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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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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的女人

作者:凌仕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7667      更新:2016-04-15

       “咦,这女的真漂亮,是不是传说中班长的那个她呀?”新兵朱强眼睛发亮地盯着她,心里悄悄嘀咕道。
       “你这种行为的女人,最好不要来这里了,你真不配做班长的女朋友。”那个头上秃顶的男人看了朱强一眼,似乎对眼前这个突然来袭的女人很是不满,他是哨所的副班长。
       “嫂子,你好!”朱强上前了三步,向这个女人微笑示敬。
       副班长白了朱强一眼,厉声吼道:“强子,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哈!”
       朱强立马退却了几步。
       她就急促不安地站在自己的影子里,无人理会,进退两难。
       朱强去准备马吃的草儿,还不时地偷偷朝她投来打探的目光。因为他从没见过这个女人,只是偶尔道听途说班长有个很漂亮的女朋友。
       因班长带领其他战友执行任务去了,哨所只剩下副班长和朱强两人。面对仙女般突然降临的她,朱强愣在阳光下,心神不宁。他时而停下手中的活,眯缝着眼睛看她一眼。她也在往他的方向看。他想把这女人迎进屋子里,但不知为何副班长的眼神始终在示意他不准接待她。
       在副班长眼里,她的出现无疑是哨所即将面临的一场灾难。谁也不知她与这个哨所究竟是啥关系?包括当了八年兵的副班长。据班长说,在他还没有正式当任班长之前,这个女人就曾出现在哨所。那时,无论哨所里的哨兵动用什么法子都赶不走她。即使有时赶走了,很快她又出现了。如此反复,终于惹得无可奈何的哨兵报了警,待当地警察花费漫长时间赶来却无济于事。令人费解的是,她最简单的愿望只是想在哨所住一晚上就很满足。可是当哨兵们精心安排好位置,用背包、绳子等行军工具为她在晒衣场搭建好睡床,她却不愿睡那个地方。她要求和哨兵们一起睡大通铺。她拿过哨兵长长的望远镜对着天边那条蚯蚓般弯弯曲曲的雪线进行不同方位的观测,但她看到的只是比皮包里化妆镜更大更圆更亮的月亮,同时她还看到了满天星星约会的盛世繁华。或许,她真的还想发现点什么,哪怕一只土拔鼠从镜片里跑过,她也应该神色肃穆地盯着那个目标不放,但没有,一丝迹象也没有,任何不妙的情况都没发生,世界所有的夜晚都如此风平浪静。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一夜之后,她就不愿意走了。
       她一声不吭地站在朱强的目光里。太阳帽漏出一绺厚厚的发丝遮蔽了她的左眼,干瘦的鱼皮包在她单薄的肩上闪着鳞片般扎眼的光,而她黑白水纹的摆裙时而被风掀起,露出营养不良的纤细腿脚。此时,她头埋得很低很低,在副班长的指责声中,她几次欲抬眼解释什么,却被灼热的阳光挡下了眼皮子。她的口红如空中飞来的一朵玫瑰,多看她一眼就容易把自己给燃烧。即使是这样,副班长锋利的眼光在她身上也没减退。相反,副班长寸步不离地盯住她,那张黑不溜秋的脸膛就像吃人的老虎一样,恨不得火速把她逼下山去。
       雪风呼啦啦地吹过,树桩上的黑鸟振翅欲飞。远处,马蹄声声催来响鞭阵阵。高高的的雪线上,有人马在跳动。
       当副班长向着雪线望去的时候,班长已经回来了。
       “班长,班长,你看,山下的女人又来找你了。”朱强跑过去,抢先告诉班长。
       班长纵身下马,几步跑过来,一手拉过女人的手,一边接过朱强递上的香烟。然后朝副班长怒斥道:“怎么啦,客人来了,你很不欢迎,是不是?太不像话了!”女人在班长的话语声中,紧紧地拽住班长的衣襟,看上去既委屈又羞涩,红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朱强与班长一起巡逻归来的上等兵赵峰挤了挤眼睛,各自干起自己的活儿来。该换岗的换岗,该做饭的做饭。只有副班长愣在原地,久久地,在转身离去的瞬间,突然转身一脚懊恼地将一粒石子踢得飞远。他望着石子落地的山下,许久才从嘴里嘣出一些话来:“什么客人,不就是山下小镇里干那种见不得爹妈事的肮脏女人吗?简直想女人想疯了!丢我们乃堆拉哨所的脸。”
