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的雨下个没完,天象被捅了个大窟窿,补也补不住。
清香一家九口,挤在这间掏空了的大房内,唉声叹气。可不是捅破了天嘛,别看平时,清香总是嫌着个老头子,这也不是,那也不对,说话软了硬了,做事错了歪了,就连那张看了几十年的老脸,也越看越不顺眼,咋就那么窝囊呢?两口子若是嫌弃了,那会咋看咋不顺眼。然而,一旦这个不顺眼的家伙没了,那才真象塌了天,好赖他也是一家之主呀。清香习惯性地抓理着自己仅这些天就更为花白的头发,看着围在跟前的一圈孩子,心象猫抓似的难受和无奈。打官司,门也找不着,咋得个打法?她伸腿蹬了下两个儿子,焦躁地说。大娃、二娃,你们好歹也念过几天书,倒是说说呀?
大娃二十九,二娃二十七,还有个大女儿三十二,各家领着媳妇孩子,就是大小八口人,除了外地打工的女婿没来,和死去了的老头子外,清香全家倾巢出动了。这心安理得直挺着的老头子,出去时活蹦乱跳,说没就一下没了,一个家里,一家之主没了,还能有比这事大的吗?在村里,死了人,但凡跟什么事故沾上边,那是天大的理由,祖孙三代都有了理,好吃好喝好礼供着,好钱赔着。可是到了这里,却冒出这么多规定来。这个费国家规定,那个费国家规定,七算八算没几个钱,与想象中的目标差得太远。就连这吃住,也是有规定的,只按单位出差人员补助开支,大小九人,每人每天五十元,一天共计四百五十元。能省一个是一个吧,省下了还能给孙子外孙子买支雪糕吃呢。这一大家子出来,没钱可咋支撑。于是,清香一家便挤在了这间一天五十元的大房间。
性子内向的大娃,被妈冷不防蹬了一脚,打了个激灵,想了想说,打官司得写状子,没听说拆状吗?那得写在纸上,快去买纸和笔呀。一向性急的二娃,接了话,瞪着眼说,啥子王八屁股的规定,咱没了爹,这感情费,国家咋规定?我看呐,就到他单位大楼躺着去,咱不会打官司,就知道要爹。清香盯一眼手舞足蹈的二娃说,就你能,没看到昨天那凶巴巴的保安吗?那时你的劲头哪去了?清香屈从衣袋里臂弯手地搜刮出几个零钱,嘴上不解地说,这钱谁出呀?说着把十多元零钱递到了女儿手中,示意她去买那写状子的纸和笔。稍大一点的孙子,看到姑姑手里的钱,嘟囔着要买雪糕。清香看了皱着眉,又从肋条下的衣服深处,硬生生地拽出一张整钱,递了过去。大娃低着头,故意谁也不看,说,哼,这是小钱,打官司得交上一大笔钱呢!啊!清香惊恐的眼神看着大娃。大娃抬下头说,这叫起诉费。清香横竖不懂,只知道得花钱,一时哑口。
一家九口围在一起写诉状,大娃执笔,二娃和姐姐,一句半句地凑着词,清香和别人,却是睁着眼,半点忙也帮不上。想想如此无助境遇,清香不禁又抹起了眼泪。死不回家的老头子啊--,你去了也不管我们了啊--,让我们怎么活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拉长了调子,还真有些抑扬顿挫,如泣如歌。
真是应了那句红颜薄命的老话。清香与老公都是四川老家古镇人,年轻时,长得象一朵花似的清香,满镇子几千人,挑不到她的如意郎君,不是这个丑,就是那个穷,眼看着二十五六了,还赖在娘家出不了窝。情急之下,父母硬是要把她嫁到了一个镇子里的老张家。老张家跟他们住得不远,几代人都老实巴交,最起码是知根知底,出不了大错。清香爹妈这样想着,就把女儿给聘了。这婚事来得太突然啦,把那些有儿子想娶清香的人家弄得手忙脚乱的。这些人吧嗒着嘴念叨:“老张他家儿子可真是有福气哟,近水楼台先把这月给捞着啦!”清香老公听了,心里好是满足,就象心尖尖上滴了一点纯正的蜂蜜,四散开来,那才叫个甜呐。他生性憨厚,不善言语表现,只是咧着嘴笑笑,不说什么。回得家里,对媳妇那个好呀,就别提了。爬锅上灶,提水倒尿,没有他不干的。可是,这人吧,就是怪,老公的殷勤,并没有换来清香的安心。而且,他越是这样,清香就越觉得他无能!窝囊!总感到自己这辈子吃了天大的亏!时不时挑着老公的毛病。然而,这湿手已经插进了面缸里,任凭你急出眼睛珠子,却是没有丝毫的办法。从那时起,三十多年,在日子里的清香,稍不如意,就哭哭啼啼。有人给她起了个绰号,叫“泪人”。
