见此情景,总是付之以轻蔑地一笑,从鼻腔里冷冷地哼出一句:胆小鬼,哭个鬼,坐棺材还哭,太不懂珍惜了。要是让我坐,我肯定不哭,我一定将头昂得高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身子挺得直直的,让所有人都能看见我,并且交口称赞,瞧,这个棺确实压得好啊!这小孩是多么的勇敢和淡定啊!就像上帝专门派来压棺的!
也许是祖上积了德,程素素的亲戚六眷们皆无病无灾,就连八竿子才够得着的远亲也是,而不幸遭灾的,没等程素素出生,就已经匆匆忙忙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想到这些,程素素心里难免有些郁闷,甚至还偷偷地想:唉,怎么总不死人啊?连个花圈都背不着。想过了,她又后怕得紧,觉得犯了大忌,担心天打五雷轰,连忙“呸、呸”两声,算是收回这个霉气的念想。
程素素在童年的回忆中越跑越远。可是,门外陡然炸起的鞭炮声却切断了她的回忆,把她当逃犯一样给抓了回来。
原来,来了一个吊唁的女人,五十上下,这人猛地扑到外婆的灵柩边,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诉说着什么,那抑扬顿挫的哭声,演戏般的唱词,令程素素感觉浑身不自在起来。她下意识地退至一边,暗忖:得,还是去跟舅舅、舅妈们打招呼吧。行客不理坐客,坐客装着不晓得,这是母亲在世时常对程素素说的一句话。母亲还说,长辈可以装着没看见你,可你一定不能装着没看见长辈,这是基本的礼数。
程素素一共有五个舅舅,她的母亲是外婆唯一的女儿,排行第三。不知道怎么的,程素素一下子联想到母猪下猪仔的情景来。这么一想,她嘴巴便咧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忍住了笑,而是掩饰地咳嗽了一声。
这一圈招呼还未打完,程素素就被支宾安排在帆布棚下坐席。这么早就吃饭?才十点钟啊!程素素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紧挨着的表姐听见了,说,你以为就这几桌啊,还有好几行酒席要开,不早哪行啊?
程素素“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低头看菜:炖甲鱼、蒸扣肉、烧排骨、炒猪肝、炸鱼块、爆三鲜……满满一大桌,全是油腻腻的荤菜,天热本来胃口就差,加上苍蝇又飞来飞去的,程素素实在吃不进,只好一杯杯地喝茶,直喝得肚子晃晃荡荡的响。



吃完流水席,大家各自忙去,独程素素闲得发慌,感觉哪儿都插不上手,可这是外婆的葬礼,不做点什么,似乎又于心不安,她便给自己找了点活,给在外婆的灵柩边打麻将的几位长辈端茶倒水。
做完这些,程素素再也呆不下去了,这间被尼古丁、一氧化碳、苯并芘等有害物质填满的狭小空间让她感到无比的压抑和憋闷,内心有个强大的声音不住地催促:程素素,走出去,快走出去!
程素素听从了心的指引。独自穿行于这座熟悉又陌生的村庄,程素素的心情是复杂的。以前,不管站在哪里,都可以看得很远很远。可是现在,不管朝哪里看,都是一堵一堵的墙。曾经,那些纵横交错,连接屋与屋、人与人之间的幽幽小径,大多已被艾蒿及某些灌木给侵占了,就算植物们不入侵,也被高高的院墙所挡。程素素叹了口气,在一面墙下停住脚步。以前,这里是可以走过去的。走过去,就是一汪碧秀清雅的白莲塘。可是现在,走不过去了。墙,挡住了路。
“素素,你回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像从古墓里冒出来似的。
程素素邃然一惊,除却娘家人,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别人用小名喊她了,即便是在一张床上睡了3年、滚了无数次床单的丈夫,从来都是连名带姓的喊,程素素,程素素!就像喊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没有哪一次破过例,生怕漏掉一个字,好像漏掉一个字就要被老师罚抄,被交警罚款似的。别说什么心肝啦宝贝啦,就连一个不带姓的昵称都享受不到,就算有人在旁边一个劲地喊他也不理,他才不管任何提示和暗示,就要遵循自己的叫法,一个叫法走到黑,就是不回头。
尽管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程素素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却又无法说出口,怎么说呢?老公,亲爱的老公,你以后不要叫我程素素了,叫程素素太疏远了,就喊我素素好不好?喊素素好听一些,我喜欢你喊我素素。
只这么一想,程素素就觉得别扭,浑身嗖嗖地直冒凉气,氛围完全不对嘛。妈的,这算哪门子事啊!我程素素虽然不是中山靖王之后,好歹也是殷实富裕的体面人家。我程素素虽然没有倾国倾城之色,好歹也有倾村倾乡之容嘛。何至于沦落到失去尊严讨昵称的下场。再说了,有些事,要的就是一个默契啊,说出来就索然无味了。
素素,这声小名,喊化了程素素心里凝固而成的冰,一种久违的亲切与温暖向程素素温泉般涌来……
程素素抬起头,像看一道难解的数学题似的看着面前的男人,男人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穿黑底红花衬衣。眼睛不大,眼神却很炽热,有种几欲达到燃点的险情。
见程素素毫无反应,男人又追问了一句:“你是素素吧?”
数学题仍未破解,无数个问号似飞镖射向男人,程素素习惯性地歪了一下头,充满疑惑地回答道:“我是。请问你是谁啊?”
男人松了一口气,眼里的温度貌似有所下降,说:“素素,连我你也不认识了吗?”
程素素还是一脸茫然。
见程素素无法说出,男人只好无奈地道出:“我是牛犇,牛犇啊!我们小学同了六年学,我曾坐在你前排啊!素素,你难道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牛犇?”程素素的眼神顿时温和了许多,又仔细盯着牛犇看了好一会,然后扑哧笑出了声,“牛犇,呵呵,你真的是牛犇么?变化好大呀,记得你以前又瘦又矮的,现在咋长这么高啊?是不是吃了什么生长剂啊?”
“素素,你别取笑我,我以前个子是很小,可那时不是还没长好吗?小学毕业后,我读不进书,就去河南鸡公山武术学校练武去了,几年下来,武艺没有多大的长劲,个子倒是一个劲往上窜。”说完后,牛犇呵呵地笑了起来。
“哦,原来如此。”程素素也笑了起来。“对了,牛犇,你怎会在这里呢?”
“你外婆不是过世了吗,我和你四舅是纺织厂合伙人,所以我来赶人情啊。”
“哦,你和我四舅合伙,真没想到啊!”
牛犇嘿嘿一笑:“是啊,还没有想到咱们能遇上呢!”
接下来,气氛便变得轻松起来,程素素就打开了话匣,又问了好多问题,比如班主任的近况啊,某某同学在哪里啊,某某同学和某某同学结婚了吗?
就这样,一问一答间,时间就过去了不少。
正聊的热火,牛犇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充满歉意地说:“素素,不好意思啊。我现在有点急事要办。”接着,他又说:“你难得回一趟,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开车接你出去玩一下,好吗?”
程素素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便未置可否地笑了笑,说:“别管我,你有事情就忙去吧。”
见程素素态度含糊,牛犇紧接着说道:“素素,这么多年没见了,你总要给个机会我,让我尽下同学之谊啊,到时我再喊几个同学,咱们好好热闹热闹。”
程素素见牛犇一脸的真诚,绝非表面客套,有些不忍拒绝,嫣然一笑说:“那好吧。”
见程素素答应了下来,牛犇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太好了!太好了!”他忙掏出手机,说,“素素,晚上我打你电话,你可千万莫关机玩失联啊!同学们可都知道,程素素要是玩起失踪来,那可是通辑犯级别的。素素,晚上,如果找不到你,我可是要发红色通缉令的哟!”
