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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永远浪漫的上海滩

 

1


       姚天祥自从引进“海归派”后,事业蒸蒸日上,在上海滩上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了。这使他常常考虑到公众形象。尽管他做过许多卑鄙的事,但他想那是迫不得已,都说无奸不商嘛。不过现在他不要再做奸商,而是要做儒商了。因为他已打垮了他的竞争对手邵氏集团公司,前妻丈母娘那只老狐狸最终还是败在了他的手上。当然事情不仅仅是他们窃得了邵氏集团公司资料的缘故,而在于邵氏集团内部的矛盾日益严重。张峰到了邵氏集团旧习难改,贪污了巨额公款后逃之夭夭。这使邵氏企业一下成了一个空架子,丈母娘一气之下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邵勇毕竟是年轻人,他想独吞邵氏企业出任董事长,但面对负债的局面一时也拿不定注意。现在他被钱弄得焦头烂额,一方面银行要催还贷款,另一方面员工们要催发工资,而公司无法正常运作,钱哪里来呢?
       “拍卖企业产权。”母亲在病榻上对他说。
       “这怎么行?”
       “事到如今这般地步也没有办法,我们不先走一步,银行告到法院,法院来拍卖我们的企业,到时候就更惨了。”
       邵勇想想也是,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拍卖得好,那么还清银行贷款后剩下的钱,他再创业。反正他还年轻,上海滩上该有他这个上海人的一块地盘的。
       那天在医院母子商量得到认同后,邵勇就把这件事通过新闻媒界发布了出去。拍卖会定在邵氏集团公司会议厅举行,这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不以成败论英雄,关键在于过程。过程中的邵氏集团公司有过辉煌,有过贡献,有过对社会贫困地区的援助……所以,邵勇他们母子那天精神振作地走进会议厅,许多业主以及新闻媒体都早早地等候在拍卖现场了。姚天祥是最早到的一个。他觉得上帝真公平。一个轮回他将从前妻丈母娘手中,拿回他与邵云离婚时的那一部分产业了。
       现在邵勇他们母子都看见了姚天祥。邵勇母亲尴尬地朝他笑了笑说:“你也来了?”姚天祥说:“我怎么可以不来?邵氏企业的生死存亡不仅仅是你的事,还是我的事。丈母娘别忘了我曾是你的女婿?”
       丈母娘冷冷地笑着说:“噢,多谢你捧场!”转而她看见没有旁人在他们身边又说:“算你狠,你对于你的对手不仅要打败他,而且还要一脚踩死他,令他永不能翻身。”
       “你这就不对了,究竟是谁坑了你。你挖我的墙角,你用人不当,怎么能怪我?”
       丈母娘还想说什么,有人过来催她入席了。一会儿拍卖会正式开始,姚天祥目不转睛地盯着拍卖师手中的拍卖挞。这时拍卖方已报出基价:伍仟伍佰万元人民币。周围立刻有人议论:“能值这些钱吗?”
      “当然值,邵氏企业还没有到破产的地步,光是别墅区工程就足以还清邵氏欠银行的贷款……”姚天祥忍不住说。
      “天祥集团目前能拿出这么一大笔资金吗?”一个记者问。
       姚天祥一脸笃定地说:“如果天祥集团公司拿不出这些钱,那么在座的诸位我敢肯定他们更加拿不出来。”
       事实也正是如此,当拍卖方报出伍仟伍佰万人民币的基价后,拍卖师连问几遍都没有人回应。姚天祥有些傲气地笑着,他那种感觉似乎是业界的巨头在观赏一场表演。
       “姚董,我们是否……”蒋磊小声说道。
       “不要急,再等等。”姚天祥一边说一边朝同行们观望,他们那按兵不动的架势,让姚天祥心里踏实。
       蒋磊作为董事长助理,不停地打量姚天祥的神色。他看他那副得意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不要太轻敌,或许就爆出一匹黑马来。”
       “黑马?我就喜欢有一匹黑马冒出来。有对手才够刺激、才够味。不然再勇猛的老虎,没有对手也会失去战斗力。”
       蒋磊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对手”这个词他从前不曾意识到,如今听姚天祥这么一说便有了感觉。是啊,没有“对手”便没有竞争和挑战。人活着之所以有信心、有欲望,原来关键在于有“对手”。
       会场上一片寂静,拍卖无法继续下去,拍卖师立刻宣布暂时休会。这时会场上“轰”地一声,开始热闹起来。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这么高的基价,谁能接受呢?有的说邵氏集团负债累累,要卖家当也不能坑人。
      “安静、安静。”二十分钟后拍卖师出来宣布拍卖继续进行,拍卖基价降为三仟二佰万人民币。姚天祥忍不住嘴角漾起一丝笑意,他对蒋磊说:“其实那资产不止值这个数的。”
       “那我们举牌竞标,把它拿下来怎么样?”
       蒋磊话音刚落,就有人开始举牌竞标。一会儿功夫价格从三仟二佰万一路攀升到四仟万。蒋磊说:“姚董,我们怎么样?”姚天祥点点头告诉他具体数字,他迅速举牌报出四仟伍佰万人民币的竞标价,场下立刻一阵骚动。姚天祥得意地朝大家微笑,这时有人追拍四仟七佰万,姚天祥马上示意蒋磊举牌报出四仟八佰万。对手没有了反应,拍卖师举着拍卖挞高呼这个价格。“当当”连敲了三下后,一匹黑马果然从角落里窜了出来。他举着牌响亮地报出:“伍仟万!”
       “伍仟一佰万!”蒋磊报着。
      “伍仟二佰万!”
