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黎明前的灰黑,急促的闹钟已经把寒玥催醒了。她强睁开眼,坐起身,一只手揉了揉涩涩的眼睛,另一只手搂了搂身边熟睡的女儿:“恬恬,醒醒,起床了。乖,我们去幼儿园。”“嗯┅。”女儿侧过身去,没有反应。“快点,快点!”寒玥的嗓音提高了八度,同时跳下床,直接把女儿扶坐了起来。接下来母女两的动作早已程序化,一边是恬恬麻利地穿好寒玥昨晚叠放在枕边的校服,漱口,洗脸。一边是寒玥自己收拾停当,再准备好恬恬上学的枕头、小零食和另一身换洗衣服。
墨黑的晨,天空格外阴郁,沉闷。云很低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星星都在黎明前闭上了眼睛。偶尔闪过几点亮光,那是小区的路灯,和城市的霓虹。片刻间,门外已是大雨倾盆。寒玥一秒都没有犹豫,左手抱起三岁的女儿,右手胳臂挽着她的小书包和自己的手袋,披上帆布雨衣,撑起一把折叠伞,一路小跑着来到小区单车棚。寒玥熟练地将女儿脸朝自己放在单车前座椅上,雨衣勉强遮盖住女儿和自己的上身,臀部以下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单车在寒玥一只手的把持下,摇摇晃晃在雨中向幼儿园赶去。折叠伞没把雨和母女两隔离开。在狂风骤雨里,雨衣时不时将衣角掀起老高。雨水渗过伞布,滴落到寒玥头发上,脸上,肩上,女儿不停地用小手抹去寒玥额头、脸颊的雨水,又双手帮着紧紧抓住寒玥手中的伞臂,好像担心来一阵狂风,会吹翻看上去一点也不强壮的妈妈手中的雨伞,让她暴露在风雨中,寒冷、潮湿侵蚀着她的人。
这时的寒玥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寒冷和潮湿,也没有担心过,万一手不够力,会导致母女二人随时摔倒或撞伤。她顾不上这许多,她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一心念着:“快点,再快点,别迟到。”她要赶在七点四十前,将女儿送进幼儿园。自己在校门口的电子牌前打卡,带领学生早读。
岑州是岭南的一个大城市。上世纪末,无数外省人如过江之鲫,“呼啦”一下涌进了这座千年商都,加入到这个城市的各行各业中。其迅猛的阵势,仿佛城里遍地都是人民币,只等着人去捡。寒玥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寒玥的前夫宴夏是个包工头,三角眼,塌鼻梁。拉得一手动听的小提琴;吹得一支诱人的笛子。他的乒乓球打遍单位无敌手。他对寒玥死缠烂打地追求,但始终没能得到寒玥的芳心。天有不测风云,寒玥的原单位是军工部门,工资比地方高,福利待遇也好。政府百万裁军,一大部分军工单位转为民用企业,寒玥的单位解散了,员工自谋出路。寒玥失业了。宴夏找来了。他拍着胸脯说,能把寒玥从广西调到岑州当老师。寒玥的心动了,居然答应嫁给了他。
来到岑州,寒玥果真成了一名在职教师。宴夏进了一家乡镇企业给老板打工。老板接连承包了几个机场搬迁和新机场的基建工程。宴夏跟着老板混了不到一年,他“顿悟”:见了世面了,眼界打开了。紧接着他的荷包鼓起来了。不仅结识了几个乡镇政府官员,还与周边歌厅舞厅发廊酒店的美女妹子们打得火热。一天到晚嘴里叼着雪茄烟,手里拿着大哥大,俨然财富新贵,踌躇满志,派头十足,一时间风头无两。他的思想越来越“解放”,出入各种风月场所的胆气越来越壮,终于发展到有一天,喝得醉醺醺的他,把女朋友带回了家。
寒玥的第二个丈夫是她读在职研究生的时候认识的——楚盛,是她的老师。秃顶,围着头顶的左侧仍顽固地长着一缕黑发,约一个手掌长,于是这一缕头发便承担着一个艰巨的任务,从左至右稀疏地盖住头顶。让他本来瘦而尖的脸,显得如断崖般险峻。楚盛从来都静不下心做学问,写不出像样的论文,一直是个副教授。可他自认为在系里混得风生水起,因为有一门课的教学——汉语言文学他很胜任。在高校绝大多数教师一门心思搞科研评职称,全然不顾课堂教学质量的时代,他在备课方面加加减减,下了些功夫。他在课堂上的驾驭能力,(用他自己的话)常常能将学生们“镇住”。尤其是,他喜欢时不时地抛出一个故事或笑话,加上他习惯于痞话不离口,总能博得女生们异样的目光。他无比醉心于女孩子们那想笑不好意思笑,不好意思笑却又掩嘴的暧昧反应,乐此不疲。至于经常和那些女学生们吃饭合影什么的,早就成为了他的教学工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寒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她的时间精力体力全都被工作和照顾女儿无情地透支着,再无丝毫缝隙顾它。
楚盛特别热衷做那事,每天都要。让寒玥不能接受的是,他动不动“浅尝即止”,好像力不从心,又好像在检验一下功能是否正常,并不打算动真格儿的。这就让寒玥总觉得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让她悬在半空中,心里有股无名火,无处宣泄。渐渐地,寒玥很不愿意和他有皮肤上的接触,每天晚上差不多到了那个时候,他一靠近,她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万般的恐惧。如果寒玥拖拖拉拉不上床,他会发短信催促:“老婆,过来聊聊。”那天,寒玥白天上了六节课,实在累得慌,晚上依在床背,一边读故事给女儿听,一边自己就睡着了。半夜里,寒玥被他从被窝里叫起,指着自己下身,说:“它受不了了。”
疲惫不堪的寒玥,很想冲着心急火燎的他一口痰水吐过去。不想,睡梦中的女儿,粉嘟嘟的小手紧紧拽着自己的胳膊。这使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克制住内心的反感,温顺地跟他去到了卧室门口。楚盛见寒玥迟疑在门边不进来,急忙向她发出饥渴的喊叫:“喂。怎么这么磨蹭?!”寒玥小声说:“还没干净。”说完转过身想离去。楚盛继续喊:“我不信。脱下裤子我看看。”寒玥厌恶地说:“你至于吗?”嘴上这么说,但她还是将睡裤退至大腿处,让楚盛看清楚底裤卫生巾中间的一块褐色血渍。楚盛完全没当回事,吼叫道:“有什么关系,这不已经来完了吗!我都要憋死啦,快脱裤子。”没等寒玥反应,楚盛一把将寒玥按倒在床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脱下了她的裤子。此时的楚盛情欲沸腾,将一条腿拨开寒玥的大腿,压在寒玥身上,情绪激昂地要履行欲望的使命。
寒玥忽然想起宴夏。宴夏对寒玥好的时候,那是真好,平日里疼女儿似地疼她,更不用说这种时候了。他让寒玥体验过什么叫地动山摇,什么叫排山倒海,什么叫飘飘欲仙。而最关键的是,他会在她飘飘欲仙,或飘飘欲仙过后,再让自己尽兴。这是唯一动摇过寒玥与宴夏坚定离婚的一个坎。恍惚间,寒玥仿佛感觉到身上的人是宴夏,正雄赳赳气昂昂地用他得意的武器想要征服寒玥,在这吞一口口水的片刻,随着耳边一声沮丧的“哎呀”,楚盛从她身上滚了下来。寒玥立刻鄙夷地提起睡裤,进了冲凉房。她拧开热水器,抓着莲蓬头,让温水直接对准下身一顿变态的冲洗。可是无论放多大的水,冲多长的时间,寒玥都觉得,始终无法冲掉,那黏糊糊的液体的气味,始终无法洗净,那如同千万条蚂蝗粘留在自己体内,不停地蠕动的反胃的恶心。她怪这无情的黑深的夜让天地寂静无声,独留下自己在尘世里飘荡。┅“笃笃笃”一阵敲门声。“妈妈,我怕。”是女儿,奶声奶气的怯怯的声音。寒玥仿佛一刹那回到人间,她猛然意识到:“可怜的孩子,不知站在门外多久了。”她连忙披起睡衣,愧疚地把恬恬搂在怀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隔壁卧室鼾声如雷。