“呵呵,你还挺幽默的,”程素素粲然一笑说,“放心吧,牛犇,我不关机,不玩失联,保证让你找到我,行了吧?”说完,程素素爽快地告诉了牛犇自己的手机号。
“素素,你还是和过去一样……一样可爱。”说这句话的时候,程素素看见,牛犇的眼睛里起雾了……



搭在禾场的戏台子上,一个膀粗腰圆、乳沟外露,即便浓妆艳抹仍盖不住满脸黄褐斑及鱼尾纹的卷发女人边跳边唱:“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程素素别过脸,感觉胃里一阵子的翻腾。她想离开这里,可环顾四周,却不知哪里才是适合自己的位置。
在此之前,她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们围成一大圈,在玩一种叫“斗牛”的扑克游戏,他们不时地发出一阵哄笑,玩得嗨爆了,程素素感觉莫明其妙,不知嗨点在哪里,心想:以前他们不是总喜欢“斗地主”吗?现在怎么就“斗起牛”来了,不明白他们咋这喜欢斗。程素素听不懂,看不懂,也不想懂,只想赶快离开这个无聊的地方。
往里屋走,大舅、二舅、三舅、四舅、幺舅以及舅妈们分坐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表情甚是严肃,貌似有紧急会议要召开。在漠村,但凡家里有老人过世,子女们都是要开一次会的。有的家庭会议开得圆满,一团和气,是“胜利的大会,圆满的大会”。有的家庭会议开得糟糕,七拱八翘,是“争吵的大会,撕脸的大会。”不知几个舅舅将会开成啥模样呢?
如果母亲在世,应该是可以参会的,虽然是出嫁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毕竟也是外婆的亲骨肉,是舅舅的姐姐妹妹。而今,母亲不在了,舅舅们没有提出让她代会,也没有让她旁听。那么,她就缺乏坐在这里强有力的理由。当然,如果她不识时务地硬要坐在这里,也没人会赶她走。可是,那有什么意思呢?再说,这是上一辈人的事情,她一个外孙女,又出了嫁,何必去掺和呢。说话素来尖刻的三舅妈还以为她喜欢看热闹呢!如果真是喜欢看热闹,那还不如去看禾场上乐队的表演,那里有唱有跳,一定比这里热闹多了。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女人像打了鸡血,每个毛孔都冒着激情,将身上唯一的看点,一对丰胸抖到了极致。程素素四下一望,坐在台下的多是老人和小孩,当然也有年轻些的男人,但没一个正形的,不是“苕”(傻子)就是光棍汉,有个“苕”眯着小眼,张着大嘴,口水直浠,恨不得将台上的女人当小笼包一口吞了。
程素素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可又能去哪里呢?
天已经黑下来了,像一口巨型铁锅罩了下来。乡下的夜晚不比城里,一旦天黑,就是铺天盖地的黑暗。这个鬼牛犇,说好了打电话的,怎么还不打?该不会是忘记了吧?程素素掏出手机,正准备检查是否有漏接来电,恰巧铃声就响了。
“素素,你在哪里?”牛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迫切。
“我在我四舅家门前看演出啊。”接到牛犇的电话,程素素努力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尽量表现得云淡风轻一点。
“素素,我已经到了,我的车就停在巷子里,你走几步就能看见的。”
“噢,好的,我马上就到!”一种被解救的感觉从天而降,程素素到底年轻,终于还是端不住了。
程素素没走几步,就看见巷子里停了一辆小面包车,只是天太黑,看不清里面坐的是不是牛犇。
正想着,面包车的车窗玻璃摇了下来,牛犇笑着朝程素素招手。
程素素冲牛犇笑笑,便加快了脚步。
上车前,程素素犹豫了一下,是坐后座,还是坐副驾呢?按说十几年没见的同学,应该坐在前面才对。可换句话说,恰恰因为是十几年没见的同学,才更应该坐在后面才是。就在程素素犹豫的当儿,牛犇已经把前车门打开,拍拍副驾座位,很自然的说“素素,快上车吧!”这样一来,程素素不好再说什么了,便也装着很自然的样子,坐到了牛犇的身边。
牛犇很快就将车开动了,约十来分钟,车子又在远离村庄的路旁停了下来。公路两旁的草木长得繁茂任性,将路面遮去了大半,青蛙藏匿在草丛中呱呱地叫着,荧火虫绕着小轿车飞来飞去。
看着牛犇突然把车子停在黑黢黢的村野外,程素素有些许紧张,但她却装着很轻松的样子,用手顺了顺被风吹乱的长发。她希望牛犇能说点什么,说什么都行,只要能打破这个尴尬又有些暧昧的气氛就好。车里很静,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甚至心跳声。而车窗外,青蛙的叫声愈来愈猛烈了,一声赶一声,兴奋无比的样子。
那次也是蛙鸣阵阵的夏夜,程素素在热市河滨公园散步,无意中看见一辆越野车停在幽僻之处,双闪开着,忽明忽暗。奇怪的是,这车身居然还一抖一抖的,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极富节奏感,像是为了应和双闪。起初,程素素看得一头雾水,以为是车子出了啥故障,走近细瞧,看见一男一女光着身子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旁若无人地打着“野战”,男人满头大汗,女人背对着身,发出轻微的喘气声。
程素素生怕惊到车里的人,慌忙跑开了。奇怪,明明是车里的人在干不雅之事,程素素却脸红心跳心慌,羞愧难当。还有一次,就在自己所居住的小区里,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停在一株饱经沧桑的合欢树下,粉色的合欢花瓣落于车顶,别有一番味道。但凡好一点的车,总是被保养得好好的,油漆亮亮的,很难见到灰扑扑的景象。可是,这辆凯迪拉克就是一副灰头灰脑的样子,以致于后备箱玻璃成了一块天然的黑板,被人用黑手写了三个清晰的大字:车震中。
至于里面有没人车震,程素素没有去验证,鉴于上次在河滨公园的经验,她远远地就走开了。也许是亲眼目睹了吧,“车震”这种野性刺激的做爱方式,在程素素的脑海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想到这些,程素素的心越来越乱了。孤男寡女,又是荒郊野外,如果人高马大的牛犇,突然产生邪念,掏出一把锃亮的匕首,掐住自己的脖子,逼迫自己玩一回车震,那该如何是好?事实上,这样的社会新闻真是屡见不鲜。倘若从了,有何颜面回家见老公?倘若不从,他会不会…..
程素素不敢往下想了,为了缓解自己紧张的情绪,她故作轻松地说:“牛犇,我们的班主任现在退休了吗?”
牛犇一愣,半天没回过神来,程素素不合时宜的问话,让他很有点意外,或者是扫兴。心里好像在说:素素,你说啥不好,怎又扯起班主任来了啊。不过,他还是木然地应了一句:“班主任,哦,他去年就退了。”
从牛犇的反应来看,他对班主任退休与否毫无兴趣。也是,对于一个成绩不好的学生来说,有多少人会对老师感兴趣呢?更多的都是不堪回首的记忆吧。
通过眼角余光,程素素能感觉到,牛犇总是盯着她在看。不行,不能让他总这样看着,得反击才行,不然气势上就输了,怎么能输给牛犇呢?可是,当程素素的眼神迎上去的时候,牛犇却又回避着,红着脸低下头去。程素素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暗忖:如此看来,身旁的牛犇和以前一样,还是很好欺负的。
读小学时,牛犇成绩烂得掉渣,老师看见他就摇头叹气,经常用教鞭敲着他的脑袋说,牛犇,你怎么长了个猪脑壳,劝你莫糟塌家里的钱,还是快点回去放牛哦!
那时牛犇坐在程素素的前排,程素素是组长,经常要检查组员们背课文背词语,牛犇都笨成那样了,自然是背不下来,可他又不想被程素素记名字挨老师训斥,所以总是极力讨好程素素,程素素的耳畔总是擦过这样的声音:
素素,你的钢笔还有墨水吗?
素素,你的铅笔需要削吗?
素素,你的橡皮用完了吗?
素素,这是薄荷糖,给你!