       对手显然也实力雄厚,姚天祥心里一下没了底,但他要面子依然示意蒋磊一档档往上报。
       “伍仟三佰万!”蒋磊报。
       “伍仟四佰万!”
       “伍仟伍佰万!”
       蒋磊报出伍仟伍佰万后,对方没有了声息。这时拍卖师已将蒋磊报出的伍仟伍佰万竞标价重复了两次,没有人回音就算成交。就这样姚天祥吞并了邵氏集团公司,他的企业如今还在不断扩大、发展。“海归派”们正在设法把分公司办到美国去。姚天祥想如果有可能,还将办到法国、英国、西班牙等国去。姚天祥想起张静江65岁的时候(1942年12月),干了一件震惊世界的大事。这大事便是他在他纽约的寓所里,召开了第一次“世界国际社团同盟”大会,旨在向各国政府呼吁和平。美国、法国以及南美各国国际社团代表出席了会议。张静江被推选为大会主席,由李石曾代为主持会议。美国总统罗斯福夫人主持了闭幕仪式。这是张静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享有了国际上从事公众事业的荣耀,也是他一生划上了一个最辉煌的句号。姚天祥想张静江的人格力量、超常的魄力和才干,虽然都是他望尘莫及的,但是他学习的楷模和榜样。
       这会儿姚天祥一个人坐在董事长办公室里,没有了蒋蜜在身边的日子确实冷清、寂寞和孤独。他曾想让翠萍到他的公司来上班,但又觉得不合适。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与翠萍的关系,翠萍只是一个乡下来的女佣。
       抽屉里有一本尼采的书,姚天祥读大学时就把它翻得皱皱巴巴了。这本跟了他十多年的书,是因为他太喜欢尼采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呐喊一声:“上帝死了。”
       应该说姚天祥的哲学根底并不深,阅读尼采也是大学时代赶的时髦。不过,他非常喜欢尼采无比强大的精神世界。他想尼采没有强大的精神世界,就不可能走得太远。于是尼采走啊,走啊。姚天祥就欣赏尼采的那种“走”,也欣赏尼采说的:“当你近时,我感到恐慌。当你远时,我又充满爱意。你的隐遁诱惑着我,你的追寻慰藉着我。我痛苦,但是为了你,什么样的痛苦我不愿忍受呵……”
 

2


       姚天祥终于辞退了翠萍。其原因翠萍就像埋伏在他家里的定时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所以给她一笔钱,打发她走就是最好的办法。而翠萍也觉得她实在不是这个魔鬼的对手,她早就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她恨透了这个有钱又有权的男人,以招女佣的方法凌辱女性。但她不想去告他。俗话说吃了别人的嘴软,拿了别人的心软。翠萍毕竟又吃又拿的,此事也就算不了了之了。
       然而翠萍在姚天祥家里的那几个月,仿佛进入了一个学习班培训。无论在性经验上还是对姚天祥生意算盘上的感觉,她都懂得了不少,学到了不少。这是姚天祥忽略的地方。姚天祥压根儿没想到这个乡下来的女佣,日后居然成为了一个私营厂的厂长,也跻身到上海滩来了。
       现在是公元2002年元旦的夜晚,翠萍驾着白色凌志奔驰在沪杭高速公路上。虽然车灯与时速都是和缓的,立体声音响里还轻轻地放着一支林忆莲凄美的歌。但不知为什么,内心总有一缕抹不去的惆怅。历史老人调遣了几千万像她一样的外乡人来到上海找饭吃,并且热热闹闹又雄纠纠气昂昂地闯入上海滩。但女性中要像她这样从一个女佣,到驾着自己的“奔驰”轿车的人肯定不多。翠萍觉得自己真是女中豪杰,谁能像她这样赚那么多钱呢?
       钱真是个好东西。
       翠萍暗暗庆幸自己的成功。当然她更庆幸自己有一个智慧的脑袋。假如没有这个智慧的脑袋,她能有今天吗?
       一阵雨,鼓点一样地打在前窗玻璃上,翠萍下意识地打开刮雨器,雨滑落的姿势尤如翠萍灵魂下坠的姿势。她想着自己的走运,不免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原来翠萍离开姚天祥后,就到职业介绍所去找工作。她当时想哪怕是最差的工作也要先干下来。那天职业介绍所门前挤满了外乡人,翠萍挤进人群看贴在一扇木板上的一张招工广告时,一个中年男人问:“你会干什么?”翠萍说:“什么都会。”翠萍知道自己说得夸张了,但那男人笑了笑说:“看你模样不错,跟我走吧?”
       翠萍就跟着这位男人走了。但她心里怕怕的,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职业介绍所门前众多的目光注视着她,有人羡慕,有人鄙视,有人轻轻地说:“娘儿们总是走运。”
       其实那男人把翠萍领到一家叫得月楼的餐馆,他对翠萍说:“进去吧,你就在这里工作。”翠萍十分惊讶,她望着通亮的蓝色玻璃门,望着装璜豪华的店堂,望着收银台、雅座、卡拉OK厅,她想这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那种色彩斑斓的生活吗?
       那男人拍拍凳子,示意翠萍在雅座上坐下来。他们面对面。那男人说:“我是这家餐馆的经理助理,大家都叫我王先生,你从现在起就在这里工作,主要是做餐馆服务员,我们管你吃也管你住,每月还发给你八佰元工资,你愿意吗?”