每周一的下午四点半,(学生们四点就放学回家了)是学校的教师会议时间。程序通常是领导们讲话,总结上周工作,布置下周工作。点名表扬一批表现好的老师,不点名提醒一批表现不够好的老师。再就是,缅怀一下光荣的校史,回顾一下曾经的辉煌成绩,在市里区里取得的傲人奖项,给老师们补充巨量的精神食粮,好让他们斗志昂扬地投入新一周的教学。正校长姓敖,温婉大气。对老师讲话永远充满着关爱,深情款款。差不多句句话里都有语气词“啊”“哈”等。主管德育的汪副校长最爱点名表扬一批老师:谁谁值日站门口提前到位啦、谁谁早读前就下到班级管理学生啦、谁谁的班级板报出的及时且内容又与时俱进啦。在正副校长讲完话后第一个身体微微前倾,最先鼓掌的那个人一定是校长助理魏助理。她总是深情诉说着,什么敖校长上周哪天哪天,又先于她来到学校巡视啦;每次七点下班,不经意回头一望,汪校长窗前的灯光还亮着啦等等。整间学校,除了校长室、总务处和教导处,就属会议室的环境最舒适了:前台处,录音试听播放一体的现代化的多媒体平台工作着;东西南北四个角落处,柜式空调不间断地开着;天花板十八根白炽灯明晃晃亮着。老师们个个正经危坐,尤其是坐在前面几排的,都在学校统一配备的笔记本上,一丝不苟地做着笔记。唯恐因为遗漏一条半条,导致的疏漏,被认为教育教学工作能力有限,乃至在评优评先,评职称的时候受到影响。有老师谦卑地提出问题,请领导答疑,以示听领导讲话极其专注用心。正教导主任讲话时,表情非常严肃,她将在座老师所任班级的学业成绩,通过多媒体平台,以彩色柱状统计图表的形式,清晰明了地展示在所有人眼前。红色表示高于区抽测平均分,黄色表示高于片平均分,蓝色表示低于区平均分。而另一张统计图表,具体标明每科每级每班的具体分数,精准到小数点后两位数。这两个统计图表一打出来,老师们的表情二十分的复杂:小部分人双臂环抱胸前,一脸忧国忧民的严峻和凝重;少数人的脸,眉毛上扬,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大部分人的脸,眉头扭结在了一起,至少一星期没办法舒展开来,接下来十天内,准会展开一系列强有力的班级管理措施,罚写说明书,留堂,见家长┅。于是大部分班级班风立刻井然有序,向着兴兴向荣的好的方向发展了;还有少数人的脸,下意识地往桌子底下看,至于看什么,是不是在找一条缝什么的,就不清楚了。
寒玥和五(2)班的班主任鑫丽很要好。两人每次开教师会议都会挑选最后一排座位,坐在一起。敖校长发言的时候,寒玥就已经困得不行了。又不敢伏在桌子上打盹,只好端端正正地坐着,用两个手掌撑住腮帮,装作无比认真开会的样子。无奈,眼皮不听话,一个劲儿地耷拉下来。旁边的鑫丽比寒玥精神,两只眼睛配合得天衣无缝,一只留意讲台的领导们讲话的进度,另一只瞄着桌子夹层私自夹带过来的学生的考试卷。她的双手也谐调地合作,左手按住笔记本,右手用签字笔记录领导们的每一条重要指示,同时飞速交替换上红笔批改试卷。
“啪”,“啪”,“啪”,寒玥被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惊醒了。总务主任宣布,中秋节每人有三百元的礼品,不论在职老师还是临聘老师,都有。
寒玥忘记鼓掌了,掌声尚未停息的时候,她猛然着急忙慌地瞥了一眼墙上的大钟,六点。幼儿园到了下午五点半就差不多没有小朋友了,因为基本被家长们接回家了。恬恬自从进幼儿园第一天起,每天稳拿“第一”,是倒数第一,即最后一个被接走的孩子。看护她的陈阿姨,一周五天,有两天会好心陪着恬恬,等寒玥来接。另外三天自己家有事,必须按时下班。所以,恬恬经常独自一人坐在园里的滑梯上,一边玩一边等妈妈来接。今天是周一,陈阿姨按例要准时下班。寒玥每周的这一天,就会格外不安。从早上进校门就开始心里默默祈祷:“不要开会。不要开会。”真接到级长通知要开教师会议,她又开始默默祷告:“准时下班,请准时下班。”而事实上,每周一都开会,没有间断过。每次会议都开到了六点以后,没有例外。寒玥异常焦急,心像是被尖利的猫爪没命地抓挠着。恬恬今年实际才两岁九个月,谎报年龄,刚刚入园。尽管被自己调教得懂事乖巧,毕竟此时的幼儿园只剩下恬恬和看门的管叔。然而┅,如果┅,万一┅,她不敢想下去了,她那颗担忧的心,如同被架在了火上炙烤,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接下来,是少先队大队辅导员谈安全文明班级评分的事、鼓号队训练的时间安排和参加管理培训的教师的安排。这些事,没个十分钟是讲不完的。寒玥猫着腰,侧身溜出会议室后门,一路小跑去了趟洗手间,然后直奔三楼办公室,去收拾自己的手袋,她想赶在敖校长做总结性发言之前,回到会议室。
不料,敖校长今天出了奇的语重心长。竟然从国际国内局势说开去了。大到党的十四大会议的召开,教育新政策新理念的学习与实施;小到计划生育,对老师们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临了,还不忘提醒女老师们的着装,裙长必须盖住膝盖、不可以没有衣领,不可以没有袖子┅。“老师们呐┅”当寒月听到这句声情并茂的称呼的时候,她的左腿早已悄悄移出桌子,放在了桌子腿外侧,左手撑在移出桌子外侧的那条大腿上。上半身也在左手的支持下,呈前倾冲刺状。藏在桌面下的右手紧紧抓住手袋。敖校长突然声调高了许多:“老师们呐,让我们撸起袖子加油干吧!”这句话将整个会议推向了高潮,老师们在汪副校长和魏助理的带领下齐齐热烈鼓掌,群情激昂。
当教师会议结束的掌声零落渐希,寒玥已经骑着单车冲出了校门,在灰色的夜幕里,她双脚狂踩脚踏板,向女儿的幼儿园狂奔。她要一路逆行,穿过立交桥底,爬一段两百米的缓坡,才能在二十分钟内赶到幼儿园。如果规规矩矩按交通规则的方向行驶的话,全程要多花十分钟,这是她从来都无法接受的,太费时了。
老天一向爱凑热闹,慷慨地给予需要光明的人以夜幕,需要时间的人以风雨。在寒月出校门时开始下起了大雨。寒玥踩着单车冲到桥底,必须向右拐,向着斜坡,迎着川流不息的小汽车流,自行车流,以及人流骑上去。或许是她拐弯太急,抑或是右边驶过来的车灯太刺眼,只听“刺啦”一声,寒玥连人带车倒在了一部黑色小轿车的左前轮前。车主等不及将车窗完全摇降下来,就伸出冒着火苗的脑袋,怒气冲冲地吼道:“靠,瞎啊?懂不懂规矩!神经病啊!”寒玥自知理亏,一声不吭。她飞快地立起身,骑上单车,继续紧挨立交桥的引桥边,玩命上坡赶路。刚才堵得一塌糊涂的车流,开始蠕动起来。
就要到幼儿园门口时候,寒玥一面下车一面大声冲园里喊:“恬恬,恬恬,快出来,妈妈来接你了。”这时,幼儿园的铁门轻轻动了一下,远处的暗光掩映出一个瘦小的影子,朝寒玥扑了过来。寒玥快步跑上两级台阶,手里的雨伞不知什么时候扔在了什么地方。这个小黑影扑在寒玥怀里,放声大哭,是恬恬。在这漆黑的雨夜,恬恬浑身透湿。头发紧贴在头皮上,额头上。小手冰冷,钻在寒玥怀里啜泣,哆嗦。寒玥紧紧搂着女儿,柔声地安抚着:“好了好了。乖,不哭,不怕,妈妈抱着!”幼儿园传达室的管叔一直站在这对母女旁边,默默地帮寒玥拾起跌落在地上的雨伞,扶起侧倒在一边的单车,心疼地看着寒玥安慰吓得不轻的恬恬。