素素,“飞毛腿”那小子最近有没欺负你?“冬瓜”有没在路上拦你?如果 有,你尽管告诉我,我见他们一次,揍一次。
虽然牛犇极力取悦,可程素素并不怎么待见他。有次她故意将铅笔弄断,然后对牛犇说,牛犇,我的铅笔断了。牛犇二话不说,掏出小刀,立马就削。铅笔刚削好,程素素又故意将橡皮扔在地下,说,牛犇,我的橡皮好像掉到你那里去了。牛犇弯下腰,说,啊,掉哪里了,哦,原来在这里,给,素素。看着被戏弄的牛犇,程素素很是得意,总是捂着嘴偷笑。
那时,程素素的父亲是县里某榨油厂的厂长,母亲在小商品市场做服装生意,都很忙,没时间和精力照顾她,程素素整个小学阶段都是在漠村外婆家度过的,外婆很疼她,舅舅们很喜欢她,老师和同学都对她很好,应该说,她的童年是快乐无忧的。
“素素,你在想什么?”牛犇放下手机,遽然问道。
“哦,没想什么。”程素素转而问道:“牛犇,车子为啥停在这里啊?”
“我在等‘飞毛腿’的短信,我让他在镇里帮我订一间唱K的包房。刚刚收到信息,他现在已订好了,素素,我们去K歌吧?‘冬瓜’同学也在。”
“呵呵,有意思,你们几个以前总是打架,想不到现在居然还玩到一块了。”
“那时打架不是为了你吗?你后来远走高飞了,音讯全无,那还打个什么劲啊。好了,过去的事不提了,我们还是去K歌吧?”
“好啊!”依程素素的性子,本该一口回绝的,可她竟然答应了,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怎么就答应了呢?外婆去世了,我是回来奔丧的,应该悲痛才是啊!怎么能有心情去娱乐呢?可是,和我的小学同学十五年未见了,当然想和他们好好聚会一下。再说,刚才台上那个妖艳的女人又蹦又跳地唱着《小苹果》,也没见舅舅舅妈皱一下眉头呀?我为何就不能和同学去K歌呢?我不唱欢快的,只唱悲伤的,就当是为外婆送行好了,外婆地下有知,一定不会怪罪我的。
程素素就这样说服了自己。



牛犇和程素素走进KTV包房时,里面突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大家纷纷站立起来,齐声高呼:“素素!素素!素素!素素!”
程素素的双脚像踩在云端,内心如一锅沸腾的水,汩汩冒着热泡。
茶几上,摆满了啤酒、零食和水果,五颜六色的特效灯不停地转啊转,把氛围渲染得如梦如幻。
“素素,你一点也没变,还是和过去一样漂亮!”这是“飞毛腿”的声音。
“素素,你喜欢唱什么歌?我来给你点。”这是“冬瓜”的声音。
“素素,我们对唱一首情歌吧!”这是哪位同学呢,程素素实在想不起来了。
“素素,这么久没见,我可想念你了,我们来一个‘公主抱’吧?”这是“色眯眼”的声音。
“牛犇,你小子好有能耐啊,将这么漂亮的女同学都请来了!”这是隔壁班上男同学的声音。
程素素双目忙乱,不知搭谁的腔好,索性不言语,站在包厢中间,作矜持状,笑对一切。
“素素,来,甭理他们,坐我这里。”牛犇意欲牵程素素的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扯了扯程素素的胳膊。
程素素在牛犇旁边坐了下来,牛犇递过来一杯红茶,这时包厢里响起《又见炊烟》的旋律,程素素暗自一喜,心想:这可是我喜欢的歌呀!
“素素,这是我给你点的歌,以前你总在教室里哼来哼去,我都听熟了。”牛犇一边说,一边将话筒递到程素素手里。
程素素莞尔而笑,接过话筒,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刚唱完一句,全场立即响起热烈的喝彩声,程素素有些醉了,几乎找到了当歌星的感觉,唱得更加投入:“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
大家纷纷站立起来,打着拍子,跟着她唱,小心地、小声地用声音环绕着她,托举着她……
一曲唱完,喝彩声、掌声、特效声,不绝于耳,此中氛围,不亚于明星演唱会现场。紧接着,大家纷纷举起酒杯,一起敬程素素。
有些酒量,但不轻易喝酒的程素素一把端起啤酒杯,不管什么过敏长痘,也不管什么月经紊乱,一口就干了。
又是一阵叫好声。透过掌声,程素素能察觉到牛犇眼里的疼惜。
见程素素有些酒量,“飞毛腿”拿起啤酒瓶,正要往程素素的杯子里续酒,被牛犇用手挡住了,说:“她不能喝多。”
“哟,真会怜香惜玉,还是你会心疼人啊!这样吧,牛犇,酒暂且不喝了,你和素素来首情歌对唱呗?”
“是啊,来一首,来一首!”大家一起应和道。
“来就来!素素,我们对唱一首呗?”
“行啊,没问题!”素素一口答应。
“那唱什么呢?”
“凡是你会的,没有我不会的,你随便点好了。”
“行,那就《相思风雨中》吧?”
素素做了一个“OK”的手势,全然忘记了躺在灵柩中的外婆以及自己的许诺。
在与程素素对唱的过程中,牛犇不时地将目光投向程素素,那光自然是糊状的,程素素有时出于礼貌接应一下,有时佯装不知。
牛犇和程素素充满感情、投入地演唱,引得大伙连声喝彩,抵达一个又一个高潮,程素素很久没有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了,许是酒精的作用,程素素想哭,又想笑,她是兴奋的,整个人像被施了魔法,处于一种极度Hpaay的状态之中。
来K歌的同学,唱功都很了得,所唱之歌都是程素素喜欢的,熟悉的,这更增添了程素素的愉悦之感。
在热市,程素素偶尔和同事一块出去K歌,因年龄不一,老的老,少的少,所唱歌曲不是老得掉牙,就是新得喷火,总是不对路。特别是学校的年级主任老莫和副主任老韩,一开口不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小白杨》,就是《敖包相会》、《北国之春》,再就是《爱江山更爱美人》,程素素听得也是醉了,我的天,哪受得了啊。最要命的是,有个教数学的男同事,唱得变调走音也就罢了,他还要当麦霸,不仅唱自己点的歌,别人点的歌他也要抢着唱,人多时轮到自己点的歌,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好不容易盼来了,本想尽情地表现一番,让他们见识一下啥叫实力派,这下可好,被插了一杠子,跟你来个合唱,哪还有兴致投入地演绎啊。好比作家出书,本想独立成书,最后却与人出了合集。
所以,程素素总难坚持到最后,常常一个人先行撤离。对程素素而言,K歌和喝酒一样,讲究的是一个气氛,一个心情,遇到不合适的人,喝不进也唱不出。
而这一次,却大不相同。这种感觉,简直前所未有。



晚上十一点,K完歌,牛犇极力留程素素吃烧烤,说云河桥下有家烧烤做得特好吃,东西又齐全,烤肉烤菜烤鱼烤虾烤翅烤肠,烤啥都有,店家将蒲扇那么一挥,我的娘亲啊,整条街都飘着扑鼻的香味。
牛犇的“味诱”与“香诱”尽管直抵程素素软肋,可还是被她婉言拒绝了,她突然想起躺在冰棺中的外婆,心里有所顾忌,感觉回去太晚的话,舅妈们指不定会说啥,自己也感到不对劲。牛犇见留不住,只好开车将程素素送回漠村。
到达漠村时,村里所有灯光皆已熄灭,唯四舅家灯火通明,程素素与牛犇道别后,有些做贼心虚似的走了进去,发现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们还在乐此不疲地玩“斗牛”,看这架势,是不打算睡了,是要铁着心和黑夜决斗到天亮的。往里走,舅舅、舅妈们的家庭会议仍在继续。想来,之前的做贼心虚显得委实可笑,没有人注意她的归来。程素素有些困了,却不知睡在哪里,没有人安排,总不能见床就睡吧,她觉得自己像一棵无根的草,在荒野中随风飘摇,于是顺势坐在“会议室”门边的椅子上,作闭目养神状。
“老大,老二,老三,你们先前每个人出的2万块钱,还有老幺的3千块,快花完了,明天还有好几桌酒席要开,这钱肯定是铺不开的。”四舅的声音在屋里响起。
“什么,6万3千块还不够花?”大舅道出了自己的猜疑。
“老大,你总在外面吃饭,不觉得,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呐,你以为6万3千块很值钱吗?现在啥都贵得吓死人,钱根本不经花,酒席不能搞差了,不然别人谈闲话,说我们家小气,舍不得。还有,特别是烟,最扛钱了,一条一条的,一条就是好几百,我还是往紧里在发,要不然早发光了,不过也差不多了,也不能太紧是不是?该发不发,别人肯定有意见,当面不会说什么,背后肯定会说难听的话。还有抬重的人,那也马虎不得,毕竟是个下力的事,现在不比往日了,给他们的礼品,得有点档次不是,人造革皮鞋肯定是拿不出手了,糊弄不住的,现在的人都贼精,得买真皮的。”四舅咳嗽了一声,接着说道,“你看上个月赵麻子家的爹过世,10万块都没铺够。你们在外面当官的当官,做老板的做老板,混的都还不错,都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不说和别人攀比,但也不能太掉底子了是吧?不然脸往哪里搁。再说了,你们都在外面,不用操心屋里的事,只拿钱就够了,省了一大堆麻烦事。家里就落我一个人,大事小事都是我一个人操心,一个人应付,我容易吗我?”
