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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面对生与死

 

1


       房间里静悄悄的时候,凌辉思想的鸟就开始高傲地飞翔。它飞翔到一个永不匮乏的境界之中,在那里没有价值可以与之相匹敌。许多年来,凌辉已经真正懂得一个男人的力量,其实也是来自于心灵的力量。自从凌辉与哥哥凌飞来上海滩闯荡后,平时就很少与在杭州的母亲往来,也不太通电话。母亲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总有忙不完的事。对外界的一切新鲜事物,她只通过收看电视和阅读报刊来取得理解和沟通。
       凌辉知道近些年母亲除了热衷于对爱滋病的研究之外,还喜欢上了服装设计。服装设计不仅要与时尚挂上勾,还要颇有新潮意识。母亲这个已经年过花甲的老妇人,能设计出什么独特新颖的款式来呢?凌辉曾劝母亲不要去做这种不服老的事情,可母亲固执地抗拒着自己的年龄。她十分幽默地说她的心理年龄只有28岁,她对28岁这个年龄总是情有独钟。凌辉已经无数次听到她骄傲地夸自己28岁那年,是一个美丽、高贵、大方的女人。家里的箱笼装满了她的红旗袍、花旗袍,那五颜六色的旗袍足可证明她是一个讲究服装艺术的人。现在母亲经过几年努力后,居然获了一个服装设计金奖。这让凌辉十分惊讶,凌辉在强大的事实面前,不得不承认母亲抗拒年龄的成果。这是一款《秋水伊人》的作品,它如音乐般长吟低徊的旋律及层次分明的布局结构,正恰到好处地表现了一个现代女性所追求的精神面貌。
       凌辉已经失眠很久了,得知母亲获奖后的那天晚上他忽然腥悟了些什么。原来一个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关键在于自我的开发和行动。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让自己久久地沉浸在开发潜力的想象里。这时候一缕淡淡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柔情地舔噬着他的身体和灵魂。他觉得自己仿佛已幻化为温柔阳光里的一片雪,慢慢地消融了。这是既定思绪痛苦下表现出来的高度美吗?凌辉一生都在追求美。然而现实生活中美好的事物总是不多。战争、疾病、欺凌和掠夺使世界陷入痛苦的呼喊中。凌辉每天都能从报刊杂志上看到天灾、人祸,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啊!凌辉想起大学时代的女同学李淑娟,李淑娟如果不死凌辉一定会让她到他的酒吧来做个经理。这个夏天凌辉回了一趟杭州。他一方面是看望母亲,另一方面是要去杭州郊外的狮峰岭察看李淑娟死后飞翔的孤魂。
       盘山公路像条巨蟒一样缠绕在山岭间,李淑娟就是在狮峰岭消失的。狮峰岭是绵延起伏群山深处的一个山峰。它的左侧是黑黝黝的山,右侧是悬崖沟壑。有一年凌辉为了买狮峰新茶乘车经过那里,那里四野茫茫,丛林密布,方圆百里不见人烟。惟有一块石碑在蓝天碧空下的交界处,格外醒目地用红字写着:狮峰岭。狮峰岭下旧胡公庙前有18棵茶树,曾被清朝乾隆皇帝品为“御茶”,是当年上贡的珍品。凌辉相信李淑娟就是为了买狮峰新茶,最后消失在这地方的。
       许多年来,李淑娟的面容在凌辉的视线中已模糊不清。只有她的背影穿过深夜的窗,缓缓浮现在他眼前。他知道这是她那年走出他家后院留下的背影,这背影在他的意识深处已越来越清晰地凸现出来。她,一个年轻瘦弱而单薄的背影,常常被一种与子宫有关的疼痛相伴而行。这使她总是低头走路,让他看到她修长的后颈上散落着一层纤细柔软的发丝,以及盘在脑后沉甸甸的发髻。不知为什么比之她年轻漂亮的脸庞,他更喜欢她因疼痛而略显沧桑的背影。现在这背影浮动在他眼前,他仿佛看见她穿着紫丁香花绸长裙的背影,正在走出他的视线之中。
