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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红(中篇节选)

作者:周瑄璞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9915      更新:2016-06-08

 
      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唐·白居易

       于津津十六岁就闻名全厂了。她的名字只要被提起,就像黑夜里突然拉开电灯,照亮所有人,所有景。
       于津津对外声称身高一米五八,其实她离一米五八还差着几公分。到底差几公分,这是个谜。她上身情况一般,指标正常,没什么好说的,令人惊诧的是她的下半身,两条挺粗的大腿挤在一起,从远处看,就像是美人鱼在向人转变的过程中没有分开彻底,巫婆的罪恶之刃将她双腿由下往上切割的时候,大腿那里好似还没有完全切开,她急于体尝人间风情,哧溜一下从巫婆手里滑走了。她走路的时候大腿内侧起摩擦,你如果在静夜里和她同行,能听到布料响的声音。她的裤子基本上都是大腿里侧那里先磨坏。据那些嫉妒她的人说,她幼年曾小儿麻痹,幸好治得及时,没有落下太明显痕迹,“哼,否则的话,她脸长得再好顶啥用,残废一个,能有人要她,凑合嫁出去不错了,哪还能这么嚣张”。
       于津津走路非常注意,好像她每迈出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她对每一步都极为负责,精心布局,她永远就像是在吹饱了的气球上行走,总是提着那么一口气,使自己轻盈轻盈再轻盈,让人误以为她经历过舞蹈训练。她这样做也或许有点矫枉过正,可是,美人是有好多特权的,美人怎么做都有她的道理。如果是一个面目平凡的姑娘,有这样一双挤在一起的大腿,有这样偏于丰满的腰身,绝对是错上加错,不可饶恕,随时有义务接受世人嘲弄。可是于津津就这么上下一般粗,飘动着稀疏的淡黄色齐肩发(她其实更喜欢披肩长发的,可因为个子矮不适合长发只好退而求其次),大腿相互摩擦相互挤迫着向你走来时,你根本不觉得她胖她婑,只觉得是一只肥美的人鱼水中游来,她身上只有芬芳娇嫩的胖肉肉而没有骨头,立即激起你非凡的饥饿感,颠覆你多年形成的审美观,让男人误认为要进入她的身体得穿过重重迷雾,剥开层层云霓。她的面孔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将整个人点亮了,你突然认为那些好身材的女孩子太苍白太常态太没个性,男人见了她——当然得先看到她的脸,一张玛丽莲·梦露式的面孔,一个女人,能将性感魅惑和天真纯情完美地结合在一张脸上,这还不是人间奇迹吗——就像给柴堆上扔了个火种,燃起爱的烈火。女人看到她那张脸,只在心里愤恨,她生这样一张脸分明就是对天下女人的伤害与嘲弄。你不得不承认,视觉真的是件残酷的事情,美丑黑白,搭眼看去一清二楚,没有回旋和商量的余地。
       世界如此荒诞,女人全凭一张脸。脸是女人证明自己的重要标志,脸是决定女人命运的关键砝码,脸是一个女人和世界对话的全部语言全部章程,脸好看了脸齐整了脸妩媚了,她和这个世界的交流那就是一句顶一万句,无声胜有声;脸长得荒谬了辩证了,这个交流就是一腔废话。一个女人的身材是0才华是0能力是0学识是0品德是0,一个女人的脸是1,有了这个1,后面的0是锦上添花是几何式增长,没有这个1,后面再多的0都不成立,或者勉强成立了意义也不大。于津津前面这个1太耀眼,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如性能良好的越野车,强悍地带起来后面那些0,使她的劣势成为了个性,你觉得她的美开天辟地,与所有女人不同,就连她因幼年时小儿麻痹而引发的性格内向、容易害羞、一说话就脸红都成了优点。她不说话那叫美人无言,她说话扭捏那叫犹抱琵琶,她一出声那是呵气如兰,她发火了那是天使的愤怒。
       她知道她说话的时候,大家都在听,尤其是男人,也许不敢看她,可基本上是屏住呼吸伸长耳朵在听。她也就更加具有表演性,眨眼睛,甩头发,媚笑……她的眼睫毛像蝴蝶翅膀快速扇动,她的脸红会使她立即面带桃花。她是上帝派往人间的使者,尽情表演。
没有男人能真正接近于津津,因为她从不正面跟男人说话,如果车间里有男同事真的因为工作跟她说两句话,她脸红得厉害,眼睛眨得很快,咬着花瓣般美艳的嘴唇,匆匆应答完,转身就走,步子特别快,逃离一般,手臂向上扬起双手张着摆动,好像鸟挥动羽翼调节身体平衡,有时候步履匆忙慌乱差点露出马脚。不由得让人猜疑,她的腿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刚疑窦初现,她立即有所感觉,放慢下脚步,踮着脚尖走路了,又像是在气球上轻盈起舞,稀疏柔软的黄发轻轻飘动,撩拨人心。
