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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疯狂再疯狂

 

1


       夜雨滂沱,街边霓虹灯不停地变换着夜空的颜色。已近午夜了,衡山路上仍然人来人往。中文、英文还有欢声笑语不时从耳边响过,路边的酒吧里也仍人头攒动。对衡山路上的人们来说,夜生活还正处在一个高潮阶段。凌辉这些天大部分时间呆在真情岁月酒吧。哥哥凌飞为了照顾嫂子做产,只偶尔去美眉夜总会看看。哥哥凌飞真是一个模范丈夫,有了女佣还天天守在做产的妻子身边,这样的丈夫如今一定不多。然而凌辉要分家的念头依然是强烈的,他觉得如果不摆脱哥哥凌飞的束缚,那么他要做一个像众多私营老板那样的疯狂企业主很难。他心里很焦急,可在现实面前也很无奈。他亲眼看着一家家私营企业诞生,看着他们疯狂地在上海滩上竞争。他们都是老板、董事长,而他在哥哥凌飞的手下只有干活的份,却没有什么实权。
       现在衡山路上,人气最旺的酒吧不是真情岁月而是真爱。真爱是衡山路价格最便宜的酒吧。那些少男少女在里面喝饮料、看动画片,并兴奋地高声喧嚣,传递着彼此的真爱。谁只要一进去,就会感到里面充满着耀眼而骚动的青春。所以,口袋里没有多少钱又想赶时髦的年轻人,都热爱这个酒吧。他们穿着廉价的流行韩式服装,他们逼人的青春散发着蓬勃的活力。饮料和小小的啤酒瓶拎在他们手中,他们喝一口,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让他们不得不高声喧哗,节奏和酒精兴奋着他们的神经,使他们的情绪高涨,无论做什么都能给他们带来欢乐。蹦迪的人更是疯狂地跳着、叫着,而迪厅的大银幕上,变幻的不是那些外国酷男酷女,而是可爱的动画片场景,猫和老鼠在上面相互追逐。如果哥哥凌飞当年肯听凌辉对真情岁月酒吧布局构思的建议,那么如今人气最旺的该属真情岁月酒吧了。当然这是后话也是费话。
       自从蒋蜜在那顿晚餐上重述自己信中的意思,再次提出与凌辉正式分手后,凌辉着实痛苦了一阵。应该说凌辉是真爱蒋蜜的,二度失恋使他频临绝望的边缘。尽管他身边不乏女孩子的追求,但他喜欢蒋蜜既有女人的温柔又有男人的胆识与魄力。当然如果蒋蜜做上了姚天祥的女朋友,他还有情场失意的味道,真是让他觉得好没有面子。男人要面子往往胜过女人,一旦失去面子他们就会怯弱、逃避而不敢面对现实。
       现在凌辉在真爱酒吧里与那些青年人一样,拼命地蹦迪并歇斯底里地狂叫。他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都从胸膛里奔溅出来,那疯狂扭动着的肢体语言,是蹈火者的肢体语言。不知多少年了,凌辉都没有这么蹦得痛快淋漓。
       这天凌晨三点,凌辉才回到石库门。他看到何太太房里的灯亮着,知道何太太的作息时间是老年人的作息时间。只不过她比一般的老年人,醒得更早些。大约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干女儿阿梅就推着她去街心花园呼吸新鲜空气了。凌辉觉得何太太真福气,何太太的福气是以她的人品得来的福气。
       凌辉整夜未眠,作为一个失恋的男人他在思考一些问题。比如人生、心灵、潜意识等,他想人类的行为一般以为是由思想观念所决定的,其实思想观念影响一个人固然深远,但比起潜意识对全人格、全行为的影响,它只是小巫而已。潜意识也可以称它为“意识形态”或“深层的心态动机”。心态和动机影响一个人是巨大的,尽管一般人并不太察觉它的存在。这是因为潜意识运作的方式十分隐晦,以及一般人大都缺乏深静细密的内省力所致。只有那些学人心智比常人清明,觉察心底深处的动机就自然容易些。当然比之学人,禅师所看到的人类动机更深层些。那深层蠢动的是什么?禅师们一致说,是“无明”!无明是策动生存、性爱、虚荣等强烈欲望的总根源,它的内容很难加以分析。因为它潜藏在意识最深处的地方,有点抽象不易观察。不过在禅师眼前,它是无所遁形的,它就像躲在幽暗处的“厉鬼”——具体的说,则是一股“不紧紧抓住绝不甘愿的意志。”
       凌辉明白他自身那个“不紧紧抓住绝不甘愿的意志”,就是要在上海滩上疯狂再疯狂地创造出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来。凌辉十分羡慕海派新天地风景里的现在进行时。那里石库门还是石库门,只是推开门似曾相识的场景里每一扇乌漆大门都被玻璃和金属取代。每一盏路灯都是旧式然而簇新。门里有星巴克、意大利维纳斯冰淇淋屋、逸飞之家、透明思考餐吧等各种时尚元素,都被镶嵌进了狭长的弄堂。这是位于淮海路、黄陂南路和马当路之间的“新天地”,这个基本以弄堂为元素的3万平方米的设计空间,是统一邀请擅长旧房改造的波士顿本杰明-伍德建筑设计事务所花费1000个小时研究上海弄堂之后,进行的一次后现代统筹创意和改造出来的商业文化艺术品味休闲街,比如陈逸飞、杨惠珊等的商店,无论创意比拼、新意迭出、文化品味都不俗。这就体现了文化对城市精神特征的把握、想象和发挥。而它的石库门外形,恍若唤起人们对旧上海传统风景的记忆。所以新天地的处世哲学是现实的,文化在新天地是卖点,东方格调与西方当代特质交融是效果,富有品味地生存是目的,这恰似上海这座兼容并蓄的城市本身的特征,是精明的。
       中午时分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凌辉才刚刚进入梦乡,梦乡里他老是做着与蒋蜜有关的梦。他知道他与蒋蜜之所以不能够在一起,是上帝对他的惩罚。谁让他从前有过许多性冒险呢?从前他与熟识的女人上也与陌生的女人上,感染了一次性病才让他彻底清醒:这种事情岂可胡来?