推门进家,一声吆喝让恬恬下了一哆嗦:“操,好球!”楚盛斜靠在沙发上看美国NBA球赛,十分的专注。茶几上的烟灰缸快满了。恬恬一看见爸爸,便喊着:“爸爸,爸爸,抱抱。”她张开双臂朝楚盛跑了过去。楚盛不耐烦地拨开了恬恬的手臂,推开了她,视线始终没有从电视机挪开。恬恬悻悻然耷拉下脑袋,知趣地来到寒玥身边,抬起泪汪汪的双眼,细声央求:“妈妈,我饿了。”这一切寒玥都看在眼里,心中不由生出无限悲戚。然而她无暇多想,赶忙利索地用干毛巾沾干女儿头发上的水汽,给她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鞋袜,从手袋里拿出一本卡通画册,哄着女儿坐在灶台一侧的小凳上读着,然后去煮姜糖水,再不喝点热的,祛祛寒气,恬恬怕是又要过敏发哮喘了。
恬恬睡着了。寒玥来到楚盛身后小声说:“这个月恬恬的学费你出吧。”
“不是每个月你负责吗?”楚盛很不耐烦。
“我帮她在少年宫报了三个班,合唱、舞蹈和语言艺术。工资花光了。”寒玥解释道。
“┅”楚盛好半天没吭声。寒玥转身要离开,楚盛起身,从钱夹里拿出几张百元钞票,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沾了沾口水,一张一张搓了又搓,从肩膀上向后递给寒玥,又加上一句:“晚上老实点。”寒玥迟疑片刻,接住了,心想:“且忍一忍吧,恬恬太小了。”
于是,这晚,寒玥没有磨蹭,冲完凉,进了楚盛的卧室,灯也懒得关,爽快地脱光,直挺挺躺在床上,只求快点完事。寒玥的反常,让楚盛一下子亢奋起来,忙不迭地说:“叉开,把腿叉开。”寒玥的头偏向一侧,两眼直勾勾望着墙面,一股莫名的寒气,从她的脚底直逼头顶,直至全身的每一处毛孔,她感觉自己正带着带着一脸的麻木,和阵阵寒战沉入冰冷的湖底。
楚盛拉开一个很野的架势,粗暴地进入了寒玥的身体,寒玥死死咬着牙,全身僵硬,忍受着皮肉撕裂般的痛。楚盛呲牙咧嘴地动了几下,忽然没了动静。原来是他的那个不争气的家伙滑出了寒玥的身体。他开始爆粗:“你他妈的,也不知道去药店买只润滑剂,搞得老子这么费劲。”说完还不甘心,仍然压在寒玥身体上,用手抓着自己那个绵软无力缩成一小段的家伙,在寒玥刚才剧痛的地方来回摩擦,并咬牙切齿地硬往里塞。寒玥忍无可忍,猛地推开他,一句憋了两年的话脱口而出:“不行就算了,何必勉强。去看医生嘛。”楚盛此时没有丝毫自卑和惭愧,反而让寒玥觉得,他的恼羞比他的身体大出好几倍,正要张嘴开骂,无意间看见了寒玥右手肘和右膝盖的红肿:
“我说怎么一直跟个木头似的,原来在外面骚了回来的。”寒玥不再理睬他的粗鄙,急匆匆走出卧室。但楚盛横在了卧室门口:
“你说清楚,是跟哪个野种留下的,你个不要脸的骚逼。”
“骑单车摔的。自从送女儿上幼儿园,身上的伤就没断过,你几时留意过?”寒玥说这话的时候,难以置信地平静,声音低缓,仿佛子夜雨后的屋檐下,孤零零掉下的雨滴,跌落在地,发出幽灵叹息般的声响。
回到女儿身边,寒玥木然躺下,却毫无睡意,这时手肘和膝盖的刺痛阵阵袭来。眼前又冒出经常会出现的模糊的幻觉。她隐约看见,宴夏就在身边,撑着脑袋,在她鬓边摩蹭。她下意识地将双手按在自己的胸前,缓慢揉摸。脑子里却以为是宴夏在极尽温柔的爱抚。此时此刻,寒玥开始特别地“想”。脑子“想”,接着身体也跟着一起“想”。“呣,呣”女儿梦中呢喃的声音,惊住了她。她有几分不安,几分羞愧,几分罪恶感,认为自己应该马上停下。谁知越想控制的事情,越是难以控制。她感到身体里有股液体,正喷涌着流出体外,让她欲火中烧。终于,她不由自主地,将右手神了下去,中指本能地寻摸着,自己的身体最最渴望疼爱的那一点,轻轻地,柔柔地,很快,酥酥的,麻麻的,畅快到极致的愉悦传遍全身。顷刻间,她忘记了身边躺着女儿,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忘记了楚盛那蘸着口水数钱时丑恶的模样,忘记了上班迟到时校长锋利的眼神,忘记了教师会议上花里胡哨的统计图表。她忘记了一切不愉快。原来这个世界上,真正需要爱的,不是女儿,不是学生,不是工作,恰恰是她自己。那可怜的一点啊,要命的一点啊,似乎在控诉寒玥平日的对自己的冷漠,似乎要加倍索取寒玥的柔情,似乎疯狂地使唤着寒玥的手,加快速度,快一点,再快一点,寒玥本能地夹紧双腿,身不由己地剧烈颤抖起来,她爽到了山巅,她在云端飘飘似仙,她恨不得大声喊出来:“我要。我要。”
寒玥瘫软在床上,满身淋漓的香汗将她唤回尘世。刚才的那一阵狂风暴雨,让她明显地感到自己被撕裂成两个人:一个在那一阵激烈无比的美妙过后沉沉欲睡;另一个在紧张不安中将自己的精气神挥霍殆尽,接踵而至的是被无边的寂寞和孤独死死纠缠。她苦苦挣扎在这可怕的纠缠里,忧心忡忡地向往有一天,真有一个人,和她一起体验飞到云端的快乐,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人间极致啊。在后来的许许多多的不眠之夜,两个寒玥如影随形。一个由于贪恋巅峰的快感而不能自拔。另一个始终无法摆脱,短暂的忘我过后的空虚和凄惶。有时两人会扭打在一块,互不相让,可是谁也没有占上风。更多的时候是,谁也离不开谁,准确地说,谁都不曾离开过谁。
寒玥原本白里透红的脸一天天失去红晕,下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尖瘦起来。每日大课间监督学生做操的眼神明显变得无力。直到有一天,她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清晰地目睹了自己那张阴郁并开始眼角爬满细纹的脸。她警觉地告诉自己:“不可以这样下去了。”
恬恬上幼儿园中班的这一年,寒玥的优雅的女校长高升到教育局去了。鑫丽的八卦新闻总是及时传到寒玥耳中:新来的男校长姓牟,工作上是出了名的严谨。寒玥提醒自己:“千万别迟到。”
又是一个周一早上,刚骑单车出幼儿园拐向大马路,寒玥的单车就爆胎了。她沮丧地推着单车一路小跑,离校门口越来越近。校门口有个男的,中等个,寸头方脸。双手背在身后,站在校门口的校长专位,一动不动。“糟了,新校长上班第一天,我就让他逮个正着。”寒玥心里满是晦气:“迟到是百分之一百要迟到的了,躲也是百分之一百的躲不过的。唉,就这么着吧。”寒玥微微侧过脸,不敢与牟校长的目光直视,她打算装作不认识他。谁知他竟朝她走了过来,寒玥一阵紧张,单车头歪过一边,差点又摔倒。“寒玥老师,慢点,不要急,安全比上班重要。”说着就帮寒玥扶稳了单车。寒玥卑微地瞟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很温柔,声音也很温柔。有史以来,第一次,寒玥感激涕淋地过了一个星期一。而接下来的周二到周五,她像打了鸡血一样卖力气地工作,上课更有激情,改作业更仔细,留堂中下生更勤快,仿佛不这么做就对不起新来的校长。
