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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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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跪

作者:温布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3180      更新:2024-03-04

       暮色将至。
       陈淑芬拖着一身疲惫爬到位于顶楼的家里。一开门,那股难闻又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一盏昏黄的吊灯随着灌进门的寒风晃荡起来,厅里那张蜷到角落里的单人床上,婆婆吃力地抬起了脑袋,颤抖着嘴唇似泣似诉:“芬——,芬——,妈又给你添乱了。”陈淑芬面如死灰,只留一丝丝冰凉的悲伤在眼中瑟瑟。
       陈淑芬将买的菜放到厨房,将身上那件泛黄的妮子大衣脱下来挂到门后的钩子上,然后将里面衣服的袖筒卷到无法再卷的高度。她走到婆婆床前,老人咬牙切齿地想尽可能自己挪动身子,但终究徒劳。“芬——,芬——”,她不住地呼唤着,满眼歉疚。可陈淑芬没有说话,只是如机械一样开始了那一套已操办过千百遍的流程。
      “啪——”,门被重重地踢开,陈淑贞和婆婆都被吓了一跳,就连门后挂着的衣服、帽子都瘫软在地上。“啪——,啪——”,紧接着卧室的房门被踢开,又被重重关上,吊灯下瞬时扬起无数慌张逃窜的尘埃。
       进门的是陈小年。半分钟后陈大年也气喘吁吁地跟了进来,接着也进了陈小年的屋内。
      “你,你就是个窝,窝囊废!”屋内传来陈小年的呜咽声和断断续续的责怪声。
      “你叫我咋个办?又不是别人!”陈大年大声反问道。
     “那我又咋个办?好多东西要在电脑上完成,我总不能老用人家的吧?宿舍那几个人,我都蹭人家电脑一个年头了,你都不晓得每次借用人家的电脑开口有好难,呜呜呜——。”
     “你再克服克服,我尽快想办法给你把电脑的钱凑起。你也要考虑考虑爸爸的难处,钱不得了可以挣,总不能把你老汉儿工作丢了噻?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一个大学生不晓得这个理噻?”陈大年解释道。
     “你说的轻松,你晓得我勤工助学攒下那三千六好难?你晓得我妈妈省吃俭用攒下三千块好难?六千六哦,我们攒了一年了,现在要白白地赔给人家了去了,我也不晓得这是啥子道理哦,呜呜——”。
     “我的先人哦,我求求你莫要再哭了,当时那种情况,你叫我咋个办?”陈大年痛心疾首,靠着墙蹲坐在地上,鼻子里喷着粗气。
     “第一,那是非机动车道;第二,他们还是逆向驾驶;第三,是他先动的手;第四,他还是酒驾。你怕啥子嘛?交警来了他也不占理噻。”
     “我滴乖乖哦,老子跟你说了好多遍你才晓得?这警报不得——”。
    “法治社会!法治社会!现在是法治社会!他们犯了法还理直气壮,还打人,不陪我们电动车的损失就算了,还要我们赔一万块钱,还要我下跪道歉,有天理没得?”陈小年从床上坐起,提高声调打断了父亲的话。
       陈大年苦笑着摆摆手,道:“啥是天理?有权有地位就是天理,娃儿你还小,你还不晓得这个社会。”
     “算喽算喽,你一见车里那个人就怂了,我看你就是窝囊的很。本来是于法于理我们都站得住脚的事,你偏要说自己错了,点头哈腰地赔了一万个不是。好嘛,人家蹬鼻子上脸,还要一万块钱修理费,老子买电脑的六千六百块钱赔上都不够。还不算完,还要我跪下来道歉,欺人太甚了!”