      “愿意愿意。”翠萍说。
       王先生起身走到一个穿着大红旗袍的小姐面前说了些什么,然后转过身叫翠萍过去。“她是你们的领班邓琳,你现在跟她去领工作服,有什么事找邓领班。”王先生说完朝经理室走去。
       翠萍按照邓领班指定的位置,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把衣服换了。那条大红旗袍翠萍穿着非常合体,好像是为她度身定做的。现在翠萍成了得月楼的服务员,她知道工作表现很重要,这关系到她的前途问题。如果干得好被老板重用,就有可能多干几年。翠萍想得美滋滋的,脑子里闪烁着做上海女人的念头。
       应该说餐馆服务员的工作,翠萍一个星期干下来已干得熟门熟路相当不错了。这种工作颇合翠萍的胃口,翠萍总是抓住时机像个公关小姐那样,与四面八方的来客攀谈。她多么希望自己的生活丰富多彩起来啊,像邓领班那样排不完的宴情,收不完的鲜花,手机走到哪里响到哪儿。
       邓领班是这家餐馆最红火的小姐。虽然她的红火不是她本人出众的才貌,而是她哥哥在车行做销售部经理的缘故。她哥哥介绍许多大小老板来得月楼吃饭,而这些大小老板多是因为在她哥哥车行买到了价格优惠、款式一流的车。不过也有很多闻讯而来,想通过邓领班到她哥哥这里买车的公司经理和私营老板。
        陈炳南是一家很大的金融公司总经理,早在越南战场上他就学会了驾车。自然是爱车一族。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女人、名牌、足球都不能令他疯狂,只有开着靓车兜风才是最能表现他疯狂的一道风景。他先后开过拉达、奔驰、奥迪,这段时间他开白色凌志,漂亮得让人发疯。
       那天翠萍穿着漂亮的大红旗袍,站在餐馆门口迎接客人时,老远就看见陈总经理的白色凌志,刮过来一片银色的风。翠萍莫名其妙地心里一惊,她想先前姚天祥驾着奔驰,她都没有太注意过,而这次她注意到了城市与小镇的差别,在于城市宽阔的大马路上飞驰着川流不息的轿车。轿车意味着这个城市的富有和新潮,轿车也意味着这个城市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翠萍异想天开地想拥有一辆自己的轿车。
     “真是心比天高。”翠萍脸刷地红了起来。
       这晚陈总经理在得月楼宴请的朋友,汇集了上海滩的各路精英。有一掷千金前来买单的大款,有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有名牌大学的教授,也有电视台记者和搞影视的企业家等等。姚天祥当然也在其中,翠萍老远就看见了他,但没有与他打招呼,就当不认识一样。翠萍只管自己巴巴结结地首先为他们每人沏上小盖碗茶,就是古时候文人雅士喝的那种。
       上菜前翠萍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听他们说东道西捧腹大笑。她想这就是色彩斑斓的都市生活,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种时代的节奏和信息量。
       第一道冷盘,第二道精美特色炒菜、第三道鱼翅炖品……,翠萍上完最后一道菜时,已经喝得醉醺醺的陈总经理,忽然转身对她说:“饭后我们去舞厅,你与我们一起去吧,坐我的车。”
      “机会来了就要抓住它。”翠萍想这是姚天祥教会她的。
       于是翠萍赶紧向邓领班请假,赶紧回自己的小屋子里去寻找合适的衣服。一会儿翠萍梦一般地坐到了陈总经理的白色凌志轿车里,那感觉有点像做了一回王妃的味道。一点都不错,这就是她向往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色彩斑斓、有血有肉,才是富有刺激的。然而换了姚天祥是绝对不会带她出去社交的,他连他的“奔驰”轿车都没让她坐一坐。她只是他的一个女佣,一个随时可以撕扯、凌辱的女佣。
       那个舞厅门口有自成格局的喷水池,舞客们坐在喷水池边就像坐在夜晚的公园里。陈总经理与翠萍坐在一起。舞池的正前方,一个黑皮肤女人声音沉厚而沙哑地唱着歌,其歌声很容易让人想起美国黑人女歌星修斯顿。这晚陈总经理一直与翠萍在一起,他们跳舞聊天十分融合默契。翠萍第一次被良辰美景深深陶醉了。
       接下来,翠萍与陈总经理已经是相当熟识的老朋友了。陈总经理寂寞时就会约翠萍一起吃饭、打保龄球、唱卡拉OK或者跳舞。时间一长,翠萍发现陈总经理这样的大人物,原来与姚天祥一样也是庸人一个,有时候甚至比庸人更糟糕。比如:他爱虚荣、爱废话连篇,还利用权力干些污七八糟的勾当,更不要说那辆白色凌志公车私用了。翠萍想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当总经理?翠萍内心不再崇拜和仰视他了。翠萍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与他从容周旋了。
       陈总经理与美籍华裔商人董平来得月楼吃饭时,翠萍周到的服务立即赢得了董平的好感。董平与陈总经理一样喜欢跳舞,翠萍与邓领班就成了他们的舞伴。几曲下来,翠萍与董平的关系迅速发展。他们跳起了贴面舞,董平大胆地将一只手伸进翠萍的胸部,随心所欲地揉摸。翠萍毫无反抗之感。她昂着头,半张着嘴,脸上一副迷醉的表情,显得那么温柔、那么沉默和羞怯。当然这不是翠萍真的感情,翠萍在打着她自己的如意算盘。她想男人想让她上钩,她却想让男人上钩呢!