大舅正准备说话,不料被二舅抢先了:“老四,不多说了,你算一下,我们每个人还需要出多少钱才够?”
大家都盯着四舅,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粗略算了算,每个人至少还要出五千,”四舅说道,“少了再补,多的钱留着大年初一吊清香整酒席。”
仍然是沉默,但大家都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二舅率先打破沉默,他放下手中的玻璃茶杯,拉开真皮手包拉链,从里面掏出一扎钱,哗哗地数了五千,递给了四舅。
既然老二都出手了,老大自然不能被人看扁,他示意大舅妈,大舅妈心领神会,从LV包中拿出五千,也递给了四舅。
四舅紧绷的神经,慢慢舒展开来。
四舅期待着三舅也能如此爽快。可是,三舅并没有依此照做,他喝了一口浓浓的铁观音,清了清并不需要清的嗓门,然后用一口还算纯正的武汉腔说道:“老娘跟着我在汉口过的那几年,吃得好穿得暖,几乎没怎么病过,连感冒都冇得过啊,就只得过一回阑尾炎,幸亏我及时送到协和医院,开完刀后,很快就康复了,开刀前还做了一个全面体检,这么多年都冇得过什么病……”
三舅这么一说,程素素不觉好笑,外婆在协和医院开刀住院做全面体检一事,几乎每年都要被三舅提起,别说大人,就连当时还是小孩子的程素素,也听得出来,三舅是在称功呢!甚至有种居功至伟的味道,言外之意:你们瞧,老娘跟着我,多享福啊,那时多困难啊,连全面体检都做了啊。那个时候的全面体检,和现在的全面体检可不是一个概念啊,有几个人做过?
不过,程素素并不怎么反感三舅这样说,外婆没病,毕竟是一件好事情。再说三舅说的也是事实,外婆这些年的确没怎么病过,就连头发也是到了八十多岁才白。到了九十九岁,起夜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便再也站不起来,成天躺在床上,粒米难进,只能喝点流食保命,后来连水也喝不进了,人也就快不行了。
程素素曾听母亲说过,人活到一定岁数,如果没啥病,阎王爷就会找点事,派黑白无常将人带过去。也就是说,外婆摔的这一跤,是阎王爷故意在找茬呢。
“老三,求你别再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们都听了几十年了,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老大老二的钱已出,该轮到你了,爽快点,别再嘀嘀哆哆,磨磨叽叽,不像个爷们儿。”四舅有些不耐烦了。
“我怎么不像个爷们儿?老四,你说我哪里不像个爷们儿?我以前花钱的时候你在哪里?你还躲在阎王爷那里吃粗糠。我手上真的没有钱了,今天打麻将都输了,你们看,”三舅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打开来,翻了个底朝天,说,“就掉几张十元的零钱了,就像我骗你似的,我犯得着吗我。”
“哎哟喂,老三,你可真是财神爷要饭啊,求你就别在兄弟们面前装穷了,谁不知道你今年做生意赚了不少,你家里一个马桶就是大几千,一张床就是好几万,连吃的筷子都是银的,还说没钱,还要装穷。”四舅扔掉手里的烟屁股,用脚重重地捻了几下。
三舅的火气上来了:“老四,你说话咋这不中听,我装什么穷了,我装了吗?我手头确实没现金了,你不就是爱贪小便宜吗,我明天取出来给你就是。”
“什么叫我就是爱贪小便宜?老三,你说话注意点。你说,我咋贪小便宜了?贪谁的小便宜了?”四舅“蹭”地站立起来,顺脚将凳子往后一踢。
“老三,你这样说话,太欺负人了吧?”四舅妈插话进来。
“你们就是爱贪小便宜,贪了一辈子的小便宜,仗着老娘这几年和你们一起过,趁机贪大家的小便宜,往自己的裤腰带里捅,你们这叫,叫损公肥私。”三舅为自己能想到这个成语,而感到沾沾自喜。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贪小便宜了?我损什么公,肥什么私了,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老子跟你没完,老子不依你。”四舅怒目圆睁,一拍桌子道。
三舅也不是省油的灯,猛地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老四的鼻子说:“哈个杂,你还在哥面前充起老子来了,反了天了,你就不怕爹从地里爬出来将你带过去?”
“我就充了,你能怎么地?我还怕你不成!你是哥就了不起啊,你说你哪里像个当哥的,有种,有种你就别把爹抬出来啊,爹都死了几十年了,你还不让他清静。”四舅斜着右肩膀,伸出右手,将三舅的手指往下重重一甩。
“你是在威胁我是吧?你是在挑战我的忍耐力是吧?你看我能不能把你怎么地!我今天非好好修理一下你不可!不修理你一下天理难容,不修理你一下你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三舅握紧拳头砸向四舅。
二舅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三舅的拳头,像一座巍峨的青山,挡在了三舅和四舅中间,隔开了两座即将喷发的“活火山”。
“老三,老四,你们别吵了,这成何体统!也不怕别人听着笑话,老娘躺在棺材里尸骨未寒啊。”大舅打起了圆场。
“是啊,别人家一个儿子就将老人风风光光地抬出去了,我们五个儿子难道还抬不走一个老娘?”二舅接着大舅的话说道。
三舅和四舅互相瞪了一眼,都呼呼地喘着粗气,不再言语了。
“三哥,三嫂,你们摸着良心想一想,你们哪次从汉口回来我不是好生招待?往日条件差,没什么吃的,三嫂说乡下的土鸡有营养,吃了养人,我是喂着生蛋变钱的母鸡啊,还没长大,还是个鸡儿,二话不说,就杀给你们吃了。你们吃完,嘴皮一抹,就走人,连个暖心的话都没有,”四舅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了起来,“还有一次,家里确实没什么东西让你们带回城里,三嫂看见墙角堆着几个老南瓜,招呼都没打一声,拎起两个就走了。你说,我们哪里对不住你们了,到底是谁爱贪小便宜了?”