       在乃堆拉哨所,三五个月换一次岗的哨兵,有的对她只是耳闻,稍微老一点的兵可能目睹过她的样子,可那些兵如今都不在哨所了。副班长应该是见过她的,上等兵赵峰、包括新兵朱强对她来讲相对都是陌生的,因为他俩是前不久换岗才来到这个哨所的。唯有班长对她热情有加。就这样,她在哨所又和班长住到了一起。这件事令副班长和上等兵赵峰很是不满。他们认为这个女人的出现会给哨所带来霉运,但他们除了私下里背着朱强议论班长与这女人的不是之外,面对她总是视而不见的态度。
       与半年前不同的是,这次她住在哨所的时间相当的长。上次来只住了几天,就被退伍返回哨所来玩的老兵一眼揭穿——她是在山下干那种事的人。副班长问老兵,此事怎讲?老兵说,没错,就是她,一定她,我亲眼看见派出所的人将她抓走的。于是,老兵与副班长等人不顾班长劝阻,一股脑地将她轰出哨所,害得班长伤心了好一阵子。
       如今副班长看在眼里,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只是趁她和班长在一起亲热时,与上等兵赵峰交头接耳,嘴巴情不自禁地歪来歪去,打心里有一种看不顺眼的烦躁感,仿佛她在他们眼里是一种被贴了标签的商品。有一次,新兵朱强听到了副班长与赵峰谈话的内容,便缠着副班长问个究竟。可副班长除了白他一眼,什么也不多说。于是朱强只好打一支价位高过给班长的香烟给副班长,同时还要再打一支价位低于副班长的香烟给上等兵赵峰,磨蹭了半天,他才能听到一些关于这个女人的历史。
      “什么?班长怎么会找个这样的女人?呸呸呸!”
       赵峰一脸坏笑地看着朱强,以后你还跟不跟着班长混呀?你给班长抽三十块钱一包的香烟,给副班长抽二十块的,给我抽十块的,这些我都没意见,但你跟着作风有问题的人混,这一点,我明白的说是瞧不起你的。
      “赵老兵,副班长和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嫂子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呀!”
       从此,朱强开始有意地回避起班长来。
       班长的心思似乎都在了她身上。夜晚降临,他拥着她,靠在窗前看蓝月亮。白天,她为班长洗衣服,晒被子,下午她坐在哨所门口绣十字绣。与山下小镇里的女人不一样的是,她绣十字绣用的全是极品的红丝线和绿丝线。这两种色彩交织在一起,看上去特别生活化,但却十分耀眼。哨兵们站岗也会时不时地瞧她一眼。而她绣的不是雪山红旗,而是自己故乡的山峰、河流、小溪,还有小猫小狗小鸡小花小树小弟小妹什么的。总之,她是闲不住的,每天都想为哨所多做些事儿,有时甚至绣至挑灯深更半夜。当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她从床下搜出哨兵们换下的内衣内裤时,却被哨兵们狠狠地抢了回来。
       她很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这一切都被班长看在眼里。可班长在巴掌大的哨所晃了几圈无处可说,只好面对雪山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雪地上的烟蒂填满了他深深的脚印。因为新来的哨兵并不了解她的经历,包括副班长对她的认识也极端负面。在乃堆拉哨所,班长成了最为她处境着想的人。因此他的工作开展起来很不顺利。哨兵们总是因为她而唱班长的反调,闹情绪。
       这使班长非常难过。
       班长最初遇见她是在一个阳光爆裂的下午。那时班长还不是班长,他只是副班长而代理班长工作。那是距今一年半之前的事。他看见她时吓了一跳。乃堆拉这样的地方从不当心什么社会治安问题,就是门天天敞开着,雪山上那些高傲的动物们也懒得来光临这群光棍子的生活。她就睡在大通铺班长的床位上。当时哨所只有班长一人。其他哨兵泡在哨所不远处的温泉里还未归来。班长是泡了温泉第一个提着裤子回到哨所的人。
       在青一色男人世界的乃堆拉哨所,他不知为何这世界会突然多出一个人来?而且看装扮的确是个女人。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到那女人的脸,以为自己闯鬼了。女人用花头巾把自己的头裹得严严实实的。他小心地上前了几步,仍没看清对方的脸,于是索性后退,不断地退。继而转身便跑起来,他一口气跑到温泉边,大声疾呼:不好了,兄弟们,咱们哨所来了不速之客,正睡在我们的床上呢。
       哨兵们听了一个个异常兴奋。
       什么不速之客,莫非是天上派来看我们的仙女吧?因为我们乃堆拉已经很久没见到仙女下凡了。
       想好事,哪来的仙女下凡,你以为你真是牛郎呀?怕是山上的公牦牛来哨所寻找母牦牛吧!