       其实在凌辉的记忆中,他最早看到的就是这条紫丁香花绸裙。那时在他们的大学校园里,有许多种花卉,但他只认识紫丁香一种。于是紫丁香陪伴他度过一个又一个因背诵英文单词而困倦了的时光,那时光细细碎碎的紫丁香在李淑娟的花裙上缀满一蔟簇,让凌辉倍感亲切。
       狮峰岭的夏天,在凌辉眼前呈现出一片斑斓的天堂景色。周围连绵不断的群山波涛起伏,茂密的树林间缀满各种各样的花朵。天空湛蓝,一碧如洗。汽车抛锚时大家都下了车。凌辉沿着公路一直走到狮峰岭下的茶树丛中,那里四五个中年妇女正叽叽喳喳地,一边说笑一边采摘茶叶。凌辉知道她们采摘的就是狮峰茶,狮峰茶使他想起一个女人的消失。
       此刻,凌辉在离采茶妇女不远处停下来,坐在小土坡上昂首能看见山上那辆抛锚的汽车。凌辉本来只是小憩一会儿,没想到那些采茶妇女纷纷来到他的身边,指着山上的汽车告诉他,那年女人就是在那里出事的。他知道她们所说的女人就是李淑娟,李淑娟究竟是怎么出事的呢?他听着采茶妇女们七嘴八舌的叙述,眼前掠过紫丁香花纷纷坠落的情景。
       “这里,这里就是那个女人坠落的地方。”一个采茶妇女指着凌辉前面一条铺满碎石的小路说。小路一侧是泛着青色苔藓的巨大石壁,另一侧的路边越过石铸护栏就是一段灌木丛生的陡坡。陡坡前面深不见底的峡谷,有巨大的风声呼呼传来神秘而怪异的声音。
     “那女人是被汽车撞下山的。”采茶妇女说:“可有些人说那女人是自杀。”于是采茶妇女们关于自杀和谋杀,开始了热烈的讨论与争辨。尽管凌辉知道出于她的身体状况,自杀的可能性比较大,但他还是不发表任何意见。
     “你们别吵了,是我杀死了她。”司机没有修好抛锚的汽车,下山来找当地茶农帮忙时冲着采茶妇女们说。采茶妇女们一下安静了,她们惊讶地打量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司机。她们说你怎么不去自首?你怎么没有被判刑?
       现在,凌辉知道李淑娟消失的背景发生了变化。她并不一定为了买狮峰茶坐上了那辆汽车,那辆汽车的司机与她非同寻常的关系是导致她死亡的根源。死亡死亡,凌辉忽然想到彼司机就是此司机,何不追上去问个明白?
       司机对凌辉说那天的天色比现在晚,汽车抛锚时大家下了车。只是当车再一次开动时,谁也没有留意李淑娟是否在车上。而司机由于修车由于粗心大意,忽视了对李淑娟的关照。李淑娟这时正因小腹疼痛蹲在路边的拐弯处,司机拐弯时按响了喇叭却没有发现李淑娟。待司机发现李淑娟时,想踩刹车已经来不及了。李淑娟一下就被撞飞了。司机至今不知道李淑娟为什么不喊叫也不躲开?司机知道她应该是有时间躲开的。
       由于是紧急刹车,司机的身体猛地撞到前面的方向盘上。在停住车的那一刻,他全身颤抖、双腿发软了。他走下车去,许多人都走下车去。可是他并没有发现李淑娟,许多人也都没有发现李淑娟。原来李淑娟已如缤纷的落叶坠入山下,山下团团转转地围了一圈人。司机和车上的许多人赶到山下时,看到李淑娟的脑袋已裂开一个大洞,脑浆正汩汩地流淌。李淑娟死了。李淑娟紫色丁香花裙子被撕裂后,挂在一棵伸向峡谷的树叉上,像旗帜一样款款飘动。司机走近时的感觉,是一股谷底呜咽升腾上来的阴森森的风。司机因此觉得李淑娟并没有死,只不过在另一个世界活着。
       自从李淑娟在另一个世界活着后,司机只要驱车经过狮峰岭拐弯处,便会莫名其妙地抛锚。抛锚后司机跳下车,就会看到一个穿紫丁香花裙的女人。但是他向她走去时,她就如一缕紫烟飘散了。这件事就像一个谜,周而复始地发生着。司机说这是李淑娟对他的惩罚,司机说完后沉默了下来。狮峰岭的黄昏,夕阳已从西边的悬崖上褪去,黢黑的石壁在黯淡的天空下,沉重无语。这时候凌辉的眼前出现了一幕挥之不去的场景:一个穿紫丁香花裙的女人,在听到汽车声响后婀娜多姿地飘然而至。她在向人们叙述一个女人的一生?抑或是叙述她对生命的刻骨怀念?