       那时候他大学毕业不久,染病后在家休养的那段日子他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无时无刻都有许多人在从事各种更加不可思议得多的行为,一如烧陶、捏泥人等等,所有能想得到的每一种特定类型,都有许多人从业余玩票到高级专业,专注于斯,并且达到相当的深度,里面既有高尚的情操也有下流的品格,只要愿意,专心一意追求,则人生的一切都可以用完使尽。这大概就是可以称之为“道”的东西,每个人或许就是为了寻找各自的“道”而活着的。
       电话依然固执地吱啦啦响着,凌辉迷迷糊糊地抓起电话筒“喂”一声,一个温柔的甜甜的女性声音就传了过来,凌辉一听是袁丽莉便问:“什么事?”
      “凌副总我搞到一张《出更》,你几天没来美眉夜总会了,我给你送过来你先听听吧!”
      “不,明天我来夜总会听。”
       凌辉语气冷淡,使满怀热情的袁丽莉颇感委屈。袁丽莉想凌副总干嘛要去喜欢那个蒋蜜,蒋蜜哪里比得上她漂亮?可情人眼里出西施,凌副总心里仿佛满满地装着蒋蜜,这让她嫉妒又难过。然而凌辉根本没注意到这个细节,他与袁丽莉说话已习惯了随意不客套的语气。但他心里还是想着她的好处来,有时候甚至想她想得超过了蒋蜜。他知道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男人有时糟糕就糟糕在这里。他看女人个个总有他喜欢的地方。俗话说十个男人九个花,花心男人其实是最孤独的。
       凌辉搁下电话后依然睡他的觉,但心里想着那张《出更》。《出更》就是音乐界新诞生的4个邦德女郎,又称“拉提琴的霹雳娇娃”和“古典音乐界的辣妹”。她们不仅拥有迷人的外貌、魔鬼般的身材、惹火的着装和令人手心出汗的肢体语言。而且还个个都是著名音乐学府的高才生,才情非同一般。当然更重要的是她们独特的、兼备智慧和美貌的表演,将过往深沉而高贵的古典音乐,演绎出现代人崇尚的激情、热辣和妖娆。
 

2


       姚天祥去拘留所看望邵云,邵云起先不愿见他,后来姚天祥就让人传话进去一定要见她,否则他要带女儿姚静一起来了,邵云这才同意见他。
       姚天祥打量着眼前这个面容浮肿、头发蓬乱的女人。他不敢相信这就是邵云,邵云敏感地看出了姚天祥的心思,便自嘲地说:“我这副狼狈落魄的模样,十足的婊子相,你还来看我,你幸灾乐祸了吧!”
       “你别胡说,我怎么会幸灾乐祸呢?”
       “那你来看我干什么?还要带姚静来看我,你什么用意?