       陈大年揩了一把脸,长叹一口气,沉思片刻对儿子说道:“娃儿你说得对,你老子是窝囊,你老子是废物。人家是厂长,我是个工人,人家的娃儿是厂长的娃儿,我的娃儿是个工人的娃儿,人家的娃儿开的是宝马,我的娃儿骑的是电驴。人家错了还可以理直气壮地骂人、打人,我们没有犯错还不敢还口,更不敢还手。”陈大年顿了片刻,揉了揉双眼:“我也不晓得,我也不晓得自己哪一步走错了,混到今天这个样子的。我真的不晓得,半夜睡不着觉地时候我自己也经常在问我自己,我陈大年到底是哪一步开始走错了的——,我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
       陈淑芬和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如同机械一般忙活着床上的婆婆,若不是眼泪“吧嗒,吧嗒”砸落在地上,还以为她没有听见屋内丈夫跟儿子的争论。生活于她不过是日复一日的苦难,所以即便流泪,也是悄无声息,不见波澜。
     “到底哪一步走错了?”陈淑芬也常常这样想。为人女时乖巧、为人妻时贤淑、为人媳时孝顺、为人母时慈爱,摸着良心活了大半辈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以为努力就可以,但为何日子越过越发艰难?面对着卧病在床的婆婆、尚未成才的子女以及逐渐衰老的身体,她常常陷入一种种恐慌、焦虑之中。但日子还得继续,于是咬紧牙关,竭尽全力活下去。
       如果生活一直这样进行下去,没有一丝波澜,想必也能坚挺下去,可是,在这个空气中处处弥漫着权、钱元素的世界,就连在平凡的日子里求个安然无恙也成了奢望,即便连呼吸都轻声细气,也无法苟且保全,置身事外。
       屋内,父子俩的争论还在继续。“我不管,你去偷去抢也好,去给人跪倒磕头也好,买电脑的六千六百块钱不能动,我一想到还要借同学电脑用,我这个脑瓜子就晕乎乎的,反正我不管了”,沉默片刻,陈小年又开始哭诉起来:“实在不得办法,我就不读了,我去打工挣钱,我们就把妹妹供出来算了。”
       陈大年从地上坐起,指着儿子的脑袋,道:“你又胡说啥子?老子辛辛苦苦的,好容易把你供到大学里头,你不读了?今年不买电脑明年买噻,也就耽误一年,要不读书了你这辈子都耽误了,这点儿账都不会算吗?我看你是书读的越多越糊涂了。”
       陈淑芬将婆婆这边收拾停当后,揩去眼角的泪水,然后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时见婆婆又从枕头下面摸出了那副金耳环,“你咋个又拿出来了嘛,跟你说过好多次了,卖不到好多钱,爸就留了这点东西给你,你就安安收起。”陈淑芬边说,边接过耳环将它们包起来复又塞了回去。然后她走进自己卧室,出来时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她径直走到丈夫面前:“这个是姑娘下学期的补课费,还没到交的时候,你们现在就去给人把钱赔了。”转身又对儿子讲道:“年娃儿乖,去了要好好讲话,不好再犟嘴了,晓得不?”
       陈小年见母亲也这样,再一次从床上弹坐起来,哭喊到:“你们真的是不可理喻!我算是晓得了,他们那些个嚣张气焰,全都是你们的逆来顺受惯出来的。要去你们去,老子不是贱骨头,老子不给他们下跪道歉,老子没得错,大不了老子不读了”。
       突然,陈淑芬‘扑通’一声跪到床前,痛心疾首的对陈小年道:“年娃儿,妈给你跪下了,跪一下能咋个样?妈给你跪下了就不是你妈妈了吗?你不要动不动就不读了不读了,妈那个时候困难,高中都没得读完,吃了一辈子苦,你也不是看不到。我和你爸爸这样子辛苦,就是想让你们两个把书读完,将来活的轻松点儿,不要像我们一样的。你也不是不晓得,我们这个家全靠你爸爸,你爸的工作是万万不能丢的。你上学要用钱,后年你妹上大学也要开始用钱,一家人的开销都要你爸撑起。妈妈身体又不得行,抽空干点儿钟点工的活,挣得还不够奶奶和我的药钱。儿子,妈妈太累太累了,我有的时候躺在床上想着要是能一觉睡过去就好了,可一想到你们,我是把牙咬碎了撑着的。你大了,要体谅爸爸妈妈——”。
       面对母亲突如其来的举动,陈小年先是愣了一会儿,待反应过来,内中五味杂陈,一下子跪倒在母亲的怀里,泪如雨下:“妈,你干啥子嘛,我去嘛,我去就是了,你起来嘛,妈——”。
       一时间,在这个不足五十平的家里,母子抱头痛哭不止,父亲将头埋进墙角任悲伤暗涌,而一墙之隔的厅里,病弱的奶奶突然也有了气力,捶胸嚎啕起来... ...。
       过了良久,等这一家人的泪水逐渐干涸,悲伤逐渐无力后,父亲陈大年先开了口:“我打个打电话给齐主任,问一下巴厂长住哪里,趁着还早把钱送过去,早点把事情了了心里踏实些。娃儿,你拿个笔记一下。”
       电话那头,齐主任惊讶道:“咦?大年,你的消息蛮灵通的嘛,巴厂长家的地址暂时不方便公开。刚刚厂里召集我们干部开会研究了巴厂长的事情,就按工伤走,毕竟是下班路上发生的事情。另外厂里肯定也会有所表示的。至于你们个人,你们自己看嘛,厂里不做要求。不过最好组织起来一起祭奠,不建议单独行动。”
       陈大年听得一头雾水,他接着问道“啥子?祭奠?巴厂长他们家咋了嘛?”
       齐主任纳闷道:“咦?原来你不晓得哦?那你找巴厂长地址做啥子?”
      “我找厂长办点儿事情。”陈大年支吾道。
       齐主任惋惜地说道:“晚了晚了,巴厂长和他儿子回家的时候发生了车祸,两个人当场就走了。”紧接着又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嗓音道:“以后你要有啥子诉求直接跟我讲就好了——,喂?喂?大年?喂——”。
       陈大年长舒了一口怄气,这个突来的消息,如同夜空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郁结在这个家里的悲伤和暗影。
      “你个瓜娃子,人都死了,你还咧个大嘴巴笑!”陈大年扯了扯儿子的脸,出门去了。
       天色已暮。街道上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万家灯火,各有阴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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