2


       现在,司机告诉凌辉有关狮峰岭的另一个故事。他说在离狮峰岭大约百里开外的一个荒僻小村子里,住着一个孤独老人。老人开着一间小小的杂货铺,春天的时候经营自己做的风筝。有一天风和日丽阳光明媚,老人因为生意清淡,自己将风筝放了起来。这是一只美丽的蝶形风筝,它高高地飞翔,飞到了一只真的蝴蝶所不能达到的高度。许多人驻足仰头观望这只美丽的风筝,风筝也自高空朝地面俯瞰着。然而不幸得很,蝶形风筝首先挣断了控制它高度和操纵它方向的线,从空中翻着斤斗坠落着。接着又被一阵突起的大风刮走了……
      老人回到家里并没有因风筝影响情绪。相反,老人认为这样就等于销售了一只风筝。老人想店铺里的这些美丽蝶形风筝,也许只有他以这样的方式自产自销了。这一天老人喝过酒后睡得特别早,一觉醒来后他忽然听见敲门声。他想深更半夜会是谁呢?他打开门,他发现门外皎洁的月光下站着一个女人,一个穿紫丁香花裙的女人。老人十分惊讶,老人仔细地打量着女人。他发现她的面孔白皙而晶莹,她的头发她的衣裙在深夜的凉风中,轻轻地飘荡出紫丁香花的香气。
      “你要买什么?”老人温和地问。
       女人不说话,睁大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老人身后货架上的东西。那上面有大米、白糖、香烟,以及各种人们所需的日用品。女人的手指了指,老人转过身去拿起一盒烟。女人摇摇头。老人拿起一袋白糖。女人还是摇摇头。老人说那么就是这个了?老人拿起一袋洗衣粉,可是女人继续摇着头。老人最后无奈地从里屋拿出来风筝,老人想一定不会是这个的。然而出乎老人意外的是女人笑了,女人接过风筝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币,那纸币在月光下闪烁着奇特而寒冷的光。
       女人走后,老人关好门户将纸币放进钱箱时,发现这纸币只是一张黄纸。老人认识这黄纸,他知道这是另一个世界的钱。确切些说是冥钱。老人想她是鬼?她难道是鬼?老人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老人想了很多,但究竟想了些什么无人知道。
       自这以后,女人每晚都来买一只美丽的蝶形风筝。老人仓库里的风筝很快就被她全部买光了。于是有一天傍晚老人到山上砍一棵竹,准备将它剁为几段,破成无数篾子,扎成一只只风筝的骨架时,那女人忽然而至,并用手按倒了他。他倒在地上挣扎着起来后,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棵竹,伫立在狮峰岭拐弯处的山角边。而女人变成了一只蝴蝶,一只紫色的蝴蝶飞翔在狮峰岭的天空。
       这就是狮峰岭的另一个故事。自从这个故事产生后,司机驱车经过狮峰岭拐弯处时便很少抛锚。即使偶尔抛锚,也看不到那个穿紫丁香花裙的女人了。但是只要他不离开狮峰岭,就能看到一只紫色蝴蝶在他车前盘旋飞翔。
       汽车再次经过狮峰岭时天已全黑了。车灯在前方雪亮地射出一道灿烂的光柱,那光柱使汽车一无返顾地向前、向前。直到那个曾经常常抛锚的拐弯处时,司机的速度缓慢了下来。凌辉知道司机是在怀念李淑娟,怀念一个已经化为蝴蝶的女人,而他这次专程来狮峰岭也是怀念一个已经化为蝴蝶的女人。
       凌辉回到上海,把李淑娟的故事也带到了上海。他给袁丽莉讲了狮峰岭。袁丽莉忽然敏锐地觉得凌辉内心深处真正爱的人不是蒋蜜也不是她,而是那个在狮峰岭中死去的女人。不过她并不悲哀,每个人的心灵都或多或少会隐藏着一种秘密,一段属于自己真正刻骨铭心的感情。只是袁丽莉觉得悲哀的是她还没有拥有真正刻骨铭心的感情。都说现在的青年人浮躁、物欲、用情不专,事实也是如此。
       袁丽莉出生在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这是一座很美丽的城市,市民生长在这块土地上,会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即使移民上海的外来客,久而久之也会有一种住在上海的优越感。他们之中特别是一群花样年华的人,更是上海一道亮丽的风景,点缀着现代都市生活的时髦、前卫和浮躁。
       这群花样年华的人,在上海没有上一辈人生活的重负和历史阴影。但他们对生活却有着惊人的直觉,对自己也有着强烈的自恋。他们中有艺术家、个体经营者、无业者、娱乐圈内人、记者、作家、以及无赖、赌徒等等。他们在夜晚的街上闪闪发亮,那些酒吧、茶吧,书吧、女人吧就是他们的最佳去处。他们对快乐毫不迟疑地接受,对新鲜事物容易好奇又很快厌倦。他们大多都是单身贵族,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不愿负太大责任。伤心或狂喜、暴富或潦倒,他们在某种游戏的核心进入怪异生活,从而找到存在的理由和活下去的决心。