       “我能有什么用意?我是出于关心你才来看你的,毕竟我们做过那么多年夫妻。”
       邵云想想也对,姚天祥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于是便说:“不要让姚静知道我在这里,她还小,如果知道我这副样子一定会被吓坏的。我真担心我会当误她的前途。”
       姚天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坐在她对面,呆呆地盯着她看,心里想邵云变成这样他也有责任。
       “你老盯着我看干嘛,我已不再是从前的邵云。你从前不爱我,现在更加讨厌我了是不是?你还是快走吧,快去蒋蜜那儿,她在等你呢!结婚了别忘了给我吃喜糖。”
       姚天祥没有回应她,他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叹着气。
       “你走吧!”邵云说:“如果法庭判我刑,那么姚静你带走吧,好好管教她,千万别让她学坏。”邵云说完,最后看了一眼姚天祥起身离去。姚天祥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很感伤。离开拘留所后,他开着“奔驰”轿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行驶。在淮海中路他与凌辉的车擦身而过,恍惚间他仿佛看到蒋蜜坐在那车上。于是他心里莫名地升腾起一股醋意,暂时把邵云淡忘了。
       其实蒋蜜与凌辉已经真正分手,凌辉车上坐的不是蒋蜜而是袁丽莉。他们正从美眉夜总会听完邦德女郎的《出更》出来,准备兜一圈风后再回美眉夜总会上班。因为凌辉听了唱片后很激动,他明白四大美女演奏的宗旨是为了打破音乐界限,将古典音乐的精粹与世界各地的乐音和节奏互相结合,调制音乐的鸡尾酒。她们在资深音乐人梅尔-布什的包装制作下,用4把提琴(两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和一把大提琴)演绎出动人心魄的音乐。那音乐是将古典风格与东方民谣、劲舞、摇滚结合在一起的,是一种强劲的节奏,令人眼花缭乱的技巧和如梦如幻的电声伴奏。凌辉想事实上,帮德女郎的此张《出更》,完全以强烈的节奏感取胜。内中音乐融合了流行舞曲的节奏和电子音乐的诡异气氛,并洋溢出节庆般的欢愉气氛,听来令人血脉贲张。而主打曲“VICTORY”是所有曲目中最火爆的一首,它的音乐融入了罗西尼歌剧《塞维里亚理发师》的序曲,着意于用古典技巧来演绎时尚生活情致,听起来与古典吉他大师约翰-威廉姆斯在20世纪70年代末与乐队进行的尝试有些相同。此曲的音乐录影带在古巴街头拍摄,拉美人特有的动感节奏,加上如旋风般的旋律,翻腾出一派狂欢节的热闹场面,很难不令人脚底发痒、手舞足蹈。凌辉觉得从这些乐曲中不难发现,邦德女郎完全颠覆了人们以往对古典音乐的刻板印象,重新为它定义,进而填平了古典音乐与流行音乐之间的鸿沟。这就是古典辣妹、邦德女郎横扫一切的超凡魅力!
       凌辉也算是半个音乐人,他与袁丽莉的共同语言就是音乐。他们能从通俗音乐一直淡到西方古典音乐。从巴哈谈到德彪西。德彪西音乐之中的《大海》缓缓地收敛着波涛,就像某种幻想从带泡沫的礁石中淋下来湿了伫立在海边人的身体。德彪西的《大海》确实有一种把身体溅湿的力量,同时又具有一种在水浪中嬉戏的梦想。凌辉想起雪莱曾说:“人,就是生活;我们所感受的一切,即为宇宙。生活和宇宙是神奇的。然而,对万物的熟视无睹,犹如一层薄薄的雾,遮蔽了我们,使我们看不到自身的神奇。我们对人生倏忽不定的变幻赞叹不已。然而,它本身难道不正是伟大的奇迹?同人生相比,帝国兴衰、王朝更迭何足挂齿!同人生相比,宗教体系、政治体制的兴亡又何足挂齿!同人生相比,日月星辰的运转与归宿又算得了什么?人生,这伟大的奇迹,我们叹为观止,只因你如此奇妙无比!”
       所以,凌辉喜欢大海,喜欢站在大海边眺望帆影,让自己顿悟人生就像海上的帆影一样壮观,支撑着强大的重量。
       现在凌辉载着袁丽莉回到美眉夜总会。他停车时看见了姚天祥的车,每当他看到他的“奔驰”轿车,心里难免会产生嫉妒和沮丧。因为他做梦都在想要一辆“奔驰”轿车,“奔驰”轿车意味着财富的象征。尽管他不是特别爱虚荣的男人,但在老同学面前,他心里实在不想低他一截。
       今天美眉夜总会特别热闹,除了常客还来了一批新顾客。袁丽莉在后台化妆。她的第一首歌曲永远是《夜上海》,接着是《红鸟》。《夜上海》与《红鸟》这两首老歌与新歌,已成了美眉夜总会的招牌歌曲。无论中老年人还是年轻人都喜欢,只是理解的程度不同罢了。
