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情人节,这一天,是尤根的生日,也是他正式退休的一天,这一天他65岁了。而这一天,也是女儿露迪搬到大学学生宿舍的第一天,而这一天露迪也还为父母准备好了晚餐的赠券。 露迪在半个月前就为她的父母在餐馆订了晚餐。还有一封信,她告诉父母只有到了情人节的那一天,共进烛光晚餐时才能打开。
尤根在浴室里洗澡更衣,他对着镜子在刮胡子,平时尤根不修边幅,留着所谓的“两天胡子”,很有艺术家的气质。尤根退休前是德国瑞城音乐学校的钢琴老师。他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灰蓝色的眼睛,感觉有些陌生,有些茫然。自然卷曲至肩灰白的头发,使他看上去有些苍老。
他在衣柜里找出了那件本白色宽松亚麻衬衫,亚麻衬衫是尤根最经典的穿着,的确,当他穿上后,他的气质马上就被衬托了出来。一下子就和他自然卷曲灰白头发契合了起来,瞬间高贵了起来。是的,他以往在任何要求穿正装的场合,他的这件宽松亚麻白衬衫都没有违和过,并且为他加分。
尤根早早就穿戴整齐坐在音乐间,等待着妻子乌茜。虽然,他还没有和乌茜说他在等她,但是,他知道女儿订餐的事,她早已知道了。再说,他也听到楼上,乌茜正在浴室梳洗打扮,而且,还听到她在翻箱倒柜地在找衣服。
正想着,尤根听到了楼梯声,他知道乌茜下楼来了,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大门口,看到乌茜穿着酒红蕾丝晚装,背着小提琴,手推滑轮旅行箱。尤根满腹狐疑?他习惯性地着捋一捋他的卷发,说:“你这是做什么?露迪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她今晚给我们订了晚餐。”
乌茜迎着尤根的目光,她那碧蓝的眼睛直视着尤根说:“我今天不能去这个晚餐,我今晚还有个演出。”
尤根也瞪起了他的眼睛说:“你怎么不早说呢?”
“现在说也不迟呀。”乌茜接着说。
尤根又习惯性地捋着头发地问:“你这是要去哪里呀?还带一个旅行箱。”
乌茜拍了拍旅行箱的拉杆说:“是演出服装。”
尤根疑惑地又说:“以前一直有演出也没有拿过行李箱。” 乌茜突然话锋一转说:“是的,尤根,演出之后我们舞蹈团还有个集体旅游。我们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想想我们俩的未来。这几年我们过的怎么样,你我心里都明白,我们要直面自己的内心,做新的选择。露迪已经去学校了,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了。”
launisch (情绪化)本来就是德国人的特点,他们往往都像德国四月的天气一样,一天内能经历四季还加暴风雨。尤根对于乌茜的情绪化已经习惯了,他也知道情绪化的人,情绪过后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一样。 这次他却被她说懵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在这时,乌茜已经把门打开,径直地走了出去,把呆呆的尤根扔在了门口。
外面夜黑风高,细雨蒙蒙,只听到,乌茜开着那辆老旧的灰色雪铁龙绝尘而去的声音。
尤根无比沮丧地坐回到音乐间的沙发。他两只手抱紧自己的头,真的,他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茫然就像刚才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眼睛一样。是的,他越来越不了解乌茜了。
那一年,乌茜刚刚来到音乐学校任教小提琴,来顶替退休的老小提琴老师。于是,乌茜就收到了节目单:小提琴独奏曲《斯卡布罗集市》,钢琴伴奏:尤根•哈根曼。在第一次排练现场,当1米9的尤根,架着一副金属边的圆眼睛,穿着一件宽松的麻布白衬衫。温文儒雅地出现在乌茜眼前的时候,乌茜被他的麻布衬衫迷住了。当尤根向她走来,伸出手做自我介绍时,她看到尤根清澈的目光,她听到他轻柔温和的声音。原来,男人还可以这样地优雅和温柔。这完全颠覆了她对男人偏见。 那一刻她的心被触动了,她的身体不自觉地一阵颤抖,抖落掉了往日的黯淡的尘埃。 她那颗少女的心复活了。
乌茜最怕的是夜晚,她的母亲是医院护士,当她母亲上夜班时,与她来说就是一片黑暗。
十岁那年的一个冬日,圣诞节前,为了准备学校的圣诞音乐会,那晚家里没有人,她就在家拉起了小提琴。刚刚把琴弦调好,才开始拉弓弦,第一个音节还没有拉完, 父亲突然出现在她的房间里。她吓得灵魂出了窍,赶紧把琴收了起来。她那醉汉一样的父亲,满脸通红,酒糟鼻子,眼睛混沌,金发稀毛。脸上堆满了假笑地说:“今天,我不反对你拉琴。你学习了这么长时间的小提琴,我还没有听到过你的琴声呢。今天,拉一个给我听听。”
小乌茜把琴放在身后,挺直了腰,鼓足了勇气地说:“我不!我才不会拉给你听呢!”