说来,泪人清香也有她的不容易,老公憨厚没主意,自己事事都被赶着鸭子上架。这不年刚过,他就盘算了,老公出外打工,她和老大种地,老二脑子活,在本地做点小卖买,打个里,照个外,两房媳妇带好娃,持好家,一年的生活怎么也得安排呀。就这样,五十多岁的老公一头扎到了南方,三个月没见影踪,也没见一分钱,没见一个字。只在刚走后,清香接过老公一个电话,是深城的号,还是个公用电话。前些时,她正寻思着,得想办法联系联系,找找这个死鬼,看怎样了?却不想,真成了死鬼。四五天前,接了一个电话,惊呆了清香,是深城一家建筑公司打给古镇,镇上通知清香的。电话说老公在施工中,发生事故,不幸身亡,让家人速去处理。这晴天霹雳,让清香一家老小,当时就哭天喊地起来。清香说,怪不得右眼皮跳个没完,女儿说,昨晚做了个不吉利的梦,媳妇更敏感,说从早上起床就心慌得不得了。总之是,大的要去,小的要跟,一家人匆匆出发,揣着复杂的心情,火车上,汽车下地来到了深城。
这天,正式与单位协商,大娃打足了精神,一字一句地陈述。一路上九口人挖空心思想到的条目,包括抚养费、丧葬费、精神损失费、事故处理费、误工补帖费、寡母费、孤儿费......共计五十余万,说得对方直愣愣地瞪着眼,说不出话来。最后,清香她们降到四十万,对方却只给二十万。相差太远,僵在那里。怎么办?无果的事,只有法庭上见。
一家大小人,整个上午,写的写,说的说,哭的哭,叫的叫。总算弄出个草稿来。大娃甩甩发酸的手腕,艰难地直起那快要断了的腰,大声地说,几点了,还不吃饭呀。清香哭不动了,看看已经快午间两点,九个肚子总得填呀,孩子们饿得吵吵了有一阵子了。于是,她拖着仍然残留着美丽的腰身,上街给孩子们弄回一大堆吃喝。方便面、榨菜、馒头、油条、辣子豆等等,胡七杂八,还有孙子辈每人一根的火腿肠。这时,二娃弄来一壶开水,大家七手八脚,大快朵颐起来。正当大家围在一起吃得起兴时,突然间,整个大房摇动起来,水瓶倒了,馒头滚了一地。清香慌乱中正去拣那滚落的馒头,早被大娃一把搂出了房门外,全家九口,迅速撤离到屋外安全地。地震了!人们反应过来,一时尖叫声四起,惊恐不已。
临晚时,传来消息说,四川汶川大地震,一片废虚,死伤无数。清香瞬间又直愣了眼神,恰是她们的家乡啊。于是,转神又痛哭流涕起来。我的鸡呀──,我的猪呀──,计划得好好的呀──,过几天就返回的呀──,天杀的建筑商呀──。二娃捅了捅抹泪的老妈说,妈呀,要不是出来,恐怕都得和爹一样直挺了,还鸡猪个啥子呀。清香睁开泪眼想了想,是呀,我们九人不是好好的嘛。于是,她急忙点人数,七个、八个,怎么也数不够九个,少了谁啊?少了谁啊?!清香急急地叫着,几乎又要掉下泪来。二娃急了,上前一把搂了妈妈,清香“嘟噜噜”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二娃说,妈呀,你是骑着毛驴寻毛驴呀,你自己不算一个吗?清香听得此话, “啪”得给了二娃一巴掌,瞪眼道,我是毛驴呀,你是啥子呀!二娃捂着脸,伸了下舌头,笑出个鬼脸来。
第二天,建筑商通知大娃与清香到单位,开门见山地答应了她们四十万的要价,并将她们一家九口转送到当地民政部门。大灾面前,沾了光,特事特办,算作紧急安置处理。清香看着半编织袋子的钱,一时呆想,这又是地动,又是天摇,又不及反应地给了这么多的钱,这是怎么了啊,是福是祸,我的脑子跟不上趟了呀……