       凌辉在一楼大厅里没有找到姚天祥,便上二楼去找。其实说是找他,不如说是他想看看蒋蜜。不知为什么他一看到姚天祥的车,就认为蒋蜜与他在一起。这似乎是一个令他想也不用想的事实。然而这一次他想错了。姚天祥在迪厅震耳欲聋的音乐中,仰着脖子拼命地灌白酒。白酒在他胸膛里毕剥焚燃,很快迅速蔓延全身。于是他血脉贲张、浑身燥热,脑袋里浑沌空荡,似乎随时都会轰然爆裂。那绝望、那痛苦在迪厅里,一会儿乱花摇曳,浊浪周旋,鬼影栋栋,一会儿又山崩地裂,如梦如幻,飘渺虚空,好一幅辉煌奇景。姚天祥一时间苦痛远逝,荣辱皆忘……
      说实在凌辉从没见过姚天祥这副样子。姚天祥一向自我感觉良好,性格开朗。他那张难以捉摸的脸,似乎从不表露痛苦和忧郁。凌辉认为姚天祥一定出了什么事?像他这样理性的人,如此这般开怀豪饮、醉死梦生,一定有他极度痛苦的理由和原因。
       “你在干什么?”凌辉一把夺下姚天祥手中的酒瓶说。
       “没干什么?还给我……酒瓶还给我。”姚天祥醉醺醺地、摇摇晃晃地一边说一边要去夺回凌辉手中的酒瓶。
       “走,走走,我们去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凌辉拽着姚天祥,把他带到二楼的一间包厢里。然而姚天祥坐在沙发上一声长叹后,呼呼地睡了过去。姚天祥是真正地醉了,醉得那么淋漓尽致。说实在凌辉有时候也真的很想一醉方休,但愿长醉不愿醒。
       姚天祥醒来时,美眉夜总会的顾客已经散去。大厅里和包厢里,还残留着女人浓浓的香水味和男人的汗酸味。姚天祥有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睡在这里?但他知道一定是喝醉了。他见凌辉朝他走来,不好意思地冲他说:“喝醉了。”
      “喝醉好呵,一醉解千愁。”
      “是啊,解千愁。”
       姚天祥没有把邵云卖淫拘留的事告诉凌辉,毕竟邵云是他的前妻,没有当年的邵云也就没有他今天的天祥集团公司。姚天祥内心有一份自责。
       现在凌辉送姚天祥到美眉夜总会大门口,他望着姚天祥的背影觉得是那么的陌生而遥远。从前在大学里的那份纯情早已没有了,有的是心灵无法逾越的鸿沟。


3


       有人说21世纪之初的上海,比之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要疯狂得多。事实也是如此,这个疯狂的含义是建设性的并且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当然最具有意义的是在上海召开的APEC会议,各国领导人穿着唐装集体亮相使上海成为全球的焦点。在APEC期间,凌辉在美眉夜总会和真情岁月酒吧,都挂出了迎接APEC的鲜艳招牌。不少参加会议的外国人,在美眉夜总会听袁丽莉唱《夜上海》与《红鸟》,觉得很有味道。他们在上海的种种细节里,看到了一个国家开放的姿态,以及这种姿态下蕴含的活力和潜力。尽管此时世界形势可谓跌宕起伏、复杂多变,举世震惊的“9-11”事件以及由此引发的阿富汗战争,美国执意退出反导条约等一系列重大事件对有关国家的内外政策、对世界格局、对大国关系已经产生并将继续产生深刻的影响,中东、南亚等传统“热点”地区的温度不减反升,随着美欧日这三大经济“发动机”的全面减速,全球经济进一步跌入谷底,而中国上海正在蓬蓬勃勃地向前走。
       袁丽莉的香港大老板情人在APEC会议期间,一直逗留在上海。他有时住在宾馆里,有时就与袁丽莉住在一起。袁丽莉虽然从没真正爱过他,但却是他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性伴侣。好在香港大老板来上海的次数不多,袁丽莉应付他不成问题。应该说,类似袁丽莉这样有个香港大老板做情人的上海女性如今不少。她们的生活消费是超一流的。她们过惯了这种被人养的生活,物质的充裕却掩盖不住精神的贫乏。所以那些宠物就是她们的最好伴侣。她们牵着她们的宠物小狗在马路上散步,已成了上海街头的又一道风景。
       袁丽莉的宠物是一条叫“咕咕”的西伯利亚雪橇犬。咕咕聪明听话,爱撒娇,爱玩水,胆大,外表像狼很酷,而且没有体臭。袁丽莉在休息天的黄昏,常带它去楼下街头散步。都说只要养了宠物就会深深地陷进去,看来袁丽莉是找不着出口了。她耳畔常响起《流星花园》的主题曲:“怕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得太近……”