令寒玥自己也搞不懂的是,夜深人静的时刻,在想象中来到她的身旁不再是宴夏,而是另一个人——那个新来的校长。她和他,两人在一座幽静的山脚下,隔着一条宽宽的山路,走啊走啊。寒玥编织着他说的话,以及他望着自己的眼神,甚至还伪造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蓬勃的气息,那种近似于辽阔的牧场上,奔跑着的骏马的味道。还会放肆地想象着,他轻轻抚摸着自己迎风飘起的一头秀发。或者干脆幻觉到了,他伸出黝黑的青筋暴露的双臂,紧紧箍住她软若无骨的身体,准备亲吻她的脸。寒玥太享受这沉沉黑夜了,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自己第一天来到世上,她有了生命。她不再是寒玥老师,不再是恬恬的妈妈。她就是她自己。她对自己说:“只有现在才觉得自己是个人。”说完,她飞越激情澎湃的云端,进入到一无所有的极乐虚无境界,重复着欢乐的颤抖。
白天,当寒玥走在阳光下的操场时,会感到四肢无力。然后是迷茫,不知所措。空堂没课在办公室的时候,如果有同事聊八卦,她会神经质地认为是在说自己。于是莫名紧张。尤其是,走在教室楼、走廊、操场┅任何一个地方,当她听到新校长说话时的声音,在任何地方传来,都将使她尴尬不安,会想尽一切办法,第一时间拐弯躲避,往另一个方向走开。好在黑夜的宁静总是给予她宽容和安慰,让她在疲惫不堪后睡得特别沉。白天偶尔的惊慌也就算不上什么了,没有给她背上沉重的精神枷锁。
寒玥的脸,一直细腻柔滑,除去新增的一抹苍白和几丝细纹,没有其他变化。清晨她依旧踩着单车,准时送女儿上幼儿园,然后自己进学校,进教室,在学生们的欢声笑声读书声中,在阳光下的大课间里,消耗着头一天晚上,自己因神魂颠倒而生出的莫名其妙的动力。她的生命在白昼和黑夜展开了两个部分,完全不搭嘎,又井水不犯河水。白天她在女儿面前是骨灰级别的好妈妈,在学生面前是勤恳敬业的好老师,在领导面前是积极上进的好员工。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又重蹈覆彻,仿佛对自己的身体怀着满腔愤恨,不狠狠地将自己折磨一番,不足以证明自己到这世上来过一趟。这种黑夜白天的动荡给寒玥带来的心灵的撕裂,由于新校长不经意的一句话,变得愈来愈烈了。
新校长来到的第一个月,就宣布给每个老师定制两身校服。 那天,寒玥随意将一套中码套装穿上身。在雪白的衬衣衬托下,浅灰色紧身西服上衣和短裙将寒玥凹凸有致的身体裹得生动又充满活力。鑫丽在她身后冷不丁喊了一声:“哇塞,一流的身材!”这一喊不要紧,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寒玥。其中有一对目光曾令她倍感温暖和感激。此时这对目光直射向她,传递给了她更光更亮的惊讶的含义。寒玥用眼睛的余光感受到了其中的热度。她愣了一下,刚想谦虚几句,新校长声音不大不小地说:“我们的老师,禾秆盖珍珠哇!” 寒玥十分清醒,他不是刻意要想表达什么。但是这句话的确无意间击中了寒玥。她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那里,然后在同事们的哄笑里,满脸通红地换上自己的衣服逃离了。那天起,同事们的哄笑,戏谑地,妒忌的,不屑的,羡慕的,不怀好意的,越来越多地掠过寒玥的眼睛。她甚至听到她们背地里的窃窃私语:“闷骚的很呢!”“捞女嘛,就是这样的”“喂喂,知道吗?周六那日,我见她进了那种店。”(这个同事边说,边拿起一支粉笔,竖着比划了一下)。“囋囋囋囋,人家领导不是已经讲了吗,禾秆盖珍珠哇。”
办公室就是这样一种热闹场所。你永远不知道有哪些好奇的耳朵随时随地竖着,等待获取从另一个人的口唇之间流露出的“传奇”信息。他们只是随心所欲天南地北地谈论着各种话题。这些话题成为顿顿必不可少的令人向往的精神娱乐大餐。然而这些大餐却让寒玥作呕,令她窒息,让她下定决心改变自己。她强迫自己拒绝无数个月光下来到她脑海里的眼神。她命令自己忘记那句给予了她长久温暖的赞美。无奈,所有的努力都使寒玥无法摆脱那个赞美过她的人,在那些一天到晚累得要命,同时又寂寞得要死的日子里,她能给予自己安慰的,是一次次在失眠的折磨下妥协,然后在自我放纵中不可救药地自我折磨。她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无法被救赎的漩涡里,所有的挣扎都显得那么无力而绝望。
寒玥在一天天的挣扎中蹉跎。习惯了麻木和阴郁在血管里流淌。好不容易盼到女儿读大班了,逐渐没那么粘她了。晚饭后,不再缠着她读故事书,而是喜欢自己看漫画,喜欢独自抱着和她一般高的毛线狗入睡。于是寒玥开始有一点“自己的”时间。她撑起画板,取出画笔,享受这短暂的乐趣——素描。素描是寒玥从少女时代就有的兴趣。从前只画玫瑰花。有了恬恬后,恬恬成了她的专属模特。她为恬恬画了无数张特写:熟睡时的粉脸、扮演妈妈哄毛线狗睡觉的认真的神态、喝牛奶时像开心的小奶狗的样子、“六一”穿上公主裙时兴奋雀跃的难得一笑┅┅
偶尔有空的时候,寒玥会坐在镜子前发呆。一照镜子不要紧,蓦然发现,镜子面前的自己,被日复一日的风里来雨里去,扭曲了昔日娉婷的姿态:手背暴起的青筋清晰可见;曾经白皙如瓷的脸蛋,如秋叶般干得可怕;眼睛里的青春激情也变得如漂浮的尘土一样灰暗。虽然沉浸在机械重复里站讲台、带女儿的她,腰腹依然柔美婀娜,臀部还是那么圆润紧翘,可她还是因为,亲眼目睹了自己容颜的凋零,而意识到了自己过早地从少女到少妇的转变。寒玥内心涌出无限的哀愁,她本就寂寥的心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沙砾。
寒玥变了,她不再照镜子。而是沉沦在每日机械的重复中,白天,她的思维被上班,接女儿,做家务,画画占据得满满的,大脑一片虚无。深夜她偶尔折磨一下自己,这样不至于失眠,才有体力胜任第二天的机械重复。她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女人。
每个周日的下午,鑫丽都会约寒玥带宝宝外出游玩。这个周日,四个人来到芸西公园沙池边。两个小宝宝在沙池里挖洞盖房子,两个年轻的妈妈坐在沙池旁的树荫下聊了起来。鑫丽一向话多,她习惯在寒玥面前倾诉个不停。
“喂,你就好啰,住着福利房。老公是大学教授。”
“唉,谁家的锅底都是黑的——”寒玥拖长尾音,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不像我,连女儿的奶粉钱都要自己赚。想买件靓衫要从嘴巴里省。”鑫丽自顾自地说着:“我就不明白了,你身材那么好,连校长都赞你,干嘛平时穿得那么素哇?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真搞不懂你。”
“唉┅┅”寒玥幽幽叹了口长气,再也不说什么。鑫丽瞟了一眼寒玥,觉得头皮发麻。她发现寒玥望着女儿的时候,两个眼睛都是鲜活的,充满了温柔的光。然而,一旦视线从女儿身上移开,就变得恍恍惚惚,飘忽不定,仿佛是一对无处安放的魂魄,游离在空气中,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无依无靠,叫人感觉可怜无助,不忍直视。鑫丽第一次担心起自己的这位闺蜜来。
“寒玥,这个周日能不能陪我去买衣服哇?你都没试过和我一起逛街吼?”其实鑫丽说这话,是想拉寒玥出来散散心的。寒玥听鑫丽这么说,勉强答应了:“我带上恬恬你介不介意?”鑫丽撇了撇嘴角:“唉,真拿你没办法,女儿奴!”