在深城避难的十多天,处理完死鬼的遗体,也渐渐平静了四十万元带来的不安,清香一家晃如隔世,感到了不幸中的万幸。但电视里惨不忍睹的震灾画面,和到处都对地震的议论,一天天把清香的眼泪,掏得如旱年的涸井,干到了底。起先她实实在在感到了事情的可怕,父母、公婆两家还有十多口人,恰在震中的古镇,杳无音讯。据说死得人占到了三分之一。若真是这样,那可让人怎么活呀!后来,他又听说,严重的是北镇,南镇情况要好一些。庆幸的是,他们就在南镇。清香听了将信将疑。其时,二娃看着妈没完没了的担心,不耐烦地说,啥子话嘛,活呀死呀的,放心吧,有我爹保佑着呢,我们在南镇,没事的。清香看一眼二娃说,他连他自己都保不了,还保佑你?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倒也侥幸了几分。觉得没那么严重。大儿子也插嘴说,祖父和外祖父们,都住在平房里,如果逃生,绝对方便,没事的。听得大儿子这样说,清香的心忽然就明朗起来。是呀,把这事忘了,平房逃生实在是方便,两步就出了门。起初那天大震时,大儿子一把就将自己搂了出去。平房真的是很方便。话说到这里,清香彻底的放心了。她向俩儿子点点头,表示赞同。
“大娘,随身带着这么多现金,不安全啊,我们都为你提心吊胆,快去银行存了吧”。那些天,清香她们被暂时安排在收容所,工作人员与她们拉家长时,发现他们带着个编织袋子,里面有不少现金,于是关切地提醒她们。
这话说得一点不假,那些天里,那半袋子钱,确实吊在了清香的心尖尖上,从不敢离开半步,也不敢交给别人,只有自己紧紧盯着才放心,就连睡觉也要抱在怀里,或是枕在头下。她每天晚上,不知要醒来多少次,尤其是怕着出门在外的,被人谋了去,心里总感觉这地方不安全,想着快回去,把这钱安顿了。漆黑中她又摸摸那袋子里面整捆的钱,就如摸到了死鬼的脊梁骨,硬硬的,心里就悲一阵喜一阵的乱想,慢慢地,才又似睡非睡地蒙上一会。
听得小同志这么讲,清香本不愿存在这里,可是又一时回不去,只能如此。但她立马又纠正道,不存银行,还是存信用社吧。因为她习惯了家乡古镇的信用社。她叫来大娃、二娃,小心翼翼地把编织袋交到他们手上,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存到信用社,这样她才放心地看着他们出了门。
大娃、二娃警惕地护卫着钱袋子,跟着工作人员去了。过了好一个时辰才回来,清香急忙要那存折看,大娃却给了她一个小小的“硬纸片”。她反复翻看着,不解地嚷嚷道,存折呢?存折呢?这不是存折呀?说着,那神情又不安起来。
“妈,这大城市里,银行林立,信用社却难找呀。您有所不知,银行比信用社还好呢。”二娃指了指“银联卡”,继续说,“这银联卡带着方便,全国各地哪里都能花的,您就放心吧。”
大娃、二娃,轮番向老妈解释,可他妈就是听不进去,就是不信这“硬纸片”,她把手伸得长长的,向两个儿子翻转着手中的“硬纸片”,不对呀,就算我不认字,怎么也认得几个“洋码子”吧,这四十万在哪写着呢?在哪写着呢?你们给我找出来呀?她耸人听闻地继续说,早听说这深城里乱得很,有啥子黑社会,定是让人骗了的,我要信用社的存折,不要这。说话间,又痛心地干嚎起来。
工作人员看着这场景,摇了摇头。大娃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妈可能受了刺激,情绪有些不正常。无奈之下,大家又再次来到银行,补办了存折。
清香接过存折,瞪着哭花了的眼,仔细看了半天,还是不放心地说,怎么跟信用社的存折不一样呢?