 

3


       奔驰车像平静海面上破浪前行的舰艇,在沪杭高速公路上滚着淡淡的月色奔向归途。翠萍回想到这里不再回想下去了。可微雨中夜行总还是寂寞。于是她就想着第一次坐进驾驶舱的感觉。那时候方向盘、仪表、油门都是令她新鲜的东西,现在却变得麻木了。人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拥有了就不太懂得珍惜。
       翠萍说不清楚怎么会与董平闹翻的。董平给她带来了财富,虽然这财富靠她近年来奋斗挣来的,但毕竟最初是董平的投资。假如没有董平投资,她怎么会拥有这个两百多人的电热器厂呢?更不要说拥有名牌牌轿车了。翠萍从内心感谢董平,尽管董平抽走了投资的全部资金,可厂里已经有了赢利,还将不断发展。
       翠萍为自己善于经营而自豪。她想这都是姚天祥教的,归根结底还要感谢姚天祥。翠萍的观念完全变了。她觉得聪明漂亮的女人,本身就是一种资本。不过女人要独立,首先要有一个智慧的脑袋,其次才是经济和精神上的。这也是姚天祥曾经与她说过的。姚天祥真是她的好导师,而她当然要青出于蓝,胜于蓝啦!
       这会儿翠萍觉得烟瘾有点高涨,她单手扶住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进邻座的一只黑色大皮包里摸索。她首先摸到一叠一叠的人民币,她想这是好不容易才从杭州的客户这里讨回来的欠款啊!如今上门能讨回来的欠款已经不多,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生意难做啊!翠萍又摸了一会儿,她柔软的手摸到一件冰冷生硬的东西,这是一把大号水果刀。当然除了削水果,她还备着用来以防不测的。有钱就有了忧虑,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
       翠萍终于摸到了烟,翠萍是在“得月楼”学会抽烟的。现在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细细长长的摩尔烟,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点火,只觉得车身微微向左一倾,“糟糕”她忍不住叫了起来。
       翠萍听说在高速公路上开夜行车并不安全,越是好车越会连车带人的失踪。那些劫车的匪徒,会想出五花八门的作案方法,毫不犹豫地把人干掉。翠萍最怕半路上车子出毛病,这时候遇上车匪多半是在劫难逃的。
       奔驰车毕竟是过硬的。在黑暗里像个坚贞不屈的勇士,又默不作声地跑了长长的一段路,才渐渐怠息下来。翠萍无奈地跳下车,身边川流不息的夜行车只要没有减速的意思,她就不太害怕。她手脚麻利地从后备箱里吃力地搬出轮胎,又拿出千斤顶和工具箱。她要尽快把轮胎换好,以免遇上车匪。然而偏偏一辆蓝色拉达轻轻巧巧地在她前面停了下来,她一阵紧张,顾不了上千斤顶,冲进驾驶室从皮包里取出水果刀藏进裤兜,她想要是车匪就与他拼了。
       “要帮忙吗?”从拉达车上跳下来一个中年男人,他冲她大声说:“这哪是女孩子干的?”
       多么熟悉的声音,翠萍在暗淡的路灯下,惊讶地发现他是陈总经理。她想一年多不见,他怎么就没有了当年的威风?他的白色凌志哪去了?
      “陈总经理!”翠萍叫道。
     “哇,是你。你都有自己的名车啦!这世道是你们年轻人的罗。年轻人可以一下子成为暴发户,而我们老罗。”陈总经理凄然地说着。
      “哪里,陈总经理你还年轻着呢!”
       “瞎胡说,老罗,不中用罗。我也不是陈总经理啦,下岗罗!”
       现在陈总经理热情地卷起袖子,帮她上千斤顶、换轮胎,然后又差来差去地指挥她拿这个或那个。陈总经理一边说一边三下二下地,上好轮胎。翠萍看见陈总经理鼻尖上有汗,两手黢黑。她想人在落难的时候,也懂得帮助人,为他人做点好事了。要是从前,陈总经理开着漂亮的白色凌志,说不定车都不会停下来的。牛气冲天呢!
      “你真走运。”陈总经理说:“听说你厂子里的生意一直不错。”
      “马马虎虎。”
      “有什么好事儿,可别忘了我?”
      “当然,不会忘的。”
       一会儿,陈总经理开着蓝色拉达飞驰而去。翠萍想这个臭男人,帮了她一下忙就要讨回报!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翠萍回到车上,开动引擎,奔驰车又潇洒地上路了。这时候翠萍没有打开立体声音响,她回忆着在姚天家度过的时光。若要说谁真正了解姚天祥,那么她翠萍可以说是一个。翠萍也回忆着在得月楼的时光。那时光别人色彩斑斓的生活令她向往,可如今她明白色彩斑斓的生活是要付出代价的。
       烟瘾又来了。翠萍用右手在黑色大皮包里摸索时,忽然发现包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钱呢?那一叠一叠的钱呢?翠萍一下紧张得额头冒汗,她赶紧来了个急刹车,把车靠到路边停下。钱、确确实实是没有了。钱怎么会不翼而飞呢?难道陈总经理魔术一般地拿走了她包里的钱?
       翠萍感到困惑。但她要紧的是赶回上海再做处理。她重新开动引擎。奔驰车又飞驰在沪杭高速公路上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叫“变”,变变变,什么东西都在变啊!