       袁丽莉每每从美眉夜总会或百乐门歌舞厅唱《夜上海》后回家,都会坐在沙发上枯思冥想,与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这就使她的想象在黑夜中插上翅膀……
       袁丽莉曾想组建一个家,现在也依然想组建一个家。新婚之家除了房子,最主要的硬件就是家具了。在袁丽莉的印象中,如今最讲究个性家装与写意生活。如果家具、布艺、配饰、色调……这些都以统一的风格去配置,你的家就会被布置得十分有特点。比如:明清家具布置出的就是雅居和古韵。一整套的西藏家具能给你一种来自雪域高原的震撼。至于高大的壁炉,和伴着主人阅读的老狗,则流露出纯粹的美式风格,让人联想到描述美国西部乡村生活的电影。然而无论哪一种家具,没有一种能像中国古代家具那样讲究材质。小时候袁丽莉家的家具全是红木的,那是祖父留下来的遗产。袁丽莉永远不会忘记,在一张深褐色红木长桌上与哥哥打乒乓球的情景。也不会忘记卫生间那个雕着花纹的深褐色梳妆台,它上面的镜子玻璃就是被她一不小心打碎的。她母亲是个执着干事业不善女红的人,家里从来没有她亲手制作的布艺,但由于红木家具的古典风格,让人依然感觉着浓郁的资产阶级情调。以之于在那场历史性的十年浩劫中,她们家的红木家具被充公后,至今不知去向。如今红木家具已成了中国的老古董,百姓家里很少拥有红木家具了。
       袁丽莉虽然还没有结婚,但她想象着在自己宽敞的住宅里,拥有一套红木家具。红木家具尤其在夜晚幽暗的环境下,显得晶盈剔透充满情调。然后她就在充满情调的洁净的家里,洒一些气味芬芳的香料。香料不仅有利于解除工作疲劳,还可以陶冶情操,显出主人的个性和品位。当然不同的香型给人的感受不同。在客厅选用仙鹤草的芳香,人置身其中,就像漫步于风轻云疏的诗意田园,使心境变得淡泊明净,宠辱不惊。在卧室放一撮熏衣草香在枕边,就会睡得安稳和香甜。因此,这就是袁丽莉向往的婚后居家环境。确切些说,袁丽莉向往着一套红木家具,给她以幽幽的怀古心情。
 

3


       凌辉这些天,脑海里的死亡气息总是挥之不去。也许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对生、老、病、死有所思索。只有对生、老、病、死有所思索的人,才会催促、激励自己如何“好好的活”,并且能坦然地面对死亡。弗洛伊德说:“自我保存的本能、自我肯定的本能以及主宰的本能……是一些局部的本能,它们的作用是保证有机体沿自己的道路走向死亡,而避开一切可能出现的非有机体本身所固有的回复无生命状态之路。……这样一来,这些生命的捍卫者原来也就是死亡的忠贞不渝的追随者。”凌辉明白了生与死的道理,就有了更好的心态面对生与死。他随着在上海滩日益稳固发展的企业局面,精神状态一直很好。那些从前的对哥哥凌飞的不满已烟消云散,因为他明白了干什么事团队精神是不可缺少的,孤军奋战终归是走不远。
       现在美眉夜总会、真情岁月酒吧和哥俩好酒吧天天都顾客盈门,生意日趋兴旺。凌辉见形势好,与哥哥凌飞商量后随即在夜总会又增加了桑拿中心。桑拿中心先前都在五星饭店里,充满了神秘意味,似乎只有达官贵人们才能享受得起,款爷们当时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自然心向往之。凌辉觉得如今桑拿中心不是太多而是太少,那些有钱人和刚刚有了些钱的人,对桑拿浴和洗足等消费心理都跃跃欲试。事实也是如此,谁不想坐在桑拿中心洗一洗足呢?
       现在桑拿中心经过半个月的紧急装修,终于可以面世启用了。这个呈球状格局的桑拿中心新颖合理,中心是浴室,外围则是相向对开的按摩间,16间屋子不多不少,小巧雅致,为了让顾客们能轻松愉快地享受服务,凌辉还特意吩咐在每间按摩室中配了一套音响装置,使得它别具风情。但按摩女郎怎样招聘是个异常辣手的问题,凌辉想招泰国妹子,因为真正的桑拿全是泰国妹子,而且款爷们大抵也是因此才会有那么澎湃洋溢的消费激情。然而去泰国进口美女,不仅价格高昂而且手续繁琐,实在是件麻烦事。幸好美眉夜总会的张保安说:“按摩女郎的事我早准备好了,今晚7点就到。”
       凌辉顿时有点惘然,他不知老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便问:“怎么回事?”