大家又再三解释说,一个地方一个样,不能总拿家乡的比。
清香终于瞅清了那一串四十万的数子,方才认可,脸上也略略放晴。紧接着,他迅速地撩起衣襟,将那存折塞入肋条下深深的衣袋里。那速度,就像变戏法似的麻利。回手却把那“硬纸片”,鄙夷地扔到了一边。大娃回头看了一眼工作人员,急忙上前拣了回来.....
北上的列车喘着粗气,艰难地爬行于云雾笼罩的秦岭之中,雨点象扑火的灯蛾,前赴后继地撞碎在厚厚的玻璃窗上。三十多个小时的“哐铛”声,震荡得每一位旅客,都麻木了思维和神经。车箱里,疲惫的旅客东倒西歪,半睡半醒地挨着这困顿的时光。
清香带领的九人“队伍”,大大小小闭上了八双眼,大娃紧紧地抱着那只红布包着的,相当于四十万元的“小木盒”,头低垂得象抽掉了崩头筋。二娃靠在他身上,全然不管别人的感受。其余女人本能地抱揽着自己的孩子,专心地打着盹。唯有清香一脸的憔悴,身子困痛得象挨了打,脑子却清亮得明镜一样。她不停地抓拢着自己仅这些天便更为花白的头发,心思忽上忽下,象飘浮不定的云,焦躁而不安。这时,夜已很深,就听得一对旅客在对话,她被深深地吸引。这对旅客刚刚上车,象是从北面逃出来,又要返回去的样子。他们口若悬河地描述着汶川地震的悲惨状况,清香听着不禁又低泣起来。
掉了一阵眼泪,清香直起腰,心里沉沉地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得好好犒劳一下全家人。俗话说,花钱免灾,首先得给两家长辈压压惊。于是她又琢磨起该给他们买点什么东西来?穿的?吃的?一时只管自己沉思。
列车将要进入终点站,广播中响起清脆的报站声,接着悦耳的音乐溢满了整个车箱。清香又将手伸入肋条下的衣袋里,捏了捏那存折,确认了它的安然无恙后,起身接过大娃怀中的小木盒,放在自己的坐位上,又一个一个推醒熟睡中的儿女,拍拍这个,打打那个,起了,起了,到哩、到哩,自己跌跌撞撞向厕所走去。
从火车上下来,离家乡还有一百多里,经再三周折,全家终于回到了古镇。家乡古镇已经面目全非,几乎不复存在。她们被引导到一片偌大的帐棚中。清香看着认识的不认识的灾民,一个个目光呆滞,疲惫不堪,有的乡亲身上还带着伤。清香急切地开口打问和寻找自己的父母、公婆、亲人。在一片混乱中,正巧碰上了早两天回来的女婿。从女婿口中得知,家中十一口人,无一幸免,连尸骨也早已被处理。
听得此言,清香再一次,放声地,痛快淋漓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