       那一年,袁丽莉与香港大老板去了一趟欧洲游。进入德国境内时,没有安排去莱比锡。袁丽莉嚷着要去,香港大老板便毫不犹豫地陪同她前往。因为莱比锡是原民主德国的主要城市,有许多值得一看的东西。那个著名的尼古莱大教堂,就是袁丽莉最想亲眼目睹的。虽然袁丽莉曾看过《尼古莱大教堂》这部德国电影,也记得电影的主要内容是说莱比锡女建筑师阿斯特利德一家人的故事。故事在夹缝中求生的尴尬处境,给袁丽莉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袁丽莉知道莱比锡是一座大学城,也曾是歌德笔下的“小巴黎”。歌德与席勒在莱比锡城西的魏玛合力奠定了著名的魏玛古典主义文学的基础,使之成为德国文学家们朝觐的圣地。
       现在袁丽莉只要在上海遇到德国人,就会想起生活在那个城市中的女建筑师阿斯特利德一家人。他们的国家统一了,他们的生活也得到了改善。袁丽莉有时在梦中会听到一阵悠远的钟声,那钟声也许来自尼古莱大教堂的和平祈祷。
       《夜上海》与《红鸟》的歌声依然飘荡在美眉夜总会。美眉夜总会灯光璀璨,衣冠云集。西装革履的男人们聚在一起喁喁交谈,在他们中间游动着漂亮女人的衣香鬓影。墙上是浮华的雕饰和色彩浓重的油画,葡萄美酒在怀中旋转,银光闪闪的叉匙在叮咚作响。蒋蜜的弟弟蒋磊第一次来美眉夜总会,他有点笨拙地端着一杯酒,一边与凌辉颔首为礼,一边在心里想:这他妈的不就是欧洲十八十九世纪上流社会的那一套吗?别看蒋磊五大三粗一个男人,他也是读过巴尔扎克和雨果的,还读过托尔斯泰和普希金的。在服装鞋帽公司跑业务的那些年里,蒋磊经常在火车上读一些书。那些书虽然他不一定能全读懂,但读着读着总能读到一些知识。蒋磊非常有限的关于十八十九世纪欧洲上流社会的知识,就是从那些书里得来的。他知道那不过都是些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是被无产阶级唾弃的垃圾。可如今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是人们非常羡慕、非常向往的。在上海这座现代都市的大溶炉中,人生活于各自的阶层。中国的大都市大约有这样几个阶层:富人阶层、中资阶层、小资阶层、工薪阶层、城市下层。然而,无比奇妙的是,金钱和收入远远不能完全决定人的品味和格调。因此,“小资”的扩展名虽然是“小资产阶级”。但是,小资产阶级或小资产者并不必然地是“小资”。当下流行的“小资”一词,实际上指的是一种生活情调、生活品味。在这种情调与品味中,渗透着对生活和生命的一种感悟和理解。作为这种感悟和理解,它是高于现实法则的一种浪漫情趣。所以小资情调的复苏,开始于对昔日情史的怀旧。拂去历史的积尘,在对20世纪30年代生活的追忆之中,那冷艳、孤独、惆怅、忧郁的情绪点燃了21世纪之初的小资情调。
       蒋磊做梦也没想到,他这个穷小子今天终于苦尽甘来,也能过上像书中和梦里才能过上的豪华阔绰格调高雅的幸福生活了。他在美眉夜总会刚结识的鲁影红很漂亮、很高贵、既有气质也有风韵,整个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她舞蹈演员的身材挺得笔直,一袭紫色旗袍衬托得她曲线玲珑,纤腰盈盈。蒋磊自自然然地揽住她的纤腰,感觉很好。鲁影红的腰和他老婆江珊的腰就是不一样,柔软、细腻、富有磁性,蒋磊还只是轻轻地揽了揽就已经觉得心神不定了。倘若真的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那滋味又当如何?鲁影红是一位白领丽人,她的表现也非常出色。当袁丽莉唱完《夜上海》,让在座的观众也唱一曲时,鲁影红毫不犹豫地登台演唱了《红鸟》。《红鸟》早已成了上海滩最有名气的新歌了。真的,谁不想睡在屋里厮守家园呢?可人的秉性是要向前、向前、一直向前。
       这晚蒋磊与鲁影红互相交换了名片,分别时蒋磊怯怯的像个小男生,倒是鲁影红约了蒋磊一个星期后见。鲁影红年龄要比蒋磊大三岁,她觉得一个星期后再见面是最佳时间。时间短了显得她太急迫,也没有吊足对方的胃口,反而欲速而不达。时间长了热情就会渐渐淡去,再见面就会生分起来,产生隔膜之感。而一个星期左右就正好了,如果真正有缘,就会撞出火花来了。
       蒋磊与鲁影红再次见面的地点仍然在美眉夜总会。鲁影红换了一身装束,看上去简单随意,其实是精心选择的。她的头发用摩丝抿得紧紧的贴在头上,在后脑槽挽了一个精巧的发髻,既突出了她光洁的额头和俏丽的脸,也显得精干利索。
       凌辉不收蒋磊的门票是因为他是蒋蜜的弟弟,蒋蜜依然深植在凌辉心中。这些蒋磊并不知情。他此刻关心的是鲁影红来了没有?其实鲁影红已朝他姗姗而来。鲁影红看见蒋磊浓眉之下深深的眸子猛然亮了亮,那是蒋磊发现了她,蒋磊还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
       鲁影红知道,她穿着打扮的得体肯定会让蒋磊“哦”一声。这一声“哦”正是她处心积虑地想要达到的效果。她向蒋磊展开纯洁的略带天真的笑容,用清清朗朗的嗓音说:“HEY,你好!”
       “你好!”