      “我托人从云南那边招来了一批傣族姑娘,她们的穿着打扮与泰国女子无甚区别。然后,我找了个地方让她们系统地培训了一阵。培训教师是泰国人,教她们学会了几句泰国语,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这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
       正说着,美眉夜总会门口突然停下来一辆豪华客车。客车上陆续走下一批,挽着发髻穿着花格筒裙的妙龄少女。虽然是晚上,但在灯光下她们的服饰依然色泽耀眼,确实很像泰国少女。
       一会儿,美眉夜总会大厅里一片莺歌燕语,叽叽喳喳,凌辉一句也听不懂,但他乐意听,他想张保安真有两下子。张保安从卫生间出来,威严地冲她们说:“安静、安静。”
       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数十双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他介绍说:“这是美眉夜总会的凌副总经理,桑拿中心的负责人。”女孩子们一片掌声,凌辉摆了摆手不想说话,张保安又继续说:“我是桑拿中心的副经理,你们具体有什么事找我。接下来咱们要办几件事,首先将你们的简历和身份证交给我,然后签订一份聘用合同。”
       大约半个来小时,女孩子们办完了这一切手续,张保安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在客人面前就是泰国人了。要记住,听见没有?”
      “听见啦!”女孩子们齐声答道。
      “呜哩哇啦……哇拉呜哩……”女孩子们用泰语杂乱地喧哗着,其中有一个女孩问:“那我们是泰国什么地方人?”
      “曼谷。”
      “什么麦谷呀?是麦子里长谷子吗?”女孩子们故意叽叽喳喳地笑着说。
      “曼谷是个热闹的大都市。”张保安一边说一边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这二字。
       女孩子们记住了她们的假冒身份,但她们心里还不知道泰国的地理位置,也还不知道泰国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国家?可他们就要以泰国按摩女郎的身份为顾客服务了,她们心里并不恐惧,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应该说崇洋媚外是大多数中国人的通病,桑拿浴开业没几天,光顾者络绎不绝,尽管收费奇高完全超出了普通人的想象。但有钱人真是不少呵!凌辉止不住为自己祖国的繁荣富庶而自豪,当然更为他的生意兴隆而自豪。
       现在凌辉把二楼的KTV包间和桑拿浴室基本交给了张保安管理,这显然体现了一个驰骋商场的成功人士最基本的经济头脑和务实方针。如今整个夜总会最来钱的就是KTV包间和桑拿中心了。那些爷们别看一个个默默来去不动声色,可他们才是正儿八经的财神,真正的有钱阶级。他们香车宝马,居住豪华,整日腰缠万贯而来,心舒意畅而去,为了享乐不惜一掷千金,一个个财大气粗,挥金如土。
       对他们来说,钱赚得容易,也花得轻松。他们不是日进斗金的商人,就是糟蹋公款的贪官,不花白不花,花了亦无妨。这可是帮典型的寻欢作乐之辈,张保安觉得对付他们实在也是伤透脑筋。听之任之,他们就会无法无天,恣意妄为,看管太严,他们又气愤交集拂袖而去,侍候他们就如同行走在刀刃的两侧。然而再难,也得侍候下去。张保安觉得谁叫他是凌辉的哥们儿呢?他该卖力的。
       那天桑拿中心出了些麻烦,晚11点半,经理服务台的上海女孩苗芳贞拨通了张保安居室的电话,张保安这个时候通常是在家里看电视或看一些报刊杂志,偶尔也处理着一些接踵而来的杂务。
      “张经理,有点麻烦事你过来一下?”苗芳贞的声调显然有点紧张。
      “什么事?”
     “电话里说不清,你快来吧!”
      张保安知道一般情况下出现的麻烦事,苗芳贞与李蓉都能处理得当,除非出了大麻烦她们才会打电话给他。
      “好吧,我马上来。”
      张保安风驰电掣地朝桑拿中心经理服务台赶去,进了大门走上楼梯他就远远地看见一个男人在那里指天戳地,大声嚷嚷,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苗芳贞不住地点头解释,仿佛做错了什么大事似的。待张保安走近时,他就听见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说:“他妈的全是骗子,骗老子的钱以为这样容易?嘿,我告诉你,没个完……”
      “什么没个完,你不要太不讲道理了。”苗芳贞说。
      “我不讲道理,你们还不讲道德呢?骗老子,老子不是这么好骗的。”
      苗芳贞沉默了下来,她显然是黔驴技穷,唯一的希望就是张保安快快来。见到张保安来了,她老远就喊:“张经理……”
      “我是这里的经理,什么事,你大声嚷嚷干啥?”张保安先发制人地对那男人说。
      “被骗了,怎么不能嚷?”