当西边只剩一抹淡红,街面华灯初上的时候,寒玥踩着单车,心急火燎地来到幼儿园门口,腿还没着地,她的声音已传进门去:“恬恬,妈妈来接你了,快出来!”里面悄无声息,没有回应。寒玥顷刻间血涌上头顶,眼前一阵晕眩,双腿发软,握着单车把的手冰凉而僵直。“恬恬,你在吗?快回答妈妈一声。”寒玥沙哑着嗓门,声音不住地颤抖。“妈妈,妈妈,我在这里。”就在寒玥即将崩溃的瞬间,恬恬从滑梯下面爬了出来,跑向寒玥,一只手里握着个黑乎乎的东西,另一只手拉着一个小男孩,两人满头满脸泥沙来到寒玥跟前。“妈妈,快看,我捡到两只蜗牛,可不可爱?”寒玥似乎没听见恬恬说什么,一屁股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将脸埋在大腿间,哭的稀里哗啦。两个孩子好像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两对黑黑的眼睛闪闪发亮,充满疑惑不解地望着寒玥。
“东东,回家了。”不远处传来一声浑厚的男中音,寒玥窘迫地抬起头,撩开贴在额头的乱发。三个人同时望向快步走来的一个中年人。身后的霓虹灯光将他魁梧的身形勾勒出来。男孩立刻张开门牙脱落的嘴,欢天喜地一蹦一跳跑向他。嘴里喊着:“爸爸,你怎么才来啊?!”
男人一把抱起扑向自己的男孩,走进寒玥:“我来晚了,多亏你照顾东东,谢谢!”男人比寒玥高出了一个头还有多。肩膀厚实,手臂粗大,上身白衬衣土黄色夹克衫。下面是牛仔裤和工装鞋。当他说着话并向寒玥发出微笑时,寒玥没有以同样的笑容回报他,而是冷冷答了一句:“别误会,我来接我女儿,碰巧的。”
“东东,我把蜗牛送给你好吗?”恬恬突然走上前几步,小声对着男人怀里的小男孩说。
“你不是很喜欢吗?为什么要送给我呀?”男孩轻轻推开男人粗大的胳膊,站在了恬恬面前。
“嗯┅,我┅,爸爸会不高兴.”恬恬凑近男孩的耳朵,声音细细小小。
但是两个大人还是听见了。寒玥连忙将恬恬拉回到自己身旁,冲着男人和男孩说了声:“再见。”“哎┅”男人欲言又止。寒玥已经扭头,明显不想多说一句话。她扶起倒在地上的单车,把恬恬抱上单车前座,扭身猛踩单车踏板,小蛮腰似的背影转眼就消失在黑夜中。
一个学期间,寒玥最喜欢带学生春游秋游的日子。每逢那两天,通常离正常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活动就结束了。学生们回家后,老师也可以跟着下班。这样寒玥就能早早把女儿接出来,母女二人享受一阵快乐的时光。恬恬五岁以前,异常粘妈妈。晚上睡觉要寒玥读故事才睡着,上大班后,也偶尔要寒玥轻轻拍着背才入睡。每天下午寒玥去幼儿园接到她时,总是第一时间扑在寒玥怀里,将她娇嫩的小脸埋在寒玥的颈脖里,哼哼唧唧地来回蹭,撒娇好一阵才肯罢休。这样的时刻总是将寒玥感动,她在心里对着女儿说过无数次:“乖宝啊,不是妈妈在陪你,而是你在陪伴妈妈呀。”寒玥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才觉得人间是多么的美好,多么的值得留恋。
今天刚好是学生春游的日子。孩子们早上背的鼓鼓囊囊的书包全瘪了。一个个嘴里散发着香喷喷的饮料的味道,嘴角沾着面包屑或火腿肠碎肉,脸上都挂着动人的笑。那笑感染了寒玥,寒玥脸上也露出了罕见的笑。可寒玥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笑。她心里惦记着恬恬,一想到今天可以比平时提前一个小时接女儿,她的心想笑,她觉得这一天过得好有盼头。她看着孩子们在郊外撒了一天的欢,兴奋劲儿收不住的脸蛋儿,忍不住想起恬恬几乎每天都会对她说的那句话:“妈妈,我能不能不上幼儿园?”,“妈妈,你要早点来接我。”
下午四点半,寒玥兴冲冲来到幼儿园。小朋友们正排排坐着,叽叽喳喳喝着糖水。陈阿姨对寒玥的到来很是惊讶:“恬恬妈妈,这么早来接恬恬,出什么事了?”寒玥淡淡一笑:“今天可以早一点下班。恬恬吵了很久,要去芸西公园玩沙子。”“哦,那是那是。她也跟我说过呢。”陈阿姨满脸笑容。“您一直都很照顾恬恬,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寒玥这么说是发自内心的。如果不是陈阿姨,自己得天天准时下班接女儿,这对她这样的工作性质来说是天方夜谭,绝对做不到。陈阿姨是过来人,她心善,她同情自己,帮自己,寒玥感激得不得了,甚至有几次忍不住差点要跟她跪下了。“唉,你早该带恬恬出去玩一玩了。总不能为了别人家的孩子亏了自己的孩子是不是?!”陈阿姨如此理解自己,寒玥忍不住感叹:“世上好心人还是有的。”
陈阿姨很快就把恬恬带到寒玥面前:“恬恬,知不知道,你妈妈要带你去公园,开不开啊心宝贝?”“妈妈,我不想玩沙子。”恬恬的回答让面前的两个大人都吃了一惊。寒玥不解:“那你想玩什么呢?”“我就想呆在幼儿园。”恬恬怯懦道。说完竟转身跑回去,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了。陈阿姨看出了寒玥脸上的疑惑和失落:“恬恬妈妈,孩子想待在哪里,只要她高兴,就随她吧。”
寒玥忽然间觉得无所适从。她低着头,泱泱地走出幼儿园,在门口的台阶停了下来。一时间想不起接下来该做什么。她呆立在铁门外,两眼无神地望着接小朋友的家长们,爸爸模样的,妈妈模样的,外公外婆模样的,爷爷奶奶模样的,还有小哥哥小姐姐模样的,亲亲热热抱着小朋友,背着的,牵着的,来来回回有说有笑地经过她身边。直到夕阳亮出了它最后一束耀眼的光,那光照在寒玥虽然早出晚归却依旧柔美的脸颊上,她明亮又沉静的眼睛,倏地感觉到时间好像动了一下,让她有一种奇怪的意识:我这是在哪里呀?眼前的一幕幕,既陌生又熟悉,一秒前还觉得遥远抽象,下一秒竟切换成温暖亲切。仿佛从远古荒芜的沙漠一下子来到绿影婆娑的江南。寒玥突然想起,自己有多久没有带女儿悠闲地逛一次公园?有多久没有细嚼慢咽那吃到嘴里的饭食?有多久没有坐在镜子前,端详一下自己的模样?正当寒玥在意念的海里,信马由缰,恣意驰骋,恬恬的一声欢快的叫喊将她唤了回来。“哈哈,哈哈,东东,快看,我厉不厉害?”寒玥循声望去,只见恬恬高举双臂站在滑梯的最上沿,微微屈膝,像只小鸟一样纵身跳下,落在沙地上。反身又去爬滑梯。那个叫东东的男孩一边大声回应着:“恬恬,你真行。我来了!”一边也顺着滑梯爬了上去。寒玥陡然失声,不知所措。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像勇敢的战士一样,豪气地展示本领的小女孩,就是生来胆小内向的女儿。寒玥拼命按捺住自己那颗就要跳出嗓门的心,看着两个玩疯了的孩子,一轮又一轮地从滑梯上跃下,爬上,又跃下,再爬上┅。“只要她高兴,就随她吧!”寒玥想起陈阿姨的话,开始怪自己:“我是不是管得她过分了?!疯跑尖叫不就是五岁多的孩子应该有的样子吗?!”寒玥鼻子有些发酸,她不敢再往下想,就找了滑梯边的一棵高大的棕榈树,依着树干坐在地上。滑梯上嬉闹的童趣童声,在她贫瘠麻木的脑子里注入了几分烟火气,那烟火气如此霸气蛮横,不由分说,顷刻间蔓延她全身,让她感到自己的手忽然有了灵气。她取出手袋里的素描笔记本和画笔,翻开一页空白处,专注地画了起来。
“嗯,两个形体之间比例很合适。透视关系处理得很好。一个略带沙哑的粗嗓音惊了寒玥一大跳,她飞快地瞟了那人一眼,认出他是来接东东的。寒玥没有回答,淡漠地继续着手里的画。
“画面的质感也处理得很好。“男人又赞了一句。寒玥没有停下手里的笔,斜睨他一眼说:
“谢谢。随便画的。没你说的那么专业。”
“你是冬冬的爸爸?”