“四弟媳,不就是几只鸡几个老南瓜吗?都过去这么久了,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么清楚,乡下人就是小气!我算是领教了。你说,我们吃了你多少?你倒是算算,算仔细哦,我们全都赔给你,连本带利地赔给你!你又不想想,你家里做楼房用的水泥、石灰、预制板、瓷砖,是谁帮你们从城里运回来的?这要值多少只鸡?多少个南瓜?”三舅妈弹了弹鲜红色的长指甲壳,继续说道,“老娘跟着我们过时,老头每年的抚恤金你们拿着,我们没跟你们要,也没跟你们要生活费。老娘跟你们过时,老头每年的抚恤金也是你们拿着,说实话,这些钱,老娘过生活足够了,一个老人能吃多少呢?可是我们每年过年回来,你都像要债似的跟我们一个一个地要生活费,我们也都给了,给少了你还不依,还甩脸色给我们看,你那一张大嘴本来就厚,再一撅,都快顶上天了。做饭的时候,你趁我们不注意,往菜里直倒盐,幸好我没肾炎,要不然早被你毒害死了。你说,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啊?你这样就算是好生招待?你的所作所为,不是贪钱又是什么?就当谁冤枉了你们似的。真是可笑!太可笑了!”
四舅妈被彻底地激怒了,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乌着一张脸,顺手从筲箕里抓起一把卷心菜,向三舅妈狠狠地扔了过去,“你再说,再说,再说我撕烂你这张臭嘴。”
“你们可都听见了啊,老四家的说要撕烂我的嘴,”三舅妈往旁一闪,然后走到四舅妈跟前,挑衅道:“呵,想撕我的嘴,你倒是撕啊,撕啊,我给你撕,典型的泼妇!”
三舅用力捶向桌子,大声吼道:“婆娘们,你们别吵了,都给我住口,滚一边坐好。这是我们兄弟间的事,不要你们管!”
这一声吼,果然奏效,三舅妈和四舅妈用鼻子哼了一声,重新回到椅子上。
“老幺,你半天没吭声了,我们又没让你做会议记录啊,你说你咋像一个电线杆杵在那里一言不发呢?你心里是咋想的,到底是咋想的?说出来啊,不要憋着,总要表个态啊,是不是?这屋里又没外人。你看,老大、老二的钱已出,老三今天打麻将输了,现金不足,明天就去银行取。你的钱呢?现在该拿出来了吧?明天还有一大堆花钱的地方,没钱咋办事呢?”经三舅妈、四舅妈一闹,老三一捶制乱,四舅又将话题引向了今晚家庭会议的重点和核心。
“我身上没带钱,今天来得匆忙。”幺舅低着头,将双手夹在裤档里,用很小的声音回应道。
“没带钱,那卡带了吗?”四舅带着期待的眼神温和地提示道。
“没带,”幺舅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四舅,嘀咕道,“带了卡又怎样,卡上是空的,又没钱。”
“个咋,老幺,不是当哥的说你哈,你说老娘去世了,明晓得要花钱,你倒好,空手大巴掌的来,连钱都不带,这说得过去吗?”四舅一边说,一边叹气摇头。
“我真是忘了,走得太急了,连钥匙都差点忘拿了。”幺舅的头略微抬高了一点,但双手还是夹在裤档里不愿拿出来,就像裤档里有一坨胶,将手粘住了似的。
“那好,那你明天带过来也行,四哥就不再为难你了。其实,我们哥几个考虑到你负担重,儿子还在上大学,你又是老幺,母亲病危时,你只拿了三千块钱出来,我们谁都没和你计较,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卯过去了,”四舅盯着幺舅说,“你明天肯定会把钱带过来的是不是?”
“我,我……”幺舅欲言又止,转而说道,“我最小,吃得苦最多,才几岁父亲就去世了,完全没享到一丁点儿福。现在,让我和你们出一样的钱,这太不公平了吧?再说,我也没钱。你总不能逼我去偷去抢吧?”
四舅叹了口气,说:“老幺,看你这话说的,老娘听了会伤心死的。”
“老娘已经死了。”
“死了都不能冥目。”
“你自己去看看,老娘的眼睛闭得好好的。”
“老幺,当哥的不想和你磨嘴皮子,也没心情和你废话。你说,你才几岁老头就去世了,没享到福,这是事实。可你想过没有,你是家里的老幺,老娘照顾你的时间最久。这钱,不管你愿不愿意出,肯定是要出的,赖不过去的。你说,不出,怎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爹,怎对得起躺在棺材里的娘?娘是大家的,她一把屎一把尿将我们抚养成人,多不容易啊。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啊。”四舅说完,又点燃了一支烟,猛地吸了一大口。
“你就会说冠冕堂皇的话,你一个劲地催我们拿钱,拿钱,你自己的钱拿出来了吗?”幺舅一句话,道出了好几个人的心声。
“我肯定拿了,我还贴了不少。这里里外外,到处都要花钱,什么都是我一点一点地买回来的啊。光烟钱,就花了几万。还有抬重的、哭灵的、乐队的、厨房的、帮忙的,那都是花钱请来的啊。明天去火葬场,还有一大笔开销。听说一个骨灰盒,就要好几千,这还不算好的,好的要几万。你拿的那点钱,连买个骨灰盒都不够,你还以为自己吃了多大的亏似的。”四舅并没有被幺舅的话给问住。
“四哥,我不是不想拿,母亲去世了,我作为儿子,应该拿钱出来,可我的钱实在周转不过来,都被压住了,我快愁死了,你看,看我的头发,又白了几根。”幺舅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的头顶。
“老幺,你上个月还去澳门豪赌了一把,赌博就有钱,老娘死了就没钱,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听谁说的?”
“甭管我听谁说的。这钱肯定是要出的。”
幺舅被逼得无路可走,死守一句话不放:“我就是没钱,钱都被压住了。”
“没钱借钱也要出。”
“那你借给我?”
“你,你!”
“幺舅的钱我来出吧。”正当老四和老幺争得面红耳赤、难解难分时,程素素突然站起身,平静地走了进来。
一语惊了全场,大家都不可思议地看着程素素,谁都没有先说话,没有人知道程素素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更没有人料到程素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各位舅舅,舅妈,小的时候,外婆辛辛苦苦地照顾了我六年,我母亲作为外婆唯一的女儿,不幸去年患宫颈癌去世了,一个女婿半个儿,可我的父亲已再婚,现不知去向。这个孝,我应当尽,就算是代我母亲来尽吧。”程素素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已然数好的五千元钱,递给了四舅。
四舅看了看大家的反应,见没人说什么,就接过钱,将唾液吐在食指上,认真地点了起来,点到最后一张时,抬起头,带着喜色说:“正好,分文不差,整整五千,还是素素明晓事理哦。”
幺舅紧绷着的心,终于松驰下来,抬起久低的头,向程素素投来一缕感激的目光,一直夹在裤档里的双手像是得到了赦免,从两条大腿中抽离出来后,许是夹麻了,来回地搓着。
幺舅妈赶紧走过来,抱着程素素,亲密地说:“我的外甥姑娘就是好,幺舅妈没白疼你!”
三舅妈“切”了一声,用眼睛末梢白了一眼幺舅妈。
四舅妈面无表情,就像冬天光秃的山,苍茫,不着一物。
素来话少的大舅妈小声地嘟噜道:“这钱,让素素出,不……”话还未说完,大舅从身后扯了扯大舅妈的衣角,大舅妈便将未说完的话缩了回去。
大舅重重地清了清嗓门,对四舅说:“老四,时辰也不早了,大家也都累了,明天一大清早还要去火葬场,现在散了吧?”
“好,那就听大哥的,散了吧。”四舅打了个呵欠,看见了程素素,顺口说道,“素素,家里客多床少,打牌的都是要熬通宵的,今晚就跟你四舅妈挤一块睡吧,我和你几个舅舅打地铺睡。”
素素正要应声。幺舅突然说:“素素,你干脆跟我和幺舅妈回县城里去住吧?家里宽敞,也不远,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
“是啊,是啊,跟我们回县城里住吧。”幺舅妈热情地接话道。
素素粲然一笑说:“不了,幺舅,幺舅妈,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就在这里和四舅妈睡,免得明天一大早往这里赶。”
“那好吧,随你,我和你幺舅妈就不管你了,我们回县里了,明早再过来。”幺舅说完,打了一个酒嗝,一阵难闻的啤酒味在空气里飘飞。
“嗯,好的。”素素说着,朝幺舅挥了挥手,“幺舅开车小心,明天见!”