      “骗你什么啦?”
      “别跟我装蒜,老子有的是钱,花个十万八万也不成问题,但你们不能骗人,我要的是正宗泰国女孩为我服务,可你们给我服务的是云南大理女孩。”
      “你不满意可以退钱,退钱还不行吗?”
      “我不在乎钱,却在乎你们的职业道德。你们不应该在广告上写什么正宗泰国女郎按摩什么的,你们这样不就是骗人吗?”
      “原来是这事,这好办。”张保安态度柔和了下来说:“先生你要泰国女郎给你按摩,你稍稍等一下,我这就去给你请一位来。”
       张保安说完立即转身下楼去,一会儿他就找来了正宗泰国女郎。那是他前些天到泰国去,邀请了泰国朋友的女儿来上海玩的。没想到派上了用场,帮了他一个大忙。于是这件事引起了张保安的高度重视,张保安想至少是要请二三位正宗泰国女郎坐堂的。
 

4


      凌辉聘用了一些像张保安这样的人担任重要角色后,他的时间就多了起来。他想除了娱乐界是否再往文化产业方面发展?比如:办个学校、办个书店、办个娱乐城,凌辉最想办的是书店。他觉得一个城市无论多么繁荣,文化品位一定要跟上,否则就容易落入庸俗之地。就像夜上海,它让人们感到的不该仅仅是灯红酒绿的繁华景像,而应是一个真正的灵魂归宿之地。
       凌辉比起姚天祥确实要多一些书生气,也多一些精神方面的追求。他崇尚孔子的学说,有一天晚上他读《论语》,读着读着就睡着了。睡梦中他梦游到了公元前551年的山东,那时候它被称为鲁国。鲁国的春天陌上青青,小河边开满着各种各样的野花。叔梁纥和他的女人就躺在野花丛中,他们不会想到他们生下的男孩仲尼,日后会被人尊称为孔子。那个拒绝仲尼为非婚生子女的家族,也不会想到他们会带着耻辱走进历史。然而这并没有影响仲尼成为孔子。也许正是这样的出生使仲尼成为孔子?孔子回首往事时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如果说凌辉喜欢孔子的学说,不如说凌辉更喜欢孔子这个人。孔子真诚、坦荡是无论哪个世纪的人都最需要的品质。然而如今具备这样品质的人实在太少了。数千年后,人们确实不希望看到人性中的恶。凌辉想在21世纪之初的日子里,善良、正义、仁爱和良知仍然是人们健健康康生活的要素。
       现在凌辉从公元前551年的山东梦游回来了,他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从窗缝里映射进来的一团圆圆的光。那光在幽暗的卧室墙上显得特别明亮。凌辉久久地盯着它看,那光团里恍惚间忽然就走出来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不是袁丽莉也不是蒋蜜,而是已经去世了的李淑娟。李淑娟深深地扎根在凌辉的心底,让凌辉自己也感到奇怪。原来一个男人无论拥有过多少女人,真正进入他心底的只有一个。一个女人也就是一千个女人,这个道理是凌辉刚刚才明白的。
       说实在凌辉自从与蒋蜜分手后,与袁丽莉的关系一直若即若离。说心里话他确实也喜欢袁丽莉,可袁丽莉这样的女人在他的感觉里是只可做情人无法做妻子的。她的香港大老板情人,首先就是凌辉心里的一道障碍。凌辉要找清纯的女孩做妻子,但现在他还不打算步入“围城”。他觉得做一个单身贵族真好。如今上海有很多像凌辉这样的单身贵族,他们身上滋生出来的小资情调不是一个凌空蹈虚的东西,它虽然高于现实原则,但是仍然在现实生活领域中有其对象化的途径。他们与中国的物质现实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他们使中国当代浪漫情调烙上了世纪初的、西化的、全球化的印迹。这也使西方的价值观念、西方的生活方式、西方的管理模式、西方的人生姿态,在中国的都市生活中,越来越具有不可移易的地位。一种时尚的姿态总是或多或少地与西方的价值相联系,它改变并塑造了中国都市的新形貌。
       从前在中国没有什么“情人节”,只有传说中农历七月初七的牛郎和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可后来公历2月14日西方的情人节传入中国,年轻人就时兴过情人节了。情人节似乎有一种温馨的情调,一种浪漫的想象,它能使你在情人面前浪漫起来,有一种“飘”的感觉。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西方情人节的来历,有一种说法与早期基督教的历史有关。