       不,不,是一个真正的人,而且保证是个女人。她现在正睡在我们的床上呢。
       菩萨保佑,但愿是个母家伙。
       啊,母的,走,快,我们回去看看吧。
       哨兵们一边跑,一边穿衣裤,向着哨所风风火火地跑去。可还没跑到床前,那女人已经朝着他们的声音走来了。哨兵们看着她,各自表情拘束起来,他们有的用手护着自己的下半身,有的双手蒙住脸把头扭到一边去。眼前的女人身着洁白的长纱裙,婷婷屹立,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庞,一条缝儿也没留出来。她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向那些羞答答的哨兵。风把她的长裙吹得越来越长,仿若摇曳在雪山与湖泊之间的一条长哈达。看不清女人脸的哨兵簇拥在一起弯下腰来看,可依然看不清,别说看眼睛,就是嘴也看不到,于是哨兵们只好撒腿就跑。可是无论他们从哪个方向跑,女人都会出现在他们面前。总之,在这女性稀缺的地方,哨兵们面对女人,反而显得很不自在起来,弄得自己成了见不得人的怪物。原本眼前出现的这个女人更像个怪物。在哨兵们毫无办法的时候,有人便提议报警。
       那个报警的人就是现在的班长。当时他对待她的态度也是同现在的哨兵们一样冷落与谨慎。直到相关部门派来的工作人员把她当特务抓起来。
       哨所看似平静了,但其实并不平静。
       她睡过的地方,哨兵们都不愿触摸到那个位置,生怕沾染了什么坏运气。尽管她已经通过审讯,并不是特务。但哨兵们心里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每次到了夜晚,几个赤裸裸的男人在大通铺上就相互的挤,把她睡过的位置挤得空空荡荡。月光透过窗前,落在白白的床单上,那空荡的位置像是留给月光来照亮的。原本那个位置是班长安身做梦的地方。可班长想着没有脸的女人样子就害怕。还好,时间慢慢修复了时间的一切。不久,班长接到她写给哨所的一封道歉信,班长自觉地回到那个位置睡觉了。
       那时,哨兵们在换防中都回团部去了,有的就要退伍了。而新的哨兵尚没来到乃堆拉。
       哨所只有班长一人。班长读着她的信,感觉自己并不比雪山孤独。比雪山孤独的人是眼前这个给哨所写信的人。她的信很长很长,他一页一页地读,反反复复地读,班长越读,心里越温暖;越温暖就越愧疚。
       她在长长的信中解释了自己为何睡在哨所。随着女人的叙述,班长渐渐知道了一些他在乃堆拉哨所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情。原来这乃堆拉哨所是女人童年时住过的白房子,在这座常年被白雪覆盖的房子里,她经历了生命中的第一次失去——失去了哨长爸爸。由此,也开始了社会上一系列的失去。她长大后,作为一个军人的后代,很想参军报效祖国,但她失败了。她在四川那座边远的小县城当了一名幼儿舞蹈老师。其实她内心多么想替爸爸报仇雪恨呵。可在家乡历经的大地震面前,捡回一命的她似乎看清了人世间更重要的东西并不是仇恨,而是活着。当一位年轻的爸爸为了救自己年幼的女儿被再次袭来的余震淹埋的这一幕出现在她眼前时,她疯狂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当时爸爸在雪山下为了救自己承受的不是被大雪淹埋,而是一颗穿过脸膛的子弹……面对灾难,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你想活,即便一无所有也不会死。周围的世界太乱,身边的亲人都没有了,余震的频率还在增加,让死活下去,唯有朝着世界最高的喜马拉雅进发,因为那儿是父亲倒下的地方,神的预言说那里才是生命最安全的地方,即使今生要死,也要和父亲死在一堆。终于,有一天,她随一群探险的外国人来到了雪山下的小镇。在环境错综复杂的小镇里,她经历了很多,甚至被当成卖淫的被人错抓。后来她搜寻着记忆来到了哨所,看见这座孤独的在阳光下闪着光的房子,于是进去了,睡在那里,她很踏实、安稳……
       听了她的经历,班长忽然感觉这个陌生的女人与他应该存在一定关系。因为他现在驻守的哨所是她童年的最温暖的记忆。他先是为自己的行为懊悔,继而伤感并怜惜地想她了。想她此刻究竟在何方?日子过得怎么样?尤其是她长时间不到哨所,他开始魂不守舍,甚至奋不顾身地找寻。可找来找去,哨所只有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周围是悬崖,开门关门都见雪山。有时,他会一口气跑到风口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任凭哨兵们呼喊,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山下的小镇发呆。
       他到底想了些什么?只有风知道!