父亲气急败坏地过来把小乌茜悬空抱了起来,这时小乌茜蹬着脚,喊道:“放开我!”
父亲瞪着发红的眼睛说:“放开你?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乌茜反抗地喊叫着:“你没有这个权利!学校老师说了,我的身体属于我自己。”
小乌茜的话,使他如梦初醒,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恼羞成怒地把小乌茜狠狠地摔在了床上,摔门而去!小乌茜趴在床上大哭了起来。 这个时候,妈妈回来了。小乌茜再也控制不住,声泪俱下地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母亲。
母亲没有去告发父亲,而是选择离开禽兽不如的父亲与他离婚。母亲带着两个孩子搬了出去,母子仨搬到了一个小公寓。而父亲为了不付抚养费,竟然选择了失业来逃避抚养费。 母亲就这样靠微薄的工资和部分社会救济金扶养了两个孩子。
当尤根和乌茜合作时,一个坐在钢琴旁,一个拿着小提琴,在排练现场,当他们俩在示意可以开始对望的那一刻,两人都乱了方寸。
就在那一年,瑞城城堡圣诞音乐会上,乌茜小提琴独奏《斯卡布罗集市》,演出非常成功,引起了业界的轰动,还上了当地的报纸。乌茜一袭黑色长裙,尤根经典麻布衬衫的图片,刊登在当地的报纸上。
又一年后,他们的女儿露迪出生了。自从女儿出生后,乌茜带孩子都是亲力亲为,从来不让任何人接触孩子,特别是男人。就是尤根想替孩子换尿布,乌茜也是赶紧地抱过孩子,对尤根说:“我来,我来,我在家休育儿假,再说我是母亲,这个应该我来。”每每尤根被她搞得很尴尬,他摇摇头,对此很不理解,但是,也没有和乌茜讨论过这个话题,在尤根看来,这个话题很无聊也很尴尬。
露迪一天天长大,到了晚上哄孩子睡觉,讲睡前故事,尤根很想和女儿在这个时候有一刻的亲子时光,乌希更是当仁不让,使尤根根本没有时间接触孩子,尤根因此非常苦恼,但是,又不知道如何说起,也不知道到底苦恼是什么?
渐渐地乌希哄孩子睡觉后自己也睡着了,渐渐地就形成了实际上的尤根独居。仿佛这一切都是那样的合情合理,自然而然,尤根被迫接受了。
一天中午时分,乌希在前花园侍弄着她心爱的深红玫瑰花。远远地就看到身穿黄色邮政服的投递员,向他们家的信箱走来。乌茜礼貌客气地和投递员打招呼,这个时候投递员拿着一封信,对乌茜说:“哈根曼夫人,这里有您的一封信。”乌茜疾步地走出花园,她疑惑 谁会给她来信呢?她接过信,一看封面,社会暑的信。乌茜更加地疑惑了起来,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心想:社会暑为什么给我信?乌茜急切地,手有些抖地打开的信封。一看,她头脑里一阵轰鸣,就如同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响起——命运来敲门了。她在几乎激动地不能自己的情况下,读完了这封信:“尊敬的哈根曼夫人,您的父亲需要去养老院养老了,鉴于他退休金不能支付养老院的费用。按照德国法律规定,子女有义务分摊他不足的费用。如果,您不能分摊的话,请出示您的工资证明和您个人财产证明。”晴天霹雳,乌茜差不多要晕了过去。看完这封信后,她手在颤抖,她诅咒命运,为什么自己永远逃不出这个魔圈?他永远都还是我的父亲,我甚至还要为他的老年买单?
那些黑暗的童年时刻涌现在眼前,每当母亲去上夜班后,父亲就来到她的房间,说是为她睡前读书,可是,没有读几行字就开始抚摸她的全身。他的抚摸使她如此地不自在和害羞,她曾经试图推开父亲的手,可是,父亲的手是如此的粗鲁和顽强。那一刻,她是多么地无助和弱小,父亲贴紧她,她感觉到父亲身体呼吸和懦动,她怕极了。
今天看到这封信,那些可怕的情景又重新在眼前。不!这些情景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她,今天只是更强烈更鲜明罢了。
如今还要为他养老,命运又一次地嘲弄了她,她拿着信,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笑了起来。
尤根在厨房听到了她的笑声问:“有什么好笑的?”