“老幺,太晚了,你又喝了酒,别回去了,就在这里挤一下………”二舅对幺舅说道。
幺舅的车已发动,很快就开走了,并未听清大舅说什么。
漠村,终于安静了。



翌日早晨,直至追悼会开始,也没见到幺舅和幺舅妈的身影,也许是路上堵车了吧?也许是睡过头了吧?也许是家里有急事吧?也许是生意上的事情耽搁了吧?程素素举着花圈,跪在地上,想着种种可能性。
程素素很想问一下,可问谁呢?舅舅们此刻都很忙,都在各自的位置上严阵以待,追悼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大舅抱着外婆的遗像,跪在第一排,双眼无神,眼袋下垂,汗珠和泪珠混在一起,噗噗直往下掉,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杜牧诗里清明时节断了魂的路上行人。
二舅代表家属致答谢词,他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看起来无比的悲痛,拿稿纸的双手不住地颤抖,每一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他的声音几度哽咽,念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三舅和四舅虔诚地趴在地上,腿下什么东西也没垫,直接与地下的泥土和小石子亲密地接触着,他们哭得肝肠寸断,极具感染力。就连一直哭不出来的程素素听了,也终于有了泪意。
漠村难得有大事发生,一旦有了,全村人都会密切关注。四舅家门前的禾场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看热闹的人听了这些悲痛的哭声,无不动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用袖子擦拭着泪水,感叹道:孝子,这家可都是孝子啊!
该讲的都讲完后,专业哭灵的人上场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杨柳细腰,穿一身干净的白色孝衣,头上还戴着一朵纸做的小白花,只见她“扑通”一声跪在灵柩边,放开嗓子,前扑后仰,大声地哭起来,哭声里还有歌词:
“一眼看见灵堂,泪水不由往下淌,亲爱的妈妈你棺材里睡,孩子好像做梦一样,我的好妈妈,再叫一声我的亲娘,孩子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转眼之间我失去了娘,妈妈呀,孩子的亲妈呀,娘疼儿的一幕幕我终生难忘,这一切好像梦一场,娘,孩儿把娘想,娘你回头再望望,你的孩子都跪在你灵前,你怎舍得把我们都撇光,跪在灵前把泪滴,哭声妈妈你在哪里,叫声妈妈你回来吧,孩子们想念你,妈妈呀,我的妈妈呀,你睁开眼,回来再看看俺……”
在专业哭灵人的领哭下,所有跪着的人,不管之前有没哭,现在都哭开了。很像幼儿园小班,一个孩子哭了,所有的孩子都会跟着哭起来。
不愧是专业哭灵人!程素素透过花圈帐罅隙,偷偷地望了好几眼,女人的哭声很动听,姿势也很优美,尽管不见泪水,但感染力还是挺强的,和《西游记》中昴日星官的母亲毗蓝婆菩萨那著名的哭声有得一拼。
也许是跪的时间太久了,程素素的腿下尽管垫了装酒用过的纸箱子,还是觉得不舒服,腿疼脚麻的,加上今早例假又不请自来,这会腰酸肚也胀。也是奇怪,都说痛经的女人,结婚后就不痛,可结了婚呀,也行了夫妻之事,怎么还痛呢?看来,凡事都没一个绝对性。
“一眼看见灵堂,泪水不由往下淌,亲爱的妈妈你棺材里睡,孩子好像做梦一样,我的好妈妈,再叫一声我的亲娘,孩子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转眼之间我失去了娘,妈妈呀,孩子的亲妈呀,娘疼儿的一幕幕我终生难忘,这一切好像梦一场,娘,孩儿把娘想,娘你回头再望望,你的孩子都跪在你灵前,你怎舍得把我们都撇光,跪在灵前把泪滴,哭声妈妈你在哪里,叫声妈妈你回来吧,孩子们想念你,妈妈呀,我的妈妈呀,你睁开眼,回来再看看俺……”
唉,这哭灵女可真够敬业的,一哭就没完没了,想哭个天昏地暗?想学孟姜女哭倒长城?现在也没秦始皇抓你家范喜良去修补长城啊。程素素揉了揉被痛经折磨的肚子,想这哭声能快点结束就好,实在有些坚持不住了。
这时,只见身旁的大表哥将手中的花圈交给大表嫂,缓缓站起身,走到哭灵女身边,将三张一百元的新钞捻开,在空中略微停顿了一会,然后潇洒地放在了哭灵女身边的一个大盆子里。
紧接着,二表哥、三表姐、四表妹、大舅、二舅、三舅,还有众亲戚们,相继起身,往盆子里放钞票,一百元,二百元,三百元不等,场面煞是壮观。
程素素见此,也往里面放了二百元。
四舅依然虔诚地趴在地下,俨然佛教徒。每当有人往盆子里放钱时,他的头都会略微翘一翘,那微微翘起的头,有点像驮唐僧师徒过通天河的大海龟。
盆子里的钱快装满了,见再无动静,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走了过去,蹲下身子,数了数里面的钱,然后跟哭灵女说了句什么,女人随即收住哭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轻盈地闪开,孝衣飘飘,消失于人群中。
整个上午,程素素都是晕晕乎乎的,开追悼会,去火葬场,送外婆上山,脑袋里像有千军万马在作战,黄沙漫天,风啸马鸣。令程素素感到疑惑不解的是,直至外婆下葬,亲戚们都相继散去了,还是不见幺舅和幺舅妈的身影,有无数个问号宛似柳絮在空中飘来飘去。
临别时,程素素终于忍不住了,问四舅:“四舅,今天怎么没有看见幺舅和幺舅妈啊?”
四舅正在清理外婆住过的房间,头也没抬,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昨晚你幺舅喝了不少酒,都快到家了,居然把方向盘打反了,和一辆的士相撞,头被撞破了,现在和你幺舅妈还在医院里躺着。”
“那不要紧吧?”程素素的心提了起来。
“没多大的事,缝几针就好了,昨晚叫他不要走,偏要走!这下好了,出事了吧?”四舅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
“那幺舅妈呢?”
“幺舅妈要严重点。”
“多严重?”
“现在还昏迷未醒,医生说,再不醒,恐怕要成植物人了。”
“植物人?”程素素的心遽然一惊,呆了,半晌无言。
“那,那一起去看看幺舅和幺舅妈吧?”程素素带着试探地口吻说。
“现在哪有时间,”四舅嘟噜道,“我忙得像陀螺,一大摊子事要操心。”
程素素不再试探什么,四舅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做着手头的事情,仿佛手头的事情是天底下最大的事情。他躬着身子,把外婆生前用过的被子、床单、枕头,还有穿过的衣服全部清了出来,然后仔细地翻查、搜寻。最后,搂起来,甩在地下,打成一个大包,搬到屋外,一把火全烧光了。
隔着车窗玻璃,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光,程素素感到一阵凄凉,自言自语道:外婆在人世间活了九十九岁,最后留给世界的,就是一个包,一股青烟。最后风一吹,什么也没有了。



从漠村回到热市,程素素像从一场梦境中醒来,漠村的一切都变得很遥远了。
以前,她常梦见漠村。
梦见池塘里水满了雨也停了,隔壁的大哥哥带着她四处捉泥鳅,她提着小篾篓,穿着新买的胶鞋,将水花踩得四处乱溅,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鸟儿,龙虾和螃蟹绕过双脚在公路上爬来爬去。
梦见晚霞羞红了脸,天上的云化作老虎狮子大象朝她挤眉弄眼,袅袅炊烟在村子上空升起,空气里弥漫着花香菜香鱼香晚稻米香,外婆站在屋门口的草垛边,大声而又亲热地唤:“素素,素素,我的素素,你快回来吃饭啦!”