 

4


       蒋蜜与她的法国丈夫菲力浦,回到上海来定居了。蒋蜜想,其实没有什么地方比上海更浪漫。从前想外国的天空一定会很蓝很蓝,蓝得富裕,蓝得让人浪漫而热烈。可真正到了外国,就像巴黎这么浪漫的地方,真的身临其境,感觉上却一点儿也没什么浪漫的。原来浪漫来源于激情和爱,而爱是需要距离的。所以,中国的小资们坐在咖啡吧里,想象着巴黎的浪漫生活,实在是一种福气。因为想象是美,美是一切力量的源泉。
       确切些说,蒋蜜也算“海归派”一族了。她原是天祥集团公司的总经理,上海滩上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那些商界老板知道她回来了,纷纷邀请她去他们公司工作。姚天祥也托蒋磊,邀请她回天祥集团公司。然而蒋蜜全都婉言拒绝了。她已不再愿意在企业界打拼,而把目光瞄准了金融。
       自从中国加入世贸,吹响了外资银行抢占中国市场的号角后,几乎所有的外资银行都开始紧锣密鼓地在中国谋局布阵。美国花旗银行的机构,已遍布了中国沿海各主要城市。德国商业银行,正在给中国的许多大型企业锁定在融资、贷款和外汇交易上。蒋蜜首选花旗银行上海分行,她想到那里去工作,亲眼目睹境外银行对国内金融机构的挑战,将是上海滩即将到来的主题之一。
       也许蒋蜜运气特别好,报到的那天便是花旗银行上海分行,正式开办包括国内居民和国内企业在内的各类客户的全面外汇业务。花旗集团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萨恩福特-威尔,专程从美国赶来上海,为这家银行的第一位中国个人客户——中国知名网络公司亿唐网的创立者及首席执行官唐海松开立了外汇帐户。应该说花旗银行上海分行,是首家获准全面开展国内客户外汇业务在中国的独资外资银行。所以蒋蜜在那里工作身心舒畅,又不劳累。她渐渐发现欧美及港资银行,对在中国内地开展针对居民的外汇业务十分感兴趣。日资银行,则仍将三资企业作为主要客户群体。
       姚天祥知道蒋蜜去了花旗银行上海分行后,曾几次亲自约蒋蜜出来聊聊,可蒋蜜一次也没有答应。姚天祥想蒋蜜这么绝情,自己干嘛还要这样痴心呢?于是他想找一个女人结婚,他觉得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要找妻子就找一个温柔的、安分守己的又有点精神追求的漂亮女人。然而这样的漂亮女人毕竟不多。如今是个物欲的商品化社会,有不少女人围在他身边,基本上都是急功近利、贪图钱财的。爱情,这个在人类情感历史上最为神圣、最为崇高、最为纯洁的名词,已被物质时代无情地颠覆、消解和亵渎。
       那一年美国好莱坞大片《泰坦尼克号》登陆中国大陆时,姚天祥与许多年轻人一样走进电影院,那些年轻人并没有被悲剧的煽情感动得潸然泪下。而是照样在《我心永远》的主题曲中嗑着瓜子,嚼着食物。姚天祥虽然没有嗑瓜子、嚼食物,但也没有被感动得潸然泪下。不过他承认,这是一部最具悲剧震慑力的圣洁爱情故事片。其中闪烁着人性的哲理与浪漫的激情。然而姚天祥不知道,如今他的浪漫的爱情激情在哪里?他想如果生命还存在,那么就有无穷无尽的欲望。欲望促使生命像一道光,在短暂的时间里闪烁。
       说实在,姚天祥确实很想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真正爱情。拥有一个好女人博大而温暖的胸怀,让他停泊疲累的心。世界上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情,令他感动。也是他想遇而一直没有遇上的。如今他终于明白了,一个男人如果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情,只有“数量”在心里填补空虚,那么这个男人就等于没有真正拥有过爱情。没有真正拥有过爱情的男人,是悲哀的。
       那天姚天祥回到办公室,由于思虑过多和疲劳郁闷,在与潘亨利谈着开发海外市场的项目时,迷迷糊糊地就晕了过去。
      “姚董事长你怎么啦?”潘亨利急切地问。
      “头、头晕。”
       姚天祥整个人瘫软了下来,潘亨利赶紧把他扶到沙发上躺下。然后又找来了蒋磊和小沈,可是三个大男人聚在一起,却不知道姚董事长得了什么病?是否要立即送医院?正在六神无主时,鲁影红忽然来到了天祥集团公司。她是来找蒋磊的。自从上次在美眉夜总会与蒋磊邂逅,她就与蒋磊一直保持着联络。当然不是情人关系。鲁影红不喜欢比她小四岁的男人做她的情人。在她看来比她小,或者与她同岁都是些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不过,无聊时与这些毛孩子,调调情倒是不错。调情也是一种激活她青春细胞的方式。鲁影红与蒋磊的关系,就是恰到好处地只搁在调情的这一层上。不进也不退。所以双方既没有压力,也没有负担。高兴时两个人去跳一场舞,泡一次吧,互相引诱,又互不失去一些什么。胃口吊在半空中,才使他们每次见面都有新意。
       鲁影红这是第二次来到天祥集团公司,这一次她是来找蒋磊组装电脑的。没想到遇上了姚董事长晕过去的场景,这让她暗暗高兴。她觉得她有机会接近这位大名鼎鼎的董事长了。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啊!她想她已离婚两年,自己吭哧吭哧带着一个五岁的儿子,多少辛苦、多少眼泪都往肚里流。其实,她要找的就是像姚天祥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可以让她靠一靠。物质是精神的基础,物质生活对她来说是重要的。
       “快送医院,他是高血压抽风很危险的。”鲁影红丈着多年来做护士的经验说。
       “这么严重?”蒋磊疑惑地问。
       “是,很严重。”
       一会儿,三个大男人把姚董事长抬到蒋磊的“富康”车上,随去医院的是蒋磊和鲁影红。蒋磊驾车,鲁影红自然就坐在姚董事长身边。姚董事长半躺在车椅上,他看上去很难受,呼吸急促、脉膊也微弱。
       他们很快就到达了医院,那是鲁影红工作的S医院。所以蒋磊把医院里要处理的事,全权交给了鲁影红。鲁影红一阵忙绿后,姚董事长直接被送进了高级病房。高级病房就像住在宾馆里一样,一人一室。
       姚天祥的血压,收缩压已升到160毫米汞柱,舒张压已升到120毫米汞柱。这已经是相当高的血压了。然而在此之前姚天祥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血压高。有时头晕还以为是累的。现在主任医生立即采取措施降压:吃药、打点滴,一切都按照医生吩咐的在进行。鲁影红不是这个病房的护士,但她与这里的护士都很熟。
       “姚董事长生病住院啦!”蒋磊回到公司像播音员那样地打电话到各个办公室,以及其他几个分公司。
       “生病啦?相思病啊?”某个分公司的科员奸诈地说。
       “你才生相思病呢?”蒋磊啪一下搁掉电话。
       没几天,姚天祥生病的消息传了开去。上海滩上的大小老板们,大部分都来探望了姚天翔。姚天祥做梦也没想到,连前妻丈母娘也来探望他了。他感慨万千,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妈!”