“嗯。是。你——是个教师,对吗?“
“是的。尚明小学,教语文。”
“柳俞飞,岑州大学美术系教授。”男人爽快地朝寒玥伸出右手。寒玥终于扭头正对着他,迎着他热情柔和的目光,慢吞吞伸出了右手。寒玥的手经年做着家务,把着单车,柴的很,被柳俞飞厚实柔面的手掌团包着握在了他手心。寒玥突然奇妙地感到自己被另一个人彻底的无条件的信任包围着,心中踏实和愉悦油然而生。她忍不住又打量了他一眼:他比第一次见到给她的感觉还要强壮;他很随意地穿着一套卡其色外套,手腕上戴着一个黑金色手表,寒玥感觉手表很名贵。他的五官很出色,头发柔顺整齐地带着满满的艺术感向后倒去。宽阔的额头上横着几条粗粗的抬头纹,两鬓的白发显而易见。眼睛非常有神,有一种让人一看见就无法将目光移开的魅力。高挺的鼻梁让寒玥相信,他一定迷倒过不少的女人。不过,他长方形的脸庞下肥厚的嘴唇和微微上翘的嘴角,又让寒玥觉得他的性格应该十分讨喜,叫人愿意和他说话。
柳俞飞松开寒玥的手,笑眯眯地说:“没看出来,你能画得这么好。”他一边说一边将寒玥手里的画拿了过去,仔细看了看。寒玥的画上,两个幼童在滑梯上嬉戏,是恬恬和东东。柳俞飞拿过寒玥手中的笔,在画上东东张大的嘴上勾了几笔,睁圆的眼睛中央涂了几下。又在恬恬被风吹起的头发长加了几笔。寒玥发现,画经柳俞飞修改一番后,增加了不少的神韵,两个小儿顿时有了鲜活的动感。
“柳老师,您太专业了。”她折服道。
“没什么,画了一辈子。” 柳俞飞淡然一笑。“准备给画起个什么名字?”
“嗯——,还没想好。”寒玥想到一个名字,但她没说,想听听柳俞飞的看法。
“就叫《我敢跳》,你看怎么样?可以拿去参加省书画大赛。”
“真的吗?!我有这样的实力吗?”寒玥一下子兴奋起来,两眼放出憧憬的光芒。
柳俞飞绝对想不到,寒玥在异性面前从来都是含蓄的,甚至是封闭的。然而今天,她却说了很多话。她告诉他,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上画画的,还很不好意思地说,曾偷偷梦想过,未来有一天要是自己能办一个画展该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情。而刚才柳俞飞的提议,更是直接触动她心底蕴含已久的向往。寒玥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有意识到,柳俞飞静静地听着,两眼始终注视着自己白皙里透着粉红的脸颊。这天晚上,过了十点。寒玥和女儿躺在床上,四只眼睛瞪得大大的,都没睡着。寒玥知道,恬恬兴奋过头了,她从没像今天那么高兴过。小嘴巴巴地缠着寒玥说个不停。寒玥决定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强迫她按时入睡,否则就严厉批评,罚背唐诗了。而是任由她尽情诉说,直到恬恬声音渐弱,酣然熟睡。寒玥宠溺地挨了挨她红苹果一样的小脸,拭去她嘴角流出的一串口水。自己越来越兴奋,心里想的全是柳俞飞:“这个柳俞飞看上去少说也有五十了吧,怎么儿子才上幼儿园?他的手又温暖又有劲,被他握着真舒服!老天怎么这么好,叫我遇上一个懂画画的人。为什么他也这么迟接小孩?明天他还来接儿子吗?”
此后连续几个星期的傍晚,幼儿园的滑梯处都重复着相似的场景。两个不要命在滑梯上追逐蹦跳的孩子和棕榈树下一对说不完话的成人。柳俞飞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谈起绘画,他的大脑像是本百科全书,里面啥都有。从先秦时期陶器石器上的装饰和刻画,到近代受西方绘画影响而出现的水墨画、油画等新的艺术潮流和风格。从东晋顾恺之的佛画,明代的吴门四家到古希腊帕特农神庙,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派的马萨乔。寒玥安静地听他侃侃而谈,一双明亮的眼睛被崇拜撑得越来越大。
秋风旋起的树叶在树脚下堆积,岭南这个季节的落叶像斑斓多彩的蝴蝶,漫天曼地多情地在大自然间展示曼妙的身姿,最后优雅地落在屋顶,廊下,路边,花基和草丛里。时常有落叶飘落到寒玥的头发上。但此时正坐靠在棕榈树下沉思的寒玥毫无察觉。等她恍然睁开眼睛,看见柳俞飞坐在一旁,膝盖上放着画板,挥笔画着什么。正要起身被柳俞飞伸手按住肩膀:“别动。再给我十秒就好了。”
柳俞飞才说完,随即递给寒玥刚才画好的画。画面上,暮色中的棕榈树挺拔苍翠。一女子,下颌微翘坐靠在棕榈树脚。夕阳将金色的光线投射在她弯又长的睫毛上,让整个画面充满了淡淡的温暖的色调,同时又略显神秘感。一绺落发从她宽阔的额头一直垂落至嘴角。微微上翘的嘴唇凸显出她生命的活力。一片翠绿的叶子落在她的肩头歇息。即使坐着也难掩她青春的胸脯和诱人的腰线。整个画面高贵圣洁,仿佛不染一丝尘埃。画名:沉思。寒玥羞得傻傻地说不出话来。她一眼就认出,画中的女人就是自己。可她又不敢相信那就是自己。每天的工作繁重而琐碎,进了校门没有空想工作以外的事;出了校门,满心满眼操的都是女儿的心,她早已活成了一个木头人。寒玥望着远方许久,眼神迷离地说:“我哪有这么不食人间烟火?!”柳俞飞轻声说:“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你知不知道,女人洁白如瓷器,细腻如丝绸的肌肤是多么有魅惑力?你是那种灵魂和面孔长得非常相近的女人。”柳俞飞说话的时候,眼睛毫不躲闪。他温柔而坚定地正对着寒玥的眼神说这些话。柳俞飞看人的时候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专注,好似从深处向你凝视,很容易让人产生深情地幻觉。他厚重又略带沙哑的音质也是致命的。从来没有人如此直白地说自己的好。从来没有人如此直白地说自己的好,而这个人,恰恰是自己不知何时起开始偷偷仰慕的人,寒玥的心彻底乱了。
无论寒玥的内心正在起多么惊涛骇浪的变化,每天接回了恬恬后,家还是要回的,这一点暂时还没有改变。平生心中第一次泛起的涟漪,随着母女二人离家门越来越近,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寒玥心中的绝望与灰暗在成倍地增长。
厅屋里杂乱不堪,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堆了几只还在冒烟的烟头。楚盛从桌子边上拉出一把褐色退了漆的木椅子,坐下来点上一支烟,松开皮带并解开上衣的纽扣。
“一买就买三条连衣裙,有必要吗?你有机会穿吗?。”他在尖喊鬼叫。
“不就是个小学老师!你脱光衣服站在桥底下也不会有人看你滴!”他唾沫四溅:“有钱买衣服没钱交托费啊?”
寒玥拉着女儿躲进卧室,发现卧室也是一片狼藉,衣柜被翻得乱七八糟。寒玥心里清楚,厅屋里的咆哮只会越来越不堪入耳,她拽起恬恬就出了家门。将一串高声抱怨关在了门内:“这个家的水、电、管理费,哪样不是我负责的?没有我恬恬上得了独唱小班吗?”恬恬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小声对寒玥说:“妈妈,我们去吃麦当劳吧。”寒玥轻声叹道:“好吧,我们去吃个痛快。”
附近就有一家肯德基餐厅,什么时候都是那么热闹非凡。寒玥看着女儿大口吃着她梦寐以求的汉堡包,喝着她的最爱——可乐汽水,完了还慢慢舔食手指上那层余香,自己一口都没吃,整个胃都在感觉废墟般的生活在紧缩,下沉。
这天,寒玥下了班接女儿,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恬恬和东东尽情嬉闹,没完没了。心里不停地念叨着:“他怎么还没来?!”
“叮咚叮咚┄”寒玥的手机响了,是恬恬的外婆:“寒玥,你爸爸走丢几回了,我一个人照顾不了他,不知怎么办才好。你回来一趟吧。”寒玥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懵了,完全没了主意,脸上写满恐慌,每一个毛孔里都透出的阴沉和不知所措。恰巧此时柳俞飞来接儿子了。他见到寒玥的第一秒就察觉到了:有事发生。他有一种心疼的感觉。他不断地想:“你到底吃了什么样的苦头?看上去这么可怜呢?”