梦见四舅开着手扶拖拉机“嘟嘟—嘟嘟”地回来了,车子还没歇稳,就朝她大声地喊:“素素,快给四舅舀瓢水来,再拿块肥皂来,你看我这手脏的,比车上的蜂窝煤还黑,像非洲人的老头。对,让水慢慢地流,一次别倒多了。哈,素素,真乖,真懂事。”
梦见三舅穿着新西服,打着红领带,举着从武汉带来的照相机,扯着她的羊角辫说:“素素,来,在这棵桃树下站好,三舅给你照张相啊,笑一笑,嗯,就是这样,酒窝露出来。哎呀,咱们家素素就是长得漂亮,谁都没有咱们家素素长得漂亮。”
梦见幺舅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朝她招了招手,然后一把拉到墙角边,神秘兮兮地说:“素素,这瓶健力宝给你,你快点喝掉,偷偷地喝,千万别让他们看见了,我只有一瓶,我自己都没舍得喝,记住哦,偷偷地喝,不要告诉他们,谁都不要告诉哦。”
梦见大表哥光着上身,穿着短裤头,一个猛子扎到湖底,半天不见人影,素素急得不行,直跳脚,正准备喊人救命,大表哥忽然冒出头来,左右摆了摆湿淋淋的头发,手举着一个大莲蓬,高兴地说:“素素,快,接着!那边还有好多,我再去给你摘啊。”
梦醒后,程素素的眼睛湿润润的,泪珠顺着眼角滚落,头一偏,落在枕头上。她知道,这些不仅仅是梦,还是真实的记忆啊。
在程素素的梦境里,还不止一次出现过牛犇的身影,梦见牛犇涎着脸皮,可怜兮兮地对她说:“素素,求你别记我名字了,就当我背诵了好不好?放过我一次,就一次。以后,我天天给你削铅笔、捡橡皮、灌墨水,给你当牛做马好不?”
程素素冷着一张脸,斩钉截铁地说:“不好!”
牛犇见此招行不通,又换一招:“素素,你长得好美啊,你是我们班上最美的女生,好多男生都喜欢你,连隔壁班的男生都喜欢,他每次经过我们班教室窗口,都要朝你这边望好几眼。”
程素素强忍住笑,说:“我知道啊,还用你夸吗?”
“素素,你如果不记我名字,我免费向你供应一周的大白兔奶糖,另加一瓶娃哈哈。”
“庸俗!”程素素心一哼,嘴一撇,头一昂:“我身为一组之长,上要对得起老师,下要对得起组员,我程素素向来清正廉洁、两袖清风,岂能以权谋私、贪赃枉法,为区区几粒大白兔奶糖折腰,毁我名扬校内外的良好声誉?”
牛犇彻底没辙了,希望的小泡泡就此破灭,只得痛苦不堪地坐在座位上望着窗外的小麻雀发呆。
其实,程素素并不喜欢牛犇这幅唯唯诺诺的奴相。可是,就是这奴相,却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或者说,牛犇的所作所为,曾温暖过她需要被温暖的心房。
从漠村回来后,所有与漠村有关的回忆,包括牛犇,都奇迹般地消失了。程素素有时能想明白,有时又想不明白。
年末的某一天,快放寒假了,程素素正在办公室给孩子们准备期末考试复习大纲,牛犇的声音从电话里响起:“素素,我是牛犇。今天,我打算去热市,我的车子要年检……”
程素素未及想,欢快地说道:“太好了,老同学,我们又可以见面了,你到热市就打我电话,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
电话那头的牛犇显然很兴奋,说:“好啊,我办完事就给你打电话。”
放下电话,程素素遽然想到,今天下午还有事啊,老公出差回来了,都半个月没看见他了。但牛犇好不容易来一次,总不能拒而不见吧,总要尽点地主之谊吧,再说上次回漠村,他还请自己K过歌。欠什么也不能欠人情,生而为人,要懂得人情世故。这也是母亲在世时常对程素素说的一句话。
临近中午,程素素处理完复习大纲,备好课,打电话到常去的西餐厅订了一个位置,她本想找个人一起作陪,可想了想:在这个城市里,竟然没有跟牛犇共同认识的朋友。如果随便找一个人吧,又怕牛犇感觉不自在。最后,她还是决定一个人去见牛犇。我们两个人坦坦荡荡的,就是被朋友或者亲戚看见,还能传出什么桃色新闻吗?
程素素刚到西餐厅一会,牛犇就急匆匆地跑来了,连连说,实在不好意思,路上堵车了,让你久等了!
程素素笑着说,没关系的,我也是刚到,这个点堵车很正常,不堵就反常了。说话的当儿,程素素瞅了几眼牛犇,他穿了一身砖红渐变短装羽绒服,由于个子高,又是微胖族,整个人看上去像充了气的气球,鼓鼓囊囊的。
西餐厅很静,人亦很少,木地板上是湿的,显然刚拖过不久,绿萝长长的根须从隔断上垂挂下来。牛犇搓着手,很冷的样子,可这里又开着空调,他又穿着厚实的羽绒服,怎会觉得冷呢?
服务员走过来了,点完单,正欲转身,牛犇突然蹦出一句:“小姐,来两根大葱!”
大葱?程素素愣了愣,在西餐厅里,牛犇说要吃大葱,我的个天,这也太混搭了吧!程素素正欲阻止,想想又觉得不妥。
小姐这个称呼,尽管在这个时代不怎么顺耳,几乎成了性工作者的别称,女服务员还是露出了招牌似的笑容,说:“对不起,帅哥,我们这里没有大葱。”
“怎么连大葱都没有?这是什么餐馆。”牛犇嘀咕了一句,貌似有点不高兴。
程素素为了照顾牛犇的情绪,应和道:“是啊,怎么连大葱都没有呢?”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精心挑选的地方,竟是选错了,应该找一个市井气息浓郁的路边小餐馆,或是排档,两个人随意而坐,然后大声说话,大杯喝酒,大口吃菜,兴许牛犇会自在许多。
紧接着,是一阵沉默。沉默,有时是金,可现在显然不是。此时的沉默,让气氛变得尴尬起来。程素素心里清楚,自己应该打破这种沉默,让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可说什么好呢,上次见面时,似乎将所有感兴趣的问题都问了个遍。只有一个问题深藏于心,没好意思问出口,程素素多么希望牛犇能够主动地提到他,可牛犇偏偏不懂她的心,第一次见面时,他几乎把班里同学数了个遍,就是只字不提那个她最希望听到的名字……那是第一个令程素素怦然心动的男孩,不知他现在过得可好?许多事就是这样,一旦贴上第一或是最后的标签,就会令人难以忘怀。不行,不能问。可是,这会,总不能将上次的问话再复制一遍吧?还问班主任近况如何?某某同学在哪里?某某同学和某某同学结婚了吗?唉。程素素在心里默叹了一口气。
程素素收起失落的情绪,微笑着将话题引向了牛犇的家庭。
“牛犇,你老婆一定长得很漂亮吧?”
“不漂亮,长得很胖。”
程素素笑了笑,说:“胖点有什么,健康就好,你老婆人一定挺贤惠吧?”
“是还不错,挺会做家务的。”
“你有几个孩子啊?”
“两个。”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吗?”
“是的。”
“你挺幸福的啊,有儿有女,龙凤呈祥。”
“呵呵,也是。”
程素素问一句,牛犇答一句。程素素不问,他就不说。程素素其实很期待牛犇能问她点什么,比如工作啊老公啊,可是牛犇什么也没问,她也就不好意思主动提起了。
这样的交流,令程素素感觉很无趣。她想不明白,十几年的老同学,才见第二次面,怎么无话可说了呢?此时的牛犇就像一头从非洲大草原误入城市的犀牛,茫然的四处张望着,露出怯缩的光。就在程素素想要编造理由尽快结束这场会面时,牛犇却又突然开腔了,他喝了一大口红酒,说:“素素,我跟你说,这些年,我就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赚钱,赚钱,什么赚钱就做什么。”
“赚这么多钱干什么呢?”程素素问道。
“买房子。先在镇上买,再到县里买,然后在市里买,最后在省里买。”这样说时,牛犇眼里的怯缩隐退了,双眸竟然焕发出别样的神采,就像冬日清晨的一缕阳光照进了眼中。
程素素笑了笑,问:“要这么多房子干啥?”