       鲁影红每天都来探望姚天祥,也许过于热情和献殷勤,反倒让姚天祥心生厌烦。男人也犯贱。他们其实不需要女人真正对他们“疼”。“疼”了,他们就没有激情了。
       姚天祥心里最盼望的人,没有去看他。他想真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啊!这世界真正的爱情在何处?姚天祥现在不想随便找个女人结婚了。姚天翔总是自相矛盾。因为姚天祥不想做个悲哀的男人。
       其实,那天下午蒋蜜下班后,的确去医院探望姚天祥的。她在黄昏的夕阳下,踩着枯叶走在医院的林荫道上。她走着、想着,莫名的眼泪一汩汩地流出来。这眼泪为谁而流?谁也不知道。人们只看见夕阳下一个穿黑裙、披长发的女人,在病房门口的林荫道上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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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一节”那天,凌辉终于实现了办一家书店的理想。“辉咪咪”书店开张啦!这个由凌辉与张咪两个人的名字命名的书店,在南京西路上距日本百货公司不远。虽然店面规模不大,但地段不错。绿色雅致的店面,昭示了它的特立独行——安静而有个性。推开门,触眼的绿色氛围,在悠扬的乐声中,有一种令人沉静的奇妙感觉。应该说,是那扇玻璃门隔开了外边纷繁而喧闹的世界,营造了一个纯粹与艺术有关的天地。这里的书籍按照文学类、音乐类、绘画类、建筑类等门类,分别安安静静地摆在书橱和书柜上,各类文学杂志和娱乐杂志也琳琅满目地陈列着,你可以拎一篮书找张别致的圆皮凳坐下来,听着音乐慢慢地翻书品味,还可以沿壁逡巡,看看先来的顾客们贴在墙上的寻书单。那感觉就像某个艺术酒吧,看酒客留下的心情文字。
       张咪非常喜欢这个由凌辉一手策划设计的书店。她觉得地方虽小,但那是一个充满着艺术味道的地方。她从来不曾想过,原来书店还可以是这样的。这样的地方吸引着张咪,张咪几乎三日两头地要往那里跑。那里的氛围比酒吧强多了。她坐在那里灵感就会汩汩而来。
       南京西路是张咪和凌辉都喜欢的地方,尤其那家日本百货公司,夏天的冷气开得非常足。有一次他们走过,看见大店堂里展出着一具恐龙化石,非常有品位的。这里出入的人大部分都非常有钱。他们购买品牌衣服、皮包、围巾、帽子……他们在非常漂亮的餐厅里吃贵而粗糙的食物。他们走在光线明亮而寒冷的走廊上,面无表情,眼神游离。他们其实都是孤独者。孤独者,有时候会独自坐到哈根达斯冰淇淋店铺里去。想着他的爱人在哪里?或者她的爱人上哪里去了?
       波特曼是美国人设计的酒店。凌辉最早与哥哥凌飞在衡山路开真情岁月酒吧时,常到这里来取经。有时他会特意从它前面的石板路上走过去。那里有小小的花坛,一圈圈的白色椅子,餐厅和音乐会的漂亮广告。常常有人坐在白椅子上,抬着头看从梧桐树叶间倾斜下来的阳光。酒店里出没的大部分是洋人,拖儿带女的,其实洋人顾家的也蛮多。
       BENNETON和ESPRTT在南京西路上是相邻的。这是张咪喜欢的两个服装牌子。她喜欢它们的紧身T恤,柔软的牛仔裤,系带球鞋和缀人造宝石的吊带裙子,还有长长的织花的棉袜子。总之,南京西路是一个消费的地方,物欲的地方,空洞的地方。空洞也是上海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人们在快节奏生活中的一种城市病。张咪敏锐地感到了这一点,她想这种病的终其原因,就是在物欲中缺乏精神支柱和寄托。
       那天张咪在“辉咪咪”书店,忽然来了灵感,她就坐在那张别致的圆皮矮凳上,在硬皮笔记本上给她喜欢和崇拜的第欧根尼写信,她的信是这样的:
       第欧根尼,我从未见过你。可二十一世纪初流浪着的我,越来越热爱你。也许你不信,我活在世界上已经快三十年了,曾缱绻于死的想象。但如今我明白死是不用去想的,那个必然会降临的日子,谁也不会错过。
       活着总要思考些什么。第欧根尼,我虽然不是一个哲学家,但我喜欢你创立的犬儒哲学。也许世纪初浮闹喧哗的噪音里,我感到更多的是一种踉跄,一种窒息。这种情绪常常缠绕着我,使我更加渴望你,第欧根尼,我多么需要你。
有一个初秋的下午,太阳偏西但尚未低沉的时刻。我坐在临窗的书桌前,望着窗外精致的花圃和一排在风中飒飒作响的秋树;我自赏到自己心里的健康和成熟。至于别人理解和不理解,肯定和否定,对我来说已不再重要。
       人是需要有德行的。