       蒋磊心里有那么一点暧昧,也就有那么一点慌张。不过他感觉良好,在他眼里鲁影红就像一泓清澈见底的池水。他甚至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水面闪闪烁烁的阳光、水中调皮的鱼儿和卧在水底的斑斓彩石。蒋磊喜欢女孩子的这种清澈见底的感觉。他乐意与这样的女孩子打交道。而鲁影红也喜欢与他这样的男人交朋友,她一看蒋磊的样子,便知道他在女人方面没有什么阅历和见识。这样的男人才是可爱的,也是可以一打就倒的。于是她幻想有一个好的开端,之于结局怎么样她就不敢多想了。
 

4


       姚天祥自从在美眉夜总会醉酒后,便很少去蒋蜜的办公室。他一方面对邵云的堕落有一种自责,另一方面集团公司的事务也比从前忙了不少。应该说公司忙对私营企业的老板来说是一件好事。所以姚天祥虽然没有像原来那样与蒋蜜常在一起吃饭聊天,心情却是不错。尤其是今天有点得意洋洋。今天上午九时整,本市南部重点城建工程别墅区天祥园的正式投标大会将在五星级大酒店举行。到那时,他将在众同行和新闻媒体前大撑面子。向来在生意场上不可一世的姚天祥,如今越发的不可一世了。他的手中持有市里某个领导亲手特批的条子,也就是说今天的投标大会实质上只是对外的一个恍子罢了。
       办公室李青和小沈,不停地在姚天祥耳畔阿谀奉承。一个嚷着要开香槟大肆庆贺,一个就说花钱让电视台做个专题节目,在黄金档时间段里播出。无论长短,镜头一律对准姚天祥的脸来个大特写。然后再请专栏高手写个述评,让姚天祥的事业如日中天……
       姚天祥被逗得开怀大笑。一头今天早上在美容店里刻意吹的头发,随着他的身体前仰后合而不停地颤悠着,形象颇为滑稽。张峰冷眼打量着他,忍不住在鼻子里轻蔑地哼了几声。
       大约八点四十五分左右,姚天祥驾着他的那辆奔驰320一路飞奔五星级大酒店。姚天祥事前已刻意掐表算过时间,为了显示他的傲慢和张狂,他一定要在所有来宾到达之后又在不迟到的情况下,趾高气扬地走进会场,一分不差一分不多。所以当他下了车,站在酒店大门口腥红的地毯上时,正好是上午八点五十九分。姚天祥回头对蒋蜜和李青说:“一分钟的时间足够我们进场了,你们还有什么事情要问吗?”
       “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了,懂事长您放心吧!”李青说。
       “放心放心,我敢以人格保证没错。”小沈从后边窜了上来说。
       “人格值几个钱啊?现在最不值钱的就是这个东西。董事长信钱,总经理信权,谁还信人格?”张峰不屑地说着,摇头晃脑地走在最后面。小沈连忙应道:“是!是!”
       张峰暗暗揪了小沈一把,趁姚天祥和蒋蜜进电梯的间隙,迅速地在他耳边挖苦道:“你在他们眼里就是一条狗。”小沈差点跟他干起来,若不是蒋蜜敏锐地察觉出两人有些异样,在跨进电梯的当儿回头打量他们,小沈准能揪住张峰的领带拖到外面干一架。年轻气盛,小沈有李青做后台,腰背也硬了起来。
       “你们俩给我认真点,不要节外生枝。”蒋蜜在电梯门关拢的一刹那间冲他们说。
       “是、是。”小沈和张峰立刻做出一副俯首帖耳言、听计从状。
       刚一进会场,姚天祥迫不及待地伸长脖子,在人群中寻找他前妻丈母娘的身影。他知道丈母娘是个好热闹的人,也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她经营房地产公司这么些年,无论什么大会小会几乎从没缺过席。姚天祥寻找她是想为邵云讨个公道。于是他在前排就坐的嘉宾中寻找丈母娘,可她居然不在其中。
       新闻媒体记者的镜头焦点,像往常那样对准了姚天祥。姚天祥被蜂拥而至的记者们,围得几乎喘不了气。还是小沈伸出他的长胳膊,频频推开不断伸过来的话筒,簇拥着姚天祥向前排走去。
       姚天祥好不容易才在前排贵宾座上落座,刚坐下便感觉背后有一束锐利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他。他立刻转过头望去,一眼看见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丈母娘正微笑着向他示意。他想冲她说话,但此刻不是他与她谈邵云的地方和时候。
       大会主持人宣布南郊重点城建工程别墅区天祥园的开发,承建商的中标者是姚氏企业。话音刚落,底下立即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记者们的镜头、话筒立马铺天盖地地向他挤来。这种场面上的应酬对姚天祥来说是驾轻就熟的事,但不知为什么 他却忽然打不起精神来了。他忍不住又回头望去,丈母娘早就离席,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座位。
      “姚董事长,谈谈您中标后的想法。”有记者问。姚天祥这才收回视线,强打精神面对众人。然后话锋一转,把记者引向蒋蜜。蒋蜜自然是今天会议上最亮丽的女性,只是许多人心里把她当成了“花瓶”的角色。
       会议结束,一回到天祥集团公司气派的写字楼里的姚天祥,突然情绪糟糕了起来。他觉得他的前妻丈母娘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她不与他明争,肯定会有暗斗。他想不能太轻敌了,对手可是有背景有能耐的前妻丈母娘啊!这生意场上的事,谁都有一套本领和手段。看来姚天祥又要用卑劣手段,来与他的对手较量了。
       张峰和小沈被姚天祥招到董事长办公室,姚天祥没好气地冲他们说:“你们给我好好干,天祥园别墅区的开发有许多工作等着你们去做,你们搞得好,一年拿个七八万奖金是没有问题的。但千万不能偷懒、贪污,你们知道自己的责任吗?”