       从十六岁一直到二十二岁,一直就这么神秘着,她声称自己对男人不感兴趣,没有感觉。这在上世纪后期是女人的美德。但姑娘家到一定年龄,不管你对男人感不感兴趣,总是有热心人给你介绍对象。
       于津津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可别人给他介绍的都是大学生,好像只有高学历才能配得上美人,打动她芳心。
       俞士杰是名见习医生,正牌医科大学毕业。见了于津津头一秒就心潮澎湃了。可于津津对他不冷不热,她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见面三十分钟后,她客气地提出她要回家,俞士杰要送,她没有拒绝。俞士杰恨不得她家住在三十里外,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或者她走到半路脚疼了脚崴了,坐在路边歇会儿,冷饮店喝瓶汽水,吃根冰棍什么的。可于津津家离见面地点并不远,就算是挪着小步慢慢走,半个小时就到了。于津津穿着高得不能再高的高跟鞋,款款信步。男方几次提醒她,你累吧,要不歇歇。于津津微微笑笑,轻启朱唇,丢给男方两个甜蜜的字眼,不累。她的笑里有几分妩媚几分清高更有几分心不在焉,好像她是眼下介绍对象这件事的局外人旁观者。男方已经面色紫了又红,红了又紫。女方一张洁白无瑕的素脸,从头到尾除了迷人的礼节性微笑,没有别的表情,没有一点心声的透露。
       很快就到了于津津家院子外面。她停下来,挥了挥手。“俞医生,我到家了,不用送了,再见。”
       俞医生还想送她进院子,因为院子里有十几幢家属楼,他想知道她家住哪幢楼哪个单元哪一层,如果可能,他还想知道她在哪个窗户,这样好给他的痴爱和迷恋下一个注脚,他设想夜晚的时候来到她的窗下仰望。
      “好了,请留步吧,大白天,我没事的。”于津津再次摆摆她白皙得快要透明的手,一甩头发,绝情地走了。
       两人又凑凑合合地见了两回,一个月后,于津津给介绍人说,“不行,我们不能再谈下去了。”
       “为什么?你们不是又见了几次吗?他愿意得很呢。”
      “学历差距太大,会影响今后的生活。”
       从来只有高学历者嫌弃低学历者,还没听说哪个嫌对方学历高。显然她这个理由不成立。
        “到底为什么呀?他对你不好吗?不热情吗?”
       “对我好,也热情,问题是太好了,太热情了,我受不了。你知道吗?就没办法单独跟他待在一起,也没办法好好交谈,你站着吧,他突然就抱住你腰,你坐着吧,他就过来搂住你肩膀,反正在屋里待不成。”
       “那你们出去走走,到外面,逛大街,轧马路,别给他动手动脚的机会。”
       于津津嗔怪地白了介绍人一眼。“到外面,叫熟人看见怎么办?还没谈好呢,影响多不好。”
       介绍人想不明白这事,年轻人在一起搞对象,谈恋爱,搂搂抱抱不是很正常吗?人家喜欢你才这样的啊。
       于津津心里一直不满意的是俞士杰家在农村。她简直不敢想象她怎么能跟他乡下的父母亲人相处,把他们叫爸叫妈,过年过节时要跟他一起回她从来没有去过的乡下,吃她乡下妈在泥土搭成的厨房里给做的饭,那是要了她的命。车间里要好小姐妹得知她新处个对象,由不得问通常的那些指标,身高,长相,干啥工作,家是哪的……别的她都好说,人家问到家是哪的,她脸一红,语气急促地说,别的地方的,不是本市人。不是本市人,这是个意味深长的定论。如果是北京人,上海人,南方各省人,那不是本市人倒也好了,可除了这些大地方,好听的地方,不是本市人这一说法,就有点微妙,或者说不妙,因为都让于津津无法说出口,那就是说,俞士杰家可能在本省或周边省份农村。
       于津津虽然学历低,可心性一点都不低,不但不低,还高到了云端。她知道自己的唯一砝码就是一张脸,这张脸会将她送上远远超过周围女孩子的阶层,这是她给自己定的目标。她在镜子前常常观望几十分钟,仔细研究自己的脸,在脸上总结出许多小经验,提炼出一些小伎俩、小窍门,比如她发现用指甲刀把睫毛尖剪去一点点,它们会长长,便会在一个周日不出门的周末晚上实施手术,静静等待周一它们长上来;笑的时候矜持一点,嘴唇抿着,比露出牙齿好看;两手交叉十指交错按摩会让手指洁白修长。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个宝藏,她得一点点科学开发、合理利用。
      于津津坚决回绝掉了俞士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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