       凌辉觉得无论在美眉夜总会、真情岁月酒吧和哥俩好酒吧,情人节这一天的生意都格外地好。情人们除了互相送礼品,还常常会来到酒吧度过一段快乐时光。如果单身贵族进来,有时或许会成全一桩美事,一个婚姻。因为情人节这一天属于玫瑰花、巧克力、烛光晚餐和轻柔音乐,还有含情目光。某个单身女子或单身男人,在情人节也要吃饭的啊!他们如果有缘分,坐在一起也许能成全一桩婚姻。
       说实在酒吧在上海已成了一种文化的象征。一种西化生活的象征,一种看上去随意实乃精心雕琢的别样的生活。这种别样的生活正是那些敏感、精致、充满幻想的年轻人寻梦的所在和展现自我魅力的舞台。凌辉每天在酒吧里,都能看到那些从外表到内心都已逐渐西方化了的外企白领们来到酒吧,尽情地享受闲暇的快乐时光。那个年轻漂亮的陈小姐,是个梦想在酒吧邂逅爱情和婚姻的白领女子。她漂亮的资本,像一只高贵的黑天鹅,栖息在都市弥漫着危险、机会与刺激的夜色里。她引颈顾盼,期待着那个属于她的白马王子。所以从陈小姐的身上,便能看到一种飘泊无根的灵魂在酒吧里飞翔,她们渴望浪漫,渴望奇遇,她们希望把自己本身做成一个具有瑰丽色彩的现代传奇。
 

5


       凌辉在百乐门“哥俩好”酒吧听李青说邵云出狱了,住在她母亲家。凌辉本没有想过要去看邵云,但李青说:“你是姚天祥的同学应该去看看邵云的。”于是凌辉便答应与李青一起去看望邵云。李青不计姚天祥对她的解雇之仇,这让凌辉觉得她大度、宽容。然而李青与凌辉去看望邵云的那一天,姚天祥本来也约蒋蜜去看望邵云的。只因姚天祥临时有事,才没有四个人相遇在一起。蒋蜜那一天情绪非常忧郁,她坐在宽大的老板桌前,握着电话筒不知该给谁打电话。她没想到新闻界怎么会传出她与姚天祥快结婚的消息?而实际上她还没与姚天祥正式谈上恋爱。她心里正想向姚天祥告别、向董事长辞呈,然后收拾东西离开天祥集团公司,回到她租住的小屋里好好修心养性地过上一段日子。
       其实一个人拥有与失去就在一线之间,尤其是对蒋蜜而言,越是浮华的东西越不可靠,她的位置坐得越高越感觉岌岌可危。这不仅仅是指她在天祥集团公司的职位,还包括她在生活中的所有。她身边有那么多男人迷恋她,可当她无助地真正需要关怀时,他们就会像美丽虚空的泡泡一样,飘得无影无踪。她想这就是宿命,老天给了你这些就不会再赐予你那些。然而老天还是嫉妒红颜,别人失去这些就会得到那些,或者失去那些就会得到这些,总之他们到最后不会落个空手而归。而她却是一直在无止尽地失去,输到最后几乎连点信心都没有了,对一切都在深深地失望。这时她的脑海里忽然闪出一个词:众叛亲离。
       姚天祥在外面忙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时才回到办公室。他见蒋蜜神情沮丧,便揽着她的肩头说:“怎么啦?又怎么啦?”
     “我要辞职。”
     “好好的辞什么职啊!”
     “孙中山说过:‘以吾人数十年的必死之生命,奠定国家亿万年不死之根基。’我们可以借用这句名言,换成说:‘用我们数十年必死的生命,来换取清凉,无碍、安静、永恒的涅磐。’——特别是涅磐的获得,并不需要你抛头颅、洒热血,也不需要你捐献财富、舍弃家庭……它只是叫你不要一味地只关心‘怎样吃最健康’‘哪里的景色最美’……,而应在生活中经常警惕自己‘人生无常,生命危脆’,并随时保持一颗冷静平静的心而已!”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有学问啦?”
      “我想通了,佛家说:四大皆空,我真的空了……”
      姚天祥正想接下去说些什么,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来电显示,但想不起是谁的电话号码,他接电话问:“谁?”
     “我是李青,邵云自杀了……”
     “我这就来。”
      姚天祥搁下电话惊愕地对蒋蜜说:“邵云自杀了。”
     “自杀了?”
      蒋蜜惊呆了,她一下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浑身哆嗦了起来。姚天祥赶紧将她搂进怀里,然而蒋蜜挣扎着出来了。蒋蜜说:“是你害死了她?”