“怎么了?遇到什么麻烦了是吗?”柳俞飞云淡风轻地问。寒玥迟疑良久,欲言又止。她是个清高孤僻的女人,除了同事鑫丽没有别的朋友。与柳俞飞相识时间不长,她实在说不出口。
“如果你遇事不知所措,请相信自己的直觉。”“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帮你出出主意也好哇。”柳俞飞的安慰十分奏效,此时的寒玥觉得任何提防戒心都是多余而可笑的。
“我家出事了,出大事了。我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寒玥六神无主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既悲又喜:此时的柳俞飞,是她唯一能诉说的人。
第二天,寒玥请假回了广西,去接父母来岑州。恬恬交给了柳俞飞接送到陈阿姨家照顾。等寒月三天后带着父母坐着绿皮火车回到岑州自己家中,发现楚盛一直端坐在卧室一声不吭。寒玥扶着老父亲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去厨房忙午饭。楚盛阴着脸过来了:
“怎么不事先和我打招呼?”
“抱歉,事情太突然了。我妹妹在国外。我家只有我能帮上忙。”
“你脑子有问题吗?我也身体不好,你这个做老婆的更应该照顾,把他们弄过来不是添乱吗?”
正当楚盛在厨房埋怨不休的时候,寒月的老父亲不见了。直到第二天凌晨,寒玥从派出所的监控里找到了父亲。
家中的变故让寒玥一夜之间变得更能干了。她再次向学校请了事假,带父亲去医院检查身体,联系养老院;走街串巷帮妈妈租房子。一周后的傍晚,当寒月赤红着双眼,疲惫不堪地来到幼儿园接女儿时,看见柳俞飞已经站在滑梯边陪着两个孩子。她只觉得双腿发软,瘫坐在棕榈树下,双眼紧闭,深深呼出了一口气,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四个人去附近的肯德基吃晚饭了。
两周后,经历了每日上班,带娃,陪伴老妈,周末去养老院看老父亲等一系列连轴转的忙碌之后,寒玥适应了高强度劳作,与柳俞飞的话又多了起来。让寒玥意想不到的是,柳俞飞又画了一幅画送给寒玥。画的背景是一面墙,被处理成模糊的浅灰色朦胧效果。墙面近天花板处有一扇关闭的小木窗。窗下一张旧式镂空雕花红木桌上摆放了一只旧的空果篮,果篮边有一个青色的苹果。几道近乎垂直的光线,透过窗户经年积满灰尘的玻璃,照射在苹果上,皱皱巴巴的苹果,凸显出一股十分憔悴清冷的残败气息。画名:阴干的青苹果。寒玥看着画,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心底已经翻江倒海。她明白了——柳俞飞已经感知到了她生活的状态。她也明白了——柳俞飞想告诉她:我懂你,虽然你什么也不曾告诉过我。她还明白了——原来自己的一切都在柳俞飞的眼睛里脑子里装着。此刻她完全失去了判断力,说不清对柳俞飞是钦佩?感激?依恋?惺惺相惜?同病相怜?还是爱?她失控了,还没等自己完全背过身去,眼泪已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柳俞飞突然想起自己裤兜里习惯于放置的手帕。马上掏出手帕递给寒玥。寒玥摆了摆手。柳俞飞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恬恬和东东都喜欢玩沙子,要不要周末带两个小朋友去芸西公园玩沙子呢?寒玥沉默一会儿,长舒一口气,点了点头,两个孩子顿时手舞足蹈雀跃起来。
柳俞飞安排寒玥坐在副驾驶上。寒玥拉开车门,副驾驶位上放了件羊毛衫,柳俞飞说:“穿上衣服,免得鼻炎又犯了”。寒玥扭头看看车里其他地方,发现堆满了大包小包:挖沙工具,孩子备用衣物,毛巾,雨具,防蚊喷剂,各种饮料零食,后备箱里居然还有一顶帐篷。她心里嘀咕:“这个男人心好细。鼻炎都被他看出来了。”
车在去往芸西公园的国道上不急不慢地行驶。窗外细雨霏霏。雨停后,车子里的四个人惊讶地发现,车顶散落细碎的洋紫荆花:湿润,鲜艳。这些可爱的小花瓣,令寒玥想起万花筒里的图案,妙趣无穷,心情大好。她时不时提醒坐在后座的两个小朋友几句注意事项,然而她真正的注意全在柳俞飞。她假装不经意看向他这边,谁知总能撞上他含笑的眼神,里面全是欢喜,即便他嘴巴闭得紧紧的,可是眼睛说出来了。她蓦然心跳不已。原来他们的目光一直锁定在彼此身上。她的嘴角掩饰不住羞涩,扬了起来,不好意思再往他这边看了。她不需要再看了,因为她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他今天的头发梳得格外齐整,即使开车也穿着油黑锃亮的皮鞋。羊毛衫是特意为她准备的。这是他直白而强烈的表达,想要取悦,靠近她的冲动。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一路上他总有失控的关注与欣赏不小心泄露出来,流进她的眼里,蔓延到她的心里。他也欣喜地从她眼中看出她的喜悦,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了那份喜悦带给她心灵的震撼。寒玥笨拙地感到,一种世间最为美好的情愫正在自己和他之间萌芽。他们都没有说话,又好像说了很多很多。寒玥好不容易想到一个平庸得有点不好启齿的词——幸福,是的,幸福。突如其来地撞击着寒玥的脑门,撞出了一个大洞,洞中喷涌出那种“幸福的要死”的味道。之所以幸福的“要死”,是在潜意识里根本不相信,这世上还会有“幸福”降临,继而奢望幸福的状态能在自己清醒并陶醉的情况下驻足并定格。寒玥生怕幸福闪逝,暗暗祈祷:天啊,这样的好千万持续的长久一些,再久一些。
雨后的沙池像黄色的地毯一样平整密实,轻轻在上面踩两下,就会有水渗出来。恬恬和东东迫不及待地甩开鞋子,挽着小桶,抓着沙扒冲向沙池,开启了堆砌城堡的伟大工程。寒玥也干脆脱去鞋袜,露出丰腴圆润的小腿,慵懒地坐在沙池边,看着两个忘我的小朋友。柳俞飞的眼,被寒玥白得发亮的腿紧紧缠住,脑子一片空白,浑身的艺术家气息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他掏出一支烟,点燃猛吸了几口,情不自禁地紧挨着寒玥坐了下来。他天生有种魅惑人的气息,那是一种只有中年男人才具备的淡定沉稳的味道。等寒玥嗅出那种味道,发现激情正在雄心勃勃地靠近自己,已经来不及了┅┅鹰已经在降低它的高度,于是荒野上的僧侣敞开祭献的禁袍。寒月的脸颊上有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吻。其实寒玥盼望这个吻很久了,尽管此刻她的身体显得有些僵硬,那是她故作矜持的结果。在心里,她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喊出来:“再吻我一下,我还要。┅。”昨天深夜,她闭上双眼,思绪纷飞。柳俞飞的模样清晰地出现在脑海,挥之不去。幻觉频现:他们不要命似地吻着,没完没了地吻着,难分难舍。柳俞飞好似不停地对她耳语:”给你,给你,把从前老天爷欠你的,统统还给你。“于是在意念的驱使下,她和柳俞飞一次又一次紧紧相拥。而现在,当她久久迷醉渴望的那一幕终于来临,她先是惊慌地朝后仰了一下头,旋即身体却诚实地靠近了他。在她十分期待的那一刻,他的大而柔软的手握紧了她的手,在衣服的遮挡下,他温存地将那只手包在自己的手心,又小心地将那五个已经不纤细柔嫩的指头挨个探索揉捏。尽管他俩的脸都朝着玩耍中的两个孩子,然而他们所有的注意力全都倾注在彼此紧贴着的手上了,十个指头犹如十只敏锐的触角,深情地传达给对方爱意,同时又贪婪地感受着对方的温度。寒玥的心在狂跳,此刻她的世界只剩柳俞飞,她使劲掩饰对他的嗔怨:为什么不一把将我揽在怀里?你在等什么?柳俞飞僵直地坐着,他几次尝试站起来,却又尴尬地维持坐姿。他看着寒玥,眼神里有入骨的专情。