乌茜把手上的信给了他,尤根拿着信读完后,沉默片刻说:“如果应该这样,那还是必须要做的。”
听到尤根的话,乌茜尖叫了起来:“不!决不可能!我决不会这样做。”
尤根愣愣地看着乌茜,他本能地说:“毕竟是你父亲。”
“父亲?什么父亲?他为我做过什么?他养育过我吗?养育我的是我母亲。”
看到乌茜瞪大的眼睛,那种愤怒把尤根吓退出了客厅。
从此,她开始喜怒无常,心情暴躁,她生了一场场莫名其妙的病。一会儿头痛,腰痛,一会儿发低烧,一会儿皮肤红肿,一会儿浑身过敏。为了寻找过敏源,家里所有的用品都测试过了。最后,怀疑是地毯上有过敏源,结果把家里所有的地毯都拿掉了。发低烧又怀疑血液里有问题,验血一切正常。由于低烧持续不退,医院进行了一次换血治疗。所有先进的仪器都对她身体功能进行了检查,都没有查出什么毛病,最后归结在是心理上的疾病。可是,乌茜拒绝承认,拒绝治疗。尤根带着她跑各大医院无果,尤根也很困惑,不知道乌茜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当尤根劝她接受建议去做心理测试时,她愤怒地说:“你恨不得我有心理疾病是吧!这样你就可以把我抛弃,然后,我父亲那个养老院费用就与你无关了。”
尤根又一次被她说的莫名其妙,尤根坚持地说:“你治病和你父亲无关!”
乌茜红着脸,声嘶力竭地喊道:“怎么无关,就是有很大的关系!好吧!为了不连累你,明天我们去公证处公证,做一个财产公证(Geutertrennung),你家的房子只属于你,于我无关。这样就算政府找到我,我也没有这个能力。我的工资我们一家需要生活,财产我没有。” 貌似这一句话是突如其来,但显然是乌茜深思熟虑的结果。她无论如何都不会为她父亲买单,哪怕代价是自己一无所有。似乎只有这样,她的心才能平衡安静。
尤根依然温和地说:“这个和你的病无关。”
乌茜抱着自己的头说:“我一定要和你去做这个公证,不然我会疯的 。”
为了不引起乌茜更大的刺激,尤根就这样不明就里的和乌茜去做了这个公证。果然,做了公证后,乌茜安静了许多。 其实,她与尤根早就名存实亡,她只要一看到女儿和尤根父女,就莫名忧愁,那难言之隐就涌上心头。露迪高中阶段留了一级,她依然和母亲在一个房间,尤根独居。随着年龄的增长,露迪需要个人空间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她也越来越同情她的父亲。她多次和母亲提出要回自己的儿童间,让父亲回来,可是,每次母亲都很激动,为了不刺激母亲,她想尽快地离开家,让父亲回到母亲的身边。
现在,她读大学了,找到了学生宿舍。她选择情人节这天搬走,是为了让父母重新开始,像一对恋人一样相聚。为此她还给父母写了一封信。要他们在烛光晚餐的时候读这封信。
尤根手里拿着女儿的信,心乱如麻,他没有心情打开女儿的信,他跑到地下室拿出酒来,把自己灌的个酩酊大醉。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感觉自己在乌茜的人生里始终是一个局外人。就这样在音乐间的沙发上睡着了。不知道什么他醒来后,打开了露迪的信。
亲爱的妈妈爸爸:原谅我小时候的不懂事,总是爬到你们的床上去睡觉。现在,我知道,是我分裂了你们。其实,我早就想改变这个状况,可是,每次都没有成功。我曾经想我要快快长大,快点离开家。只有这样,你们才可以重新开始了。现在,我已经长大,要离开家了。我选择情人节这天离开家,是希望你们在这一具有仪式感的一天,重新开始你们美好的生活。
祝福你们
你们的女儿露迪
看到女儿的信,尤根的眼睛湿润了。他站起身来,去厨房煮了杯咖啡,打开了收音机。听到准点新闻报道:昨天,情人节晚上在瑞城到希城的国道上,一辆老款的灰色雪铁龙与一辆黑色宝马在弯道相撞。俩位驾驶员一个当场死亡,一个重伤有生命危险。
听到这里,尤根尖叫了起来,然后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我的上帝啊!
注:本文2023年发表在于《华文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