       第欧根尼,你对德行有着一种执着的追求;与德行相比,世俗的财富在你看来一文不值。为了这个目的,你住在一只大木桶或者一个大陶翁里,过着像狗一样的生活。你说,因为只有像狗一样活着才能拒绝接受一切人的习俗——无论是宗教的、时尚的、居室的、饮食的、服装的、礼貌的等等。可见世俗的观念,已经多么严重地改变了人原来与自然和谐地成为一体的本性。第欧根尼,你是一条智慧的狗、高傲的狗,沉思的狗;你与走狗当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现在我的思绪穿越时空,看到你坐在木桶里晒太阳。我知道你多么喜欢太阳。你对屈尊来拜访你的亚历山大,懒懒淡淡地说:“请你挪开一下,不要挡住我的阳光。“这是何等的有个性啊!同时也说明了你思想者的质量。
        第欧根尼,我望着你在木桶里的样子,想起我们古中国自汉代以后,除思想者司马迁外,大多不由自主地依附于帝王,他们没有了自己的声音,这多么让人悲哀。
       我们要听到自己的声音。
       然而在二十一世纪初的今天,街道上人与车的叫喊,手机与传呼机自豪而固执的呼唤,卡拉OK走调得令人晕眩的歌唱,以及股市门口众声的喧哗;这种外在的声音,许多时候淹没了人们内在的声音。某些人在追求、创造物质生活的舒适豪华时,难免要依附于权贵。至于自己的声音,也许没有想过,也许不敢去想。
       第欧根尼,你是和亚里士多德同时代的人。亚里士多德是希腊最后的一个哲学家,而你却属于罗马时代。我不知道古希腊全雅典的人,老妇、醉汉、鞋匠、商人、小贩、艺妓,是怎么看着你坐在木桶里走向罗马的?!其实你的生活条件一点也不差,你完全可以过一种富庶的生活,可你宁愿放弃舒适环境,住在木桶里过一种自我满足的生活方式。你以你独特的行为,宣传你的哲学。当然你并不要求所有的人,都像你这样住在木桶里。木桶不过是一只具有象征意味的东西,而你要说的是:即使环境贫困、艰苦,人仍能过幸福、独立的生活。
       罗马的上空总是蓝澄澄的。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你就坐在木桶里思想。也许只有经历了一系列灾难和苦难的人,才能理解你的“犬儒”哲学。尽管“犬儒”这个词,容易被引伸为玩世不恭的意思。但我想你创立它时,一定是非常严肃的。
       第欧根尼,让我热爱你、拥抱你吧!你不仅是一个时代的智者,你还是一个未卜先知的哲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二十一世纪,是一个人类科学高度发展的世纪?你是不是早就想象到,我们二十一世纪森林在消失,垃圾在增加,土地在变为沙漠;以及环境污染造成了传染病和癌症等各种病症?你也是不是早就预料到,我们这个世界贩卖假药,已如同罗马时期流行的瘟疫一样?
       你固执地追求德行。
       我在二十一世纪初,深深地认识到,你的智慧和沧桑孕育的“犬儒”哲学,是多么的神圣、智慧、伟大。你向人类提出:“在一个不尽如人意的世界里,人怎样才能有德?或者在一个受苦受难的世界里,人怎样才能幸福?”
       如今,金色的太阳又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来。第欧根尼,我已读懂了你富有使命感并且行为着的犬儒哲学。你的木桶世界从来不孤独,但我要走近你,听你千百次地说:“请你挪开一下,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张咪写完这封信,顿感浑身轻松。她像在这个物欲的世界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上海这座城市的精神内核。
 

6


       袁丽莉与金融家何家奇的婚姻,在他们两个人创造的岛屿上生活。那种生活漫游在岛上犹如一种叙述,一种对叙述本身的叙述。他们提到了岁月、历史、海、友情、性、罪恶甚至上帝。但是那种叙述是谨慎、繁复和回旋遮蔽了潜在的、至高无上的悠长情感。他们是温文尔雅地、富于装饰性地、生活在一起的。这使袁丽莉更加离不开她的歌唱舞台,离不开她的一批又一批的观众们。于是她无数次地化妆、补妆、修妆,精心地对容颜的刻画,似乎意味着岁月的延宕。有什么东西在向内心回复?袁丽莉认为她一定强烈地希望青春能够在她身上永远驻留。
       艾略特说:“我们有的不过是被我们虚度的瞬间,在时间之内和时间之外的瞬间,不过是一次消失在一道阳光之中的心烦意乱……,或是听得过于深切而一无所闻的音乐。”袁丽莉觉得,艾略特说到了她心里。她内心的心烦意乱有谁知道呢?从前她可以常与凌辉谈音乐,但自从她成了有夫之妇,凌辉与她的距离就远了。他们似乎再也没有了从前的亲切和随意。
       袁丽莉已很久没有去凌辉居住的石库门了,也很久没有去看望已经98岁的何太太了。她常常在家里弹琴。她弹莫扎特、海顿、门德尔松、贝多芬、勃拉姆斯,但她很少弹肖邦。肖邦的音乐就像他本人一样,纤细、脆弱并且敏感地充满了病态美。这样的病态美常常让她想起林妹妹葬花,静悄悄的,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惆怅。因此,她总是很少接触肖邦的音乐。尽管肖邦的音乐温柔而忧伤,但也许它太精致了,精致得像一只透明的玻璃水晶球,让她不敢轻易触碰。不过她特别喜欢肖邦《小夜曲》中,那些艰深的乐句和微妙的音符,经过肖邦细腻塑造后的效果。