这天深夜,寒玥再一次对自己说:今天是幸福得“要死”的一天。
此后连续几个周末下午,寒玥和柳俞飞都在幽会。每到周六下午,寒玥把恬恬放在南郊少年宫上兴趣班。柳俞飞开车去南郊新苑咖啡屋会寒玥。寒玥每次都把自己打扮得像只漂亮的蝴蝶,不顾一切地飞向心中的那朵花。
谁说爱的过程是极为缓慢的,不,寒玥觉得,爱的过程就是一瞬间的事,直接从起点到制高点。因为当寒玥发现自己爱上柳俞飞时,他已成为难以戒掉的习惯。她也说不清究竟爱他什么,抑或是他的什么她都爱。
难以抵抗他的召唤,只要他一打电话,寒玥就千方百计改变所有日程,地铁转地铁,再转地铁┅殷勤赴约。而他从不潦草,每次都隆重的像个盛典中的国王,笔挺又庄重,使幽会多了几分失真的温情。和他吃饭,喝咖啡,聊艺术,品绘画,微信,有既狂烈又始终被人珍惜之感。让她感觉他们的灵魂是平等的,自由的,奔放的,重叠的。 但这个对寒玥来说,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神秘和奇迹的人,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比她大许多,像个叔叔,又像哥哥。她对他既怀有几分敬意,同时又有几分纯洁和乱伦快感糅杂的神奇而难以言表的心态。他已经在宠辱不惊的秋季,而她正值盛开的春天。不过,让人意想不到的关键是,身置不同季节的两个人,在时差中正在同时经历爱的同频。
他们无论见面抑或不见,总是有很多话要说。在遇到他之前,寒玥也与几个男的有过信息来往,那些男人表现出来的轻佻和目的性令她害怕,继而逃离。柳俞飞不一样。他的真诚和热忱一开始就尝试走进寒玥的心。他的言语没有轻佻和夸张,他事事有交代,件件有回应。为了让她知晓心意,他总是小心翼翼的主动和假装不经意。他时时刻刻关注着她的生活,且总能及时帮她解决燃眉之急。他不光愿意付出,还极其在乎她的感受。她稍有不开心,他就会反复追问。寒玥一有空暇便翻看他们的聊天记录,反复回味其间爱的暖流。两人都沉醉于这种互动。且受不了对方一丝半点的冷漠。
在爱的面前,有的人不太争气,紧张,乏味,会变得患得患失,畏首畏尾。而有的人则因爱而被激发出惊人的潜能,活力四射。寒玥属于后者。她不再沉默寡言,而是整个人焕发出一种奇妙的光彩。她做家务的时候会柔声哼着小曲儿,她走路的时候会莫名嘴角含笑,从前永恒不变的后脑的发髻,现在飘成浪发披肩。她每日十分惬意地体验着自身的变形记,沉浸在从一只笨拙的甲虫到受人瞩目的蝴蝶的蜕变。接着,她的几幅作品,参加省市大赛接连获奖,《我敢跳》更是荣获省青年书画大赛一等奖,更让她有了重生的喜悦。寒玥画画一发不可收拾地越发投入了。
寒玥的变化,办公室里的同事都看出来了。鑫丽妒忌又好奇。经她一番旁敲侧击,终于了解一点来龙去脉,她好心地劝着寒玥:“我这可是为你好啊。以他的年纪,情感经历想必过于丰富。而他却是你唯一的浪漫。和他在一起,你无知,他无所不知,你图他啥呀?”寒玥淡淡一笑:“滋养爱情的不仅仅是面包,还有发自心底的尊重与欣赏。”鑫丽楞了一下,若有所思。
岭南的冬天简直比春天美得多。岭南的春天大致有两种颜色:黄绿的落叶和绿色的叶芽。到了冬天,各种颜色的鲜花植物纷纷闪亮登场,争相亮相。犹如同时接到神仙的通知,汇聚在一个叫蓝天的器皿里酿制出甘甜的酒浆。饮用这个冬天,寒玥醉了。她想醉,她想长醉不再醒。柳俞飞不知道,寒玥的狂喜和绝望全部都被他掌控着,并因着他的缘故而交替。柳俞飞也醉了,寒玥身上有天使与魔鬼混合的天真气息,让他如痴如醉。两人轰轰烈烈地奉献给对方一朵谦卑的玫瑰。
法国作家拉罗斯福科说过:“当我们根据爱的主要效果来判断爱时,它更像是恨而不是爱。“然而,有一天,寒玥发现,自己期盼的长醉不醒,终究只是一份美好的期盼,但是她还是哄着自己:老天,我愿牺牲我所有的福祉换取长醉不醒。两天过去了。柳俞飞没有约她,也没有其他信息,电话也不接。来接东东的是一个高挑艳丽的中年女人。寒玥因此而开启了黑暗又漫长的煎熬:傻傻的等待,苦苦的期盼,盲目的担心,焦躁加猜疑,她向自己证明,自己几乎要由爱而转恨了。
一周后的一个傍晚,寒玥习惯地坐在棕榈树下,看恬恬和东东永远乐此不疲地跳滑梯。她的脸比滑梯底座的砖头还要呆板。两眼直视天空,内心却百转千回:从见到柳俞飞的第一眼不理不睬,到每周疯狂和他约会如胶似漆;从他送给自己的画《阴干的青苹果》,将自己封闭的盔甲彻底击穿,到他来回捏着自己的手指,让她相信世上真的有个人,真心把她捧在手心里。她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含羞带笑。她将自己的崩溃细嚼慢咽,再拌着入骨的相思咽下。
一阵暖暖的气流,夹带浓重的烟味,经过寒玥的耳边绕进了她的鼻孔里,是柳俞飞。她感受到了他的呼吸,下意识站起身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坐下。谁也不说话,只留下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当然读懂了沉默里的千言万语,只不过一时间拿不准先说哪一句:
“她想复婚。搬出老爷子来劝。不然就接走东东。”
“嗯。”寒玥的心“咯噔”一下,噌地站起身,嘴里却还要故作镇定。
“是我对不起她,没能给她想要的生活。”他继续道。
“哦。”寒玥的声音稍微松弛了一点,刚才还是满腹的嗔怨对他恨得牙痒,此刻只剩下关切了。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这一动作既稳且准还狠,她根本来不及反应,也无力反应,其实她也不打算有什么反应。所以象征性地挣扎一下准备抽回手,结果被他抓得更紧:“你的!你的!”他的呼吸很急促。寒玥的手被他握的更紧。她娇羞地扭动着肩膀。正在下山的夕阳将这一切全部看在眼里,放心地隐到远处的山后面去了。“我的。我的!”他看着寒玥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说。这日的夕阳很暖很暖,暖到心里发甜。微风很轻很轻,轻得不忍惊动那握在一起的两只手。
没过几天,那个高挑艳丽的女人来找寒玥了。这个女人用她的鼻孔看着寒玥:
“他对你只有三分钟的热度。”
“对你呢?难道有四分钟的热度?!”寒玥骨子里的倔强让面前的女人将她的上眼皮抬了起来
“你图他什么?帅吗?”寒玥听女人这么问,内心泛起几分蔑视:“图他有眼光,看上我了。”
“除了几张不值钱的画,他能给你什么?”女人在寒玥极具挑战的口气下沉不住气了
“他让我做回自己。”寒玥骄傲的眼神将对方的傲慢无情地碾压。
“啥意思?”女人的认知显然没跟上。
“在单位,我是机器;在家,我是奴隶;在他面前,我是个需要呵护的女人,渴望成长的女人。”停顿了片刻,寒玥用鼻孔看着女人,接着说:“我需不需要再说得具体一点?”寒玥简直有点同情这个女人了。
人无法预计自己会牢记什么样的片段,也不知道这些片段会有什么样的更改,如同,不知道哪粒花粉能酿造寂静的果实。但是寒玥提醒自己记住这一天——涅槃重生的日子。她和楚盛一前一后从那个门里走出来的时候,门外面艳阳高照。楚盛一如既往喋喋不休:
“他妈的,这些年家里的管理费、电梯费都是我出的。毛巾洗衣粉统统都是我买的。”寒玥的心早已跃出藩篱,不屑回答一个字。
“你他妈的,你以为和别人就能过得好,都他妈一个吊样。”楚盛愤愤不平。
寒玥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心想:“夏虫不与语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