       风把他的念想不断地传递给了她。
       她没有失约,她真的又来了,班长欣喜若狂!她领班长去雪山之上寻找童年玩耍的海子。她告诉他,在她的记忆里,有一面湖水被她珍藏了几十年,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他俩找到的只有一块无字的墓碑。周围开满了紫色的花朵,看上去很惊艳。那是她小时候在乃堆拉最喜欢摘的格桑花。她和他在墓碑前蹲下来看了很久,可是上面的字早已风化得难以辨认。他俩在墓碑下坐了很久,雪风吹乱了她的发丝。他不曾问她任何有关父亲牺牲的事,他静静地陪着她,只有风儿轻轻地在他们身边述说。最后,她采摘了一束格桑怀抱在胸前。她望着他,幸福地露出了微笑。那是她童年时刻挂在脸上的最美笑容。她把格桑分成一株一株的,分别插到一个一个的罐头盒子里,把哨所装点得格外芬芳。她说每一朵格桑都是乃堆拉哨兵的女朋友,她要让格桑点亮哨兵们的心,也点燃对父亲的思念。
       班长带着她去巡逻,他们共骑一匹马,唱着牧人特有的牧歌,风把他俩的声音吹得雪地辽阔,他们驰骋在漫长的雪线,引得飞鹰嫉恨,山泉欢歌……
       乃堆拉哨所有了她,男人的世界便有了风景。
       在班长眼里,她或许不是风景,她是女神。
       转眼,八一节就到了。军区工作组跋山涉水最先来到这个哨所慰问。那天正好是新兵蛋子朱强站岗。小朱第一次看着山下整齐有序的车队,吓得慌了神地大声嚷道:“惨了,班长完蛋了,工作组来抓班长的女人了。”其他战友听着朱强的喊声,也一个个冲了出来,他们眼看着长长的车队在山下弯来拐去地朝哨所爬来,眼睛发亮,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赵峰小声地告诉其他战友:“快,快去让班长的女人藏起来。”
       当几个战友紧紧张张一边诉说,一边敲响班长的门时,班长却大声地应了一句:“瞎说些什么呀,兄弟们,咱们的好日子来了,军区首长带着全区官兵的祝福慰问我们来了。快把你们的新衣服换好,准备列队迎客!”
       此时,班长的女人已经提前化好了妆,换好了崭新的衣服,她那得体的袍子上有棉花朵朵,胸脯上还站着两只喜鹊,看上去美如新娘。
       “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
       匆忙的列队中,战友们还来不及回应,班长的女人抢先喊了一声:“为人民服务。”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笑声。
       战友们挤眉弄眼地盯了她一眼。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戴着大墨镜的藏族将军。他最先握过班长女人的手,说:“你来乃堆拉哨所的事,我在拉萨早听说过了,真的很为你感动呀。”说着,将军握着她的手不停抖动起来。
       她哽咽着,泪水一汪一汪地涂满了脸。
       将军放下手,嘴里不停地冒出白气来,停顿了几秒,又缓慢地继续道。将军像是在述说一部长长的历史:“据说你和你的爸爸曾在这里参加过中印战争,那时的你差不多才路边的小树苗这么一点点高吧。”将军用手比划着。
       哨兵们相互打量着班长的女人,眼神一愣一愣的。
       “我还听说哨所官兵对你误会深着呢,真的难为你了,几十年前你失去了守边为家的爸爸,去年家乡又连续遭遇了强大的地震,我对你的亲人在地震中的不幸遇难,深表同情,家园没有了,可你还想着我们的国防事业,想着为我们的金珠玛(解放军)多做些事情,你真的太了不起了!”
       将军像是感动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哨兵们呆呆地望着她。就在班长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擦拭眼泪的瞬间,将军突然举起了右手:“姑娘不哭,乃堆拉就是你的家哈”。
       在场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只是不知谁在掌声中忽然撕破嗓子喊了一声:嫂子,对不起,是我们错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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