        其实肖邦也不仅仅只有《小夜曲》和《舞曲》,也不仅仅是音乐诗人和钢琴王子,他还是个用音乐作武器的英勇战士。1918年,肖邦在法国得知华沙沦陷后,痛不欲生、辗转难眠。他仿佛看到波兰人民在硝烟中挣扎的情景。一口气写下了《革命进行曲》这样刚毅、充满激情的乐曲。这一刻他与从前的纤细、温柔完全判若两人。他的音乐也不再是天使的圣音,而是士兵的号角了。你听,乐曲中那雷鸣般的和弦表达着强烈的悲愤和狂热,低音部滚动着的琶音像是一颗永不屈服的心,而高音部用八度弹奏的带符点音符的旋律,如暴风骤雨一般雄壮有力,激烈澎湃,使人听后荡气回肠。
       袁丽莉也许受到了肖邦的启发,她忽然意识到作为歌手,不仅仅是要歌唱得好,而且最最关键的是要唱出时代的“魂”。那么如今这个时代的魂是什么呢?袁丽莉思索着也痛苦着。
       时光转眼到了公元2002年夏天,袁丽莉怀孕了。幸好她的怀孕症状不太明显,除了偶尔呕吐一下,还能正常工作一段时间。于是在她还没有因怀孕影响体形的时候,她决定在美眉夜总会和百乐门歌舞厅,举办两场义演的“红鸟音乐演唱会”,所得款项全部捐献给希望工程。为此她精心选择和自己作词谱曲了二十多首歌曲,除《夜上海》和《红鸟》外,她还作了《上海的雨》:上海的雨喧哗在夜里的时候/想起一双美丽的眼睛/想起二十岁时/那个夏日的雨夜/雨水顺着脸颊流淌/你说这是幸福的源泉/我尝了/果真甜美无比 可是雨夜的外滩/使我们不再微笑相视/寂静的天空悄悄对我说/我还是应该谢你/你使我不再单纯/使我学会怎样避雨/使我的美丽/增添一个复杂的心灵/哦,上海的夜雨/……接着她又作了《酒吧之歌》:酒杯斟高后/月光的温度便骤然下降/所有的悲欢离合/都会成为过去/过去的和现在的事/月色都挂过/热情的与忧伤的唇/酒香都吻过/明月是一坛浓烈/用心尝过的/就会醉在古意斑驳里
       应该说在袁丽莉筹办演唱会的日子里,凌辉和哥哥凌飞还有张咪都特别卖力。因为七月精彩的各类演出、展览等活动是一场接着一场,一项接着一项的。上海真是热闹,一股股的“海”风把那些四面八方追赶时尚潮流的人,一窝蜂地吹到这里。这里有林忆莲,如一缕清韵淡雅又如火一样浓情的歌唱。这里有中国上海女性博览会。这里有张大千画展,大千画风古而不归,媚而不弱;色彩富丽而不失雅趣,笔墨柔利而不失刚健,其绘画艺术可谓雅俗共赏。
      袁丽莉在音乐会开办的前一天,特地去石库门看望了98岁的何太太。何太太虽然已经老眼昏花,但她的耳朵还是蛮灵的。她听到袁丽莉喊她的声音便说:“丽莉,你有许多日子没来了。我想着你哦,你都好吗?还唱歌吗?你比我们这一辈人幸福呵!”
      “还唱的,还唱的,我明天就要举办音乐演唱会了,是义演。”袁丽莉对半躺在床上的何太太说。
      “那感情好,明天你还唱《夜上海》吗?”
      “唱,一定唱的。”
      “那你给我两张票,我让阿梅陪我一起来听你唱。”
      “您老就别去了,我在这里唱给您听就是了。”
      “不一样、不一样,你知道吗?当年我也在舞台上唱过《夜上海》的。我虽眼睛不行了,但我要感受舞台上的感觉。我要去的。我老了,要的就是那份归宿。”
       第二天,上海滩各界名流有不少都来参加了袁丽莉义演的“红鸟音乐演唱会”。姚天祥来了、李青来了、蒋蜜与她的法国佬也来了、还有翠萍来了、鲁影红来了……最后一个到场的是何太太。何太太果真在干女儿阿梅的陪同下,来到百乐门歌舞厅。这是她多么熟悉的地方啊!她曾与何先生在这里跳过舞,她也曾在这里唱过《夜上海》。真是往事历历在目。何太太模模糊糊看到流光溢彩的霓虹灯,再次照亮了金壁辉煌的百乐门。她感动得潸然泪下。她激动地说:“比从前好,真当是比从前好哦!”
       现在,何太太在凌辉专门为她设制的位子上坐下时,音乐演唱会便开始了。风度翩翩的报幕员小姐,以圆润清亮甜美的声音表达着“红鸟音乐演唱会”正式开始后,袁丽莉一身红色旗袍袅袅婷婷地在一片掌声中出场。接着乐队的音乐响起了人们熟悉的旋律。袁丽莉开始唱: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乐声响
       歌舞升平
        ……
       换一换,新天地
       别有一新天地
       别有一个新环境
        ……
       此刻,歌声在何太太心里缭绕,也在每一个观众心里缭绕。真的,夜上海是个不夜城,是个红鸟们做梦的好地方。如今,还有谁不知道夜上海这个新天地,不知道新天地里的这些红鸟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