     “不、不不。”姚天祥语无伦次地说。
       后来,姚天祥与蒋蜜赶到医院时,邵云已被推进了太平间。太平间门口聚集着邵云的父母、弟弟、凌辉和李青,他们一个个都眼睛红红的。蒋蜜见到凌辉有点不知所措,姚天祥与凌辉依然是同乡加老同学的样子。邵云的母亲痛哭着,姚天祥也满眼泪水伤心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李青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给姚天祥,那是李青与凌辉把邵云急送医院时李青从邵云的书桌上拿来的。
       姚天祥没有接李青递给他的信,姚天祥声音嘶哑地说:“你读出来吧!”
       李青用纸巾擦拭了一下眼角,然后拆开信封取出一张天祥集团公司的信笺开始轻轻读道:“天祥,我们虽然已不是夫妻了,但我要把心里话告诉你,我从没有停止过爱你,正因为太爱你了,所以就特别在乎你,容不得你有其他女人。我无可救药的堕落,使我落到了今天这样的下场,我已无脸面对姚静,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这副样子,所以我选择了死。原谅我这样的选择,姚静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教育她,做个有出息的好人。邵云即日”李青读完已泣不成声。
       姚天祥对天长叹了一声,但没有说任何话。倒是邵云母亲这个姚天祥的死对头,忽然冲姚天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都是你害死了我女儿?”然后又冲蒋蜜说:“还有你这个贱货。”
      “你骂什么人?邵云的死你难道没有责任?”姚天祥说。
      “我有什么责任?”丈母娘指着姚天祥的鼻尖说。
      “别跟她罗嗦,我们走。”蒋蜜说。
      于是,蒋蜜挽着姚天祥离开了医院,邵云母亲冲他们的背影骂道:“就是这一对狗男女害死我女儿的,还不肯承认。”
      “伯母,都过去的事了别说了。”凌辉说。
      “对,对对,说了也没用。”李青说。
       邵勇来医院的时候,凌辉与李青已经走了。邵勇对姐姐的自杀没有表露出悲伤的神情。他进太平间看了看已经冰凉僵硬的邵云,走出来时一滴眼泪也没有。倒是邵云的父亲最最悲伤。他是最先发现邵云自杀的。当时那些从邵云房间里流淌出来的血,让他惊慌得不知所措。幸亏凌辉与李青的忽然来临,才帮他一起把邵云送到医院。然而一到医院听见邵云已死的消息,他就高血压发作住进了医院。
       现在邵云女儿姚静从外婆这里知道妈妈自杀了,并且还认为是爸爸害死了妈妈。姚静是住校生,她咚咚地跑到天祥集团公司董事长办公室,对姚天祥几乎用一种锐利得像大人一样的语气说:“你害死了妈妈,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上帝不会宽恕你,我也不会原谅你……”
     “姚静,你在说些什么?”姚天祥一脸的恐怖表情,“我是你的爸爸,你不能胡说,更不能这样对我……”
     “不,我不再当你是我爸爸,除非你把妈妈还给我。”
     “你外婆都与你瞎说了些什么,我怎么会害死你妈妈?”
     “就是你,就是你……”姚静哭着冲出董事长办公室,姚天祥禁不住全身颤抖了起来。他心里苦涩极了,踉跄地追出去喊:“姚静、姚静……”
       接下来,天祥集团公司为邵云举办了追悼会,并在公司会议厅设了灵堂。邵云的遗像静静地摆放在灵位上,相片中的她恬静安详,微笑着面对每一位前来吊唁她的人。姚天祥和蒋蜜身着素服立在一边。邵云的娘家没有人来,他们拒绝着姚天祥为邵云办的追悼会。
      这一天,天祥集团公司不少员工都参加了追悼会。他们在邵云遗像前鞠躬,有的还淌着泪,大部分人都是默默地在悲哀的音乐声中肃穆着。然而一出灵堂,员工们便开始议论纷纷,有的议论确实令姚天祥和蒋蜜不堪入耳,当然也有谴责邵云娘家人的。
      李青回天祥集团公司参加邵云的追悼会后,许多员工都围住了她。他们问长问短,都非常羡慕李青能在百乐门酒吧找到工作。他们说那可是个时髦和前卫的地方哪!
      说实在李青自从到百乐门“哥俩好”酒吧工作,整个人年轻漂亮了不少。尤其是她每天依然坚持早舞锻炼,阿腾仍旧是她的舞伴。她沐浴在70岁阿腾给她的爱情中,那爱情虽然不是性爱,确切些说是一种情爱与抚爱,可李青已经非常满意了。李青是个已近更年期的女人,她已有了些更年期妇女具有的面孔潮红的症状。所以当她的吸毒丈夫不能给她关爱时,阿腾那亲切的爱抚和在舞厅幽暗灯光下的一个个热吻,便是催生她重现生命活力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