“住啊。我就是想要这种一步一步闯进大城市的感觉。”兴许是酒精的作用,牛犇渐渐放开了,不像之前那么拘谨。
“那这些年,你都做了些什么呢?”程素素继而问道。
牛犇费力地将盘中的牛排切开,模样近乎凶狠,仿佛不是在切牛排,而是在宰一头老牛。本来是切一块,享用一块,可他一次全切好了,而且切的大小不一,杂乱无章地躺在瓷盘里。牛犇用叉子叉了一块又大又厚的牛排塞进嘴里,边嚼边说:“比如和你四舅合伙办棉纺厂,给人开货车,搞服装批发,在砖瓦厂挖土,总之,我做的事情太多了,你都想象不到,我从不让自己闲着,我要争分夺秒地赚钱,就是到了腊月,我也不歇,我还要给人杀年猪。跟你说,素素,我杀年猪可是一绝,方圆几百里没有谁杀得比我好,杀年猪可是一个技术活啊,要一刀捅进猪的心脏,让猪血飙射出来,就哪个啥,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跟你说,现在会这手艺的人已经不多了,一到腊月,很多人排着队来找我,我忙都忙不过来,价开低了,我根本不去,多的是人找我,我不愁没有猪杀,所以价钱我说了算。素素,你知道别人背地里叫我啥?叫我牛逼,哈哈哈……”
牛犇不说则已,一说就关不住了闸。程素素强打起精神听着,不时地低头看一下手机,牛犇全然没注意到程素素的反应,继续说着杀年猪的事情。
“说老实话,素素,我最受不了猪的膻味,闻了就想吐,但为了赚钱,我不得不忍受。其实,杀猪也是个体力活,先要在一只腿上割开小口,拿钢精棍顺着皮层一直捅到后大腿,铆足了劲吹气,边吹边打,等猪鼓了起来,再往上浇开水,并趁热将猪毛刮干净,紧接着就要开肠破肚了……””牛犇越说越陶醉,根本没有停的意思。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程素素终于忍不住了,带着歉意地说道:“牛犇,实在对不住,我下午还有课,不能陪你了。”
“没事儿,知道你忙。我下午也有点事,马上就走的。”牛犇正说得起劲,不想被程素素拦腰斩断,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
“这样吧,牛犇,你下次再来时,我再带你到四处转转。”程素素边说边起身。
“好啊。”牛犇的情绪一下子又高涨起来。
程素素结完账,两人一起出店门。出门后,牛犇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程素素却抢先说道:“再见老同学,以后有机会再聚。”牛犇只好说:“好吧,再见。”他边说边倒退,还不停地程素素挥手告别,行至马路中央,差点被一辆疾驰的的士撞上。
程素素心一紧,将双手放到嘴边,大声喊:“牛犇,小心!注意安全!”
牛犇将手往高处扬了扬,渐渐消失于车水马龙中。
望着牛犇离去的背影,程素素的心不觉怅怅然,生命中的有些人,也许停留在记忆中会更好。
送走牛犇,程素素顿觉轻松,她没有回学校,而是和另外一位老师调了课。今天,是老公出差归家的日子,已经十天了,真是漫长的十天啊,尽管每天都会通一个电话,可心里还是装满了思念。程素素尽管归家心切,可她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去美发厅打理了头发,造型师的手的确很神奇,只是随便捏了那么几下,程素素那一头酒红色卷发瞬间从无型到有型,从紧贴到蓬松。俗话说,人头凤尾。头若打理好了,整个人都会精神百倍。程素素顶着一头蓬松有型的卷发,在超市赚得了不少回头率,她买了饺子皮、大白菜、瘦肉,决定包顿饺子。老公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总说好吃不如饺子。
程素素从超市出来后,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想老公应该回来了,正准备打电话问问,想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要给他一个惊喜,让他感动感动,我是调课回来给你包饺子的啊!
都说,想要管住男人,先要管住他的胃,从来也没想过通过胃来管住他,只想做一件让他感到快乐的事情,他不是喜欢吃饺子吗,那饺子肯定是可以让他快乐的,他快乐了,脸上就会浮现微笑,都说小别胜新婚,在这样的氛围中,程素素兴许会冲破一直以来的桎梏,向他发下嗲,撒撒娇,尽管不擅长,可也并不是完全做不到,如若老公脸上显现柔情蜜意,或许她会温柔地提点小要求:老公,你以后喊我素素吧?
想到这些,程素素的脸有些发烫,头也晕乎乎的,就像喝了一杯醇厚的红酒。
程素素所在的小区是本市较为高档的小区,里面既有高层区,也有别墅区。程素素和老公都喜欢清静,就选择了别墅区。别墅很大,共三层,房间不大,但很多,即便程素素和老公都在家里,有时也是通过电话联系,因为两个人不可能总在一处,分开时,如果按惯常分贝说话,谁听得见呢,就算扯着嗓子喊,也没用,还是听不清,因为别墅太大了。有段时间,老公单位面临着一场大的调整,以致于常常失眠。程素素呢,在那段时间,刚好迷上了看美片《行尸走肉》,为了互不影响,他们经过协商,选择分房而睡,有时已经睡下了,突然想到某件事情,需要告知抑或商量,特别是寒冷的冬夜,不可能再从床上爬起来,就互相打电话抑或发微信。
程素素回到家,打开防盗门,看见老公的鞋子放在门口,心里暗自一乐。她脱掉细高跟鞋,脱掉黑色网眼连体丝袜,轻轻地放在木地板上,然后光着脚丫蹑手蹑脚地向楼上走去,她要来一个突然袭击,从背后猛地一把抱住老公,让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浪漫。
可是,她刚踏上三楼的台阶,一个熟悉的声音就从卧室里飘了出来:“宝贝儿,我刚到家……我也很想你……我离不开你了……以后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出去玩……昨晚,你………”
程素素正要迈出去的右脚,停在半空中。而心却犹如跌下万丈深渊,一地碎片。
她调转身,下楼,穿鞋,关门,发动汽车引擎,向郊外飞快地驶去……
不知开了多久,程素素在一面湖前踩了急刹车。
湖里白汪汪的是水吗?对此刻的程素素而言,显然不是。湖是一个不规则的大盆子,里面装满了眼泪。程素素打开音乐,是《又见炊烟》,生活中那些碎片纷至沓来,她趴在方向盘上,再也扛不住了,心堤已然决口,任泪水恣意流淌,风掠过湖面,吹在树梢,吹到心里,一阵紧一阵,苍凉一片。
歌声散去后,程素素的情绪也平伏了不少,她收住泪水,按下暂停键,深吸一口气,拨通了一个珍藏多年,却从未拨通过的手机号码,电话很快就通了,一个男人在里面“喂”了一声。
“你能叫我一声素素吗?”
“素素,”男人的声音像手机护眼模式,柔和地说,“叫你一万声都可以,素素。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直想着你,从不曾忘记你,我每天都在等你的电话,常出现幻听,想你却又不能打扰你……”
这样的话语,如同一包细腻润滑的药粉,匀匀地涂在程素素流血的伤口上。
只是,程素素做梦也不曾想到,当这个男人,这个生命中第一个令她怦然心动的男人向他表达思念之情时,他的老婆正在门外。而就在几小时前,也就是程素素踏上家里三楼的台阶时,那个被老公喊为“宝贝儿”的女人。
打完这个电话,弥漫在程素素心间的雾霾,一下子散去了许多。她随手打开音乐,依然是她最喜欢的《又见炊烟》:
又见炊烟升起
 暮色罩大地
 想问阵阵炊烟
 你要去哪里
  夕阳有诗情
 黄昏有画意
  诗情画意虽然美丽
  我心中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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