      “知道了。”小沈像个乖孩子似地抢先回答,张峰在他背后捏了他一把。张峰知道姚天祥所说的偷懒、贪污是针对他而言的。张峰有点生气。但一想到上次东窗事发除了赔款,姚天祥仍然重用他。姚天祥还算不错,倒是那个蒋蜜比姚天祥还心狠手辣些。
       “你们出去做事吧!”姚天祥一边说一边拨电话。张峰正沉浸在思索中,他一听到姚天祥的这句话就赶紧三脚两步地离开了董事长办公室。小沈也随即跟了出来。张峰对小沈说:“听见了吧,一年才七八万奖金,我们却要为他赚来几十倍的利润呢!天下乌鸦一般黑,现在不抓紧多吃他一点,回头哭的是我们。”
       “那你去财务科打借条?”小沈说。
       “我不能去,还是你去吧!无论哪个领导他们都信任你,你去打借条一定没问题。再说董事长是你的老乡,老乡见老乡总好说话。”
      “好吧,我去试试。不过出了事我上刑场也得拉你去陪绑。”
      “你怎么这样说话,我还能不顾你的死活吗?再说了,你打借条我签字,我们俩绑在一起谁也跑不了。”
       这天晚上张峰与小沈来到美眉夜总会,他们是专程来看望蒋蜜的男朋友凌辉的。他们不知道蒋蜜已与凌辉分手,他们本来是想来套近乎的。所以当凌辉吱吱唔唔地说他们早已分手时,张峰与小沈都感到遗憾。
       袁丽莉一首歌唱罢,冲在场的客人抛着飞吻表示致谢。然后绕开几个喝多了对她有些毛手毛脚的客人,走到吧台前,一屁股在高脚椅上坐下,冲里面的调酒师打了个响指:“喂,老样子!”
       “OK!老样子!”
       调酒师很快递给她一杯扎啤,她举起杯子饮了一大口,摇头晃脑道:“够劲!”调酒师讨好她道:“要不要再来杯人头马?你是美眉夜总会的金字招牌,没有你美眉夜总会能有今天这般辉煌吗?”
       “那倒是。”袁丽莉一阵骄傲,眼神向四周瞟了瞟说:“不过最近来了许多漂亮的外地小姐,她们一个个风姿绰约,也都是美眉夜总会的招牌。”
       “那可不一样,那都是些东北妞,人高马大的,哪能与上海小姐比。这些东北妞跟客人要起小费来可厉害呢,给少了都能跟客人玩起来。”
       “是吗?这么厉害?”袁丽莉漫不经心地说着,视线在大厅里穿巡。“凌副总最近怪怪的,是不是失恋啦!那个蒋蜜有什么好?”调酒师小声与袁丽莉说着。袁丽莉立刻来了兴趣,正要让他继续讲下去,一搭眼看见张峰带着一名男子从外面进来,于是她放下扎啤迎上去说:“哟,张科长又来捧场啦?”
 

5


       张峰与小沈刚在美眉夜总会坐下来,乔林就来了。乔林也是蒋蜜手下的“筹建组成员”,这次他没有被邀请去开“投标大会”,心里有点愤愤不平。中午他遇到邵云的弟弟邵勇,冲他发了一通脾气。邵勇是个有心机的人,他见乔林在姚天祥手下这么不开心,便鼓动他辞职跳槽到他这里去干。当然他有一个条件,就是要乔林弄到天祥筹备网站和大型超市的全部详细资料。乔林有些心动,只是觉得要把资料弄到手有些难度。
       乔林这会儿在美眉夜总会遇上张峰和小沈很高兴,他知道张峰对姚天祥与蒋蜜的所作所为不是很满意。于是就在张峰耳畔小声说:“你想不想跳槽?”
      “想,怎么不想?”
      “那你能不能从李青手上弄到蒋蜜策划的那份详细资料?”
      “要这个做什么?”
      “你别管那么多,弄到资料我们就可以跳槽啦!”
      “跳到哪里去?”
      “邵勇这里。”
       张峰哈哈笑起来。他知道邵勇就是邵云的弟弟,也是姚天祥从前的小舅子,虽然他们如今是死对头,但跳槽跳到那里去总不太恰当。
       “你算了吧,你。”张峰说。
      “不能算了,这是一个好机会,你想想姚天祥那个丈母娘虽然能干,但她已是个退休的老妇,能撑得了多久?邵勇嘛,毕竟阅历不深资格不老,如果我们去一定会比在姚天祥手下强。”
      “那倒也是,我可以考虑。”
       乔林听见张峰说可以考虑,便赶紧接着说:“那份资料你要设法搞到手,你与李青的关系不错应该问题不大。”张峰笑着说:“她老公是我的同学,摆平她还不简单?”
       第二天张峰果然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他专门跑到李青办公室去,只是等了很久也没见到李青。后来听人说,李青病了住在医院急诊室里。张峰赶去时,姚天祥和蒋蜜都在医院探望她。她脸色苍白、眼圈发黑,除了腹痛便没有什么地方不适。原来李青因惊吓而引起腹痛,而那惊吓来源于他突然意外地知道他丈夫吸毒欠下了十万元借款。张峰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李青一定急于要钱偿还他丈夫欠下的款。
       姚天祥与蒋蜜,见到张峰来探望李青便先告辞了。他们一走出急诊室的大门,张峰就坐到李青身边亲切地问:“怎么样!还好吧!”
       “好什么好?那死鬼吸毒欠下十万元债,债主都已追上门来了,举着刀子说再不还款就要把他剁成肉酱。本来就让他们剁,剁死这个死鬼才好,可母亲在电话里劝我别跟自己赌气,他毕竟是我的老公,不能随意就毁了自己的家庭。”李青一边说一边气得淌下眼泪来。
      “别伤心,好好养病,我会替你想办法的。”
      “现在挣钱难,借钱更难。一个月的薪水才两仟块钱,一下子叫我到哪里攒足十万元?”
      “这不难,你只要帮我做一件事,我可以立即无息贷给你十万元。”
      “什么事?”李青有点兴奋地问。
      “你把蒋蜜策划的那份筹备网络和大型超市的详细资料给我就是了。”张峰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
      “这怎么能给你,这是天祥集团公司的商业机密。”李青说:“这不能。”
      “这怎么不能?”碰了一鼻子灰的张峰不死心,说:“你为天祥集团公司这么卖力,你现在急需要一笔钱,姚天祥为什么不借你?你的能力资历一点也不比蒋蜜差,凭什么她就能做总经理,而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你想想,你是否该有胆量为自己做一些事?”
      “你别挑拨离间,你以为我会答应你吗?”李青嗬嗬地冷笑道。
      “答不答应随便你,你考虑考虑吧!”张峰说完告别李青后快速地走出急诊室。
       李青在急诊室只住了一天,第二天她并没有马上去上班。医生给她开了三天病假,她住在母亲家里休息。母亲一再唠叨她说:“小青,你就再帮他一次,全当是最后一次,算是我恳求你的吧!”母亲伤心地说。
      “好,我就再帮他一次。”
       母亲是个善良的人,她虽对女婿吸毒愤恨之极,但她总希望女婿从此以后改邪归正做个好人,一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然而母亲不知道李青答应了她,就等于把自己往火坑里逼。李青心思重重,她住在母亲家休息的三天,每一个夜晚都整夜无眠。她东想西想内心复杂极了,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的女人。
       现在李青坐在母亲的书桌前翻看每一只抽屉,无意中她看到一本红皮封面的日记本,那日记本的右上方烫有金色的毛泽东的书法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这是她26年前的日记本,那原以为早就丢失了的东西忽然呈现在她眼前,她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翻开扉页便是一九七五年十月一日的日记。那日记这样写道:
       今天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二十六周年的喜庆日子。我们街道文宣队参加了游园活动。
       我们的演出任务是两个舞蹈:一个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一个是《洗衣舞》。我虽然不是第一次登舞台,可我是第一次参加庆国庆游园活动。我的心情非常激动。凌晨两点闹钟一响,我就起床了。我起床后穿上演出服,对着大衣橱镜子反复排练。尽管我们已经排练半个多月了,我们柔软的腰功、腿功已经能相当轻灵地跳出优美的、难度较大的舞蹈动作。但面对成千上万的观众,我们这几个刚刚跨出校门的高中毕业生,很难保证不出差错。
       我对自己说:“要一丝不苟。”
       天蒙蒙亮时,我们跟随我们的舞蹈老师来到公园。这里一派节日气氛,虽然没有小时候父亲背着我看国庆游行的壮观场面,可那一个个搭起来的舞台,以及到处飘扬的五星红旗,彩球、飘带,同样让我们兴奋不已。我们听说有市领导要来观看我们的演出,我们既高兴又紧张。
       上午八点半,游园活动正式开始了。我们的节目排在很后面,这就是说我们要坐在观众席里当几个小时的观众。舞蹈老师发给我们一人两个杏仁稣。杏仁稣六分钱半两粮票一只,两只也就是相当于大人们值夜班发的夜宵费。我们很高兴,一边喝着水壶里的冷开水,一边吃着杏仁稣。那个绰号叫小辫儿的队员说:“我要报考文工团,我如果考不进舞蹈队就考乐队。”
       我说:“我也想考文工团。如果我们都考进文工团就可以逃避上山下乡了。”小辫儿说:“我肯定不会去农村,我是独女可以留城的。”
       我十分羡慕她。
       应该说这半个多月,是庆国庆排练了这两个舞蹈,才使我告别了何去何从的忧愁与烦恼。我沉浸在舞蹈的欢乐中,舞蹈的旋转、腾跳仿佛身体喷射出放纵的岩浆。我知道我们的生活并不天天充满阳光,但我们的心灵必须天天充满阳光。这就是我母亲常说的:“心里保健疗法。”
       我们的节目结束后台下一片掌声。我知道那掌声连同我们的舞蹈是献给国庆二十六周年的礼物。国庆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一直到五十周年,那将是一个怎样的未来啊?那时候,我是说国庆五十周年的时候,我将在哪里?我会干什么?我不知道。
       李青看完她16岁时写的这篇日记,感慨万千。她想国庆五十周年已过去两年了,她在天祥集团公司干了些什么呢?她想着想着终于按奈不住内心复杂的情感,拨通了张峰的手机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明早七时到我办公室来吧!”